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石

江亦洁

我是这儿的新来者，刚被安置在角落里，周围那些打探的眼神就如万箭向我射来。脚步声远去，房间的灯“啪”地关上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是的，如你所见，我是一块石头，和躺在我旁边的几十块石头没有什么两样。哦不，准确地说，是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倘若哪个家伙里面包裹着玉，那他的身价就是普通石头所不可比拟的。没错，我是这家赌石店新来的成员。当人们从口袋里拿出支票或银行卡时，他们的眼睛像老鹰一样尖利地在我和同伴之间逡巡、观察。那迫不及待又狂躁不安的眼神，就好像两只锋锐的铁钩，恨不能立马将你开膛破肚，看看你是否值得他们为你付出价钱。当然，在买下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之前，他们是不能把我们切开，看看我们究竟是能让他们一夜暴富的上等玉石，还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让他们把身家都输得精光呢，一切都在一个“赌”字上。

周围的新伙伴都在黑暗中注视着我。我只得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自己。在到这儿之前，我曾在云南的另一个赌石店待过好几年，也许是长得太过普通，一直没有被任何一个敢冒险的有钱买家挑中。几天前，这家赌石店的老板和我的老主人谈生意，不知为何居然看中了我，把我买了过来。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人类有时候看待事物是很奇怪的，同一件东西，在一个人眼里一钱不值，在另一个人眼里却可能是无价之宝。

“我也是上个星期才来的，你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吗？看，那边那个，他昨天差一点就被一个有钱的富豪挑中了，连钱都付了，最后又反悔了。真可惜，他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仓库只有一步之遥了。”

“被挑中又怎么样呢？被送上切割机，验证你的身份到底是石头还是玉？”

“是玉的话他们会大喜，把你供起来吧？”

“不，我猜他们会把你的玉全部拿光，然后把你一扔了事。”

“如果只是块石头呢？他们会一气之下把你扔到碎石机里吗？或者摆在花园里当纪念品？”

“想得美，是块石头的话，你可是有可能让他们倾家荡产的，他们会对你恨之入骨，不会想再看你第二眼的。”

“可毕竟我们是他们自己挑中的呀，上帝选择让我们不是玉，而他们又选择了我们，这又怎能怪罪我们呢？”

“新来的，你怎么看？你希望自己是块玉吗？你愿意被人买走吗？”

我沉默，不知道怎么回答。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我希望吗？我愿意吗？我自己也说不清。你一定以为我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不是。我们谁都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玉，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如果里面是块玉是什么感觉，是块石头又是什么感觉。就像人类，如果某人是个天才，他自己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天才，因为当他面向高难问题的时候，他从不会知道普通人是怎么看待的，他只知道自己觉得挺简单。没有经历过，我无法比较；没有比较，我无法判断自己的本质。我所知道的，就是我的外表是块石头，和这家店里的其他同伴一样，经过所谓的“专家”的权威评判，被诊断为含玉的几率为百分之多少多少，然后贴上好几位数的标签，等待着幸运或不幸的人把自己买走，送上切割机。

我没有特别希望自己是块玉或者不是，但我的确常常思考自己存在的价值。在人类的世界里，显然玉的价值不菲，但我一心以为，倘若这个世界上漫山遍野的都是玉，铺路的是玉，砌墙的也是玉，而石头数量稀少，只是偶尔出现一两块，那价值高的一定是石头了。如果这样，所有“赌石店”都会改名为“赌玉店”，卖的全是外表是玉的东西，人们将会为里面切开来的是石头还是玉喜极而泣或者悲痛万分。你瞧，他们根本不看本质，物以稀为贵，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我的价值一定不是我身上被店主贴的标签上的那个数字，我是一块石头，我一文不值；假如是玉，这个价则显然不止。哦，错了，这是价格，不是价值。价格只是一串数字，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写，价值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身为一块石头，我也是有梦想的。从前，我只是云南某座山上普通的一员而已，春天来的时候，小溪潺潺流动，光秃的枝桠上一鼓作气地抽出新芽，五彩的小花靠着我生长，松鼠把我当作他们的餐桌，蚂蚁把我当成小山训练他们的孩子爬行。我们仰望天空透明的蓝，吹着暖暖的风，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道古论今。那时候，我的确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可现在，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我就像毫无生气的老人，我找不到一点存在的意义。我没有了价值感，有的只是价格，那个小白纸条就定位了我存在的意义。可笑的是，这都是自以为是的人类自行定义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玉还是石头，他们就装模作样、信誓旦旦地给我贴上了标签。更荒谬的是那些来赌石头的人，那些腰缠万贯的富豪过来寻个开心也就算了，但那些把全部身家都赌在一块石头上的人实在是愚蠢得不可理喻。宁愿将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赌”字上，却不愿脚踏实地去努力，这一定是他成不了成功人士的原因。

好几个月过去了，我跟大家都已经很熟了，不断有新伙伴加入进来，也不断有旧伙伴离开。房间西南角的阿美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是块价值连城的玉。当没被买家挑中时，她总会喋喋不休地抱怨他们没有眼光，她是极想被买走的。她认为被做成玉镯玉佩显然好过在这仓库里待一辈子。何况，石头的一辈子是很长的。东边那块表面有白色斑纹的石头，大家都叫他“斑先生”，他待在这儿好几年了，也一直没被挑中。身为这儿的老人家，他一直给我们讲那些曾经的买家的趣闻，谁家因为赌石发了，谁家因为赌石倾家荡产，他讲得一波三折，给我们无聊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房子正中间的阿奇不怎么说话，他身处中央地带，却沉默寡言。我猜他曾经的生活一定比这儿有趣得多，也更有价值。

一转眼，春天到了，窗外春雨连绵地下了好些个日子。有天早上，我惊讶地发现身后的角落里开了朵花。纤细的身子，淡紫色的花瓣，安静地倚在墙边。我惊喜万分，她可真美呢！由于缺少阳光，她显得十分瘦弱。

刚开始她不愿搭理我，后来我说：“你可以靠着我长高的，你知道。”她瞅着我，说了句：“我不想长高，长高了会被人发现的，那我就活不成了。”我说：“那我帮你挡着，你就躲在我身后，安心地开花吧。”她笑了一下，点点头。她的笑像微风吹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涟漪。

从那天起，我成了她的“护花使者”，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儿存在的价值，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气温渐渐地升高了，那朵花依旧瘦瘦小小的，胆怯地躲藏在我身后。我知道花终会凋谢的，就像以前在山上，那些靠着我生长得蓬蓬勃勃的野花也都会凋谢一样。我只是希望她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让我多体会一下存在的价值，至少她因为我而没有被人摘了去，早早地结束生命。想到这儿，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凝望着窗外的太阳和飞来飞去的小鸟。她从没抱怨自己为什么要长在这阴暗的角落，她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撑开自己的花瓣。她觉得她的花很美，我当然更觉得美，哪怕她的花从来没有引来过一只蜜蜂或蝴蝶。

在一个出大太阳的日子，阿美终于被买走了。我们一起竖起耳朵，静听隔壁大厅传过来的切割机震耳欲聋的声响。当切割机安静下来，一声声愤怒而绝望的咆哮声响彻云霄的时候，我们知道，阿美终究还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阿奇仍不怎么说话。他太沉闷了，没有石头愿意搭理他。我不认为他有什么错，一定是他之前的生活太精彩了。有一个伙伴被挑走后，据说是块上等玉石，大家在为他高兴之余，又都沉默了。没有谁知道他最终会怎样，毕竟，没有石头被切开后会被送回来，和我们分享这段经历。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 我被一个富得流油的大老板挑中了。当被带走的那一刻，我和那朵正在凋谢的花儿告别。穿过仓库，阿奇沉默地望着我。和对其他很多被带离的伙伴一样，斑先生说了句：“好运，孩子。”所有的石头都默默无语地注视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用悲壮来形容这个场面。

仓库门被关上的一瞬间，我仍旧惦记着那朵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花朵，她给了我存在的价值。我希望没了我的遮挡，她还能好好地活到凋谢的最后一刻。

再次睁开眼之后，我的耳边还存有几分钟前持续不断的切割声。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照得我头晕眼花，我意识到我已经被“解剖”了，但我还活着。从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买主紧绷的脸猜得出来，我是一块石头，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我的身份终于被确认了，这是我以前一直想要知道的事，但现在我却并没有特别高兴或难过。我想，我以前那么想确认自己，只是因为自己漫无目的，感到迷茫，找不到自我价值。可现在不同了，我知道那朵花儿倚靠的是我，她不介意我到底是玉是石，抑或是煤炭还是钢铁，身份的确认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买下我的老板并没有因为我而破产，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可不希望害得别人倾家荡产，虽然我并不需要对此负责，因为这本来就是人类自编自演的一场闹剧。

我被随意安置在老板家的大花园里，和很多鹅卵石一起。贴着草丛，嗅到久违的泥土的芬芳，见到久违的勤劳的昆虫，我的心里充满着巨大的喜悦。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花园里的小溪开始潺潺流动，光秃秃的枝桠一鼓作气地抽出了崭新的叶片，一簇簇五彩的小花靠着我生长，松树把我当成了他们的餐桌，蚂蚁把我当作小山训练他们的孩子爬行。每天每天，我们仰望天空透明的蓝，吹着暖暖的风，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不知道仓库里的伙伴们都怎么样了。我仍时不时想起为我生命点亮一盏灯的那朵淡紫色的小花。眼前蜂蝶成群，翩然起舞，它们是为了我身边生长着的那一群美丽的花朵而来。看着它们，我笑了。我明白，我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我照样可以在大地上快乐地活着，享受美丽的春天。

图·魏 恺

苦逼的高三党一枚，就读于上海市七宝中学，每天与题海做伴。

从小在妈妈的威逼利诱下阅读了很多优秀童话和小说作品，发现了书的奇妙世界，但也因此“失去了”童年，因为长大以后才发现，伙伴们津津乐道的那些动画片我都没看过，不禁深深地忧伤。

善良，感性，内心总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喜欢旅游，喜欢画画，喜欢看电影，喜欢读书，喜欢美剧，喜欢大自然。最想去的地方是冰岛，最想做的事是看一次极光。希望自己以后能自由自在，去想去的地方，体验不同的生活，遇见一群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