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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云到

2015-11-07靳锦采访靳锦顾玥编辑张悦摄影刘云志

人物 2015年7期
关键词:聂隐娘侯孝贤刺客

文|靳锦 采访|靳锦 顾玥 编辑|张悦 摄影|刘云志

等云到

文|靳锦 采访|靳锦 顾玥 编辑|张悦 摄影|刘云志

导演侯孝贤

30年来,专注雕刻时光的作者电影旗手,一个人没有同类。

你听过的最好的人生建议是什么?

别想那么多了,没什么最好,好好面对自己。

等奇迹发生

侯孝贤先生拍片的时候经常在等。《刺客聂隐娘》外景很多,随州银杏谷被用来拍摄聂隐娘父亲聂峰暂避疗伤的戏份,2012年10月剧组去时,侯孝贤没看到想象中“漫山遍野的黄叶”,最终决定等数月后树叶变黄再补拍。

从湖北武当山到神农架,从随州到日本京都,50多人的剧组负重辗转,寻找自然光线下的美景。“他可以一天只拍一个场景,一周之内同样的场景拍个五六遍,过几个月他又回去重拍同样的场景,可是布景我早就拆了。”《刺客聂隐娘》的制片人、美术设计黄文英说。侯孝贤一直在寻找某种合适的状态,他很难用语言去描述,但跟随他多年的团队知道“他就是感觉不对”。

他也在等演员进入状态。不是导演规定的状态,而是演员自己的状态。张震还记得第一次与侯孝贤合作,是2005年《最好的时光》,剧本只有一页纸。“很多时候连导演开机他都不会喊,他就会跟你讲说,你直接进来这个房间,你要做什么事情,他跟你沟通完以后,你就照着他的去做,他摄影机在旁边什么时候开机我是不知道的。”他对《人物》回忆。侯孝贤要求演员近乎本能的真实和自然,摄影机则一直捕捉他们的反应。《千禧曼波》里,舒淇有场情绪逐渐爆发的戏,一直到她举起凳子要砸向演对手戏的演员,导演才赶忙喊停。

吃饭的戏就等中午演员饿的时候再拍。“他们就实际一边吃,一边演,因为他们非常饿了,那个菜又是现炒的,所以他们吃起来就特别有味道。”侯孝贤说,这样“他们自己的身体状态都完全是对的”。美国电影学者詹姆斯·乌登认为,“伙食也成为场面调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方面侯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大导演。”

法国演员朱丽叶·比诺什2007年与侯孝贤合作了《红气球之旅》。她有过与众多世界知名导演合作的经历,侯孝贤是少有的不去让演员一遍遍试戏,而相信演员自身能够调整状态的导演。她形容侯孝贤的拍片风格是“等奇迹发生”。“奇迹就是你(首先)要把各种元素安排好。”侯孝贤对《人物》说,剧组需要准备充分,演员演到什么程度,剧务随时对接下一场的进度。最后一场戏,比诺什要在数个空间内转换,每一场都安排得严丝合缝,演员才能舒适而自然地表演。

为了等待奇迹的发生,侯孝贤往往极尽苦功。他早有拍聂隐娘的想法,花了许多年读书,从南北朝到隋唐的社会风俗史,到遣唐使和唐朝之间的关系都梳理了一遍。美术设计去苏州买仿唐朝风格的丝织品,每一幅道具屏风都是手工画出来的。这些积累最终构成艺术直觉,让他在讲述故事的时候有了无法言明、但无比清晰的方向,才知道如何去“等”。

如此,奇迹也没有辜负他。舒淇说,拍《刺客聂隐娘》的时候,整个剧组经常在等风,等云,等鸟儿散去。最后一场戏,聂隐娘向嘉信公主辞行,她走向立于山头之上的师父。山峰险峭如刀削,她们身后,突然涌起了海雾一般的云朵。

作者电影的开始

侯孝贤常被看做是“作者电影”的代表。电影学者戴锦华称解读侯孝贤作品为“冒险”,因为解读路径并不复杂,而是太过清晰的个人书写。她引用法国导演阿萨亚斯的话解释为“仿佛他的每一部电影,他每一个主题的扩大,都铭刻在他个人身上,仿佛他作为个人的质地本身,最后都被其作品的素材所感染和侵袭”。

但侯孝贤从事电影之初,面对的却不是一个理想的作者电影环境。他1973年入行,做李行导演的场记,随后担任多部电影的副导演。当时台湾的电影业被政府严格控制,税率极高,电影票的印花税比其他工业高出11倍,进口器材的关税高出其他行业50%多。许多台湾电影无可避免地粗制滥造,而低成本的琼瑶片、夸张的政宣片则大行其道。

1970年代,侯孝贤至少为11部电影署名了副导演。“我那时候副导演其实是兼导演的,”侯孝贤说,“因为那个导演就是摄影师,他光顾他的摄影,其他的没办法,所以都是交给我。”他进行了大量的实践训练,拍片非常快,十几、二十天就完成,也能卖座。

1980年,侯孝贤首部署名导演的作品《就是溜溜的她》问世。这是一部浪漫爱情喜剧,他仍是11天写完剧本,但成片逐步展现出自己的个人特色,比如写实的影像风格和长镜头。詹姆斯·乌登做过统计,1980年至1982年间的25部抽样电影的平均镜头长度为8.3秒,《就是溜溜的她》为11.3秒。他认为如今已成为侯孝贤标志的长镜头,当初是无心插柳的结果,因为“如果每个镜头都更长的话,现有的分段拍摄方法中的表演将会更好”。

短暂的商业尝试之后,侯孝贤开始讲述自己的生命经历。他成绩不佳,但极爱阅读和电影,广泛阅读武侠、侦探和经典小说,甚至琼瑶小说;他常常用各种办法溜进电影院,爬墙、剪铁丝网,还有就是做假票。“你去戏院里面要剪票根嘛,然后我一个朋友他动作很快,他会去抓那个撕下来的票的部分,回去自己贴。”侯笑言。《风柜来的人》开头,就有对当年自己逃票进戏院的桥段模仿。在他早期的电影中,常常出现年轻气盛、百无聊赖的男主角,他们无所事事,整日玩乐,对未来一片迷茫。

你最怀念哪个年代?

小时候吧,无忧无虑的,每天干坏事,人家也抓不到。

他的影像风格也在经验积累之后形成艺术自觉。1970年代台湾电影常用的做法,比如粗糙的布光、最小的片比、时起时停的表演,绝迹于侯孝贤此后的创作。“就是对影像要求开始不一样了,越来越不一样了。”他不满意拍摄主题的肤浅,“人什么时候白(指简单)到那个程度?几乎没有,人多复杂。”于是,他开始极为看重电影画面的精致与丰富,以及演员表演的真实自然。“我感觉我们拍的是人,画面里面有很多很多复杂的东西。尤其我喜欢有一个情境,这个情境背后会透露很多信息,所以它不是那么单纯。”

侯孝贤曾有过混迹街头的经验。他和自己的帮派盘踞在凤山城隍庙一带,对抗外来人,保护“桩子”。最严重的一次,他与人在撞球台起冲突,拿砖块砸了军方士官俱乐部的门,结果被警察抓,留下记录。在他的电影中,到处可见街头生活的痕迹:《童年往事》中,少年男主角带着一把刀刃钝了的武士刀在街上打架。《南国再见,南国》中,男主角是30多岁的混混,挣扎在家庭、朋友与社会琐碎的关系中。

《南国》是侯孝贤最喜欢的电影。“虽然是现代片,又快,人物那个角色本身就很到位,他们在一起很久,所以拍得很不错。”他对《人物》说。《南国》拍摄曾中断3次,但3位主角高捷、林强和伊能静之间关系很好,“你不必教戏,也不必说把那个剧本写到什么程度了,他自然会反射出来。”熟悉的生活、自然的表演深得侯的好感,而这部电影距离处女作已过了16年,他独特的长镜头美学已臻圆熟,平均镜头长度达105秒。

事实上,侯孝贤抗拒对自己作品的技术性分析。他乐于讲述那些感动他的时刻。拍摄《冬冬的假期》时,他使用了大量固定机位和长镜头,一个原因是扮演外公的演员要睡午觉,那个时候摄制组不得不绝对安静。他迷上了这种静谧的气氛,选择让摄影机长时间保持不动,去捕捉这种气氛。

《刺客聂隐娘》的编剧谢海盟在编剧手记中写,光剧本就改了37稿。侯孝贤却不记得了,“37稿?谁说的?”经提醒,他说:“她就是会算这些,其实我没这个感觉,就是一直在调整。”当别人试图以种种美学特征和行为方式来总结他时,他并不以为意:“所有的片子,你不管你年轻时候怎么想,跟现在有什么差别,真正的一个好导演,你在现场就是专注。”专注于当下的能量,观察事物的基调,“那又不是算术或者是什么,挑菜、挑萝卜啊,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

超然与苍凉

侯孝贤在现场仍然有一种“大哥”的感觉。他似乎永远戴着一顶棒球帽,神情严肃,背着手,看上去很威严,周围往往突然安静。但他脾气很好,摄影师试光,他说不需要光替,亲自上阵。“侯导有大哥气度,不是说你服不服我,而是说你需要我帮什么忙,我头拱地给你办好,绝对不要回报。”戴锦华曾回忆道。

早年街头的帮派经历也帮助过他拍电影。“拍电影基本上是一个团队,尤其在我们那个年代,每个都是粗粗壮壮的,有状况就打,几乎每个片子都打。”处理剧组纠纷要打,化解同行口角也要打,后来拍《就是溜溜的她》,制片和摄影助理打起来,他不自觉也跟着跑去要打,跑到一半想起来,今天我开始当导演,不能打。

他热血的性格与电影平静而伤感的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他后来的反思中,他将成长的过程总结为获得了“苍凉”的眼光,看惯动乱之后的苍凉。

侯孝贤阅读极广,但并没有知识分子的学究气。台湾新电影运动开始时,他常常在与新导演的讨论中无所适从。他不知道什么是主镜头,不明白为什么要讨论形式与内容之间的问题—他写剧本就想好怎么拍了,那些画面清楚地印在脑子里,没有为什么。这时,他认识了朱天文,并开始与她长达数十年的合作。

朱天文送给侯孝贤一本沈从文的自传,她觉得沈刚从乡村来到城市的时候,和侯的处境类似。这本书对侯孝贤意义重大,他做过阐述:“看了后,顿觉视野开阔,我感觉到作者的观点,不是批判,不是悲伤,其实是种更深沉的悲伤。沈从文看人看事不会专在某一个角度去挖、去批判,那些人的生生死死在他的文字里是很正常的事,都是阳光底下的事。”

沈从文远距离的超然视角和他自身经历生发出的苍凉视角结合,形成了他独有的世界观。他经常让镜头远一点,再远一点,静静地注视着前面的主人公。对早已烂熟电影类型的评论家而言,侯孝贤的电影具有罕见的原创性,不是以其他电影制作的电影,而是从生活观察出发的电影。法国《电影手册》前主编让-米歇尔·傅东曾评论道:“侯孝贤的作品质疑了电影所有的基本元素,也和欧洲所传下的小说或戏剧艺术传统决裂,这使它似乎置身现代电影问题的核心。”

1989年的《悲情城市》,是侯孝贤的代表作之一,此时他从聚焦自己的经历,开始转向把目光投往历史更深处。“从自己的经验彻底了解之后,便知道人的世界是怎么回事,便敢去拍历史。”他表示。《悲情城市》讲述了台湾一户林姓家庭在1945到1949年的经历,并在台湾电影史上第一次触碰了“二·二八事变”。

侯孝贤对台湾现代史产生兴趣已久,1987年台湾解除戒严,1988年蒋经国去世,他有机会可以拍摄这个题材。《悲情城市》引发的震动是现象级的,在上映前,出版的剧本已经卖了10000册,电影在台北上映11天后,仅此一地的票房就达到了4000万新台币。《悲情城市》投资巨大,也不过是3000万新台币。侯孝贤在《悲情城市》中展现了复杂的结构和精妙的情感,同时,这也是一部“去戏剧化”的电影,他极为克制地省略了爆发的矛盾,而选择铺陈大量琐事和细节。与政治教化相比,他显然意在更深远的价值。《悲情城市》获得第46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亦是台湾电影史上的首次。

随后,侯孝贤在国际电影节上屡屡斩获奖项。1993年,记录布袋戏大师李天禄的《戏梦人生》获得第46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20年间,他共有7部电影入围了戛纳金棕榈的角逐。他还收获了两个终身成就奖—2007年的洛迦诺电影节和2014年的亚洲电影大奖。

你最希望看到这个世界/国家的一点改变?

最好有一天就是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每个人都可以过得不错,但是那个有时候也不行,不会有什么好的艺术品出现,所以这个问题太难。

一个人没有同类

2012年,侯孝贤作品研讨会在大陆召开,电影学者、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李迅做了一个《形式与意义:重新认识侯孝贤电影》的主题演讲。侯孝贤并未对与会演讲者的讨论做过多回应。2015年,当李迅看到侯孝贤新作《刺客聂隐娘》的时候,发现他当时对侯之前作品的总结,不再完全适用。

侯孝贤在《戏梦人生》中进一步发展的超然史观,《海上花》那炫目的光影和美术,还有自《千禧曼波》以来与新缪斯舒淇的流畅合作,都能在《刺客聂隐娘》里找到痕迹。但《刺客聂隐娘》的侠义已近于道家,大范围取外景挑战了自然光线下的调度,舒淇也不再是那个娇俏的都市女子,而是一个几乎面无表情的冷峻刺客。

这似乎印证了李迅当时的发言,“侯孝贤并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人,求新求变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他还注意到《刺客聂隐娘》剧照中精美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在电影成片之中。能为更高的目标舍弃单纯美的东西,他觉得侯在艺术上的想法极其明确,“太狠了”。

2015年5月,侯孝贤凭借《刺客聂隐娘》夺得第68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部电影讲了一个简单的“刺客杀不了人”的故事,他没有延续观众熟悉的民族主义武侠片套路,而是工笔极细刻画人物,“女刺客的每个动作(无所不在的舒淇像只不露声色的猎豹隐藏在镜头深处或猛扑向她的猎物),每个镜头或场景都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导演在其中融注了他整个的人生”(《电影手册》语)。

侯孝贤已过68岁,继续求新。他给《刺客聂隐娘》定下了注脚,“一个人,没有同类”。台湾金马奖执行长闻天祥看过之后,给他发了短信,说他拍的就是他自己,没有同类。

他常引用朱天文的一句话,“创作从背对观众开始”,主张创作者要有自我表达,不应该过度揣测观众口味。“我又不是卖百货的,要给你这个给你那个。”常有观众看不懂,他也不觉得需要解释。《刺客聂隐娘》精精儿一角,就并没有前因后果的铺垫,如果不熟悉故事,甚至不知道这个角色是何人。乌登形容侯孝贤的观众是“越过围栏观看的邻居”,“充其量只是点头之交”,他们和侯的镜头一样超然、冷静,远远地注视着他。

与侯同时期的台湾新电影干将,大多已过了创作期,曾与侯最交好的著名导演杨德昌,去世8年。台湾的电影环境残破,饱受香港商业电影与好莱坞电影压制的时候,尚不扶植本土制作,许多电影人走上“影展电影”之路。如今,几无“台湾电影”的概念,只有在偶然出一部大制作的时候,才会重提老话。

从《南国》开始,侯孝贤已经开始自觉不做电影宣传,只剪了个MTV在电视台放,但《南国》的票房还算不错,有1000多万新台币。到了《海上花》只有400多万,之后更加惨淡。

他电影的资金来源多元,从早期的政府辅导金,到海外电影基金、大陆投资,积累日久,找钱并不算艰难。“这个模式是完全个人的,完全个人,你没有办法变成一个(普适的)模式。”他对《人物》说。“侯孝贤”可以做到的,不是其他导演能够复制的,也不是台湾电影的救市之策。

侯孝贤执导筒30多年,电影圈环境多变,同业者大多有与环境相互交融的发展路径,或追逐热门题材,或贴近大众审美,但他却持续深耕自我的领地。“我已经是彻底不管了,而且觉悟了。所谓觉悟的意思就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到哪条路了,而且这条路也回不了头。”今年在戛纳,他说,“别人都不这么拍电影了,但我们只会这样拍电影。”

他早已形成成熟的世界观,强硬的性格也保护着他对抗不断变动的外界因素。他自称“坏脾气”,艺术上要求苛刻。拍《儿子的大玩偶》时,10个月大的儿子出演一个小角色,男演员不敢在戏里掐导演的儿子,侯孝贤气得捶椅子,当场骨裂。《刺客聂隐娘》有场戏的美术让他犯愁,猛抓头。“捶墙是常有的事。”他说。似乎没什么能吓到他。五十几岁时坐出租车还和司机起争执,司机一直放收音机,他让对方小声一点,骂了句脏话。两人停车就打。“他以为把我吓到,没有,我回去一抓要把他摔倒。结果两人都倒地,就这样地滚来滚去,打来打去的。”

在片场,他能为了一片云让剧组停下,静静地等。不做什么也不多说话,“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就都停下来。”张震说。等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没想什么,侯导答。

别人都不这么拍电影了,但我们只会这样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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