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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三分地

2015-11-06任珏方

长江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淑贤老罗东家

任珏方

望道村经不起落雪。一落,村庄被雪盖得严严实实。人们都说村东那个像巨大馒头的土坡,将西边江里的湿气挡在了村里,春日雨长,夏日雨暴,冬日则雪厚。

早晨,韩德正打开门,雪的白亮便刺进来,让他急迫地眯起眼。见此情景,昨日之忧又上心头。这雪没停歇之意,东家田里的萝卜硬是起不出来了。望道村的土地,肥得像肥臀细腰的女人,下一回种便能得到胖娃。东家五亩田出的萝卜,每年都能将两间仓房填满。今年萝卜依旧丰产,但雪下得没有间隔,一刻不停,又迅又猛,地上没膝深的雪,让德正无法赶着牛车去田地里起出。东家该要怪罪了。那么多牲口要吃要喂萝卜拌米糠,现在没了萝卜,只能将黄豆煮熟放石臼里捣碎,与米糠拌后让牲口吃。那些在冬季圈养着长膘的牲口,此刻料理不好,来年开春就发蔫,熬过春耕,夏种时便疲沓。可有多少黄豆让这些大胃口牲口吃?

站在风口,德正眼皮忽然跳了数下。心想,几日没出工,今日难免要被东家叫去责怪。以往东家虽不明着责怪,可意思在那里,德正便觉得愧疚。先前东家也讲要赶在寒露前将萝卜从地里起出,自己让事给耽误了,只觉得萝卜放在地里,晚起出来更水灵,牲口更爱吃。长工做了东家的主,东家也没说什么。但这雪让德正自己的想法变成了自以为是。这雪天,萝卜非但起不出来,裸露在地面的准会冻坏掉,罪过大着呢。

果然,院墙外有人朝这边喊,看不见人,声却大,德正咧,德正咧,东家让你即刻去。

德正应声,立刻回身取棉帽戴上,再将棉衣对襟拢紧,扎根腰带便出了门。东家在望道村前头。德正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整个村道见不到人,只有一条狗在道中央沉默地撒尿,鼻头喷着团白气。见德正走来也没避,头也没动,只是朝德正瞟一下,依旧定定地撒尿。狗腿下,白雪地上有了一摊淡黄色尿渍,冒着一缕狗尿气 。这狗日的,可真是狗日的,不知礼数。德正看了两眼这黄狗,侧身走过往东家去。

进院便瞧见老罗。老罗是外乡人,常年在东家料理家务及牲口,此刻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院里扫雪,用竹扫把将门前雪扫拢,再用畚斗往院外送。雪不停歇地下,老罗便不停地扫,这就是老罗的牛马劳碌命。见德正跨进院,老罗脱下斗笠蓑衣,拍净裤腿上的粘雪,忙不迭去正屋报信。德正本想与他聊几句,打听下东家为何唤自己来,东家今日脾气如何,这下没机会问。德正站在院里跺着脚等,雪一片片落在帽上、肩上,不时伸手去拍,便后悔以为路程短,没穿蓑衣。棉衣湿了可麻烦得紧,里面只有一件薄褂衫,倘若被东家支出去镇上办事,这一日都不得安稳。一会儿,老罗便出来,招呼德正进屋。老罗脸上表情看不出深浅,但看过来的眼神有古怪,文章含在里面呢。德正来不及问,便心里紧了紧,做好准备,推门进屋去。

门合上,雪光被挡在外面,堂屋昏暗。德正的眼睛在屋外被雪光刺中了,一时两眼模糊。睁大眼看,便见到东家正笼着双手坐在太师椅上,低脸望着脚下,脚跟前是一个燃着木屑的火盆。东家低着头,没注意德正进门。德正便唤了声。东家抬头招呼,德正,过来暖和暖和。

见东家招呼自己,德正笑笑,便过去蹲在地上将手放在火盆边上烤。

东家道,德正啊,今年这天气愁得慌,田里的活指望不上了。

德正以为东家要讲萝卜的事,站起弓身道,都怪我,不识天气误了事。

东家将双手从袖管抽出,双手下压,示意德正继续烤火。德正只好重新蹲下去。东家没提萝卜,也没怪罪,反而替德正开脱道,谁也不是诸葛亮,能知天气变化。今日我找你来不是谈田里的事,有别的事要谈。

德正怔了下,暗想东家这番言语甚为客气,客气得都不像东家。五亩田萝卜起不出来,搁以往东家的嘴唇要急出泡来。这明显反常,东家是否打算结工将自己打发回去过年?腊月刚开始,过年尚有时日。这么早便歇工,家里的年要难过了,爹又要急得跳脚,颠颠倒倒骂自己不懂事,一直骂到年三十才消停。但东家要打发掉自己,自己无话可说,五亩地的萝卜可算是毁在了自己手里,要抵扣这损失,自己能结多少工钱现在难料。作好最坏打算,德正抬头朝东家笑笑,道,不谈田里事,东家还有甚事跟我讲?

东家眯眼看德正一番,道,天落雪没事操心,跟你闲聊阵。你对我家淑贤可了解?

德正有些意外。淑贤是东家的小女儿,人长得漂亮。那脸蛋跟画片上的女明星一般,白白嫩嫩的瓜子脸,两道蛾眉,小巧的鼻子鼻梁很挺,没有望道人从娘胎里带出的塌鼻子。大眼睛还是双眼皮。那眼睛看着人扑闪,像头顶上的大角星,有时又像张嘴似的会说话,说的都是蜂蜜一样甜的话,能甜到人的心里。东家曾说,有一年淑贤到申城照相馆去拍照,照相馆把淑贤的相片放在了橱窗里,让大导演郑正秋看见了,还想找淑贤去拍电影。郑正秋什么漂亮女子没见过?能相中咱家淑贤,可见淑贤有多漂亮。可惜可惜,人无完人。淑贤生下后坏了条腿,靠老妈子背进背出。这也是因家境富裕,若不富裕,便要一只脚蹦着走,或靠张骨牌凳慢慢挪着走。淑贤还时发哮喘,两眼翻白,那眼睛大,往上翻眼珠时着实吓人。因这两样淑贤多半时间在自己屋里头不出门,中药吃个不停,东家将石头城、上海滩的名中医都请来为淑贤把过脉。脾气慢慢不好起来,虽不骂人,确会随手拿起物件朝人扔。淑贤得东家的疼,屋子里的物件都是时髦名贵货,砸坏一件,东家会不高兴,责怪惹淑贤生气的人。为此,别人能躲则躲。唯有德正老实,被淑贤一叫就定住身形。仿佛淑贤是神仙,德正是小妖。德正立得规规矩矩,不看淑贤看自己的脚尖,只是耳朵紧着听淑贤的话。把事办好,淑贤也不会乱发脾气。德正每回都把淑贤要他做的事做得干干净净,淑贤也就从来不往德正身上扔物件。德正听东家此时提淑贤,有点茫然,嘴里答道,也只是帮淑贤倒过次把马桶,听过几句训话。

东家呵呵笑道,德正,你没说实话,说谎了。

德正赶紧从地上站起连声道,没,没,真没。

东家笑眯眯地看了番,方道,听人讲你相中淑贤,可有此事?

德正唬了一跳,东家嘴里怎能讲出这种话来,一张脸瞬时通红,急急道,天爷瞅着,我哪敢生这等贼心。有这贼心,来年便被雷劈死。

东家道,德正你都说了什么话,急了也不能拿命乱说,赶紧朝地上吐两口吐沫星子,化解一番。见德正站着未动,催促道,赶紧着。德正便将脸别一边,小口噗噗两下。见德正吐完,东家道,我可没吓唬你的意思。闺女有人喜欢,是高兴事。

德正听不懂了,云里雾里去了。听不懂,也便吓得不知如何答话。只觉得屋子里的黑立刻沉沉地压过来,像两百斤粮食压在肩上。

东家继续道,淑贤都跟我说了你们的事啦。我想也可以,得你这么一个女婿也是我的福分。德正你回去就叫你爹来提亲吧。

这下听懂了。听懂后德正脑子乱掉,乱得杂七杂八。一个媳妇从天上掉到自己头上,这个媳妇还是东家女儿。可又怕人说自己这个媳妇脚不利索,身子出胎便有病,且脾气不好,难养。

东家见德正发呆,便道,做我家女婿还不成?给个一亩三分地,有的吃不愁穿。

德正不知怎样说。东家便替他说了,你现回去跟你爹讲,拿只鸡来提亲就成。家里没鸡,就让老罗到后院抓只带回。

德正提着鸡,迷迷糊糊往家走,暗自琢磨。淑贤跟东家说了他们的事,可没甚事发生过。德正在淑贤面前可不看淑贤,只是耳朵和手上着心听事、做事。哪曾有过把淑贤娶回家的想法。东家看来会说话,要将他配给淑贤,就像给淑贤的上衣配条裤子,给淑贤出门配辆牛车。可自己成啥了?种马、种猪、种羊,甚是臊人。

德正回到家,把院门关上,将鸡扔在雪地里,便进了屋子。两间屋子,一间前面是堂屋,后半截住着德正爹,另一间前半屋由德正住,后半屋由德正妹子住。屋子很小,住着却一点也不挤。六年前德正娘得肺痨死掉,妹子五年前到江边洗衣服,脚下一滑便落进江中,现在不知住哪个地方享福去了。所以屋子对父子俩来说还很宽敞。德正到后房瞧,爹不在。便到院里附房去找,仍旧看不见人影,德正便喊了一声爹。里面的一只羊一抬头看过来,德正看到羊嘴含着草动着,还出了声。那羊道,在、在。德正吓了一跳,这羊嘴里吐出的分明是爹的声音。爹莫非成了根草,让这羊在吃着?暗想今日怎都遇些古怪事。又喊了一声爹,羊嘴再一动,看着德正嗯了声。德正不信爹会附在这羊身上,试探着对羊道,东家要你去提亲,将淑贤说回来,还给一亩三分田。德正眼见得那羊欢喜地跳将起来,叫道,好咧,好咧,有儿媳,还有一亩三分田。

日他娘,果真见鬼。德正转身回正屋去,撇开这些幻境,要独自想下娶淑贤这是好是坏。

德正一转身,德正爹便从小屋旮旯处直起身。天冷,到屋旁露天茅坑解手屁股实在吃不消,他便跑到羊圈里蹲着解手。听得德正在屋门口如此言语,德正爹兴奋得连声叫好,未擦屁股便提裤起身,将羊吓得跳起。

听闻德正报讯,德正爹喜滋滋提着鸡,穿过望道村去提亲。现今愁眉终于可以展开。德正娶上媳妇,这是韩家天大事。以前这事是那么难,难得像要爬上青天去一般。德正这儿,长得多俊俏。身材高高的,壮壮的,脸又白皙,有双眼皮。两道眉毛好看着咧,人家都说是蚕眉,像蚕一样的眉是男人最好的眉。儿子是世上难得的男人咧,搁在古代,便是赵云赵子龙。可媒人就不肯进门说亲。这事冤着了德正。他娘与妹子死,关乎德正甚事。可就有闲话瞎传,说家里有只怪兽,专吃女人。这闲话要多恶毒便有多恶毒。平日里没女人敢进门,有事站院门外言语,好像自家院门便是怪兽的血盆大口。这下要让大伙瞧瞧,德正有媳妇了,还是个高档媳妇。虽然淑贤一条腿不便,可她是大家闺秀。德正娶了她,老丈人心疼闺女,还给一亩三分地。这得让多少人羡慕红眼珠。

这么想着,德正爹慢慢地在村子里走,急不可待地想碰上个人,把消息在村子里传开。可走完了村道,到了亲家门口,也只碰上个老罗。

亲家见面,德正爹也没说上什么。都是由亲家言语。聊了阵,亲家道,这雪落得这阵势,怕是十天半月转不了晴,不如就在年前把喜事办掉。

德正爹为难,他们住哪?

亲家说,自然是你们家。捯饬一下就好,没甚讲究。

德正爹这下松口气。事情到现在美得很。原先忧心着德正要倒插门,做上门女婿,自己要将德正让出手。如果亲家提出要倒插门,德正爹也没办法,只能答应。德正爹也想过,这终比德正光棍着好。反正都姓韩,以后有了孩儿不用争。第一个孩儿算亲家的,称亲家爷,再一个孩儿便算自家的,称自己爷。现今见亲家没要求倒插门,德正爹忙着答应了。

亲家便说,这事这样定了,我闺女嫁妆自然不会少。待会儿我让家里提点银票给你,你拿了赶紧收拾,年前就办事。

德正爹连连点头。

亲家又道,我也不迷信这迷信那,叫德正吃罢饭到淑贤那里看看,两人商量一番。

德正爹心满意足回家。事情美得像做梦一般。可绝不是梦,祖宗,德正这孩子罪过吃尽,终于娶上媳妇。年前家里添一儿媳,开年添一个孙子,以后就昌旺啦。

德正爹回到家,赶紧把喜事告诉德正。德正倒在床上,听爹走火入魔一般兴奋,便道,爹,这事我总觉又虚又幻,不踏实,哪里不对劲。德正爹道,孩儿,我们家很少遇到好事。遇到好事,都是又虚又幻的。当初跟你娘第一次睡一个被窝,鸡打鸣醒来,见个女人睡身边,要多虚幻就有多虚幻咧。后来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盆里搛菜,就习惯了。你以后习惯历经好事,便不觉虚幻。

可东家凭甚看上我?德正问。

天爷,德正你不要小觑自己。要长相有长相,要人品有人品,要身体有身体,要算起来是让亲家占了便宜,儿媳毕竟一条腿不活络。

东家不怕淑贤进了我们家,不消多少辰光便亡命?

亲家当着我面说咧,他不迷信。亲家可不是听闲话的一般人。

他不怕淑贤在咱家受穷?

德正呀,你怎生个猪脑袋。现今你可算攀援上棵壮树。亲家有钱有田,牙齿缝掉丁点下来给你俩,连带着爹也沾光过上好日子,你忧心■。

德正被爹说得词穷。见德正不做声,德正爹便忙着做中饭。也不算计米粒,做了米饭让德正吃,自己则吃碗面糊糊。德正一吃罢,便赶德正去见淑贤。德正说还早咧,人家烟囱刚冒烟。德正爹急道,孩儿,这事到了节骨眼处,只得紧不得松。依旧把德正赶出了门。见德正慢腾腾走,德正爹立在门里便喊,小祖宗,你可上点心,世上没后悔药。

德正走到东家门口,在门外犹豫。不想让老罗见着,老罗偏迎出来,一脸笑意道,德正,来看媳妇?德正的脸一下便红了。他怕老罗笑话自己是一头种驴。老罗道,你倒是进门呀,淑贤刚吃罢饭,回房去了。德正便进门。一抬头,见东家站在房檐下,心里发慌,连忙道,东家可吃了?东家笑笑,德正来了呀,淑贤等着你商议呢,去吧。德正便朝西厢房淑贤的住处去。门只是虚带着,一推就开。德正知道东家与老罗在身后瞅着,喉咙里出来的声音便有些发飘,淑贤在吗?淑贤在屋子里说,你把门敞开着,可要冻死我?快进来吧。德正便把棉帽脱了抓在手里,掸掸身上的粘雪,跺两下脚,进了房间。

天冷,淑贤穿着小棉袄,抱着汤婆子在被窝里。

来啦?淑贤问。

来了。德正答。

我都是你的人了,还不拿眼瞅我。淑贤哧哧笑起来,拍拍床沿道,过来坐吧。德正红着脸坐过去。淑贤细细看了,道,你头上怎在冒汗,赶紧把棉衣脱掉。德正就站着把棉衣脱了,坐下。淑贤又哧哧地笑。德正被笑得手不知怎么摆才好。淑贤道,德正哥,数日后我便是你的人,你现在可亲亲我。德正吓得不敢动。淑贤从被窝里坐起,从后面搂住德正的脖子,脸上的头发一撩一搭地在德正脖子上拂着,身上的体香钻进德正的鼻子。淑贤道,德正哥,你闭上眼。德正便合上眼睛。忽觉得一暖暖的、香香的东西贴在自己嘴唇上,睁眼一看,天爷咧,淑贤在跟他亲嘴。德正的脸涨得通红,心里惶恐,生怕东家在门外忽喊他去。这下可见不得人,下身却已竖起,像树枝般将裤子顶得凸起。淑贤道,德正哥,咱们到床上来躺着说话,商议一番。德正道,不咧,不咧,就这样商议,你爹还要找我。淑贤说,我爹把我给了你,你现在便把我拿去,我爹都不会说甚,反要给你煮蛋吃。德正还是不敢动,既怕东家喊他,又怕淑贤捉弄。淑贤见德正不动,便把手伸来解德正的腰带、裤带。德正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哪吃得消这般撩搭,腾地站起,三两下自己便脱了衣裤,钻进淑贤的被窝。

德正很慌乱又很兴奋,脑中的想法一会儿大胆,一会儿又萎靡。那心思也里里外外地跑,一会在淑贤身上,一会在院子里东家身上。淑贤不说话了,只在被窝里动手,把德正引向了神秘之地。迷迷糊糊,懵里懵懂间,德正成了望道村的男人。男人可以跟族长坐一桌上吃饭喝酒,可以做埋亡人的八仙,可以当众扇嚼嘴巴子女人的耳光。但德正哪敢细细品味,事完便要穿衣走人。淑贤不肯,把手死死箍着德正脖子。淑贤说,德正哥,我们再说一阵子话。却又不言语,那只手在德正身上摸,从上到下摸。德正的乳头经不起摸,德正的胳肢窝经不起摸,德正的下身经不起摸,羞死人咧,那家伙又腾地竖起,刚才还软得很,转眼又硬又烫。德正忍不住,再次爬到淑贤身上。淑贤亲着德正的脸说,德正哥,你真好,我以后死心塌地跟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不能把我撇掉。德正的脑子已成实疙瘩,嘴里嗯嗯着,脑袋里面只有一脑壳春风,以及泡在春风里的淑贤身子,哪里去想淑贤为甚要如此言语。有东家在,他德正即便是孙猴子,也不能翻出东家的五指山。

事又毕。德正躺不住了。淑贤的床上,虽铺着厚实的褥子,盖着暖和的丝被,可床上像生出了钢针,德正赤身裸体被针板上下夹着。德正挣脱掉淑贤纠缠,从被窝钻出,飞快地穿上衣服。穿戴好,将心紧一紧,一拉门走出去。一抬头,便见东家站在房檐下抽大烟,见德正出来,问道,德正,事情说得利索不?不要落掉甚事。德正点头,提着嗓子道,都好。话出口又连忙改,都已谈好,没啥事。东家道,这就好,把事情讲圆满了便好。

德正控制不住,将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德正别了东家,不时趔趄,在雪地上飞快往家走。雪依旧密密地落,村庄里有几个男娃正在草堆里掏麻雀。躲雪的麻雀被逼出,在雪上扑腾着飞,男娃们高叫着,边追便抓起雪扔向麻雀。麻雀在孩子的雪弹中,惊慌着飞不高,跌跌撞撞落到雪地上蹦跳。这可等于自尽。这些顽皮娃。德正嘀咕声,不多看,小心地在雪地上走。刚才被淑贤缠得紧,身体不像来时那样硬朗,踏在雪地上的脚便有点发飘。他不去想刚才的事。那是一件大事,需要好好回味。但事摁不住,反复在脑中冒。天爷,德正觉得下面又热辣辣地胀起,便快了脚步走。他想自己就像个庄稼能手意外得到了一坡不甚肥沃的土地,要开始辛勤播种自己的种子了。

在漫天雪花里德正把淑贤娶回,德正爹扬眉吐气。家里瞅起来明显与以往不一样了。好几年房里没女人的声音,现今有了。德正,给我倒瓷碗热水。德正,生个火炉。德正,烧瓷碗红枣吃。德正,快来快来。淑贤不顾自己是新进门的媳妇,不顾忌公爹叨咕,亮着嗓门让德正干这干那。女人事多,嘴频,德正爹不厌烦,反而觉得儿媳声音像报喜鸟般好听。德正也不计较,他觉得自己成了男人,该替代爹把家撑起来,做点事理所应当。做饭洗衣,这些由爹干的活,德正一下全部学会,好像那些技巧生来就在脑壳里,脑袋一转便冒了出来。

下着雪,无事干。淑贤缠着德正在床上陪。一听到德正爹出门,淑贤就不老实,在德正身上摸。德正仍由她浪,也欢喜她浪。德正一边爬在淑贤身上,一边等待丈人给他这个女婿一亩三分田。可雪依旧下着,淑贤爹没叫老罗来喊他去。丈人不叫,新女婿总不能自己上门要地。但也从淑贤身上得了好处,男欢不必言说,淑贤有许多陪嫁,十条蓬松的丝绸棉被,一只立到头顶的乌木衣柜,一只结实的乌木五斗柜,一张乌木梳妆台,两只大樟木箱,一张梨花木八仙台,两张梨花木太师椅,三条长凳。家具用料德正爹暗自查看过,看了脸上喜气更重。这些上着朱漆的崭新家具往家里一摆,家便有了阔气,不同以往。这些东西,东家早备好了,德正以前瞅见,与老罗嘀咕哪头驴子走狗屎运能得这些。想不到如今给自己这头驴得来。淑贤还有金银珠宝呢。德正以前没摸过,现今将淑贤那些晃着富贵气息的宝贝抓在手上,德正心里的高兴满满的,要溢出来。

再过一日,德正陪淑贤躺着,忽听爹在院子里叫出声来。爹叫道,德正,快来看。德正听爹叫得不同寻常,赶紧穿衣出门。只见爹踮着脚尖望着村口。德正也瞅过去,只见村道上正有三辆马车在走。德正便也觉得不寻常。雪落得这么厚,没甚急事,马不能冒冒失失出门,厚雪要废马腿。但德正爹说,这望道村能有三辆马车的,只能是淑贤的娘家,他们这是要到哪去,也没跟自己家言语声。便让德正去问淑贤。淑贤听了道,他们要去哪我怎知道,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我现在可是你家的人。德正道,要不赶去问问?雪地不好走,可以搭把手。淑贤道,我爹要让你知,便会来说,不曾言语,便不想让你知。说罢,将德正拉到床上。

德正爹站门口看阵,便出门去打听亲家那边有甚要紧事。作为新亲,该帮忙出力的可不能含糊,若遇红白事还要准备好份子钱。这可得事先准备好。出力好说,出钱可就麻烦,家里一块银元都没,德正办喜事还是亲家暗中给了钱财,才将场面撑起。德正爹心里有些急,在雪地里走不快。正愁苦,忽见老罗过来,连忙叫过来问。老罗道,东家以后不在这里住了。德正爹听了,不痛快。这大事亲家怎没一点风声,也不跟自己言语。嘴还是客客气气问,是到镇上去住喽?老罗道,也不是住到镇上,好像是去南洋。这下德正爹愣住。他不知道南洋在哪里,只知道南洋很远,远得无边。孙逸仙都当大总统了,亲家还要到南洋去干吗?亲家到南洋去,这里的家产不要了?两百多亩地不要了?天爷,这些是不是让德正得了?德正爹还没及问,老罗便道,我来告诉德正,我们换了东家。甚?甚?德正爹以为听错,紧赶着问。老罗又道,我们要换东家。村里乾顺家的大儿子,原来在申城卖烟酒,现今买了东家的宅子田地,今年回村过罢年,便不去申城,说是申城工人罢工、上街示威多了,怕不安稳。老罗讲得细,德正爹这下听得明白无误。明白后,德正爹心凉半截。原本以为攀上大树,可这大树自己生出脚来走掉。日他娘的。老罗见德正爹失落得紧,便道,你回去跟德正说这事,料告他开春出工。老罗踩着雪咯吱走掉,德正爹一人站在雪地里。呆了阵,才猛地往家去。一进院门,便喊,德正,德正,出来说事。声音比刚才还要急。德正估摸着爹打听到了事,便裹衣出来。

德正爹跳脚,快将儿媳喊出来,有话问。

德正道,她腿不便。

德正爹再跳脚,出大事咧,你赶紧着问她,知道下南洋的事不?见德正一脸茫然,叫道,你丈人变卖家财走啦,没料告一亩三分田便走啦。

这下德正也像爹一样,心里发慌。丈人把瘸腿女儿扔给自己,竟没给田地便拍屁股走路,这可不对。

德正跳将进房,却见淑贤穿着小棉袄,正倚靠着床背瞅他。德正还没问,淑贤说,莫问,我都听得见。

可你一点都不急。德正道。

我知道爹去南洋,早知道。淑贤道。我就明着说,我爹可不是去南洋享福,他现今是被人逼出望道村。他在申城被人设局赌红眼,输光田地,没脸再在这里活。现今只能卖掉房子,去南洋做生意,再赌次运道。

德正被吓住了。这么重大要紧事,淑贤都没跟自己讲。

你怎不去咧?德正问。

我去不了。一喝外边的水,就呼不出气。淑贤说。

天爷,姑奶奶,你怎不早言语给我听。给我们的地呢?

哪还有地,输得精光,边边角角的零散地也都输得干净无剩。

仿佛一记闷棍敲在德正头上。难怪东家猴急着将淑贤嫁出门。脑袋里顿时乱七八糟,不能定神,只能一直念叨天爷。

过了阵,见爹急得探头探脑,德正到外面把事情跟爹一说,德正爹跳将出来,骗子,全家都是骗子,将淑贤退回去,写休书也得退。

这话自然被淑贤听得清楚。淑贤在里屋大声道,我可是咱家抬过来的媳妇,进门便是咱家人。若不要我,我只能跳到江里去死。你们要听全村人嚼舌头,闲话咱家有吃女人的鬼,把新媳妇也吃了,我现今便起床去跳。

淑贤这话委实厉害,顿时浇灭掉两人的怒火。哑巴吞了黄连,罢了罢了。

光鲜日子没过上,家道反而又往下落了落。多了张淑贤的嘴,急死人。她胃口又大又刁,不爱吃粗粮。家里哪有白面白米敞开来让淑贤吃?以后苦头可大咧。淑贤也不能做家务。从没学过,连烧顿饭都不行。打扫总能干吧,可干不好,屋子比原来更凌乱。德正与爹越过越窝气。这哪是德正娶媳妇,分明是请了菩萨回来供,算是上了强盗骗子的当。家里有被别人笑话的新话题了。但谁当初想赚便宜来的?父子俩都沮丧之极,不能想这事,想起来便窝心。后又想,权当家里多条只吃只睡的牲口罢。

一直到淑贤害口,父子俩知道她有了喜,才舒坦一点。家里要的是个能生娃的女人,当初就是这么想的,并没指望这女人捎来荣华富贵。况且淑贤带来一屋子家具,这些可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咧。德正与爹算是有了盼头,只想淑贤肚子快点大起来,生下个娃。这样家里就添了新丁。这娃,身上可是韩家的血和骨。

德正家在一团糟中过着日子。父子俩坚持着,用等待孩儿到来的喜悦,冲淡、压制无穷无尽的烦恼。后来,他们终于等到淑贤分娩的那一刻。傍晚时分,淑贤在屋子里像条凳上被宰的猪一样嚎叫。嚎叫声一起,德正爹的喜悦铺天盖地而来。天爷,韩家新一代终于要来了。屋里,德正守着淑贤,任由淑贤边叫边掐他的手臂。淑贤叫几声便骂,德正你个王八,你要害死我。德正赔笑,我哪舍得害你。淑贤又骂,你那东西跟驴一般大,下的种便大,娃便大,你害我不是?德正只是笑。

德正爹已出门去找村子里的接生婆。

孙儿出生,又是在雪天。德正爹还记得到亲家提亲的那个雪天。当时喜滋滋去,没想落进圈套,非但未赚亲家一亩三分田,还接手管养了淑贤。好在淑贤要为自己生孙。孙呐,爷可算是能见着你,能与你打照面了,日后也可领你给祖宗牌位磕头。这是大喜,比德正结婚还喜。不然,自己没尽当爹的责任。这么想着,又忽然醒悟,大喜要藏,不能把喜气泄掉。德正结婚,自己太炫耀,生生落进凄凉境地,让人笑话。这么想过,德正爹便拢着双手,在雪地里不紧不慢走。即使内心火急火燎,现在也悠着走。不然孙有个长短,他觉得自己无颜见祖宗。

一刻后,接生婆进入德正家,进门便吩咐赶紧着大锅烧水,备好毛巾,冲好红糖水。德正爹便去灶间生火。德正在房门口等候,听接生婆调遣。却又没甚事,只听得淑贤在里屋嚎叫,叫得撕心裂肺。淑贤边叫边骂,德正你个王八蛋哦,德正你要害死我,德正你不得好死。德正立在门口,任凭淑贤叫骂。此刻淑贤骂甚难听话都不入心,只是脸一时紧张一时高兴地候着。热水送进去了。毛巾送进去了。红糖水也送进去了。热水再送进去了。淑贤依然嚎叫,哪里听得接生婆劝慰。德正便喊,淑贤淑贤,你使把劲。淑贤听了,骂声飙出来,你个死王八蛋……天爷……娘。德正急起来,对着门缝朝里喊,还要甚不?接生婆一开门出来了。生了?德正问。接生婆道,你家女人平日尽在床上躺着,不动,又胖,我估摸着要送镇上医馆。德正爹吓得跳起脚来,甚?甚?言语又结巴又颤。接生婆便说,怕是难产。德正心里咯噔下,哀求道,奶,我家现今全仰仗你可怜,这大雪天送镇上委实不易,奶你帮帮忙,大恩大德我德正记八辈子。接生婆道,天爷咧,这不是我帮不帮忙的事,你赶紧着往镇上赶吧,不然母子双亡。

见接生婆说的非虚话,德正心里冰冷起来。自己上辈子造了啥孽,要受这种刀山火海般苦难。以前的苦白吃咧?以后的苦倍增咧?不能这样,天爷你可不能这样戏弄我。德正一咬牙,推门进去,见淑贤的脸白得可怕,汗水直淌。当即红了眼,弯腰用被子裹紧淑贤,抱起便走。德正爹叫道,儿,要找辆牛车。德正不听,出了院门。德正爹心慌,不及多想,跟在德正身后跑进雪中。

踏着厚雪,德正疯了般抱着淑贤,爬土坡从近道跑。淑贤身体重,德正在雪地里跑得艰难。德正身体虽像牛一样壮实,可跑到半坡,已大口喘气。德正爹道,我来抱一阵。德正说不。德正爹见儿子发牛脾气,力竭还死撑,便伸手去硬接。不想脚下一滑,发出声尖叫,整个人往坡下滚去。德正这才清醒了些,立住。德正爹趴在坡下哼。德正喊道,爹。德正爹将一只手扬起来摆动,声音也传上坡来。德正爹喊,别管我,快去救我孙。德正无法,喊道,爹,你自己保重。说罢,又是两条腿撒开来奔。该死的雪,这雪该死,这一刻竟然要妻儿的命了。德正眼泪都快下来。很急,因为感觉自己不行了,牛也有无力之时啊。淑贤忽就不嚎叫了。德正便喊,淑贤淑贤。淑贤开口道,德正哥,我八成要亡掉。德正道,莫死,莫死。淑贤又道,真的,德正哥我对不住你。边说边痛得哭,德正不答话,专心地跑。又跑一刻,更没力气了,只能抱着淑贤在雪地里走。淑贤道,德正哥,歇下来吧,我有话跟你讲。德正气势汹汹地叫道,莫说,不听。淑贤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勾住德正脖子。这下德正走得更艰难。德正看看四周。天爷,没人能帮上手。德正眼泪便流了下来。淑贤也哭。淑贤道,我对不住德正哥。德正也哭着道,莫说咧,莫说咧。淑贤手上用了劲,勾住德正脖子。淑贤道,哥你要记住,当初我嫁你,不是要欺骗你,我是真的欢喜你、巴结你。德正听了,不语。他不信淑贤这话。再说淑贤此刻言语这些,又有甚意义。淑贤见德正不做声,凄凉神色便上了脸。淑贤道,德正你歇下,这样走一宿也到不了镇上。我们往回去,我要死在咱家里。

德正立住脚。 暮色里,天地白茫茫一片,正勾搭在一起。德正把淑贤放在雪地上,然后双手飞快地刨雪,像田鼠在庄稼地打洞。雪被德正的双手扒拉出来,在德正跷着的屁股后唰唰飞落。德正已急红眼,双手飞快扒拉,手已没有感觉。他不顾手指会被冻伤,只是急匆匆地刨、挖、扒拉,片刻后在雪地上挖了个半人高的洞。德正抱起淑贤,进到雪洞中,再用散雪将洞口堵严实。雪落不到身上了,风也不能来割面了。

德正道,我们便都死在这干净墓里。活着不能有妻儿,死了倒可以占全。

淑贤道,德正,你不能死,不能因我就死掉。

德正咬牙切齿道,你要是不想让我死,即刻便把娃生出来。

淑贤哭道,我生不出来。

德正道,生不出来就罢,我与你们一起死。我受够了,也活厌烦,不想活后面的罪。

淑贤道,德正哥,我现在就为你生。倘若还是没能生出,你便谅解我,好好地过日子。

德正用僵硬无知觉的手,将被窝打开,便从身后紧紧箍着淑贤的腰。德正合拢的手那么有力,曾在与人打赌时扳倒过一条壮牛。淑贤反手勾住德正脖子。两个身体紧紧合在一起,像一棵藤与另一棵藤亲密地互相缠着,向天空深邃处攀升,去取属于他们的孩子。德正嘴里发出低沉有力的嗯声,淑贤叫着长长的啊声。这好像是他们当初在床上的欢歌。那时,德正像座山般猛力撞向淑贤身子,淑贤像面湖般荡漾着迎接德正。现在,德正使出的力气比山还大。德正死命箍着,要将淑贤的骨头箍碎似的。淑贤也用尽力气勾着德正脖子,似乎要将那脖子折断。淑贤感觉自己快要被德正箍死,德正也觉得自己的脖子正发出咔咔断裂声,马上就要彻底断掉。在窒息的毁灭中,淑贤突然觉得又一阵凉风吹进心房。她不知是什么。裸露的双腿已经麻木,感觉不到孩子已开始慢慢滑进世界。在淑贤用尽力气的最后一声嚎叫中,孩子出生了。

德正半蹲着跳起,将淑贤双腿间的孩子取来。无师自通,他知道拎着孩子的脚,往孩子的背上拍了一巴掌。哇。孩子哭喊起来,世界便多了一份声音。德正对虚弱的淑贤道,是男娃,我有儿了。

淑贤已无力笑。

过十几年后,德正死时,才能悟到,淑贤便是自己得到的天底下最好的一亩三分田。

少时的昌旺是望道村最调皮的孩子。每户人家的屋顶,他都爬过。匪夷所思,有些屋顶别的孩子怎么都攀爬不上,唯有昌旺不费力气。昌旺小时调皮,可不得了。让村人记得最深的是,他喘着粗气,跑到人们面前叫,要命咧,阿宝掉江里头去了。阿宝爹拔腿就跑,在狭窄的田埂上摔了跟头,跌掉半颗门牙。田里的人也都向江边跑。后来阿宝也跟着人群往江边跑,看大人在江里头捞小孩。忙活半天,以为阿宝无救,大人们断了希望,才发现阿宝挤在跟前瞅着。有人大声叫出来,德正,德正,你要管管你家娃了。

德正一脸尴尬。

雪地得子,德正一家对昌旺疼爱得不得了。淑贤生昌旺时受了风寒,虽捡了条命,以后却病病歪歪,本就娘胎里带病,此后就不能生育。德正的种子不再发芽,只得了昌旺这独子。一家人宝贝一样护着昌旺。德正爹回家,问昌旺,孙,爷没在跟前,你爹你娘可打你骂你咧?德正回家,也问昌旺,你爷你娘可厌恶你?淑贤不怎么出门,像母鸡带小鸡般看护昌旺。即便如此,她在被窝里仍偷偷问昌旺,不在娘面前时,你爹你爷可曾唠叨你?小时昌旺不懂事,问了便如实答。后来大了,有了狡诈,问爷要东西吃,不给,便威胁爷,要到爹娘面前去告发爷打了孙。德正爹听了高兴,自家这孙可不白痴,比德正聪明百倍,像儿媳娘家门里人,长大有大出息。德正爹便高兴地请人从镇上捎带油条、烧饼、柿子、糖等东西回来,塞给孙吃。昌旺也从爹、娘那里威胁到了好处。得到甜头,越发调皮。

后来,德正觉得要管昌旺。可怎么管?愁死个人。昌旺虽小,可确实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德正教育孩子几句,便被孩子弄得无话可讲。德正说,昌旺,你要学好,大了才有出息,不然就只能像牛一样种地。昌旺便道,爹,你现在可像条牛一样种地,爷也是。爹是说你和爷都没出息不成?德正原先准备好多话,竟生生被昌旺卡在嗓子眼出不来。天爷,昌旺才这么点,嘴巴就这么毒,这该得了。

德正便想办法。村子里的孩子皮,大人便动手揍。可昌旺不能揍啊。失了手咋办?人家死了废了一儿,还有其他儿在,自家可只有独苗。

德正想了好长时间办法,到昌旺上学时还没能想出来。昌旺一上学堂,德正便常被私塾先生叫去。老先生道,这个孩童,我是实在没本事教,请领回。德正便哀求,老先生,你权当行善积德,别计较这顽劣货,我感恩戴德。

老先生气生得大,可德正自家没多余钱买通,只能空口哀求,硬是不肯把昌旺领回家。回家了,儿便如爹一样,大字不识。死皮赖脸待在学堂,还能认字断句,学些为人之理,不致一世浑噩。

先生见德正愁眉苦脸样,便道,要待在学堂可以,但日后再顽皮,可要准我用戒尺打。

德正听了心里一哆嗦。昌旺可不能挨打。要能打,自己早打了。可不让先生打就得把昌旺领回家。这可难办。德正认真想了阵,道,老话说,子不教父之过。昌旺顽皮,是我做爹的不是,我该受到惩罚。以后昌旺让先生动怒,便找我来,我让先生打。打罢我,我再回去打昌旺。这样昌旺长记性,我也长记性。

老先生听了,对德正道,听你一番话,我倒要高看你。如此教子,史上未有,可与孟母三迁媲美,真是感天动地。

德正暗自高兴。以后便常被先生叫到学堂来,当着一屋子学生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掌。有时在家里,有时在田里,昌旺气喘吁吁跑来,老远就叫,爹,爹,先生喊你去,要打你手板。就得匆匆往学堂里赶。德正手掌老茧厚,可还是被先生打得生疼。德正挨完打,回来继续做事。晚上见到昌旺便道,今日爹被先生打,你可见着?昌旺说,先生点名打你,又非点名打我,我也无法。德正道,孩儿,你小不懂事,爹不怪你。你甚时长大了,不惹事端,爹就高兴了。

待昌旺长到十五岁,到了德正指望的长大年纪,便为德正惹出最大也是最后的麻烦。

那是一个夏天,昌旺在江边河沟里抓鱼,忽见两个日本鬼子过来,将衣服脱得精光,跳到河里洗澡。昌旺的眼睛被两样东西迷上了,挪不开。一是日本兵的壶,二是日本兵的枪。这两样物件,瞅起来新鲜好玩。昌旺生了心,暗暗在芦苇里慢慢移动,到了靠近的一堆衣物前,悄悄伸出手,将日本兵的水壶抓来,又一伸手将上着刺刀的枪拉过来。得了这两件东西,昌旺一步步踏实,不让芦苇摇出声响,小心退去。待踏上河堤,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回家,埋于羊圈处。此后昌旺便留了心,打听镇上日本人动静。没听到甚动静,松懈起来,趁人不备,便将东西挖出来,暗自玩耍。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将那刺刀卸下,别在腰间。德正见了问,昌旺,这刀从哪得的?昌旺回道,江边玩耍时捡的。德正道,这是日本兵东西,咱可不能让鬼子瞅见,见了,鬼子问起,怎说得清是偷还是抢。昌旺满口答应。可暗地里还是拿出来玩。这下出事了,有一卖货郎摇着拨浪鼓从德正家门口走时,见到了昌旺腰间的刺刀。那卖货郎是日本探子,当时没言语,到了下午,就有一队日本兵进到望道村来,将德正家围将起来。

田间得到消息的德正,知道出了事,扔下锄头往家赶。要命的儿啊,你可惹出麻烦了。赶回家,便被日本人捉住。那时,家里就德正、淑贤、昌旺三人,德正爹已经死了挂在墙上。日本人拿着从昌旺腰间得来的刺刀问三人,这刀是你们的?日本话三人听不懂,有个翻译对着他们重讲一遍。这工夫,德正已定好主张,便道,是我得的。日本人问,枪在何处?德正吃了一惊,想不到昌旺还拿了日本人的枪。这下,事情凶险起来。德正看下昌旺,慢慢道,也是我拿的喽。说罢,对昌旺道,孩儿,你将爹藏着的枪拿出来,不然他们要杀人放火咧。昌旺听懂了,自己顽皮不谨慎,不仅将爹置于死地,还将一村人都置于死地里。昌旺便到羊圈里将枪和水壶取来。日本人得了东西,没走,问德正,谁是你的同伙?你受谁指使?德正答不出来,也不能胡乱答,心里咯噔下,预料到今日将命休。见德正不语,日本兵便将德正捆绑起来,当即倒吊在屋旁茅坑边的榆树上。

鬼子问,快说,还有谁?

德正不做声。在村人的惊呼声中,鬼子一松绳子,德正的脑袋便落进茅坑里。只见被捆绑的德正像条虫子一样扭动挣扎。一阵工夫后,鬼子将德正的头从茅坑里拉出,叫道,快说,快说。

德正的嘴里,吐出黄色、黑色、青色的东西。吐罢,德正叫道,狗日的你们,还不走。

鬼子又将德正倒栽进茅坑。比上一次时间还长。德正再次被拉起,哇哇地呕吐着,边吐边叫,狗日的,可以走了啊。

昌旺知道爹叫自己走,离开。可爹这个样子,自己又怎能走掉。待爹第二次恶狠狠地叫时,眼泪从昌旺眼里流出,趁鬼子不注意,他钻出人群,在庄子里躲躲藏藏跑一阵,上了远处的土坡,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家屋子前爹被鬼子折磨。

鬼子又一次将德正拉出,德正已奄奄一息。淑贤见了,一只脚蹦着,朝拉绳子的鬼子撞去,嘴里叫道,德正哥,德正哥。

德正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女人高喊着,疯了一样扑向鬼子。她双手舞着去抢抓绳子,不让德正再落进茅坑。鬼子一把将她推开,她肥胖的身影打着趔趄没站稳,一个鬼子举起枪托,朝她脑袋砸下。淑贤双手张开扬向天空,像去树上的高处摘梨桃,身影定住片刻,就直直倒在地上。鬼子对着淑贤的脑袋一扣扳机,砰的一声,淑贤的脑袋冒出了一蓬血,血花绽放开来。

淑贤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亡掉了。德正看得清清楚楚,心疼得绞成一团。那年雪天,淑贤第一次将德正拉进被窝,亲昵地告诉德正她欢喜他时,他不信。在雪地里,淑贤在死亡边沿告诉德正,她欢喜他时,还是不信。如今,德正信了淑贤。自己的女人真的欢喜自己啊,欢喜到可以把命拿出来给他。自己是多么蠢笨,是活该受罪的蠢驴,常常腹诽淑贤的不是,以为她是骗子,是一根缠绕自己的藤,在自己的痛中攫取幸福。自己怎就从来没有细瞅淑贤的心。

德正再一次落进茅坑,没有挣扎,静静沉在那团污水中。他暗自对自己说,德正,与自己女人一道走,也挺好。淑贤欢喜自己,自己也喜欢着她。第一次见到她,便被她吸引住,自己只是假装不喜欢,怕人取笑,怕人说闲话。这么想着,黑暗里出现一道白光,眼前渐渐雪亮起来。在雪白里立着个人影。天爷,那是淑贤,她在看着他,朝他笑着。淑贤,我的好媳妇,你是我得的天下最好的一亩三分地,我来咧,我来播种,收了稻子麦子,我们一起做年糕馒头,烧米饭、面条吃。

德正一身污秽倒着死在树上。

土坡上,远远见得爹娘死掉,昌旺跪下磕了六个响头。磕罢,昌旺向西边去,去找打鬼子的武装队。后来昌旺变了个人,活得不再任性恣意,知道凡事要识理。心有想法时,爹娘便浮现脑海。爹娘双双立着,急急告诫,昌旺,你可不能再犯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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