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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两关记

2015-11-05冯玉雷

丝绸之路 2015年5期
关键词:志成

冯玉雷

甲午晚秋,应甘肃敦煌西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吴三雄之邀,前往考察。10月10日,气温骤降,大风扬沙,遮天蔽日。夜晚飘起雨夹雪,似考验我的意志。孙志成兄、夏生平友先后来电来短信,说敦煌气温降至零下,嘱我多穿衣服。次日晨,风雪依然紧迫,空气凌冽。要不要退掉票,推迟行程?

此念一闪,即被我果断驱除。已计划先到莫高窟礼佛,然后与孙志成兄考察保护区,岂能因天气轻易改变?

晚秋时节,雨雪交加,树叶披雪,路面湿润,空气清冷。出城区,见两边山泛白,路边绿树黄叶,染以雪色,肃杀之气,凌然逼人。微信圈里,朋友们都晒雪景,晒冬衣,一片喊冷声。见我出行,诸友嘱我注意安全。温暖同时,也有几许凄凉。毕竟,冷天远行也算一件苦差事。

机场空管,延误两小时,才起飞。开始,空中迷茫一片,后来才逐渐变得清晰,偶尔可见祁连雪山的壮丽姿影。俯瞰山川,倍感时空之渺远、人生之卑微。将到敦煌,天完全放晴。大地的崚嶒与平坦尽收眼底。飞机从绿洲上空掉头,向东平稳降落。舱门打开,空气瘦冷,阳光却格外明媚,内心喜悦。云南朋友张丽梅在微信中留言说,什么地方,一会雨,一会晴?我回复说,已抵千里之外的敦煌。

到莫高窟,与夏生平友会面,同往九层楼礼佛。每次朝拜,内心都不能平静。人的生命、经历太有限,而想做的事情又太多,真正如愿完成的能有几样?思考、感叹、祈祷、崇敬。我发愿,无论如何,要将构想中的三部大书完成。

李其琼先生遗作展虽过展期,还未撤去,便谦恭观摩。崇敬之情难以言表。我将很多经典临摹作品统一命名为《成就生命中的伟大》,发到群里,与大家分享。外人根本无法想象这些先辈们超凡脱俗、清心寡欲的守望生活。与夏生平聊起时下年轻学人中存在的很多问题,感慨不已。要成就生命中的高贵、伟大,或者说,一个人要真正活出品味来,就不应被时代的浮躁气浸淫、冲荡。

驻足宕泉河边,远眺南三危山峰高耸的烽火台,问夏生平:“你到过那里吗?”他说只去过城城湾。我自豪地说曾到过承载烽火台的山上,眺望四周,眼界很宽。据史料载,俄国人奥登堡曾到城城湾并留下摄影资料,已结集出版。

晚上,与孙志成兄在敦煌城相见。简餐后,见天色尚明,便信步拜谒白马塔。经过党河风情线、白马塔桥,一群野鸭作秀似地以鸣沙山和美丽壮观的火烧云为背景,变化阵形,自由飞翔。我们急忙抓拍。天气变凉,光线黯淡。进入城郊土路,过老树林、破屋、羊圈、败落田野,终于走到伟岸杨树环抱的白马塔院外。我们默默瞻仰,还是惊飞几只打算入梦的什么鸟。之后,沿乡村小路,穿过荒废土地,接近敦煌古城址。几段坍塌的城墙被钢丝围栏保护起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夜色愈来愈沉,从古城墙边田埂上遥望灯火阑珊的敦煌市,遥望若有若无的鸣沙山,别有韵味。老城墙、模糊田野、炊烟清气酝酿的氛围中,萧索悲凉之感油然而生。任何辉煌历史终究都是这种结局吧。

回到楼群灯光中,与志成兄道别。我想徒步到鸣沙山,至杨家桥,觉天气甚凉,便返回。

10月12日晨大约7点,保护区驾驶员小李敲门,说马上出发,去火烧湖。与志成兄会合,吃热乎乎的羊肉粉汤。他说青海石油管理局的一帮鸟友们已经出发了。早晨有蜃气,空气不太明澈。我说这已很好了,若天阴,下雨,更糟。说完,自己都觉得很外行:敦煌地处库姆塔格沙漠边缘,干旱少雨,多是晴天。

出城,汽车在戈壁滩中的柏油路上驰骋。道路两边是正在建设中的敦格铁路。

前方是睡佛山、党河水库。渐渐接近,能看见山的清晰姿影时,我们却向西拐入玉门关道。人少,车少,北山也似乎拉近了。

到二墩村路口,车子向南拐入一条便道。志成兄介绍说,这个村得名于玉门关与阳关之间通道上的两座烽火台,或许是古代两关之间的驿站。

穿过二墩村,汽车驶进沙丘连绵的火烧湖盆地。

沙丘地带,胡杨树大多已死,但枝干仍保持着挣扎状态;生者的树叶勉强呈绿,像行吟诗人或苦行僧的精神状态。志成兄说地下水位下降导致目前状态。火烧湖是湖盆状林区,这沙垄地带当是其边缘地带了。随着林地深入,沙丘抬高、隆起,后来竟耸出高巍的山峰。我们下车,沿着陡滑沙坡吃力地登上峰顶。这座巨大沙丘是一丛红柳包,日积月累几百年才堆成。伸展到顶部的红柳枝仍含着生命绿意。沙坡中间、坡底的红柳躯干盘根错节,筋骨暴露,虽已枯死,却仍透露着汉唐时代桀骜不驯的倔强气势。要想在大热、大冷、大旱、大孤独的戈壁滩里生存,没有这种犟脾气确实不行。

冷风劲吹,饱含晚秋的肃杀旷味,在耳边磨擦出尖利哨声。四周都是逶迤连绵的沙丘、胡杨、荒滩。北山巍巍,沉默如金。大家被这沧海桑田风景的冲击所震撼,虔敬巡礼。我们尽量不出声,不惊扰。

红柳涅槃。我的脑海里忽然泛出这颗珍珠般的礼赞诗语。

离开沙丘、胡杨,便进入火烧湖林区腹地。胡杨林由此逶迤西去,一直延伸到玉门关、马圈湾以西的后坑。志成兄提议小李驾车绕道到瞭望塔休息,我们穿越胡杨林过去。

他担心我体力难以支持。我说保证没问题。

胡杨树叶子已大多泛黄,灿烂辉煌,随意散布各处,风采各各不同,或壮观,或孤傲,或奇异,或雄强,或柔情,姿态万千,情趣万千。即使倒伏地面的躯干,也别样生动。与柔软沙地不同,这里多是坚硬的盐碱硬壳,踩上去,咔嚓咔嚓,碰出脆响,在寂静的林间显得铿锵有力。这种地面系下雨后或春天水位上升,润湿地表,接着被夏天烈日暴晒后形成。我是第一次穿越这原始的、极端荒凉的胡杨林,处处感到新鲜,努力把一切眼之所及的景观摄入镜头。

志成兄在林业系统、保护区工作几十年,常年穿梭于四个保护站,熟悉保护区的树木鸟兽,但每次进入林区都像首次造访,充满激情。他扛着笨重设备,转来转去,不知疲倦,从各个角度拍摄胡杨全景及局部的杆、枝、叶、形、伤痕,等等。多年劳累,他颈椎严重受损,心脏做过搭桥手术,走路时喘粗气。我担心他太累,想提醒坐下来休息、交流。但胡杨枝叶的俏丽、壮观、绚烂总是激情四射地跃入眼帘,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我们忘情地欣赏、拍摄。志成兄在拍胡杨的同时也观察不知名的鸟,抓拍。

这些年,

乡愁竟然成了热词

乡愁竟然要被强行挽留

放眼中国大地

有多少人扛着沉重的设备默默工作

林间出现驼印、黄羊蹄印。几道洪水冲刷过的小河沟也梦境般呈现。一只蜂般大小的鸟儿空灵叫,我循声到树下。它与人捉迷藏,玩一阵,吱吱叫着飞走了。

经过一片曾是沼泽地的干涸地面,狰狞沟垄扭结成虬龙状,似乎还在愤怒抗争。我推测这是人为。志成兄肯定地说是泛浆时自身运动形成,然后干涸凝结成这个姿态。我拍几张照片,缩小在狭窄屏幕上,其粗砺雄浑的精神反而更集中,更凸显。

即使有北山作参照,志成兄也是优秀向导,我仍担心迷路——志成兄几次自言自语念叨“怎么还看不见瞭望塔”。我登上沙垄,向西张望,满眼尽是神态各异的胡杨,就不见塔台。但我相信志成兄,并不惊慌。在胡杨林和荒草滩上继续穿行一阵,终于,瞭望塔出现了。

穿越开始时是上午10点多,看见瞭望塔时已经下午1点多。天气开始闷热起来。到瞭望塔下,我们在车里吃午餐——志成兄早晨5点起床赶制的烫面饼。就着胡杨林的气息野餐,其乐无穷。

简单用完餐,大家登上高耸的瞭望塔,迎着大风,向四周远眺。小李从望远镜中看到六峰野骆驼在活动。我只看见城垛般的雅丹和孤岛般的树木丛或荒地。接过望远镜,果然看到活动影子。它们就是保护站救助并养大的野骆驼,现在经常袭击人。志成兄善解人意地解释:“其实野骆驼胆子很小,这些野骆驼从小同人玩耍,因此总想接近人。但它们确实已进入壮年,力大无穷,如果撞击人,后果不堪设想。这种救助结果出乎意外。现在,这帮家伙成了保护站的心腹大患。”环顾四周苍茫戈壁、树木,不觉时光更替之速,倒仿佛进入洪荒之初、时序尚未拉开时的凝滞状态。我是多么喜欢这种荒凉中的宁静与宁静中的荒凉啊。

观望一阵,志成兄叫上小王,又进入胡杨林中创作。我独自到瞭望塔西侧盐碱地转悠一阵。一边在盐碱地上踩出脆响,一边警觉倾听。野骆驼会不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或身后?

青海油田的朋友拍摄到一种什么鸟展翅飞翔的清晰状态,很漂亮。他还发现一对被其他猛禽吃掉的什么鹰的翅膀。志成兄回来后推测这只鹰可能因病落地,被狐狸吃的。讨论一阵,志成兄指着东边的一个人工高台说:“当年张艺谋在这里拍摄电影《英雄》时,张曼玉就从那里跳下来。”这种转折太快,我搞不清鹰的双翅与张曼玉的跳跃有何关联。天气越来越热。四周都泛着刺目光芒,激烈如矢。

我们动身前往玉门关保护站。

与火烧湖林地东南部相连的是芦草井子,也是两关之间的驿站,湿地至今犹存。几年前,我曾与摄影家李成兄到过那里,返回时走疏勒河道,从远处感受三危山、鸣沙山在空旷戈壁中的排列关系。沉想中,汽车沿荒原便道直达玉门关保护站。它是西湖保护区中心枢纽。小憩一阵,兴之所至,大家驱车到几公里以外的马圈湾遗址瞻仰汉朝士卒营房遗址和爬伏于荒滩中的长城残体。昔时烽台、马圈、垃圾堆痕迹依稀可辨。倏忽间,时光,无边无际流淌的时光被拉扯回来了。从营房所在高地向西眺望,可见伫立于夕阳中的牛头墩,承载它的台地伟岸如浑厚城墙。这种景象,2009年从兰州飞往成都拜谒赵毅衡先生时看见过。当年,我被天空中幻觉般的壮丽景象震慑了。

公路南边湿地中,野马“美女”家族悠然吃草。

壮丽夕阳为此次考察画上句号。

披一身碱土,一身疲惫,一身欣悦,一身感动,与暮色暮气赛跑,赶回敦煌,华灯四起,已是晚上9点多。

向所有平凡的劳动者致敬!

10月13日上午,与志成兄一起拜访吴三雄局长。他是保护区的主要缔造者。

商谈完建区10周年庆祝活动策划方案,我们傍着鸣沙山,沿阳关古道前往崔木头沟保护站。这处保护站建在阳关大道上的第一所驿站,与阳关直线距离大约60里,正好是驼队一天行程。志成兄多次乘四驱越野车翻沙丘,耗时少则40分钟,多也超不过一小时。

我们乘坐的车是两驱,须绕道阿克塞,大约得三个小时。

志成兄介绍说,阳关古道因傍山行,又称山道,当时多遭受大型野兽、山洪威胁;玉门关道经过的西湖保护区多湿地,因此古代俗称水道。我豁然开朗,习惯性地问:史书上有记载吗?刚问完,自己都觉得脸红。大地格局如此清楚,何须文献证明?

这样想着,就经洞子湾、阿克塞绕到了阿尔金山下。广袤荒原的北部,横亘着承载“阳关山道”的沙龙。

路途空阔,辽远,但并不寂寞。阿尔金山的雪峰、戈壁滩上的驼群增添无穷乐趣。特别是阿克塞温顺的骆驼,大约是人迹罕至之故,当我们停车凑近拍照时,也饶有兴味地打量远方来客。评论家赵录旺曾在鸣沙山指着骆驼说:它们温顺得让人心疼。那是2007年7月。

2010年7月,与伊犁仓活佛小聚,分别时,他真诚拥抱我说:“我们是兄弟!”多年来,看到寒水中游动的野鸭、戈壁滩上温顺的骆驼、民工、枯树之类都怦然心动。现在,对这些骆驼,我有同样的感觉。拍照片,发到群里,称它们是兄弟。确实,看到冬天冰水中觅食的野鸭、天空中飞渡的喜鹊、荒原中孤独的狮子、雪地中艰难行走的野牦牛,我都会油然而生这种感觉。人与万物都是自然界的孩子,大家都是兄弟,不应该互相歧视,彼此伤害。

从阿克塞到新疆若羌有一条公路,柏油铺到多坝乡。汽车从半路拐向右侧的戈壁砾石滩,在颠簸中前进。摇摇晃晃,曲折环绕,穿越沙滩。轰鸣许久,进入一道洪水冲刷出的河沟,两边是巨大沙丘和水墨画似的山峰,无草无树,异常荒凉,仿佛月球中的景象。荒凉在不断加浓、加深。我们上了山脊、山梁、山腰、山谷。西边沟壑纵横,东边是巨大的、连绵起伏的美丽沙丘。阳关大道就从那些波涛中绵延而来。当年,驼铃敲响沙海,这里呈现着别样古韵。现在,汽车开足马力轰鸣,反倒衬托出巨大的宁静与寂寞。简单的美,真实的美,粗砺的美,深刻的美,毫不保留的美,无比宏阔的美,大气雄浑的美!面对这些亘古荒凉的沙山、沙海及滚涌的浪涛,我兴奋,激动,狂喜。昂扬激奋中,汽车驰过一片较为平坦的荒滩,冲下山坡,抵达隐藏在崔木头沟中的保护站。

这里曾是西出阳关后的第一个驿站。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非常隐蔽,适当。东边土崖上有个豁口,据说古代驼队就从那里过来。

多坝沟保护站目前找不到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因此,与崔木头沟保护站合署办公,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小绿洲,护林员同古代戍守边战士兵一样,每天记录人员往来、工作状态,并定期向上级汇报,内容与出土汉简大同小异。古代士兵保卫行旅、国防,护林员维持生态,他们的生活与汉唐时代的戍边将士何其相似。工余,护林员种菜种瓜,养鸡养兔,当年执勤驿站、烽燧的将士亦如此。2014年4月,我与志成兄考察湾腰墩时就看到过汉朝士兵开垦的土地痕迹。

恍若隔世,又觉时光混沌。

与护林员共进午餐。每人一大盘既宽又厚的拉条子,拌白菜,调以醋和辣椒。就这些。一年四季,几乎每顿饭都这样。他们基本上不吃米饭。常年如此。他们用太阳能,护林员喝碱度略高的泉水。

我吃了四条面的,满满一大盘,志成兄对我的饭量赞不绝口。

餐后,汽车要开到崔木头沟上游,途经坡顶一个雅丹台地,俯瞰宽阔的、长满胡杨、芦苇之类植物的深沟,拍照。对面是光滑平静的沙山,它与远山相拥相持,一直向西边延伸。有只鹰迎着上升气流悠闲展翅盘飞,我急忙抓拍到几张漂亮照片。甚幸!

接着,汽车沿着阳关古道飞驰,抵达一座有烽火台遗址的山谷口。当年商队烧水、做饭支锅用过的几块大石头还保持原来的状态。这是汽车能够到达的最远地方。后面的考察,要徒步完成。

下车,大家沿着山谷徒步下山。驼队商户走过的路,经过多年风吹雨刷,形成窄而深的干沟。山顶烽火台已坍塌,但仍然醒目,警惕,它的主要功能是为商旅指引方向,军事意义减弱。大山坡被崔木头沟截断,我们小心翼翼,从陡峭的悬边下到沟底。

崔木头沟发源于阿尔金山,向北狂野延伸。洪水暴发,排山倒海,猛烈冲刷两边土地、树木,水量少时,涓涓细流,娇气温顺,吸引黄羊、野骆驼、兔子、鸟类来解渴。河岸西边沙坡上,羊走过的一带路迹清晰生动。

崔木头沟里主要植物是胡杨树和芦苇。我捡到一截鸡枣拐木,志成兄断定有50年树龄。大家在沟底行走。夏天,沟里多蚊虫,现在却很清静。蓝天、沙山、胡杨、风蚀台地、远山,风景组合得波澜壮阔、层次分明。苏轼不来此地,真是极大的遗憾。玄奘回国时走阳关道,这是入关前的最后一段路程,但《大唐西域记》中只字未提。或许当年经过长途旅程,他疲惫不堪,没心情欣赏壮丽的自然风景,还是这种无拘无束、自然无为的大美令所有语言都失效?

一切到这里敛声才是。我们默默行走,默默呼吸,默默感受。这种享受堪比一次深刻、有效的修行。

崔木头沟胡杨的奇特处是长在高危的沙丘间。有的甚至屹立在沙丘顶部。胡杨树最初生长时,沙丘几乎与河床相契,每年的风沙不断从库姆塔格沙漠吹来,堆积,胡杨树不断挣扎向上生长,避免被淹没的厄运,较量多年,形成这种独特状态。现在,它们的竞争还在继续。

顺沟而下,在丛林中潜行,忽然,河床倏地渗出大量明水,原来孱弱的小河奇迹般丰沛起来,河边湿地也变得异常松软,行走极难。芦苇越来越茂密。我和志成兄试图从高大密实的芦苇丛中开辟出一条路。芦苇劲挺顽韧,不屈不挠,我的裤子被刺破。左手也划了一道血痕。终不能过,原路返回。

志成兄的裤子前一天就被什么刺划破了。

望着黄羊在两岸沙坡上留下的一串踪迹,我提议大家爬上沙坡,从上面拍摄胡杨树。志成兄说沙坡松软,路难行,可望而不可及。

大家只好从被芦苇丛围拥的狭窄河道中涉水穿行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滩涂港湾。几棵沙枣树长在石山脚下。沙枣树因荒弃多年,毛刺刺,野性十足。但毕竟是与人烟关联的文化符号,它指引我们看到了石山上有城堡遗址。我与志成兄沿着极陡的石壁坡攀援而上。经过一段显然是人工开凿出的狭窄峡谷,就能清楚看到当年士兵踩出的道路痕迹和拦洪坝故址。路缠绕在山间,呈“之”字形,通到山顶。登临高处,眼界大开。

此古城当是出阳关后的第一个军事管理机构,极有可能是汉代城堡遗址。城堡构筑在地势险要的石山顶部,易守难攻,且有烽火台收集信息。四周山头都有烽火台拱卫,遥相呼应。选择此山头设置管理机构,真是慧眼卓识。然当年建筑之辛苦,不言而喻。有石头,有碱泥,有芦苇,有土坯,各种建筑材料混合使用。山腰处有古人挖土筑房的痕迹。山下是临河芦苇草滩。当年,商户至此,小憩,纳税,娱乐,相当繁华。而现在,只有遍地砾石……来此处戍守或执行公务的古人从何处来,又去了何处?他们在这里留下过怎样的故事?一切都成为化石般谜团。只有辽远的山脉和沙滩依旧,小河也依然泛着波光默默流淌。黄草、黄树,还有那开满滩地的银白色芦苇花,都笼罩在一种萧索的情调中。

摄像师小王和扛设备的护林员小张发现由三只黄羊组成的小羊群。公羊、母羊、小羊,有只狐狸尾随。我不免为它们的命运担忧。

沙丘和荒山的主色调本为老黄,深秋季节,为胡杨及百草的枝叶渲染得氛围更浓。我久久凝望对面黄色沙岗上状若静坐观音的烽火台。阳光逆射,其姿态似剪影方式呈现。后面是向天边伸展的辽阔滩地,如君子襟怀,似秋水文章,朴素实在,大气雷动。我又想起秉俊兄的为人、为文、为事。我一定建议他抽空到这以荒滩为通天大道的地方来考察、感受。实现此梦想,要多久?

站在古堡残址上,不管向任何地方眺望,皆是宏阔无垠的展现,无不令人魂悸魄动,心绪难宁。风来助兴,猛烈地吹。纯蓝天空中,竟然出现一片祥云,无声无息,淡雅如琴。这种大气的风景醒目提神,令人精神倍增,世俗生活中的物象与喧嚣渺远如梦。陶醉的滋味一如其地美景,常人难以到达;而身临其境者,也只能心领神会。与志成兄到构筑在山坡上的房址巡礼一圈,原路返回到主山背后,从一条向北嵌入山谷的壕沟,下山。壕沟窄而深,浮土酥软,勉强通过。这也是汉朝士兵常走的路。大家推测,古人或常常往来于夹在山坡与河床之间的襟带绿洲。到山底,果然看到引水浇地的渠址与依地势分割的小块田畴。临河地埂处,压着芦苇秆,防止河水冲刷。这片小绿洲延伸近千米,种植粮食、瓜果、蔬菜,基本能满足驿站及周边烽燧管理人员需要。他们或许还用苹果、大麦酿酒呢。

这个驿站没有考察过,将来可能会发现一些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蛛丝马迹。现在,只能对着茂密的树林遐想。偶尔飞至的鸟群暂栖枝头,好奇地打量来客,仿佛在说:“子非隐士,何故至此?”

太阳不遗余力地播撒热量,但明显感觉到凉气从各道山沟里、树丫间流泻袭来。我努力拍照,感受,登上高冈北望,忽见遥远的沙滩上两只黄羊奔驰。因距离太远,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看见小黄羊。

自然界中的美景总也看不够,带不走。得返回了。我们离开宽阔的河床,走到西岸辽阔的沙滩上。脚步沉重,身心愉悦。黄昏余光,柔美沙滩,美丽浪纹构成另一种旷达景致。我发现,这里的沙粒比鸣沙山的大而粗糙,不细腻。大概是此地距离库姆塔格沙漠近,风力将较大较粗的沙粒筛选留下,而将细小较轻的吹到月牙泉和党河边。

我们背负晚霞,欣赏沿途风景。北边是一列高山。阳关大道中的一条就夹在它与沙岗之间,时见高处堆积的石头和插在地里的树干,那是路标,或为今人所为,或为古人所置。南边崔木头沟及其东侧的山体上绽露着湖岸模样的层次。志成兄说大约50万年前,这里是湖泊。沧海桑田的变化,处处上演。相比之下,汉唐时代东来西往的驼队时代,算是很近了。翻过一道又一道沙梁,看见渺远的保护站营地,心里踏实了。偶遇墨玉群,我挑一块较小的,带出沙漠。对较大的,只能拍照。后来将路遇墨玉事电告叶舒宪老师,他很吃惊,恨不能立即去考察。

夜幕即将全部拉下来时,我们翻越最后一道砾梁,出现几垛被沙丘拱起的高大绿色植物,煞是耀眼、妖艳。志成兄说这叫花花柴,俗称胖婆娘。我哑然失笑,左拍右拍,忙乎一阵。

夜色猛烈袭来,我们从沙坡、悬崖间找到便道,滑到沟底,艰难过河,穿越芦苇丛,回到保护站。

此次穿越,大约徒步8公里。用过晚餐,天已黑透,星河灿烂。穿越荒滩,回到敦煌,10点30分。

因缘时会,2014年10月12、13日连续出玉门关、阳关,感受丰盈。回兰数日,梦犹在关外,念想不断。那些旷达的美景仍然独自美丽着,变奏着,享受着,其超然淡定令人感佩。

补记:

2014年10月25日,甘肃敦煌西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吴三雄与副局长、办公室主任到杂志社交流合作项目,吴三雄局长说起几个动物故事,其中最感人者乃是母子两头驴的故事:某探险家徒步到玉门关外,偶遇一倒毙的母驴及小驴。母驴已死多时,幼驴围绕左右,不忍离去。但它孤独无依,三日后也倒毙母驴身旁。探险家大恸,葬之,发誓说:“吾不如驴也!若能活着探险归来,一定立碑纪念此孝驴!”

后来,他安全返回,立碑记其事。这样的故事,在保护区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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