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
2015-11-07华伟章
■华伟章
无法抵达
■华伟章
日头西移,云舒展地飘在淡蓝色的天穹。那辆旧的中巴客车载上客,颠簸着拐弯出汽车站,沿着公路朝山里驶去。车后扬起一阵尘埃。九月的天气,拥挤的车内还是闷热,掺杂着汗臭和难闻的异味。客车驶入山路,风徐徐吹来,空气清新了许多。车内逐渐平静下来,大多数乘客保持沉默,沉默地打发时光。山宁卧在雾霭里,远处显得空灵。
徐明浩把那只黑色拎包搁在腿上,坐在客车中间靠窗的座位。他二十八岁,长得白皙清俊,穿件浅蓝色衬衣,下面穿条浅色长裤,给人干净整洁的感觉。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茫然地凝视着车窗外,有时局促而无意识地回头,瞥一眼坐在身旁座位的女人,接着又转过头去瞧着车窗外。四处被山包裹起来。他挤在一堆陌生人和薄雾缭绕的山间,忽然有种恍惚:自己要到哪里去?目的地是在哪里?
客车像是也没有目的地,沿着山路朝前开去,绕过一座座大山,路依然朝前延伸,远处缥渺,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徐明浩下意识地又瞥了眼身旁的女人。他记得上午上火车前,在站台上见到过她。她看上去二十多岁,面容姣好,扎着马尾辫,身材匀称丰满,抱着婴儿,手腕挎着包裹。他坐了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在地级市下火车,又匆忙赶上这趟中巴客车。山路逶迤。司机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客车。葱郁而薄雾缭绕的山景在缓慢移动,山脚有时呈现出错落有致的村舍。他回过头,想松弛一下颈部。他没有想要和她搭讪的意思。她抱着熟睡的婴儿,白色T恤有点紧身,隆起的胸部沾着奶渍,手腕依然挎着那只包裹,坐在身旁神情怡然,很有一种小女人的韵味。她看他一眼,低下头去。她也没有想和他说话的意思。客车终于在一个大一点的村旁停下,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下车的人比上车的人多,车内显得松动了许多。客车在云天和山间移动。
徐明浩疑惑地想:自己究竟要到哪里去?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女人坐在身旁神情依然从容安静。她怀里的婴儿毫无征兆地醒了,睁开眼睛,脸庞陡然憋得通红,毫无顾忌要哭出声。她激灵地还过神来,旁若无人地撩起衣襟,将一只熟透的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使劲吮着,顿时安分下来。夕阳映照在车窗上。他窥见她没有戴胸罩。另一只半裸饱满的乳房,细小的血管网状顺着微微上翘的乳头,朝浑圆的乳房四周不规则地扩散开来。她发现了他的目光,脸颊赧然红了一下,随之洋溢起一种幸福的光晕。他心灵震颤了一下。客车绕着山路,不断朝前开去。她瞥了他一眼,沉吟未语,转过脸去,终于想和他说话,轻声问道:“你是城里人?”
徐明浩点点头。
“看得出来。”女人脸颊透着红晕。她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好奇地又问:“你大老远到这里来有事?”
徐明浩勉强笑笑。他心里忐忑,不想提及此行目的,敷衍着问道:“你在S市打工?”
女人回答:“是的。”
徐明浩在火车站台见到她,就猜测到她的身份。他想起那些产品附加值很低,不需要文化程度的劳动密集型企业,目光中透出一丝鄙夷。他踌躇片刻,旅途寂寞,和她聊起来。他问她:“在外打工很艰辛?”
女人脸上有种肯定的表情。
徐明浩问道:“在外打工有意思吗?”他觉得问得唐突,有些歉意地笑笑。
女人道:“我男人在那里。”
徐明浩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在城市打工,能挣到钱吗?”
“还可以。”女人眨巴着眼睛,似乎察觉到他的轻蔑,目光躲闪了一下,想急切表明什么似地解释道:“我们挣到过很多钱。我们刚到S市,在一家塑料厂打工,抽空帮厂里推销产品,就是市场上用的那种购物袋。厂里给我们批发价,我们加价销售。我们先是借辆自行车载货,起早贪黑挤时间兜市场,回到出租房自己烧饭,忙得没有闲暇时间。后来我们辞退厂里工作,专门销售市场塑料袋,买辆二手小面包车送货,办起了一家贸易批发公司。再后来……”
“你们在城市里买了房子?”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愉悦神情消失了。片刻,她道:“他有钱后,酗酒赌博,在外搞女人,钱被挥霍了,还欠了些债。”她神情有点黯然。
徐明浩心里咯噔一沉,有些同情眼前的女人:“你和他分手了?”
女人苦涩地笑了笑。
徐明浩想安慰她几句。
“他会变好的。”女人嘟囔着,将腮边散发朝后捋,给婴儿换了一个乳头。“前几天,他驾车出交通事故,还躺在出租屋床上。我要挣钱,要带婴儿,要照顾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孩子能断奶了,我想把孩子送回老家,让孩子爷爷奶奶照看,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他身边不能缺人照顾。”
徐明浩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女人脸上还是显出了些许疲惫。
客车依然朝前开去。太阳在隐入山背后,暮色苍茫,山影变得朦胧起来,有种苍凉的感觉,又有种迷离的美。女人把乳头从婴儿嘴里扯出来。客车停站,又有人上下车,车上人越来越少。路依然没有尽头。
徐明浩有点走神,转过脸问女人:“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女人像在想心事,莞尔一笑:“他家住在县城,开一家杂货店。我家还要进去,在山里面,离县城有十几里地。我和他在一所小学念过书,后来到县城去赶集,也会在他家杂货店买东西。我家很穷,上面还有一个哥哥,父母为了给他娶媳妇,准备换婚,把我嫁到更偏僻的山窝里。我瞒着父母就跑到县城,和他一起到大城市去打工了。”
徐明浩道:“你是逃婚和他在一起的?”
女人羞涩地笑。
徐明浩不禁问道:“你回过家吗?”
女人停顿一下,道:“后来,我父母知道我们在外面打工,也默许了我们俩的事情。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家……”她脸上飘起一种思念与歉疚的神情。
徐明浩瞧着她怀里婴儿:“你们俩还没有办过结婚手续?”
女人惊讶,纯朴地道:“我和他睡过一张床,就是他的女人了。他无论怎样,都是我的男人,哪怕他一直躺在床上,我地伺候他一辈子。”
徐明浩沉默不语,心里有种东西在弥漫。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风吹来有了凉意,天空在变成沉黛色。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之前,客车终于钻出大山,驶上平坦公路,前方很快出现了楼房的轮廓及点点灯光和远处山的剪影。一会儿,客车终于驶进县城汽车站。客车到达终点,站乘客已剩下不多,司机回头招呼:终点站到了。徐明浩舒展一下身体。女人朝他笑笑,手腕挎着包裹下车。她抱着婴儿,扭动着臀部走得很快,像有心急火燎的事情。
天黑下来,夜如约而至。街市在亮起的灯影里变得斑驳陆离。徐明浩走出汽车站有些茫然,环顾四周,影影绰绰,一时不知道应该走哪条路。他犹豫着不知不觉跟随着女人的背影走去。县城建设得很好,新造的楼房有办公楼、大型超市、娱乐场所、各种品牌专卖店,商店门前闪烁着霓虹灯。他跟随她转过一个拐角,弯上另一条街市,又弯上一条街市,她在人群里消失了。他停下脚步,有些混沌,不知怎么对她有种微妙的异样感觉?他迟疑片刻,瞧着陌生的街市,知道自己迷路了。他冷静下来思索,依稀记得上次来,那地方应该有家银行,还有一家电影院,走过那家饭店,然后左拐弯到那条街市,在第二条弄堂……之后,便能寻到要找的地方。他犹豫着拉开拎包拉链,掏出记事本翻阅一下,放好之后拉上拎包拉链,走到路边一家街面小服装店。
那个服务员姑娘化了妆,穿着时尚,一见他笑脸相迎,热情地招呼着:“先生,需要买什么款式的衣服?”
徐明浩询问那个地址。
姑娘手朝他走来的方向一指:“朝东一直走,第三条街拐弯朝南,过一条街后朝东,到那里再询问一下。”
“谢谢!”徐明浩知道稀里糊涂方向反了,拎着包掉头朝指点的方向走去。他走到那里,没有再询问,记忆清晰起来。他看见了那家银行,还有那家电影院,走过那家饭店,左拐弯到那条街市,终于来到第二条弄堂口。他看清了弄堂形状和围墙,种植的梧桐树与银杏树,还有弄堂进去不远的那家小超市。他到这里来过一次。他完全确定下来:肯定就是这地方。他心里琢磨着,朝弄堂里走去。
弄堂里已亮起路灯,两旁是一幢幢楼房,不时有人从身旁走过。
徐明浩寻找到那幢楼房,确认门牌号,闪身进了楼门。他顺着楼梯蹑手蹑脚上去,最终在三楼一扇门前停住脚。他缓了口气,镇定一下,揿响了门铃。
门里没有声响。
徐明浩有点担忧,今天是星期六,她会不会不在家?会到哪里去呢?他心里没底。他等待片刻,鼓足勇气,又揿响门铃。门里仍无回应。他踌躇未决,想起来现在该给她打个电话?他摸索着从拎包里掏出手机,正准备拨号,门缝传出有人走动的声响。
须臾,门开了,出现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子。
徐明浩一怔,满脸狐疑。那个年轻男子也满脸狐疑。他和他对峙的瞬间,脑海里产生错觉,怀疑自己走错了门?他正局促,门里又闪现出一张姑娘漂亮的脸庞,四目相对,那张漂亮脸庞在灯影里凝固了。他颇感惊诧。
“噫!是你……”她更惊愕,眼眸闪过疑虑与慌乱,犹豫着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徐明浩目光游移地瞧着她。
她很窘迫,嘟囔着道:“你来也不告诉我一声。”脸颊由红转白,变化更迭,掠过复杂神情。
那个男子品味出其中不便:“噢,你们有事,要不我先回避,出去一会。”
难堪的沉黙。
“不!不用了!我正巧途经这里,是顺便来探望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徐明浩拘谨、掩饰地解释。他读懂了其中蹊跷,心像被什么拉扯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咫尺间仿佛蒙上灰色云霭。
那个男子很识趣,适时在门口消失。
他瞧着她,犹豫不决,忍不住还是轻声问了一句:“你们是网上认识的?”
她脸上很尴尬,羞怯的目光盯着他:“是的,刚认识不久。”
徐明浩努力松弛一下脸上表情,无奈地笑,想了想,说道:“我该走了。”
她神情依然尴尬:“你不进来坐一会?”
徐明浩明白自己进去不方便,思考后终于说道:“我来过了……”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目光闪烁不定,怯生地道:“你还没有吃晚饭呢?”脸上掠过留恋神情。
徐明浩搪塞地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说着,转过身去。
背后传来她略感歉疚的声音:“你要不进来……”
徐明浩顺着楼梯走下楼去。
徐明浩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动漫设计公司,担任创意方面工作。他很满意这份工作,主要是很符合自己的性格。城市里他这个年龄的人,不算大也不算小了,在爱情路上漂泊的还很多,结婚生儿育女的也已经不少。他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经常会有人给他介绍异性,但他大多数都不感兴趣。他对个人问题有自己的主见,觉得传统的方式太呆板狭隘,两个陌生人见面,很难进入角色,抵达心灵深处,就像按程序演戏,序幕拉开,角色粉墨登场。那次,同事给他介绍一个空姐,他和她待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找不到一点感觉。他并不欣赏这种恋爱游戏,更倾向于带有浪漫色彩,喜欢在网络上寻觅,这种感觉是其它方式难以比拟的。譬如说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会说给她一个QQ号,让她加我吧,或者说让她给我QQ号,我会加她的,等有了感觉再见面。他觉得在网络上神聊,像进入另一个神奇世界,无拘无束,敞开心扉,更能抵达心灵深处。
徐明浩和她是在网络上认识的。她比他小五岁,是名幼儿教师。两人在网上热恋了三个月,他感觉她正是自己生命中寻觅的。她也有同感。两人隔着屏幕沉浸在无拘无束、充分享受网恋带来的无比快乐之中,彼此的心仿佛要被对方吸出体外。她在网上说想和他见面。他害怕俩人见面,那种美好的感觉,会像彩虹一样消失。她说如饥似渴想他。他心里患得患失,也如饥似渴想她。
春天的一个傍晚,徐明浩下班回家,手机铃声神差鬼使般响起。他看来电显示,是她打来的,忙揿通话键:“喂!”
她的声音很遥远,似乎又很近传过来:“哎!徐明浩,是我。”
徐明浩道:“我正准备做晚饭,你现在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她戏谑道:“我想品尝你的厨艺。”
徐明浩知道她撒娇,故意逗她:“好,我一定盛情款待,给你准备最好佳肴。”
她停顿一下,忽然,嗓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徐明浩,我现在S市火车站广场大钟下。我坐了两个多小时中巴客车,又坐了六个多小时火车,风尘仆仆刚下火车走出火车站。”
徐明浩大吃一惊:“你骗我!”
“是真的!”她声音瞬间变得很轻,却浓得有点融化不开。
徐明浩换上衣服飞奔出门,招了出租车朝火车站赶去。
S市的夜总是弥漫着酒红色浑浊的雾。这天晚上,徐明浩请她吃过晚饭,游览霓虹灯闪烁的步行街,高楼林立的商业区,然后坐在一家咖啡馆临窗的座位。这条街很幽静,还没耸起摩天高楼,咖啡馆灯光柔和,弥漫着一种温馨,透过落地窗帘能看见外面街景:一条不宽的柏油马路,马路对面布景是异国风情的老建筑,人行道两旁梧桐树已抽出新绿,不时有人从窗前的树阴下寂静地走过。
她荞麦肤色,显得很健康,典型的瓜子脸,五官无可挑剔,脸上映着浅浅的羞涩,灯影里有种雕琢般赏心悦目的美。她眼睛盯着他,手捂在胸口,谨慎地说道:“我害怕见到你,心里还在乱跳。”
徐明浩说:“我也一样。”
她眨巴着眼睛,不时偷偷看他,手拿着小勺子,不断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
这天晚上,徐明浩为她在宾馆开了客房。他起身准备离开时,她在门口从背后抱住他。他慌乱地回过头去,发现她脸上没有丝毫轻佻的神情,柔美的眼睛里闪动着炽热目光。他心里压抑的激情瞬间被点燃起来。他只迟滞几秒钟,转回身去,将她紧紧搂抱住。床头灯下,她的肤色很诱人,同样蕴含着温柔,这种肤色是他欣赏的。他亢奋起来,有种歇斯底里的渴望。她起先是主动的,之后很快变成被动,由承受转换成一种享受。他在进入她身体的瞬间,灵魂似乎在叙述着什么。她发出了很响的呻吟。这种声音在灵与肉的撞击中显得很协调。这天晚上,他俩缠绵很久,几乎一夜未眠。
徐明浩了解她是个聪慧温柔,行事果敢的人。她从虚拟世界戏剧性地闯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另一种乐趣,使他俩的交往具有了某种意义的内涵。他和她见面之后,她两个星期来一次,往返于县城与S市,星期六上午出门,傍晚时分到达,几乎与火车时刻表一样准时。两人相处得很融洽。不过,他在网上获得的那种神秘感觉,像一抹绚丽的光晕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现实的厚重感。两人见面,有了某种微妙变化:迫不及待,如饥似渴,而又客气有礼,有些遮遮掩掩,远不如在网上能抵达心灵深处,路途和距离反而变得遥远和陌生。此外,他俩彼此很难细心呵护对方。譬如说:有天晚上,她发高烧,打电话告诉他,正在医院输液。他很焦急,忧心如焚,惦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匆忙坐火车,一路风尘天黑时赶到县城,她已病愈。结果,她陪他吃晚饭,逛了县城,最终在离她家不远的那家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她神态忸怩地说,如果结婚,她可以选择放弃这里的一切,跟随他到S市,寻找一份工作,安居下来,相夫教子,和他白头偕老。这很现实又很浪漫。当然,这只是如果。
他们这样相处了一年多。
徐明浩除了上班,晚上依然上网,和她闲聊,说些贴心甚至肉麻的话,心里却缺乏一种激情与浪漫。他需要墨守成规,两个星期见到她。他扪心自问:爱她吗?他确信真的爱她。太阳渐渐隐入这座城市建筑物背后。傍晚时分,她挤出火车站出口,风吹拂着她秀发,她脸上含着微笑,按时出现在他面前。
徐明浩和她去了第一次那家咖啡馆,这里环境很好,柔和的灯光下有种温馨浪漫的情调。她很小心地喝着咖啡,脸上有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他关切地询问她。她说,最近很忙,感到疲惫,容易心烦意乱。他问她究竟有什么事情。她双眉微蹷,犹豫了一下,敷衍着说最近工作很忙,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又说以后告诉你吧。她含蓄地笑。他觉得她笑得很朦胧,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这天晚上,他俩走进宾馆客房,她洗完澡,裹着浴巾看了一会电视。徐明浩洗完澡后,关闭电视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他想和她做爱。她用手轻轻挡开他,说今天特别累,明天还要赶回去。他颇感意外,像被浇了冷水。他窥视到了她神情中那丝倦意,那丝倦意潜移默化在传染给他。他心里蒙上一层疑惑。他轻轻捧起她脸颊问:“你爱我吗?”
“是的。”她抬起头,眼睛里有种痴迷,亲吻了他一下,又问:“你呢?”
徐明浩笑笑。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觉察她眼睛里闪过一缕温柔,像飘浮着一层轻盈迷人的薄雾。这天晚上,她没有很快进入梦乡。他躺在她身边,有种异样感觉,心里在揣摩:她怎么了?
徐明浩开始变得有点压抑。她告诉他,自己很累,想睡一天,这星期不来S市了。于是,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真正感受到了一种倦意,这种倦意在渗透进心里。他对她的态度逐渐变得模糊,隐约感觉心里没有底,她的脸庞在眼前真切闪现,背景却是深邃而幽远的苍穹。他的心被一种叙述不清的倦意包裹起来。他很纠结:和她分手还是和她走进婚姻殿堂?他在纠结这个问题的同时,心里泛起一种难舍的眷恋。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多月。他有些忐忑,感到很茫然,决定到她那里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到她那里去,就像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一样。
徐明浩匆忙走下楼梯,出了楼门,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心里沉积的尘埃像被风拂去,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他意想不到一路风尘,犹犹豫豫来到县城,事情竟会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以这种结果戛然而止得以彻底解决。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风变得很凉爽。他头脑冷静下来,心里涌起浅浅怅然。他没有感到任何快乐或者不快乐。他眼前晃动着她的脸庞,返身朝来的方向走去,走出弄堂就像穿过一条时间遂道。
徐明浩在街上一家宾馆住下。他打开客房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他知道她今晚不会再来,心里有点沮丧,有种失落感觉。他走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从包里翻出替换的内衣内裤。他没有带外面替换的衣物,准备明天一早赶回去,后天还要上班。他用力抖掉裤子和衬衫上的灰尘,穿好衣服裤子,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感到了饥肠辘辘。他想到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将就着填饱肚子,犹豫着走出客房。
徐明浩走出宾馆,夜幕下旁边那条街市变得喧嚣嘈杂:卖水果的、卖服装的、卖小吃的、叫卖山货的,各种摊位汇成一片,吆喝声此起彼伏,掺杂着卡拉OK娱乐场所传出的歌声,在灯影里和夜空中飘荡。
徐明浩在一家饮食店随便吃了碗汤面。他走出饮食店来到街市的时候,脑海里自然而然又飘浮起她的脸庞,恍惚间又飘浮起另一张女人的脸庞,两张脸庞交叉重叠映现在眼前。他不清楚怎么会飘浮起客车上邂逅的那个女人的脸庞?他心里弥漫起困惑,像有东西晃荡开来。他并不急于想回宾馆,一个人在街市徜徉,思绪在夜色里游荡。他有点惊讶:上线、下线,轻轻点击鼠标,她在心屏一闪,永远被删除了。他感到这一切过于简单,风一样刮过,无踪无影,烟消云散,梦一样离去。他知道和她相处的日子,很快会变得淡薄,像一缕被风剪碎的回忆,湮灭在生命的河流中。他想是吗?他感觉到体内有种轻微声响,像是灵魂在喋喋不休叙述。絮叨什么?他不清楚。他在夜色弥漫的街市徘徊。那个女人的影子又在心里飘浮上来,他拐过一个个街角,下意识地探头张望,目光在小杂货店前搜寻,他感到自己有点神经质,萌生起一种想寻找到那个女人的期待。他头脑跳出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自己会娶那个女人吗?他觉得这很滑稽,近似于天方夜潭,自嘲地笑了。夜深了,许多店铺已关门歇业,街市变得冷清下来。他知道不可能寻找到客车上邂逅的女人。他有点失望。十字路口,他站住脚,眼前晃动着她和那个女人的脸庞,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惘然,有种无所适从、何去何从的感觉。
风从夜的街市滑过。
徐明浩很晚回到宾馆客房,感到很困乏,头沾上枕头很快进入梦乡。他惦记第二天要赶那班中巴客车回去,凌晨一个激灵醒来,绛紫色窗帘刚映现淡淡的光亮。他知道时间还早,睁着眼睛又躺了一会,之后起床洗漱完毕,退了房间,走出宾馆。
天空还是深蓝色的,东方在逐渐变亮,风很凉爽,街市上行人稀少,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做早点的店铺开始在忙碌。徐明浩走到一家早点店铺前,掏出三元硬币,买了一个大饼一杯热豆浆,站在路边吃起来。他吃完早点,心里又惦记起什么,拎着包在街市闲逛。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开门。他知道要找到她,无异于大海捞针。太阳渐渐升起来,开始有上班、买菜、上学的人群,街市变得鲜活起来。他清楚不可能寻找到那个女人。他彻底失望了,朝汽车站走去。
远处的山影变得清晰起来。
徐明浩走到汽车站门口,透过如烟的晨曦,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忽然发现了那个女人的倩影。他想起来,她今天要赶回S市。她手腕挎着那只包裹,没有抱婴儿,臀部扭动时不再那么显眼,背影依然很有韵味,在人群中正朝车站那辆停靠的中巴客车走去。他心里晃荡了一下,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那辆旧的中巴客车载上客,颠簸着拐弯出汽车站时,太阳升腾起来,云缠绵地依偎着蔚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