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朝鲜六日

2015-11-06赋格编辑赵立

人物 2015年6期
关键词:平壤朝鲜

文|赋格 编辑|赵立

朝鲜六日

文|赋格 编辑|赵立

酒店就像安检后、起飞前的机场隔离区,这使得朝鲜六日有了一种“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的暧昧感觉,似乎日复一日在等一架无法起飞的飞机。

“提前10个工作日报名,提供游客姓名(中英文)、出生年月日、民族、护照号码、真实的单位、职务、家庭住址。”

“因天气、交通、军事、政治和其他不可抗力的自然因素造成的经济损失,我社不承担相应责任,并保留不足10人更改出团日期的权利。”

选择丹东某旅行社的“平壤开城板门店妙香山元山金刚山六日游”,原因有二:一是全程陆路,火车加汽车,比飞机团好,可以尽量多看到平壤以外的朝鲜是什么样子;二是六日团比常见的四日团内容多,起码多一项金刚山。

在丹东,半只脚已踏进朝鲜。就像两种不同成分的物质叠在一起,杂质穿透界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处可见写着朝鲜文字的餐馆,朝鲜战争遗留下来的鸭绿江断桥边上有人在摆摊卖朝币。天黑后,中国这边的灯红酒绿反衬出对岸的一团漆黑,更让我觉得即将开始的六日游像一趟去往月球背面的旅行。

成行那天早上,在旅行社集合、交钱。每人发一个信封,手机封存丹东。据说2004年发生在朝鲜龙川火车站的大爆炸被怀疑是手机引爆,案发时间与金正日专列通过龙川的时间点非常接近,此后几年朝鲜禁用手机。大概在2005年听说过一个故事,不知真假:有人进朝鲜时手机被扣下,待他出境时,发现装在塑料袋里交还给他的手机被拆成了一堆零件。这成了那些年一说起去朝鲜旅游必讲的段子。

原则上,一切带有全球卫星定位系统的电子设备都不准带进朝鲜。但最近这个规定似乎宽松起来。比我晚几个月去朝鲜的BBC记者约翰·斯维尼在《暗访朝鲜》里说,他参加的旅游团就有人把手机带了进去,尽管在朝鲜没有信号更不能上网,但在“三八线”上的板门店可以接收到韩国移动信号,于是机主立马发出一条嘚瑟的“推特”:“我在三八线,就是来玩玩。”斯维尼灵机一动,“既然游客可以这么干,朝鲜人也完全可以利用从中国走私到朝鲜的手机做同样的事”。

我很怀疑丹东—平壤的95次绿皮火车能不能把我们带到“月球背面”。车身上写着“丹东—新义州”,看来它只负责把人载过鸭绿江,到了对岸的新义州还得换朝鲜列车。

护照上盖了中国边检丹东口岸的出境章,在新义州却没有加盖朝鲜入境章。除非直飞平壤,走陆路的旅游团用的都是团体签证,不在护照上粘贴、盖章。我看到中方领队手中的“团体签证”是一页粉色薄纸,全部团员的照片和身份信息都在上面。旅行社网页称,“您报名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您的签证已经OK了,不存在拒签的问题”。对中国人来说,朝鲜签证可能是所有国家签证中最容易得到的,尽管护照上不留痕迹。

从坐上新义州开往平壤的朝鲜列车那一刻起,我们的护照就被领队收走,集中保管,直到回国。我知道在朝鲜旅游是不可自由行动的,护照被收走一点也不奇怪。在等待朝方边检和海关人员上车查证件、查行李的半个多小时里,我几次透过车窗观察站台上一位穿粉红色上衣的女售货员,我的好奇点不在她的银手镯或左胸口佩戴的领袖像章,也不在售货车上的物品——饼干、花生、火腿肠之类,我想看是否有朝鲜旅客从她手上买东西,花了多少钱。我好奇的是朝鲜的物价和朝币的价值。

没有任何交易发生,她始终百无聊赖地站着。一些胸口别着像章的朝鲜旅客低头走过月台,没有人在她面前停留。此行的一个吊诡之处是,在丹东见到朝币被当作旅游纪念品买卖,待真正走进朝鲜却看不到朝币,它和普通朝鲜人一样,似乎有意躲开游客的视线。我们的团费用人民币结算,吃住行全包,还包括我不明所以的“军事管理费”、“特线费”,行程中一切的自费购物点都类似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友谊商店”,只针对外宾,必须用外汇(人民币或欧元等)消费。在朝鲜6天,从未有机会目击当地人用朝币买东西,偶尔看到涉外“友谊商店”同时标出朝币、欧元两种价格,很容易算出1欧元相当于140朝鲜元,但这也未必反映汇率的真实状况。

2009年11月,新朝币发行,面值相当于旧朝币去掉两个零,限令一星期内以旧换新,每人不超过10万元额度——按当时市场价,10万元旧朝币顶多值40美元。尽管限额后来提高到15万元现金及30万元银行存款,这个规定依然让人难以接受——等于是说,凡是超出大约180美元的个人财产全部化为乌有。新华社使用“集体恐慌”这样的字眼来形容那次货币改革。身为游客,我们没有可能与朝鲜老百姓对此事交换看法,也没有可能打听到目前朝币的真实汇率。

我们可以与之交流的朝鲜人,是朝鲜官方旅行社指派的导游。每个旅游团配备两名,一位在新义州迎接旅游团,同车前往平壤,另一位在平壤火车站与我们会合。据说,哪怕游客只有一人,也固定配备两名导游。

在北京时我曾经观察过一批来中国观摩演出的朝鲜文艺工作者,中场休息的时候上厕所也总是两人一组行动。

查行李的人进入车厢时,空气明显有些紧张——我带的Kindle电子书,同伴带的专业单反相机、存储卡、笔记本电脑和U盘能否蒙混过关?这些电子产品属于违禁品的灰色地带,中方领队警告过我们:“可带可不带的尽量别带,万一朝鲜海关没收了哭都没用。”

“朝鲜海关”被描述成喜怒无常、动辄没收游客私人物品的拦路虎。结果证明我们是幸运的,打开来的箱包大概搜检一番便顺利过关。中方领队带两位团员去车站里领来盒饭分发给大家,车厢里的空气松弛下来,也确实到了午饭时间。

从早上出发算起,到列车终于驶出新义州车站,不知不觉耗掉了整个上午。新义州到平壤的平义线铁路总长200多公里,火车要开行5个多小时,平壤时间又比北京时间快一小时,我意识到这趟六日游的首末两天实际上都将花在往返平壤途中,真正的游览只有4天。

在丹东出关前,中方领队预先警告过,朝鲜供电不足,不止一次发生过平义线断电事故,电力机车无法前进,旅游团被困在铁路上一两天后才到达平壤。听闻此语,我们马上默默地去售货摊上买了一堆水果、零食,有人提出一个大家都十分关心的问题:“在朝鲜吃得怎么样?”领队淡淡地回答:“别担心,能吃饱。”

新义州开往平壤的火车也是绿皮的,一上车我就觉得似曾相识,后来终于在厕所门把手上发现了蛛丝马迹——3个小小的字母“SBB”。原来是淘汰的瑞士列车。第二天,在平壤乘坐的“全世界最深的地铁”也让我觉得面熟,后来翻看照片才恍然大悟,平壤地铁和过去东柏林使用的轻轨列车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到平壤后,旅游团乘坐的大巴明显是淘汰的日本车,窗玻璃上写着“非常口”、“自动扉”。平壤地面行驶的有轨电车则有可能和地铁一样来自民主德国或其他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所有这些交通工具都让我有穿越时空的感觉。很多人说朝鲜像“文革”时期的中国,我不敢苟同。单就我们被允许看见的朝鲜而言,已经比“文革”这一概括复杂。

铁路沿线不时出现的领袖像和标语的确让人联想到“文革”,但那一座座细长笔直的“永生塔”却是地地道道的朝鲜地标。朝鲜规定修建“永生塔”的最基层单位是“里”,相当于中国的村镇。可以想象全国各地矗立着多少这样的水泥高塔,塔身上统一写着“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永远与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永生”的含义。

车窗外,新义州所在的平安北道景色空旷而宁静,铁路边偶尔出现七八层高的住宅楼,一眼可见施工质量相当粗糙,墙皮剥落,楼层歪斜,却像没有人住过一样。诡异的是面朝铁路的各家各户,窗台上都摆着一模一样的盆花,仔细看去,是塑料假花。

没有花花绿绿的招贴广告,更没有遍地垃圾和污秽,同中国铁路沿线所见完全不同。6天里,北起中朝边境南至“三八线”,我看见的朝鲜永远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像一个清瘦的、与世隔绝的小星球。好在读不懂朝鲜文字,那些宣传标语对游客来说只是意义不明的图案,手机通信和互联网的缺失进一步使我们隔绝外界,在精神上做减法。于是朝鲜之行几乎接近了时髦的“禅修”、“内观”、“排毒”之旅,尽管意识形态截然不同,谁又能说,在形式上没有某种类似之处?

芭芭拉·德米克在“脱北者”访谈录《我们最幸福》第七章说到朝鲜为什么“无污染”的原因:

“清津曾是朝鲜污染最严重的城市,现在有了一种崭新的美,荒凉又寂静。在秋冬这两个东北亚干燥时节,这里的天空清新而湛蓝。来自钢铁厂的刺鼻硫磺味已消失,人们再次嗅到海水的气味。夏天,蜀葵悄悄从侧方爬上了水泥墙。连垃圾都不见了。这并不是说朝鲜以前有很多垃圾——东西都不够了,哪来的垃圾呢——但既然经济活动全然停止,文明生活的沉积物自然也随之消失。没有塑料袋或糖果包装纸随风飘荡,港湾里也没有漂浮着的汽水罐。如果有人在人行道上踩熄一根烟,就会有另一个人去捡,把香烟拨开,抽出里面仅余的几根烟丝,用报纸再次卷起。”

清津不在这次朝鲜六日游的行程中。

上世纪末的大饥荒和能源危机发生后,自然界从人类手中夺回它的领土,还原到前现代的原始状态。这或许是中国人去朝鲜旅游能感受到的最好的一点。只不过,这种有着特殊美感的环境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根本无法在这6天里测知。我觉得新义州上车的那位朝鲜女导游主要职责似乎是看管团员的行动,随时阻止我们举起相机拍摄车窗外的风景,尤其是朝鲜人。抵达平壤时,另一个女导游加入进来,两人一前一后护送(或者说“押送”)我们出站坐上大巴,前往一处与外界隔离的“涉外宾馆”。

“第二天:早餐后汽车赴妙香山,参观国际友谊展览馆——世界各国送给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同志的礼物、普贤寺,午餐后返平壤,参观万寿台大纪念碑——朝鲜人民敬仰的伟大领袖金日成主席铜像、千里马铜像、凯旋门、友谊塔等。”

“第三天:早餐后乘车前往开城,参观板门店……”

“用餐:早午晚。交通:汽车。酒店:平壤涉外酒店。”

到平壤后,行程表上神秘的“涉外酒店”具体化为“两江饭店”。游客在朝鲜只能去安排好的景点,不可自由行动,住进酒店后就只能在酒店附近走动。涉外酒店都建在与外界隔开一定距离的地方,两江饭店位于一座小山上,另一家更有名的涉外酒店“羊角岛宾馆”建在江心岛上,即使没有围墙,住客走不出多远也会被岗哨发现。

酒店就像安检后、起飞前的机场隔离区,这使得朝鲜六日有了一种“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的暧昧感觉,似乎日复一日在等一架无法起飞的飞机。游客被领着参观首都的各种革命纪念碑,也像坐在摆渡车里逛停机坪,即使呼吸得到平壤的空气,也终究是隔离的。

从酒店眺望平壤,丛丛低缓小山衬托出远处几座高楼,近处是一个又一个体育场馆,跑道和看台空无一人,场馆之间的街道也空无一人。在酒店的书店买到一份“平壤导游图”,找到两江饭店的位置,才知这里是万景台区的“体育村”,位于大同江右岸的平壤边陲地带。

如果这是一次“正常”的旅行,我也会从地图开始摸索,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走出酒店,步行或搭地铁、公交车到市中心,一路对照地图(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更方便)摸清地形,了解河流、街道和公共交通;只要城市还算安全,就可以四处瞎逛,换一点钱,熟悉汇率,浏览市场、商店,吃当地食物,与当地人比手画脚,讨价还价。人们的面貌举止、说话腔调都是我感兴趣的,哪怕一个音节都听不懂。这个过程中有可能挨宰、被骗,就算适当牺牲以换取在当地的体验。对了,我肯定会拍一些照片,有人的没人的,各种好看或奇怪的景象,走到哪儿拍到哪儿。即使参团,也存在临时“脱团”的可能性,没有哪个旅游团不安排“自由活动”——但在朝鲜,这一切都不适用。

被动填喂,是我们的游览模式。很快发现,行程表并非实际的游览程序,妙香山、国际友谊展览馆和普贤寺没有兑现,这可是第二天的重头戏,特别是那座在山体内部开挖而建、据说能承受核打击的国际友谊展览馆。导游说,通往妙香山的公路被雨水冲毁,去不成了,“别担心,朝鲜国家旅行社会安排别的项目顶替”。

顶替国际友谊展览馆的是另一座次要的礼品馆。进门要脱鞋,庄重地换上塑料鞋套,不准拍照。主题也是“国际友谊”,展品大多是中国地方政府和企业的赠品,木雕、瓷瓶、字画之类,跟国际友谊展览馆中毛泽东、斯大林赠送金日成的防弹轿车、防弹列车不能比。真是“茉莉粉替去蔷薇硝”,有点让人扫兴。

平壤城里那些个大型纪念碑——比如有意建得比巴黎凯旋门高 3米的平壤凯旋门、比华盛顿纪念碑高1米的主体思想塔——虽是安排参观的主要内容,但真正有意思的部分却是官方行程之外的“非景点”:从一个纪念碑到另一个纪念碑的路上,透过车窗看见破旧的有轨电车,乘客被挤得脸贴到窗玻璃上;街道一尘不染,车辆极少,没有摩托车、三轮车这些普通人讨生活用的交通工具,也看不到残疾人、乞讨者和胖子;没有人穿牛仔裤(印证了它是违禁品的传说),女人穿裤装的比穿裙子的多(反证了朝鲜女性穿裤子被视为不雅的说法);不少人拿着手机(说明手机不再被禁);行人中穿军装者比例出奇地高(果然是奉行“先军政治”的国家);好几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人,手捧着书边走边看,我好奇他们为什么如此用功,走路不看脚下也不怕跌倒,继而又想,会不会因为图省电才抓紧利用这免费的天光?

必须提醒自己对所见所闻勿妄下判断。比如有关平壤地铁的疑问:地铁是旅游团的例行项目,照例只坐一站,不是从荣光站乘到复兴站就是反过来从复兴到荣光,所有旅游团都一样,就是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赖特2000年访朝也被安排乘坐同一条线路,这是为何?金正日时代受聘在平壤工作过两年的加拿大漫画家盖·德利斯勒说过,他在平壤从未见过声称到过两个以上地铁站的人。实际上平壤地铁有“千里马线”、“革新线”两条线路,呈x状交叉,共有17个车站,但所有外国人都无缘见到荣光和复兴以外那15个神秘的车站。

后来读到胡成的《前进北韩》,才算看到一种让人信服的解答。胡成认为,如此安排,是为了让游客尽可能少地接触朝鲜人——比方说,游客从A地铁站乘到B地铁站,那么旅行客车把游客送到A站后必须立即赶往B站接人,地铁速度比汽车快,为避免游客出了B站而大巴还未赶到的情况,A到B要尽可能短,最好只有一站,而且最好不在市中心,这样大巴不容易遇到堵车。复兴站恰是“千里马线”终点站,这个地段地面交通顺畅,大巴胜算率比较高。胡成观察到,车子把游客和导游“丢”在地铁站后便“夺路而逃”,“司机几乎是慌不择路的”。确实,比起平壤的其他“景点”,坐地铁这一项目最容易接触到朝鲜乘客——接触,就意味着污染和差错。

在朝鲜6天里,最让我惊奇的一幕发生在平壤的中朝友谊塔,我们看见一对穿着T恤短裤凉鞋的西方青年男女,自由自在、旁若无人地半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一幕可能发生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但怎么会出现在朝鲜?同伴忍不住上前问两人是不是游客,对方笑吟吟地回答,他们是驻平壤的外交人员。

我想起盖·德利斯勒的漫画书《平壤:朝鲜之旅》。漫画家在朝鲜生活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司机和翻译陪同,有天下班后,为了激怒他们,德利斯勒故意自己走回宾馆,专车只好慢吞吞跟了一路。

外国专家在朝鲜所受的“优待”,约翰·斯维尼在《暗访朝鲜》里也有提及,说是两个外聘的丹麦工程师在酒店房间聊天,抱怨朝鲜生活太无聊,其中一位说,早知道带副扑克牌来朝鲜,没事可以解闷。不想第二天上班时,有人真的送了一副扑克给他们。这个故事的惊悚之处在于,两人在酒店讲的是丹麦语。

从朝鲜回来翻看照片,意外中发现在平壤一家涉外商店附近偷拍的照片上似乎出现了传说中的地下黑市。那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趁团员们在商店里挑拣高丽参,我溜出来,在店外那条不知名的街上走了几步——不敢走远,街边是居民小区,无所事事的人们站在墙根或干脆蹲在地上,我拿起相机随便拍了两张。当时并没有注意,在通向居民楼的走道内侧,两三个女人坐在墙角,似乎在摆摊卖着什么东西。这个细节,是我把照片放大后才看出来的,简直像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里的桥段。

我到过的国家,朝鲜和阿富汗对拍照限制最严。阿富汗现在已经改变,我在那里的时候是塔利班掌权,推行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法规,禁止音乐、舞蹈、电影等各种世俗娱乐,照相只能拍静物和静止的人像,不允许拍一切动态的人物、动物和事物。记得有一天在坎大哈刚拍下一座古建筑的照片就发现不妙,没注意到一群蒙面女人坐在墙根休息,无意中把她们也拍进去了。很快,几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举着棍棒向我冲来,大概是蒙面女人们的男人或父兄。幸好旁边的好心人劝阻了那几个杀气腾腾的男子并使眼色让我赶快溜走,否则不知会出什么事。阿富汗五大城市中,对照相机最友好的是赫拉特,在那里我举相机几乎不用遮遮掩掩,还会有好奇的蒙面女人围到身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要是我会讲波斯语,说不定可以和她们商量给她们拍照。那次结束阿富汗之行后我回到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客栈里碰到一个比我晚几天进入阿富汗的英国人,他说一路上都听说有个中国人不久前来过,这件事像是成了流传全国的新闻。听说我成功地把相机带进阿富汗还狂拍了几个胶卷,英国人羡恨交加,他没敢把相机带进去。

相比阿富汗,朝鲜对摄影机的抵触不是因为宗教观念,而是《1984》式的恐惧。游客只被允许看安排好的一切,拍照也只能拍安排好的场面,但我感兴趣的是例外的状况,或者说,“杂质”:我们被允许拍摄的朝鲜人无非是导游、解说员、宾馆工作人员等,但有时候别的当地人闯进了没有清场的现场,现场就被“污染”了,我可以抓住这样有限的机会偷拍。

那么问题来了:违规偷拍,就算没有被导游发现也没有被警惕性高的路人举报,把照片带出朝鲜也需要勇气和运气。中方领队有言在先,出朝鲜时查得比进朝鲜更严,发现违规照片,轻则删除,重则罚款、没收相机。成功地把电脑、移动盘、存储卡带进朝鲜不意味着就能成功地把存入其中的照片带出去,想用转移数据的办法运出偷拍的照片需要另想高明路子。或许使用无法识别的设备才是正道,听说有人把谷歌眼镜带进朝鲜,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了很多照片,下一种瞒天过海的新式设备会不会是装扮成假牙的相机?可是说到底,游客能看到的朝鲜就这么有限,谷歌眼镜也好义齿摄影也好,一切都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朝鲜真是拍不出照片的地方,比塔利班治下的阿富汗更甚。在阿富汗我至少可以在街上自由走动(提防地雷就行),随便接触当地人。幸好不是专业摄影师,否则在朝鲜会有很强的挫败感。

我们团大概规格不够高,没有随行摄影师。约翰·斯维尼所在的旅游团就有这样一位摄影师,全程跟拍行踪,旅程结束时制成光盘卖给团员,40欧元一份。约翰·斯维尼与他的摄像师同伴其实是打着旅游的幌子到朝鲜采访的BBC记者,当朝鲜摄像师把镜头对准英国摄像师时,后者也调转镜头对准朝鲜摄像师,双方互拍,各自拍下正在拍摄自己的对方。

出了平壤,天地似乎变得开阔,特别是在去往金刚山的路上,日本海出现在车窗外的时候,那种醉人的蓝色让我有了一种自由的幻觉。公路与一条废弃的铁路相伴而行,导游说,铁路通往“三八线”以南。在一处叫“侍中台”的海滨风景区,我们停车休息。沙滩上,身穿泳衣的男男女女在晒太阳、吃烧烤、打扑克,这情景同中国北方海滨几乎没有两样,只是人更少,沙滩更洁净。我走近一群席地而坐吃烧烤的光膀子男人,看他们在吃什么——泡菜,腌黄瓜,虎皮蟹,啤酒,电磁炉上烤肉和香肠“嗞嗞”地冒出香气。这一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我突然发现旁边有个人正拿着摄像机拍摄这些埋头享受美味的人,我本能地举起相机对准他,他没有阻止,大概也拍下了举着相机、满脸困惑的我。

猜你喜欢

平壤朝鲜
Multi-frequency focusing of microjets generated by polygonal prisms
婚纱照
美媒:平壤正在升级公共交通
朝鲜国庆"轻松"阅兵显自信
马拉松
《朝鲜通信使文献选编》
朝鲜试爆氢弹,中方坚决反对
朝鲜平静度过“金正恩生日”
韩要求朝鲜为泄洪道歉
传朝鲜有11个候补核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