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
2015-11-06姜博瀚
姜博瀚
河西郭,分配来了一位女教师。一个叫王桂贞的女大学生从昌潍师专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装,黑色的尖头皮鞋,盘着高高的老太太簪,整整齐齐的刘海盖着还很纯净的前额。漂亮的脸上连一点皱纹麻斑都没有。她手臂上戴着一副黑手套。像来自天上人间,又在人间变成巫女。
河西郭,我也来了。我被我爸爸从水塘子里抓起来,像提着一只鸭子洗了一把脸,冲了冲身上沾满水沟子的泥巴。我爸爸说,你六岁了,该上学了。
我来到了河西郭。我和戴黑手套的女教师同时来的。
我爸爸先领着我到小学部去报到。围着中心学校绕道走了一圈,圈子非常大,几乎不成形,前面就是中心学校小学部。一个大土操场,夏天的暴雨之后长满了青草。秋风狂吹,草叶发黄闪亮。
一个秃得还有几根头发的老头,笑着站起来摸我的头。老头是老刘。我爸爸叫他刘主任,我进了一个班级。哦,无边的死寂。屋子里的人,都是孩子。他们看着我,眼珠像一双双的死鱼眼,想从我身上寻找什么。
孩子们说话的声音都跟我不一样。他们拖着长腔,舌头都哩哩啦啦不利索,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我爸爸问我,跟小伙伴们熟悉了没有?不能打架,今天就是小学生了。我往床上一躺,累得很。烦得很。我抬眼看着满天的星辰,但这星辰跟我又有何干。让星辰把我的思念带回洋河吧,去寻找我的母亲。让我重回洋河的水沟子,我的睡床在那里。洋河的流水声就是我睡觉的摇篮曲。
再去小学,我没有按照我爸爸的原路绕圈子。我轻轻地跃起,爬上土墙,跳下去就是小学部。一只鸡扎撒着翅膀跑开了,我跳下去的方位不准。没有踩着鸡,但腿还是受了伤。我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走进教室。班主任卷卷着羊毛发像个鸟窝,他瞪着两只大眼看着我。这刚来了两天就迟到。翻墙的工夫就到了教室。数你最近,这腿怎么了?能不能好好地走路?我的腿还麻着,我坐到座位上。我的同桌冯晓霞用胳膊肘拐了拐我。她盯着黑板,说,翻到课本第七页。我第一页还没学,就上第七页了。她脑子不好使。班里孩子都叫她傻子嫚冯晓霞。冯晓霞在河西李村。山脚下被一条河包围着,天天有大白鹅游来游去。冯晓霞啊,她连几只大白鹅都会数糊涂的。
我翻墙跳进小学部的时候,我爸爸正在宿舍门口刮土豆皮。这是一排单身平房宿舍,在这十五六间十平米左右的房子里,几乎都住着刚毕业分配来的年轻教师。像我爸爸这样带着孩子的只有两家。平房最西头的是四十岁左右的相阿姨,她带着五岁的儿子剑飞,剑飞的爸爸老宋在外地服兵役,很少回来,我几乎也没见过。我爸爸带着我住在平房宿舍的最东头。两头有已婚的教师把关,中间都是年轻气盛的男女教师。
小院是宽敞的,没有任何花草,全是石子沙土。令人苦恼。
我爸爸蹲在宿舍门口刮土豆皮的时候,那位穿着素装戴黑手套的女教师走过来了。姜老师,你是自己做饭,真好,肯定做得很好吃。她说着就拿起土豆想帮我爸爸一起刮皮。我爸爸说,不用麻烦你,全是土,别弄脏了你的衣服。她把右手上的黑手套摘下来,再蹲下来放在腿上。没事的,这些活,我都做过。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我爸爸说,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中心学校分下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教师。怎么不想着留在城里,要到这偏僻之乡?她说,我到这里,离着家近。再说,家里两个哥哥都留城里也很少回来,她又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回来可以多照顾一下父母,反正图个离家近也就值了。
我爸爸嘱咐我以后见了王桂贞老师叫王阿姨。她看我露着雪白的牙齿笑。呀,这么机灵俊俏的孩子。我看着戴黑手套的女教师,她的眼睛很大,鼻子很高,光滑蜜色的胸脯起伏着。她是高颧骨,但很标致。她说标准的普通话,不是河西郭本地方言。我爸爸把刮好皮的土豆放进铁盆里,白嫩的土豆瞬时间浮出一层红润。她起身进我们屋里舀起一碗水,把土豆泡起来,用一只手揉搓着。其他教师三三两两端着小盆走过来,要去学校食堂买饭。到了开饭的时间。我爸爸说,小王老师你在我这里吃吧。她很高兴地站起来,说去学校食堂买馒头。我爸爸在菜板上切土豆片。我透过玻璃从后窗看着放学后的校园里一些中学部的孩子端着一笸箩馒头飞快地狂奔。
我爸爸在炒土豆片。屋子里一阵油烟滚动,油烟很呛,我想打开窗户,窗户被铁钉死死钉住了。透过玻璃望去,王桂贞端着饭回来了,她在人群里踱着步子,高跟鞋嗒嗒地拍着石子路,像枯树上的古钟。一些乡下学生来来回回穿过她身边,显得她像个奇特的巫女。我野兔般惊慌的眼睛望着她一身黑色,她好像故意压抑着内心的快乐。
剑飞在院子里追着土墙上那只大黄猫跑。大黄猫浑身的花纹像一只虎。猫停在墙头趴着不动,像一只不会飞的猫头鹰,盯着剑飞看。小院飘过土豆的气味。
我爸爸炒好了土豆片,打开圆桌。她把饭盆放下,上面三个馒头。她回到自己的屋里拿了一瓶酱紫咸菜。她把一个玻璃罐头瓶打开,一阵喷香。她说,这里有红辣椒,有小黄瓜,有花生,还有山野菜。都是她自己腌制的。她说让我爸爸和我尝尝她的手艺怎么样。她用一双红筷子夹着一根小黄瓜放到我的碗里。我说我想要红辣椒。我爸爸说红辣椒不敢吃,小孩吃了上火。她说,没事的,都腌制两个月了,辣味基本没有了。你看看我,天天都要吃辣椒,这个去湿气。这时候,我才看着她红润的脸上都是血色,红红的像秋天熟透了的红辣椒。她还买了一份白菜大豆腐。她又给我碗里夹了两块豆腐。要多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豆制品对成长很好。我爸爸说王桂贞是一个很讲究的人。他说自己是一个粗人。
暖和而阳光明媚的四月天。一片静寂。
我也有翻墙不顺的时候。我刚刚爬上土墙,墙那边的秃头刘主任提着裤子吐着痰从厕所里出来。他骂,你这个混账孩子你不好好走路,爬墙上屋,一旦土墙倒了把你砸里面。我赶紧缩回脑袋。他骂骂咧咧着走开了。因为翻墙,他跟我爸爸不知道告了多少次状。我爸爸也说,这不是在洋河,这是异地他乡。翻墙的事又传到了班主任那里,他在班里说,小兔崽子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将一条瘸腿在讲台上亮出来,那条腿是假肢,用塑料皮做的。看上去那么恐怖恶心。但是他走路尽管腿一瘸一拐的,可是跑起来风快,感觉假肢都能甩飞了,这是在操场上我看见了他追一个不守纪律的孩子。围着操场跑了几圈。一直到抓着那孩子的头发。孩子怕羞想低下头,但是一直被他那么抓着,脸都快要四分五裂了。孩子的鼻涕也流出来了。嘴唇还带着血丝。他从东北转学来的,比我们同龄孩子都要大上三岁。他一个大个子比谁都高,黄黄的头发,一嘴大门牙;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整天不扣扣子,敞开着耍流氓。老师骂他是东北的小混混、留级包子。他叫切菜刀,学名王有才。
在河西郭,我很寂寞,我不知道她寂寞不寂寞。我站在土墙顶,看着隔壁小学部家属院的杏子树,舌头酸酸的。王桂贞经常找我爸爸聊工作上的事情,在屋里的炉火旁。我爸爸一边烤着一个热地瓜,一边抽着烟。王桂贞和我爸爸谈论着做班主任的一些感受,我爸爸把十几年的经验都和盘托出。她是第一个分配来的大学生教师,自然,学校里很多人都盯着她看。成绩好了,都说,她是大学生,能不好吗,好是必须。成绩不好,都说她大学生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了不起,戴黑手套也遮盖不了丑。
这个穷乡僻壤的中心学校里,依然存在着很多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他们都期待着有朝一日转正。简直就是一些农村妇女。种地养孩子都数不上。冷漠讽刺的话里带着嫉妒,恶言恶语指向王桂贞。这是乡下女人一贯的通病。但是一块儿分下来的师范毕业的男人们则争先恐后地往王桂贞屋子里跑,几次都被我看见了。他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相貌站着不动的时候确实也算帅气。就是走路身子一歪一晃像眼镜蛇,细看眼睛一大一小,似乎两只眼睛的度数也相差很远。他有一手好本领,拉着手风琴很动听。我几乎总能看见他吃完饭跑到王桂贞的屋子里拉上几首美丽的歌谣。
等眼镜蛇走了,王桂贞的哭声会从屋子里传出来。有那么几次,我想去看看她。是不是受到了眼镜蛇的侵犯?当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她屋子了,哭声又戛然而止。我扭头返回的时候,她的哭声又开始了。我大约懂得女人的哭哭啼啼是从王桂贞开始的。一会儿工夫,她又欢天喜地面带笑容从屋子里走出来,拿着一块糖或者一个小苹果,大老远叫着小龙要给我。糖是奶糖,很甜,小苹果是国光,很酸。吃起来酸酸甜甜。
王桂贞的屋子是一个很整洁而又干净的房间。连书籍也是摆放整齐。她的桌子铺着呢绒的绿色布条,摆放着她亲自腌制的各种腌菜。还有女人惯用的香粉,一瓶瓶一罐罐,精巧别致,散发一屋子香气。这么舒适和美好的房间,却藏着她无尽的可怕的忧伤。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正是我趴在她的玻璃窗上偷偷看她和眼镜蛇拉风琴的瞬间。她说,小龙进来吧,阿姨给你好吃的。我立马飞速逃跑。当我再见到王桂贞时像没有发生事情一样。她依然戴着黑手套,微笑着从我旁边飘过。
我爸爸很少说笑话给孩子听。他几乎是经常带着心事。他和王桂贞聊工作的时候,也会说起这些忧伤的事:孩子他妈妈在家里种地,没有工作,要养两头老母猪,否则孩子大了没个家底不行。王桂贞建议让我妈妈抛弃种地的辛苦活,到学校里做个校工,可以照顾我们父子的生活起居。身边没女人的男人怎么过日子。我爸爸经常陷入沉思中,抽烟无话。当我爸爸沉思的时候,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从不易怒和动气。恰恰相反,他缺少了霸气。尊重,就是对我爸爸这样的男人说的,他处处受到尊重,又处处显得懦弱。夜里,我会彻夜难眠,想象一个抽象的母亲在我身边照看着我们。
王桂贞骑着自行车来到小学校。我在课堂上看见她飞驶而来的身影,我确定她是来找我的。她的头上包着一条素雅的蚕丝巾,厚厚的一直披到后背,像一只母鸡妈妈在学校里走。一个男学生跟在后面看她的背影,发出尖叫。王桂贞并不回头看,那学生却已经自个儿跑远了。
卷毛班主任走出去,听她说了几句。我就坐在王桂贞的后车座上向医院赶去。
爸爸给学校里修理电表,从五米高的木梯子上跌落下来,腰断了。住进了镇医院。
我爸爸躺在医院的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白色的桌子,还穿着一套白色的病服。中心学校的校长,脸上顶着一块红色的胎记,坐在一边。王桂贞拿起刀削苹果皮,皮一卷卷地剥离下来。弯弯曲曲。弯弯曲曲。
病房里一阵冰冷的寂寞。医院里一阵哭号,像谁被医生的刀子切断了肚脐。是一个妇女在生孩子,接着便是一声婴儿哇啦哇啦的啼哭。
傍晚之前。我妈妈像一道旋风一样来到了河西郭。我妈妈的膝盖蹭破了皮。我妈妈得到我爸爸摔伤的消息,着急。她借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两个轮子的惯性把我妈妈带到了河西郭。我妈妈不太会骑自行车。自行车一路上载着她飞奔。自行车太快,我妈妈眼花缭乱,连车带人一起进入了路边的草沟里。她就这样咣当咣当地出现在我和我爸爸的面前。
我妈妈先是大哭了一番,又大闹了校长办公室一番。骂他领导怎么当的,我们可是家里有三个儿子,一旦老姜有个闪失,你的命也别想要了。
我妈妈又朝着王桂贞下脸色,你一个闺女伺候一个男人也不怕笑话,学校里没人了吗,都死哪里去了?我们老姜可是个正派人,这要是传回洋河,他在异地他乡这样领着孩子工作多难堪啊。
我爸爸说,你别来气我了,你少说几句吧,闭上嘴!
晚上,我跟着王桂贞回到宿舍,校长把烧锅炉的小青年嘎子叫来专门伺候我爸爸。嘎子能说会道,嘴巴像抹了一层蜂蜜。
我爸爸回到洋河养病。我继续在中心学校里生活。隔壁小学部秃瓢刘主任家的大黄猫像一只窥视我的猎人,深更半夜趴在土墙上喵呜喵呜地叫唤。我屋子里一夜亮着灯不能睡觉。王桂贞透过玻璃看见我躲在被窝里,她敲了敲窗玻璃,更让我浑身震颤。那时候大黄猫变成猎人,王桂贞来照顾我。
那些夜晚,我也会喜欢她。
她说,小龙,明年咱们俩在院子里栽一棵枣树,我家山里有很多枣树。
王桂贞回家挖来了一棵小树苗。我挖土,她栽树。我们一起浇水。没几天枣树活过来了,又一年枣树开花了。但是枣树没结果,只是长了一个大长条身子。这树像是营养不良。还有病虫枝条。你越盼望着它结果子,它就偏不。
小学部的杏子树黄了。秃头刘主任的老婆一双鹰眼天天看着杏子。她提着水进屋烧饭的工夫我又翻过土墙走近杏树。一个个,一个个金黄般的杏子缀在天上。我刚撇开树枝伸手去够,那双鹰眼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杏子没摘着,挨了她两巴掌。
和王桂贞一起分配来的男女老师,两年后就娶的娶嫁的嫁,眼看着就剩下她还那么孤傲着不低头。大约是我读五年级那个冬天,我爸爸把王桂贞找来。在炉火边,我爸爸说,小王老师,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了。一个女孩慢慢地都把好时光浪费了,总不能一直这样吧。女人眼眶高了婚姻不幸福,不要再考虑来考虑去了。我家孩子姑夫家有个侄子也是大学毕业,学水产的。你们俩就见个面互相看看吧。王桂贞始终没有答应见面,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是后进来的跟王桂贞一个宿舍的孙玉凤着急,姜老师,桂贞姐不看,我看。孙玉凤在寒冬腊月就和我姑夫家侄子举行了婚礼。
王桂贞还会来跟我爸爸聊天,聊工作上的事情。她几乎不忘记给我辅导一下功课,教我说几句“英格力士”。我眯缝着眼背英文单词face的字母组合,听到她安静地用小刀削蓝色铅笔的簌簌声。飞蛾往灯罩上乱扑腾。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她的微笑像在梦里。我们之间几乎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我们彼此已熟悉对方。我在她脸上看到了某种几乎是满意的,鼓励的,可以说是骄傲的深情。
从那以后,我每天早晨早起,在宿舍门前的小院里晨读,读“英格力士”。也读课文。鲁迅的《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王桂贞对我越好,我越觉得她跟我爸爸有一腿。
我爸爸说王桂贞和他都是昌潍师专毕业的。我又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学校。
夏天。王桂贞推着她的自行车回到中学部已是晚上9点,大雨天她的自行车轮塞满了山路上的泥巴,连车闸、车链子、辐条都停止了运行,只能推车走回学校。我爸爸用螺丝刀、扳手把王桂贞的自行车重新修理了一圈,把干透的泥巴挑干净。适当地松紧了一番车闸。在车链条上又涂了一层黄油。夏日中的自行车银光闪闪地斜靠在玻璃窗台下晒着太阳。
等王桂贞给我拉手风琴的时候,她才把她的黑手套摘下来。我,没发现什么不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笑开颜……”
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没有见到王桂贞。我爸爸说,王桂贞周末回家的路上,在黑山前被一辆拉石头的五菱车撞倒在地上,多亏没有大碍,只是扭了一下腰,休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王桂贞什么时候回到河西郭的我不曾知晓。我听到了她哭啼的声音,我趴在玻璃窗户上看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中学部里到处传说,王桂贞想做我爸爸的小老婆,想破坏我们的家庭。看着老姜三个儿子眼馋不是,有本事自己生去……寒冷,潮湿,刮风,下雨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畏惧。王桂贞和我爸爸的风言风语弥漫河西郭中心学校。
她现在对待我爸爸也比过去更为亲切。我不喜欢一个套黑手套的奇怪女人融入我们的家庭。我妈妈呢?
王桂贞自从来到河西郭中心学校在众人面前就没摘过她的黑手套。那些村里来的民办女老师脸上带着震惊和恐惧,说她是一个六指女人。谁敢要她,那是遗传病,生个孩子百分百也是六指。她们把王桂贞说成了无可救药的倒霉蛋,像携带着传染疾病一样污蔑她。六指,有什么不好的,她就那么戴黑手套挺好的,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也挺美的。
夏天过去了。升学考试成绩出来了,我顺利考入了中学部。院子里回荡着叽叽喳喳的看榜声,像一群乱蹿的狗翻腾着魔鬼般的吠声。切菜刀又跟我一个班。他将是河西郭中心学校里最帅气的少年。王桂贞成了我们的班主任。
小院里的枣树叶子黄了,变成了一片金色。小教室的窗玻璃上映现出小院里明晃晃的闪动着的反光。我在教室里听课走神,被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扔过来的粉笔头狠狠地砸中了鼻梁。
只有王桂贞,她会在她的植物课上踱步子,高昂着头颅,偶尔用指甲抠一下脸上的小痘痘。在抑扬顿挫的标准普通话里,说,枣,是鼠李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植物枣树,也是枣树的成熟果实。在中国各地都有栽培。花小多蜜,是一种蜜源植物。果实枣,长圆形,未成熟时绿色,成熟后褐红色……
小院在劳动课上被学生清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河滩中捡来的鹅卵石。鹅卵石密密麻麻地延伸着,小草从鹅卵石中冒出来,顶撞得芽儿都弯曲了。但是小草在一个午后就狂长起来,散发着一股青青的野草的香喷喷的味道。
白色的粉笔面尘簌簌地落下来,把她的黑色手套都染白了。在阳光下,我想象着她内心深处的灵魂。想起她喊我小龙,带着我种下的那棵大长条身子却不结果的枣树。
王桂贞恋爱了。
河西郭中心学校外的那片豌豆地里,开满了紫艳艳的豌豆花儿。少男少女摘着豌豆角谈着恋爱。王桂贞和那个体育老师并肩走过来的时候,豌豆角洒落了一地。美好的夏天,王桂贞就这么和那个男人踱着步子。她穿过豌豆地边上的小径,摸索着这片花园般的天地,闻着豌豆花的芳香。少男少女从她眼前溜走了,她满脸通红。她内心的火在熊熊燃烧。体育老师一头浓发,脑袋上,头发蜷曲着,头显得略大。他大宽肩,健硕的身材魁梧有力。他仍掩盖不了王桂贞内心的静寂。她只是喜欢在炙热的阳光下度过无聊的时光。
学校里的广播嗞嗞啦啦地响了,又无声息。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浑厚的男人通知全校集合,到操场开大会。
广播里的男人拿着一摞纸稿从大喇叭里钻出来,站在师生面前。他一脸红色的胎记,被七月的太阳烧灼得更加绛红。他手里的纸稿在颤抖。他用震颤的声音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这是学校管理不严的后果。学校要按照规章制度严惩。下面,我说一说,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是对未成年人保护不够,带班老师也有很大的责任,没有对学生进行性教育,以至于男女关系乱了套,这不是老师的责任吗?操场上叽叽喳喳,杨树上的知了也鼓噪起来,此呼彼应。
一脸胎记的男人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扑朔迷离讲了半天,喉咙里像含着冰块,吐不出水。
同学们嘀咕王桂贞和体育老师在豌豆地里发生了那事。而且看见了王桂贞扔掉的卫生巾,带着血色,挂在豌豆花瓣上,鲜艳红润。
去年冬天。切菜刀王有才和薛美凤在河西郭后山的松树林里烤火。烤着烤着,王有才就把薛美凤的衣服扒光了。我问他,烤火就烤火吧,为啥还要扒光女同学的衣服?你们想,王有才是怎么说的。他说薛美凤感觉到身上冷,烤火也冷。王有才说用自己的身体帮着薛美凤取暖。这个逼样的死孩子就这样把薛美凤扒光了。薛美凤她娘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不是一个说法,薛美凤她娘说,是王有才把薛美凤骗到了后山的松树林里,以烤火的名义扒光了薛美凤的衣服。要不是薛美凤她娘及时发现薛美凤的肚子鼓起来,这事就完蛋了。经学校教师大会决定,开除王有才和薛美凤,他们的行为十分不道德,给学校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对所有学生的成长造成了不良后果。他们俩喜欢烤火,就回家烤去吧。学校是培养栋梁之才的场所,不是七搞八搞的杂交之地。
全校师生大会之后,薛美凤笑呵呵地抿着嘴走在初中二年级的队伍里,她用手缀着衣角,像要盖住隆起的肚皮。王有才,切菜刀。他被男生簇拥着,同学们一脸羡慕地竖起大拇指。
薛美凤回家堕了胎,转到别的乡镇中学继续读书。王有才彻底成了浪荡子,他有事没事就趴在我们学校的墙上。感觉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偶尔会拿着香烟点着叼在嘴里,和同学们玩成一片。晚自习的时候,王有才又会出现在我们的教室里,他把霹雳舞从社会上引到了中学里。各个班级在元旦晚会上演节目,王有才成了我们的霹雳舞老师。他戴着霹雳手套“擦玻璃”,惟妙惟肖,他穿着霹雳鞋跳登山步,劲头十足。他浑身传电,如遭到电流击打一般上下哆嗦。课桌扯到周围,同学们坐在桌子上出神入化地看他跳。这个时候,他是帅气的年轻小伙。切菜刀,游刃有余。
王有才和薛美凤的怀孕事件闹得整个镇子沸沸扬扬,让王桂贞一度抬不起头来。她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打击。全校文艺演出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又挽回了一点颜面。王桂贞跟校长打过报告,给王有才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一脸红胎记的校长对王桂贞说,他改了我就邪了。
王桂贞天天装着一肚子心事。那些心事像怪兽一样折磨着她。她还会在晚饭后和体育老师漫步在田间的小径。别人看着欢乐幸福,对王桂贞来说是消磨时光。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在这个小镇上教书。她听到了别人的指指点点,每逢看见她走来,就会有人说,她就是那个体育老师的女人。人家体育老师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她就这么不害臊地陪着别人的男人。怪不得体育老师离家一里地也不回家,整天呆在学校里。王桂贞和体育老师到底有没有干那种事,我们不得而知。我父亲还说过王桂贞,她是太要强了。她都把自己整得快要崩溃了。我父亲说自己的孩子都将读高中了,他可能离开河西郭。我父亲让王桂贞也换个工作环境,趁着暑期转换调动一下或许心情更好。
王桂贞坐在椅子上,搓着手一直没有离开河西郭的意向。她把我们这届学生送到毕业。王有才也一直那么浪荡着隔三差五翻墙进来,在窗外偷听,他陪伴我们念完初中。好像他也算真正毕业了。
我收到了王有才写给我的一封信。他粗鲁的习性没有改变多少。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拿着刀子捅人,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冒失鬼,我是在心里想了很久,挣扎了很久才决定这么干的。我已经打造好一把匕首,磨了又磨,锋利无比。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王有才找到体育老师谈话的时候,匕首就放在他的脸上,把体育老师差点吓尿了。“你要是继续玩弄我老师王桂贞的感情,我就彻底把你变成太监。甚至连你的屁股也保不了。”体育老师捂着自己的裤裆又抹了一把自己的屁股,顿时浑身哆嗦不止,像犯了羊角风。
体育老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结婚三年,他乡下的老婆也没给他生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只要是孩子就好。他理直气壮地和乡下的老婆离婚,把乡下的四件红瓦房都给了老婆。他光溜溜地住到了学校单身宿舍里。他是真心想娶王桂贞的。我经常看着他屁颠屁颠地跟着王桂贞老师进屋。五分钟以后又被王桂贞推搡着出来。他高大的身躯不知一点羞耻,他灼热的心跳动着换取不来王桂贞的肉体。他对王有才心存感激之情。王有才这么兴奋地告诉我说。
我还收到了王有才的第二封信,当年的切菜刀极其抒情,只有寥寥数语:
来河西郭吧,豌豆花又开了。我们兄弟也已经十年没见面了。你会为我高兴的,我终于娶了薛美凤这个骚货。哈哈,你不要见怪。我这么骂我老婆是骚货,因为确实是她觉得冷想烤火的。怪我勃起了控制不住。否则我也会继续跟你一起到县城读高中的。甚至再和你一起去北京读大学。那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可是,现在我不后悔了,因为我娶了她,也算是对我爱得痛苦的一种补偿。
河西郭。那道土墙终究还是倒塌了。我经常回想起那里的月色,校区外的村庄狗吠声四起。那只大黄猫瞪着眼珠子喵呜喵呜地叫。我下床拉开灯绳。窥视着窗户外的动静。
我和王桂贞多年后再次相遇,往日乌黑锃亮的长发高高盘起,搭着披肩。她鼓着隆起的肚子,像是已婚的家庭女人。风里含着她的体香。她的年龄和模样仍然跟以前一样留不下岁月的苍老。戴黑手套的姑娘只是多了几颗美丽的雀斑。她骑着绿色女式永久自行车来了。我骑着一辆属于自己的飞鸽自行车。我远远地叫了她一声:王老师,王阿姨!
王桂贞激动的表情无以言表,红润里泛着红斑。她几乎想从车子上——大跳下来。她伸腿的时候一只红皮鞋远远地甩了出去。她支开自行车弹簧架,单腿蹦着用戴黑手套的手捡回来甩出去的红鞋子。我冲动得想跑上去拥抱她一把。王桂贞就是这样,谁见了她谁都会迷恋她,对她好。她也不会随意出嫁。她把心留在了河西郭,留在了内心空白的荒原上。我看着她离我那么近,又是如此的遥远。
不知道她喝了什么毒药,我中了什么邪气。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滑稽的动作,瞬时间脸发烫,浑身起鸡皮疙瘩,眼里几乎是溢出了满脸的泪水。像时光一样逝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成生命。
紧跟着一个上了年纪、大约五十岁光景的男人一手提着一兜青菜一手握着一把大葱从后面走来。王桂贞急忙走上前接过青菜,跟他说:“这是姜老师的二公子,在北京读的大学。”他是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点点头。他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内心深处遭受过重创的沧桑。他自然是王桂贞的已婚男人,一个死了前妻的乡长。
王桂贞再三让我去她家里吃午饭。我没去。我看着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那么庸俗地走路,不禁为王桂贞有点恶心起来。但是,看着他俩走在乡间小路远去的背影,这个男人比谁都适合站在王桂贞的身边。毒药,是毒也是药。毒能克毒,药到病除。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怀着敬意看王桂贞。
我看到的是悠长的幸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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