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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心亭——致西部计划大学生志愿者

2015-10-29

剑南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稳定

1

从一次换届选举开始,光棍儿村就像尖铧刺穿的冬地,疼一股,翻个身,再也无法懒睡。

扰瞌睡的是一个女人。准确讲,是个大姑娘,24岁,湖南来的大学生志愿者。女娃子不在乡政府办公室看报纸,要踮20里山路到光棍儿村竞选书记。说起来没人信。方圆团转的女人犯了大错,最严厉的责骂是:把你嫁到光棍儿村!仿佛嫁到光棍儿村比打死还遭罪。成树爷的小先人才几岁,都知道“牛走群,鸡踏蛋,光棍儿汉子撵到看,裤裆顶起能推磨,棒槌硬的能擀面”,还在放牛的时候喝起喝起唱。死女娃子有几个胆?

信也好,不信也好,选举在村小学教室里开始了。主持选举的乡党委副书记世贵宣布选举办法和程序,投票前,要竞职演讲,以前没搞过。

老支书的自信硬梆梆的。当了二十年党支部书记,得的奖状码起比土墙还厚。他稳稳地走到讲台上,突然意识到跟一个闺女一般大的女娃子较量,没意思,很掉身份,于是一挥烟袋又往下走,边走边说,有强过我的人,我还投一票给他。他的演讲就算结束了,只有一句话,像威胁。底下一阵嗡嗡。

那女娃子就上台,自我介绍说,我叫兰心。整的还是普通话。老支书干脆扬着脸看窗子,一看,腾地站起来便骂,德旺你个狗日的!叫你把几块窗子玻璃装上,你装的在哪?把兰心的普通话惊得嗄住了。

德旺是上一届村文书,平日对老支书唯唯诺诺的,这当口却理直气壮地生气了,发恨地想,都这紧巴坎上了,指望我写你的名字选你当书记——你还骂我!我叫你骂,叫你骂。于是把老支书的名字狠狠地叉掉,胜利地抬头去迎老支书的目光,很解放的样子。

老支书见众人都扭头看他,一想有点过份,就还是重重地坐回去。刚坐稳,兰心灿着脸过去,对着他一鞠躬,响响地说,老书记,如果我当选,请你多关照。他心里哼哼地冷笑,差点笑出声来。24个党员,是他一个一个培养出来的,就像自己的娃,他心里有底。

兰心接着演讲,说两年内把20里山路修通,三年之内,消灭光棍儿村的所有“光棍儿”。底下一片吃吃笑,老支书也笑。

填票的时候,老支书还真的画了一票给兰心。不是服气,是可怜,怕她一票不得,哭起麻烦。他第一个投票,不折不卷,一飞一飞地扔到旧纸箱里,然后出门,蹴到窗子底下,把叶子烟咂得嘣吃嘣吃响。

公布投票结果,老支书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兰心13票,他才11票。他掐着自己的大腿忍住,只后悔鬼摸脑壳,投一票给人家。他是不服输的人,只认定是自己把自己给选脱了,不是兰心打败了他。

也不说选举的事,也不说玻璃的事,老支书硬着脖子往家走,几个人喊都喊不住。不过老支书走不走,似乎影响不大。世贵副书记宣布兰心同志当选,兰心是村上的书记了,要改口叫兰心书记。兰心书记主持召开支部委员会议,认真地挨个认识:老支书算认识了,不说;大山,冷眼高个子,话比屁还少;德旺,猪食桶桶,笑得油光光的;二牛,学生娃样子,见女人就脸红。这就是一个班子啊!兰心书记环视几个人,心里想,这就是以后要一起流汗流泪流血的战友啊,思想里一阵庄严翻涌。

散会以后,大山第一个挤出门冷脸走掉,二牛挨到后面,似乎要对兰心书记说什么,但脸红了一阵,终于没有开口。德旺夹在党员中间大声地开着玩笑,心里舒坦极了,就像胀了很久的一个屁终于长长地放出去,周身通透,回去的路上实在忍不住,就遮遮掩掩吼了几句五音不全的山歌子,“太阳当顶过,先生放午学,先生儿放学先放我哟,路上有耽搁……”

教室里突然空荡。世贵副书记把选票收进包里,抬头对兰心书记说,难人的事还没开头呢,你准备眼泪哭吧,这阵,你还回乡上不?兰心书记说我就不回了,你也吃了饭再走嘛领导。吃饭?世贵副书记苦笑摇头,以前在老支书家吃,有酒有肉,现在呢,恐怕屁都不朝我放了。回去我给你带些方便面过来,用眼泪泡泡将就吃吧。晚上住的问题咋解决呢?兰心书记一笑,指指教室隔壁,那,楼梯间很大很宽。世贵副书记又苦笑摇头,夹着黑皮包下到操场上,向学校前后左右地指,左边第一家是大山,坎上大柳树底下是老支书,右边第一家是成树爷,上面拼排起的两家是二牛和德旺。指完回头去说,晚上把门窗和电灯关好,然后踩着小小的影子沉沉地去了。

2

光棍儿村其实有个名字,叫小月坝,挺诗意。时间进入21世纪初,一地月光的美好景象哪里有,小月坝不通车不通电话,年轻男女“孔雀东南飞”,女孩子纷纷外嫁,“光棍儿村”名符其实。小月坝村所在的乡自然叫大月坝,山谷里民房散乱,嵌在两匹山的褶皱里。好在一溪白水清凉,从小月坝出发,流经大月坝,绕出山谷便是白水县城。

老支书坐在自家阶沿上吃腊肉,喝酒,脖子都红沁沁的,把秋天的午后灌得熏熏醉。兰心书记已站到跟前,他眼皮都不抬。兰心书记轻轻说,表叔,我找饭吃来了。老支书深深地咂酒,咂了三杯才粗声喊,老婆子!老婆子!老不死的,又挺哪里去了!兰心书记等,等一阵不等了,对老支书说,我自己去煮饭,表叔,有面条吗?老支书来不及表态,兰心书记进厨房了,看见“老不死的”坐在灶前,嘴里包一口饭,咽不下去,读拼音字母O的样子。那一顿饭,兰心书记吃了三个鸡蛋,一大碗面条,吃完还不走,表叔表叔的缠着老支书说话。表叔,往后我在村里吃饭,挨家排,遇啥吃啥,吃一顿给两块钱。今天这顿算表叔请我,白吃啰。表叔,冬月间开始修路,你还要多操心哟。表叔,你的看法,大山任村主任合适不呢?老支书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老脸上横横的威严傻愣愣的,落了霜冻的红萝卜一样。

回到学校一个人收拾住房,兰心书记才把眼泪放出来,边哭边把自己埋到扫起的灰尘里。几个小学生躲在楼梯口外面好奇地瞧,一个说,新老师,新老师。另一个纠正,不是老师,爸爸说是新书记,书记你懂不懂?小先人揩了一袖子鼻涕,傻傻地复述他妈的意见:我娘说,那是狐狸精钻灶孔……

校长竟远抽空过去看了看,清瘦的声音说,床都搭不进去怎么住呢?说完走了。竟远50多岁,白发,展直的身板,正是褪色的白衬衣洗净熨平的那种意像,飘着淡淡的肥皂香。他在这所学校里磨光了30个年头,养儿育女一样照顾老师和学生娃。全校一到四年级4个班,4名老师都是本村的光棍儿,141个学生永远闪着好奇的大眼睛。

下午第三节课后,一群学生争先恐后到兰心书记收拾了一半的楼梯间,把她的书、盆、被、盅、鞋抱上就跑,也不同她商量。她追出去,见竟远站在办公室门口指挥学生,书放这,盆放那,鞋放屋角。另外三个老师在往进抬床。学校有两间办公室,腾出一间给兰心书记住。

暮色涌进山洼里的时候,兰心书记一扯拉线开关,白炽灯刷地亮了,一屋子的柔和。

当时没有想很多,好像门窗都没有认真关好,太累了,兰心书记倒头就睡,一觉到大天亮。

早饭排在大山家,自己排的。如果连大山都摆不平,可能她真的不适合当这个书记。土狗不见了,大山站在院坝里淡淡地问有事吗,总算是个招呼。兰心书记反倒不理大山,到灶屋同大山娘亲热得母子一般。吃饭的时候,兰心书记说,大妈,你们家那条狗凶哦,以为我怕它。大山娘疼爱地说,闺女你莫怕,它只是样子恶,其实不咬人。大山把稀饭吹得很响,脸色铁青,兰心书记假装听不见,看不见,笑着说,你是支部副书记,修路的事,测线规划,雷管炸药,组织人力,安全措施,都是你负责。还有,竞选村主任我投你的票,到时候看你的本事。大山还要分辨什么,被兰心书记止住,你们家土狗呢?好狗在猎场上。起身的时候,桌角上放了两块钱。

土狗没有出现,但跟出来一群比狗更可怕的动物。家家院坝角上,小河沟两边,满是沸腾的观众,端着碗刨饭的,虚着眼抽烟的,张着嘴呆望的,敞着喉咙玩笑或是尖叫的,都让兰心书记感到动物原始本能的毕现,仿佛饥饿的公羊,围住一捆青草。兰心书记心里一头小鹿撒踢冲撞,她几乎要返回去喊大山,哭着问他看够没有乐完没有,但她终于还是稳住了,问一个又笑又唱,足球裁判一样前前后后乱跑的男人,你叫什么?回答说,我,我,叫长娃。

3

先前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次开群众会,村上要买一条烟打十斤酒,显显地摆在会场高桌上。群众们边开会边抽烟,用三五个盅子喝转转酒,不管讲话的说事的完不完,只等烟尽酒光便散会,混一身酒气,留一地烟头,顺带把手活也做了,闲话也摆了。好像老支书试过要改一改,却反而叫群众把他给改了,通知开会,必定要他站在自家院坝沿上吆喝“喝酒来——喝酒来——”群众们集中到学校操场上,又快又整齐。

兰心书记知道这些。大山和二牛也经见过,小时候被父母拖着去,巴望抢一两颗水果糖。但是眼下,兰心书记买烟酒的钱都没有。德旺给新一届班子报盘,挖出一大把欠账的白条。兰心书记往本子上记录,大都是烟10元,酒6元,水泥10包,锁子6把,杂七杂八种类繁多,大帐有两笔,名目很有趣:打牌补助1000元,纠纷款377元6角。一算盘打出来,村委会历欠张三李四7900元。

因此兰心书记上台开第一次群众会,头三天就开始指着鼻子通知,到开会的当天十点过了,还不见有人往操场上走。再等到中午,几个老头老太拉着孩子去望了望,摇着头转身走了,喉咙里一抖一抖的,终没有说话,把兰心书记、大山、二牛三个人晾在冬天的风里。

大山和二牛有点稳不住。好在兰心书记还是一脸平静,对大山二牛一笑说,没关系,我们去一家一家地开,先就去德旺家,好像他那里人多,正好!

德旺家里的确人多。二十几个人都敞喉咙喝酒,敞喉咙说笑,要把村子翻过面了。长娃声音最大,在说男人的棒槌女人的碓窝,说“交通靠走,治安靠狗,喊人靠吼,娱乐靠手”的典故,激得众人一波一浪地死去活来。兰心书记上院坝的时候,德旺正说,你娃还嫩!对付女人的办法,往后我教你。

从屋里屋外的收拾很容易看出来,德旺也是个没婆娘的主。不过他这样的光棍儿一生滋润,甚至比有婆娘的人还快活神仙。他不缺女人。长娃曾经仔细调查过,说德旺村里村外老大不小的女人,有7个呢。于是村子里很长时间流行一段顺口溜:光棍汉子缺女人,怪你没当村主任;盖章对准裤裆里,签字戳进大胯根……

大山在屋外头壮实地喊德旺,德旺迎出来,极富夸张意味地笑,很大度超然的样子说,我一再催他们开会了开会了,可他们就馋那一口酒,好歹要喝光才死心。兰心书记进到屋里,响亮地说,原来你们这里在开会啊,接着开,接着开。德旺脸上白了几股子,红了几股子,说哪呢,哪呢?大山就插话,对大家说,那我们就开会,商量修路的事。这时长娃歪着脖子尖着嗓子说,酒还没完,先喝酒,先喝酒。大山冲到长娃面前去,抓起酒坛子摇了摇,就这点酒,还用喝一上午?然后一仰头咣咣地喝完,把坛子重重地墩到桌子上,哪个还想喝?不喝就开会了!长娃眼睛眨巴眨巴的,其余人也低头不说话。德旺见状,跳到院坝里说,我去喊老书记,一阵风跑了。

到老支书家,德旺一蹭一蹭地推门进去,见老支书歪在床上,泡在酒气里,就说,我查过了,那天选举没投你票的人,真是,你想都想不到。老支书止住他,球个要你查?我心里有打米碗,我都晓得。德旺在床边坐下,你不晓得,你还以为大山二牛是你的人呢。老支书说,有啥你直说,不要哽了半截球样。德旺深沉了好一阵,说,兰心丫头倒是投了你的票,我看得清清楚楚,人家写了你的名字,还画了个大钩钩。大山和二牛,哼!屁呀!怕是早就想捞个地位压住你我,你还蒙在鼓里呢嘿!老支书觉得短了气了,不是因为大山二牛压他,倒是因为兰心那女娃子投了他信任仗义的一票。这把年龄了,跟闺女一般大的女娃子较心计,还较输了一大截,羞他妈的先人哪我。德旺还不走,擦擦氧氧地说,如果我再下台,我们的脸,只好藏到裤裆里。老支书说,选村主任,我都不会投你,你屁眼儿太黑。

德旺缩脖子往家走,路上遇见兰心大山二牛,刚开完会,信心百倍的样子,于是让到路边,很热心地说,老书记害病,也懒得理我,我再三提修路的事,提开会的事,他说手心里煎鱼给我吃。兰心书记说,正好要去他那,你一起去?德旺忙说要回去锁门,埋头紧走,又忍不住偷偷回头望。

用了密扎扎五天时间,到户的动员会才火烧锅盔一样硬了一个边。煞尾在水磨房,三家人一起,德旺也在场。大山讲修路的事,说,投工不投钱,以现有人口摊,分户包段,岩路放炮统一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讲完要散,二牛拦住,胀红脸说,人人心子往下吊,想一想吧你们,兰书记一个外人都替我们热心热肠拼死拼活的,想想吧你们。兰心书记对德旺说,组织人力方面你要带个头。德旺一拍胸口,到时在操场集合点人,不来的,我去家里背!不过……修路占地,有的还是坟地,屋基地,总要有个说法。兰心书记点着头,是啊,这个工作做不好,有不稳定隐患呢。

不管是看热闹也好,瞎起哄也好,总算上路了。每家都出了一个人,老支书没到,但“老不死的”走在最前头,三遍五遍对兰心说,你表叔病得沉,又咳又拉的,当真呢!德旺照例混在光棍儿中间,大方地散烟,亮嗓子同人玩笑,乍一见,给人一种群众基础好的假像。二牛肩扛镐钎,离兰心书记远远的,但远远的还偷眼看,脸上一红一乍。年轻人,心事多,又往往掩不住,掩住的那部分是成熟,掩不住的就是可爱。

这时候主心骨无疑是大山。冷眼,不说笑,端着规划线路图,简单明了地分派地段和任务,走过一段就留下几个人。兰心书记紧跟在大山后面,不时抽空问一句,要爆破证,还要啥?你说坡度不能大于多少?

光棍儿们喜气洋洋,时不时吼一句山歌子,“风不吹来柳不摆,哥不招手嘛妹不来”,巴望兰心书记听见,最好看一眼过去,就呵地一声得了头彩一样。

跑了十多天,20里山路才分到各户。晚上回去往床上一坐,骨头就散了架,再不想动了。世贵副书记带的方便面还没影子,于是索性不吃,不关灯,歪在床上想事情。兰心书记突然很想打一个电话,或者接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可以有小女子的娇气和任性,可以依靠一个甜言蜜语做成的温暖小枕头。

大山把二牛约上一起去兰心书记那里。二牛捧一碗饺子进屋,不知该放哪。兰心书记坐在床上,接过饺子去吃,吃相很不雅,还说话,真的饿了呢。两个男人没地方坐,傻站着看。大山就问,出啥事了?兰心书记摇头,摇几下凝住,说,从明天开始,你们两个负责,每天组织光棍儿开展一次集体活动,念报纸,唱山歌,打篮球,练拳击,都行。大山又问,出啥事了?兰心书记敲敲碗,夸张地笑,吃完了!真好吃,谁的手艺?二牛一指大山,叫大山屁股上踢了一脚。

以后的日子,光棍儿村多了一处特别的风景。从路上坡上地里回来,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老小光棍儿在操场整队集合。大山板着脸喊口令,立正!报数!底下也长长短短地喊,报数!大山就纠正,报数就是喊一二三,会不会?注意了,报数!第一个就大声喊一,喊完催第二个。第二个偏着头笑第一个,说,哈哈,叫你喊一二三,你才喊了一个一,哈哈哈。所有人都哄的一声笑炸了,大山也淡笑了一下,说,今天的活动是打篮球。兰心书记远远看见大山,心里说,原来你也有笑的时候!

4

群众都懂“稳定压倒一切”,议论说,当官的都怕群众闹事,老人们甚至用一个关键词去对付村支部村委会:稳定。好像有人教过。

在一间学生教室里召开占地补偿协调会,涉及占地补偿的11户群众代表底气十足,争先恐后表现出“翻身做主人”的巨大优越感。大山先宣传动员,要致富,先修路,不改变“上山下河靠背,出山进村靠驮”的交通现状,我们光棍儿村就永远穷,永远被人瞧不起,永远打光棍儿。代表们不听那些大话。这个说我家的地产量最高,开春又齐坡埋肥,光尿素都用了17袋,人工费了百多个;那个说路都是个路,大家一样要走,凭啥不从我房前头过,要绕一条弯;男人说放炮坏了我们老屋基的风水,反正一句话,要放炮,就把我炸死算球;女人说哪个狗日的敢在祖坟林动土,老娘和他拼命!要拼命的是成树爷的女人,叫花婆娘。大山忙着解释,说占地按国家标准补偿,为啥路不从每家门前过,风水那一套是迷信是假的,祖坟林也埋了我大山的先人啊。代表们不为所动,有的人甚至站起来要走。这时兰心书记呼地站起身,说,我想提醒大家,土地是国家的,不是哪个的私有财产。代表们一听不饶了,说,那你们去给国家开会,找我们来是多余的。兰心书记还要讲话,大家哄地一下散了,挤门而出。

兰心书记跟几个人总结经验教训,说,不管困难多大,修路不能停,先易后难,没有占地纠纷、不需要放炮的路段反而要加快进度。大山说,这11户人的工作我去分头做,招到一起开会的办法行不通。兰心书记说,我们确实应该调整工作思路了,德旺同志做群众工作有经验,你说呢?德旺很有觉悟,坚决地表示,他不拖后退,别人咋样他咋样。二牛焖得脸通红,出门的时候才说了一句话: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老支书,一个是花婆娘。花婆娘的情况地球人都知道,老支书怎么回事呢?德旺说,前几年老支书就为自己选了一块坟地,花了一千多块钱,现在修路要占,你们说哪个敢动?兰心书记明明听了,却仿佛没有听见,前面走了。

在成树爷家,花婆娘叉腿亮裆坐在门槛上,黑风扫脸地说,欺负我男人没长球是不是?告诉你们,我一个婆娘家照样硬得起,不信你们试试看。大山急忙拦住那些牛都踩不烂的话,说,路修好了你也要走,说话文明一点。花婆娘说,我啥时候不文明了?我半夜在偷男人,你看见了?你不叫我走路,我长一双脚吆鸡呀?兰心书记大致也听懂了女人的话,耐着性子,让大山先回去,自己跟花婆娘坐到一起,姐姐长姐姐短,问养了几头猪,孩子上几年级,娘家是哪里,爸妈身体都还好吧?花婆娘扑着眼皮慢慢软了,说,你们当官的吃穿不愁,哪像我们,鸡圈子塌了,用几包水泥都没钱买回来。兰心书记说,有困难不怕,大家一起使劲,总有办法。姐姐你是能干人,心里想啥就说啥,耿直,比很多男人都强。兰心书记甚至帮花婆娘扫院坝,花婆娘稳得起,淡然地说,等砍脑壳的男人回来扫。扫完院坝,兰心书记跑去看鸡圈,说,对不起啊姐姐,你看你有困难我们也没有主动了解和帮忙。姐姐,你娘家爹还是老党员呢,你自小接受良好的家庭影响,怪不得素质跟别人不一样。直到临走,兰心书记都没有提修路的事,倒是女人没忍住,说,人家咋样我咋样。

第二天,大山气呼呼地扛了两包水泥去给成树爷家补鸡圈。兰心书记到一处工地,和二牛一起抬石头,杠子一滑,差点砸了脚。二牛把杠子抽起扔得远远的,一个人咬牙鼓起细嫩的脖子把石头抱到路边去,放下还踢一脚才罢。兰心书记说,你回去,准备五斤酒三斤糖,我那里还有一桶蜂蜜,我们晚上去看看表叔。二牛不,埋头说,他巴喜不得看笑话,还去看他,啥哟。兰心书记说,不要乱讲,去准备吧。二牛转身,把一个石块狠狠甩到深沟里去。

冷冷的夜就要漫过林子了。兰心书记往石头上一坐,浑身的酸痛就密密麻麻地爬,就像无数长了牙齿的蚂蚁在咬。她轻轻赶“蚂蚁”,把女孩子娇弱的部分无意间遗漏出来。这时长娃慌慌张张跑过来,出事了出事了!那边要死人了!兰心书记站起来问,啥事啥事?长娃不回答,前面一跳一跳地跑,不住地回头催。兰心书记顾不得多想,跟上长娃也是一阵跑。转过山梁,长娃不见了,兰心书记抬头一看,七八个光棍儿排成一排朝她屙尿,裤子耷到脚背上。兰心书记转身,气得浑身发抖,想哭还哭不出来。

收工回去,大山盯住兰心书记苍白的脸问,怎么了?兰心书记惨惨地一笑,不怎么了,晚上一起去看看表叔吧。

老支书似乎不受酒、糖和蜂蜜的感动,还是“又咳又拉”,走不到路上去。二牛把尖镐插到冻土里,忍不住冒出一股怨气,我说嘛,咋样?还不信。兰心书记说,不急,给他一点时间,也给我们一点时间,总有办法。大山问,那现在咋办?兰心书记说,有问题的摆在那里再说。二牛同意,同意之后问大山,这几天德旺在没在路上?大山说,好像在,只不过下午走的早。

德旺走的早啥?走到第二天早上才拢屋。从路上回去经过成树爷家后门,嘴里塞了草一样咳,咳三声,里面应一声,于是探手推门,闪身而进。一阵柴倒草响,女人说,又夹不住了?你应老娘的事呢?德旺说,不就几包水泥吗?手拿开手拿开,哎呀!扯疼了。女人说,水泥我不要了。德旺说,那你要啥?女人说,我要你把砍脑壳的死鬼杀了,我要你!德旺吓得软了,想从女人身上下来,女人却不干,给他一个黄捅箍,笑着说,还是个男人,比那个丫头差远了。德旺吁吁地吹气,吹一阵说,你看着啊,看着啊,迟早的事,这个村子我说了算!

天地良心,不是成树爷愿意拿自己的婆娘换水泥用。他并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但他拿这些复杂的事没办法。在光棍儿村,一个大奶子大屁股的女人,又不算太老,哪里闲得住?就是老实持重的女人,那门栓子也不晓得一年要换多少回。

眼下这种危机轮到兰心书记领受了。从路上往回走,兰心书记对大山说,我搬到你们家去住。大山吓了一高跳,结结巴巴地说,那,不,你说玩笑?兰心书记恨着大山,什么那不?你以为我要嫁给你?真是!

晚上大山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兰心书记的意思。突然听见外面狗叫,似乎想明白了一点,一拍脑门,拿把电筒往学校去,轻手轻脚摸到兰心书记门口,蹲在寒风里守了一个通天亮。

白天在路上跑,晚上又合不成眼,坚持了几天,大山终于耐不起帐了。这天晚上也是活该有事,兰心书记从老支书家往回走,过沟的时候,被几个黑影人捂住嘴,七手八脚拖到桥下面去。最需要大山的时候,大山却靠在兰心书记门前的墙上睡着了。兰心书记已经炼砺得非常冷静,寻着一个手指头死死咬住不松,直咬得骨头响。一个家伙就忍不住痛,哎哟一声喊出来,惊醒一村子的狗叫。黑影人慌慌地跑了,兰心书记没有哭,脑子里只有一个印像,惨叫的那个杂种好像是长娃。回去开门,开灯,光柱里现出还在憨睡的大山。这时候兰心书记哭了,边哭边踢大山,说,死人!你连长娃都不如!大山站起来,看见兰心书记头发乱乱的,衣服撕破了露出一片白白的胸,嘴里是红得刺眼的血。狼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就是大山当时的样子。半张着嘴闯进夜色里,找不到长娃,就冲到老支书家打门,撕心裂肺地喊,日死他妈!老子要剁人!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惊恐地等待将要发生的大事情,锅都没人烧。兰心书记却没事一样,扛着锄头早早到路上去了。“老不死的”跌跌撞撞跑回去向老支书汇报,老支书按住胸口半天没有出上来气。

以后任凭大山怎么问,兰心书记也不说是谁不是谁,只说,多长个心就是了,眼下啥重要,你比我明白。大山说,肯定是长娃兔崽子。兰心书记默一阵,还劝大山说,恰恰不是长娃,管他是哪个,石头样的人也捂得暖,你就是开除他杀了他,这村子也不会马上变好起来。

5

老支书在屋里憋不住了。他是一跟肠子通屁眼儿,没憋过。以前的想法,小丫头总会遇到过不了的桥,总要去求他,到那时候他顺着梯子下去,风风光光,威风依然。现在看来,人家不吃你那一套。人家还到家里去看你,糖呀酒的一大堆,叫表叔放心养病,身体要紧。那意思,没你咋的?地球还在转。人家甚至能把光棍儿组织起来学文化,打篮球,唱呀跳的,修路也没断下。再者说,有些烫手的事还是我当初留下的病根,我再傲起歪起,我对不起先人哪。人家一个女娃娃,也是有爹有娘的人,翻山过海的来吃了那么些罪,人家都忍了,我连德旺都不如吗?

吃了午饭,趁着一点酒性,老支书便骂“老不死的”,都是你!好好的叫我装害病。这病害的好!害到啥时才是个头?“老不死的”很委屈,说,你不也没看出人家姑娘的好心思?我人前人后的受羞,你躲在背后,你还骂我。老支书软了一下,就问,你说路上没我家的任务?没想这一软,“老不死的”反倒受不住,浸些泪花在脸上,用袖子揩了才说,每家都有一截,就我们没有,人家姑娘还不是给你面子上好看。老支书眯眼瞅一下门外阴阴的天空,把最后一包子气冲到“老不死的”身上去,硬着脖子说,不要姑娘姑娘的!人家是书记,该咋叫咋叫。你要给我生个这么出息的姑娘,我把你供在神龛子上。最后一句话说大了,“老不死的”一辈子没生育,听这话就是捅了心尖上的疮,哭的抚胸踏脚。老支书不顾,裹紧袄子,抱着袖子,往学校里去了。

兰心书记迎着老支书亲热地喊,表叔,身体好些没有?老支书说好些了,好些了。难为你,还破费些钱去看我。兰心书记说,我们都巴望你快点好,非靠你不可的事情排成队码成山了。老支书感觉很受用,隐隐地一笑,说,天快落雨了,有些事还真要合计合计,路上的情况我都听到一些。这时候大山德旺二牛到了,于是几个人站到篮球架底下,把老支书围在中间。兰心书记说,表叔,我是你那一票选出来的,你一定要多提醒,还有他们三个。老支书就要咳,咳不出来,卡了几声还是没有咳出来,就骂德旺,你个狗日的!不要尽搞些生孩子不长屁眼儿的事!班子里分工,是兰心书记没看轻你,指望你得个改正。掰开心子想一想,你个狗日的晚上剜了眼睛做恶梦!德旺冤枉地眨巴眼,其他几个人也呆了一阵,这可是老支书第一次接受新的班子,还把兰心丫头书记书记的喊。

下午不到收工时间真的下雨了,还很密,杂些雪点子,打在脸上硬硬的疼。大山吆喝收工了,收工了,于是“收工喽——收工喽——明天打早又来哟”一路传下去,在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散,激得人心里暖烘烘的,一天的劳累就像衣服上的灰土,在风里抖落,飘远。兰心书记一脸一身的泥,扭头看见老支书还在弯腰撬石头,就说,表叔,快回,当心又感冒,说完自己倒是打了一个喷嚏,没止住又打了一个,于是掩掩地笑了笑。老支书把一顶草帽轻轻戴在兰心书记头上,也不说话,前面一滑一滑地走了。兰心书记看着老支书的背影心里说,表叔应该有69岁了,跟老爸同岁。

晚上到老书记家吃饭。老支书让德旺大山二牛他们几个都去,在堂屋把柴火烧得旺旺的,叫老婆子弄了几个菜下酒,过节一样。兰心书记不会喝酒,老支书说,热酒,加了姜糖,喝一小杯止寒防病。四个男人把杯子端起等,兰心书记就闭着眼喝了一口,结果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吃完饭,兰心书记说,表叔啊,这哪一天我们把村委会的换届选举搞了,你看行不行。乡上都催了几次了,我们就等你呢。老支书说,大的主意你定。对了,听说修路占地,要从我的身上碾过?兰心书记没有反应过来,德旺急忙翻译,仿佛他在等老支书这句话,说,老书记选的那块坟地花钱都是次要,关键是朝向好,罗盘打了一天一夜呢。大山要争辩德旺的话,被兰心书记轻轻拦住,于是四个人巴望着老支书。老支书横了好一阵,沉重地说,要碾就碾吧。注定要被众人骑,看来也不是好地穴。大山二牛呆了一阵才缓过来,一起给老支书敬酒。兰心书记说,谢谢表叔,想笑一下,却湿了眼睛。最意外的是德旺,歪着嘴抠耳朵,像一只挨了闷棍的鸡。

6

村委会换届选举前几天,德旺就夜里给每一户群众送酒送烟,还许了些天大的愿。选举当天喜曰曰地跟群众对眼神,嗓门儿像扩音喇叭。显然,他提前进入了角色。

老支书最后一个到场,手里甩溜甩溜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别人还以为是叶子烟。等把袋子打开,主席台上赫然出现了三瓶酒,三包烟,把众人的眼睛扯得生痛。发放选票了,填写选票了,老支书不提烟酒的事,黑脸包公一样端坐如钟。计票,唱票,结果德旺仅得了3票,大山多票当选。

事后,兰心书记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向大山开玩笑说,你这个村主任,是老支书判给你的。大山说,把路修好就还给老支书,还给大家。

转眼春节就到了眼跟前。腊月十八下了场大雪,更把过年的气氛悄悄地提前加厚了。老支书望着银白的远山近山说,大雪显大变,怕有大事情要发生呢。兰心书记说,表叔,你的意见,路要修到学校,还是只到水磨房?老支书说,修到各家各户最好,但是哪来的钱?占地要补偿,放炮要炸药,几截岩路还要机器,都要钱啊。兰心书记说,总会有办法的。

这么说的时候,他们俩父女一样走在雪地里,往乡上县上去。由于路上没法开工,兰心书记决定抽空到县交通局协调爆破物资和推土机。这是老支书的建议。

到县里,兰心书记先去打了一个电话。从电话亭出来,老支书看见她眼睛肿肿的,显然是哭过,就问她啥事,跟表叔说。她摇头,轻轻说没事。往哪打的电话呢?她说广州。老支书看她,心疼的样子很明显,有啥难心的事,跟表叔说没关系。她笑着点头,接过老支书递去的几个包子,夸张地咬一大口,幸福的样子也很明显。

办事很不顺利。爆破材料有,但乡上还没有协调好,主要是资金。在交通局缠了好半天,老支书楼上楼下找这个找那个,人家客客气气地迎他进门,送他出门,反正不欠帐。至于推土机,年后开春还不一定排得过来,全县只有三台,两百多个村都在修路。你说咋个给你关照?

空手回去两人都不甘心,兰心书记就到电信局联系程控电话的事情,老支书不去,说他走不动了,在大门口等。兰心书记有个小老乡,也是志愿者,叫小湘,在电信局当办公室主任,领她去找局长,好话实话假话大话说了一大堆,局长总算点头了,说,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外地人,不容易啊,不容易啊。往出走,小湘问兰心书记,你的小广州呢?要结婚了吧?兰心书记一阵苦笑,突然说,我有个想法,你要帮帮我。小湘问啥想法,是不是请客发糖啊?兰心书记说,动员一下志愿者,给我们光棍儿村捐款,我现在山穷水尽了。小湘一笑,亏你想得出来。好了,不送你了,再送一段,保不准你要抢劫我。

老支书去县委招待所领出一个小姑娘,狠狠地发话,蛾儿!回去给我好好的念书!人皮都没活展,打工,打工,打你妈的野老公!

坐货三轮回到乡政府,兰心书记买了一大包方便面和两把电筒,三个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村里走。天完全黑下来,老支书说他路熟,抢在前面探路,高一脚低一脚,把雪踩得脆响,突然一脚踩空,歪倒在雪地上。兰心书记惊叫一声跑过去拉,老支书已经自己站起来,骂一句狗日的雪,还要走前面,一瘸一瘸的。蛾儿把电筒光照到老支书留下的脚窝里,说有血,爷爷你流血了。兰心书记一看,果然滴滴点点的血红,就说表叔,停下看看。老支书仍然紧走,撂下一句话,这算啥!放不倒我。

年前路上只好停工。兰心书记就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年前年后几件事情。老支书没去,只说家里有客脱不开身,给兰心书记请假。德旺倒是第一个拢,还攒了一盆炭火,找一个铁壶架在火上烧开水。大山二牛一前一后进屋,二牛翻开一个白皮本子,靠在膝盖上写会议记录。会开得很短很简单,一壶水没烧开就散了。会上兰心书记讲,春节期间大家到各户去走一走问一问,缺啥添啥,该帮补的齐心出点力鼓点气,筛定一下明年的打算。组织搞一点文化活动,篮球比赛,狮子龙灯,都有条件,叫外出务工返乡的人感受一点家乡的变化和温暖。散会后兰心书记见大家不走,心里也生些难舍的意思,说,我预备明天动身,给大家拜个早年。表叔那里,你们轮流陪着热闹一下,两个老人,过年过节的最难熬。本来轻轻松松的几句话,反而叫几个人心里重得称砣一样。门外雪花大片大片,正开得紧。

7

正月初七过完小年,兰心书记就说要回单位。老妈听她说到回字,哭得面人一样。老爸从病床上撑起来,送她上车,顶着白发站在风里挥手的样子,叫她一路不敢回头。

乡上还没有上班。兰心书记照例买了一大包方便面,搭在肩上急急往村里赶。踏上还没有修成的村公路,她呆住了:凛凛的风里,男女老幼挥汗如雨,一片静静的热烈,还有一些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如系在路腰上的大红绸,使冰冻的路面格外柔软。就在兰心书记发呆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兰心书记,修路劳作的人都直起身站在路的两边,用沾着泥裂着冻伤的手使劲地鼓掌,掌声闷闷的,泥土般厚重。预约已久似的,这掌声一路传下去,20里。兰心书记不敢哭,怕收不住,慢慢往前走,踩着崭新的平整的路面。这时候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姑娘迎着她,站定,看她通红的脸,看她手里的方便面,泪水就冰溜子一样挂在脸上。姑娘自我介绍,我叫季节,在湖南上大学。兰书记,兰姐!你是我们大学生的骄傲。兰心书记说,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做好。季节的身后围上来几个人,都不说话,却把兰心书记手里的方便面夺过去,一人一袋分光,用泥手送到嘴边,大口地啃,像要记住某种味道……

兰心书记在路上找到老支书,看见他抱着一块石头往路边走,一条腿瘸得要倒的样子。表叔,你的腿怎么了?老支书把石头放到路边,摇头一笑说,小事,放不倒我。今晚到我家去吃饭,你大妈天天都在念你。可是你的腿……老支书拦住兰心书记的话,说,你爹妈都好吧?兰心书记赶忙爬下身去搬石头,假装没听见。

晚上从大妈那里才知道,老支书受伤头几天只是疼,他就硬挨住,正月初一自己悄悄地嚼些草药包到腿上,还是不见轻一点。初二开始,别人家吆吆喝喝修路去了,他在屋里急得猫抓一样,于是一把扯掉草药,也不拄棒,一踮一踮地到路上去了。大妈说,老东西不让讲,晓得了又要骂我。兰心书记想,难道眼看着好好的一条腿废掉么?

以后兰心书记劝了无数次,要老支书去医院,老支书固执得逃课的学生一样,最后竟生气了,横眉坚眼说,就是瘸两条腿我也还有用,不拖你们的后!你们再东东西西地缠,信不信我一刀把它剁球了?到了正月十七,二牛去乡卫生院请来一个医生,好歹看了老支书的腿,看完摇头就走了,药都没给留。那意思是没治了。

在外面上学的、打工的,成群结队又走了,候鸟一样。季节走的时候拉住兰心书记的手,兰姐,你家离长沙远不远?住在哪里?兰心书记大致地说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8

兰心书记跟班子成员商量,眼下,村上没有一分钱,占地补偿兑不了现,雷管炸药买不回来,水电费都交不起,还欠了那多的帐,大家想想办法。老支书睁圆眼睛,啥?欠账?二牛说,德旺那里有白条。老支书说,什么白条,拿来我看。德旺果然拿出来,交给老支书。老支书看了看,突然把白条子撕了扔到地上,大骂,放他娘的狗臭屁!要帐的,来找我,把我说服了,我卖房子给他还!兰心书记示意二牛把碎纸片捡起来装好,对德旺说,我本子上记着呢,表叔不是对你。德旺无所谓,一扬头,又不是我编造的,我怕啥,撕了好,撕了好。

不说欠账,说目今的办法。贷款吧?村委会没有资产抵押,贷不出。乡上县上呢?可能没任何指望,世贵副书记表示,乡财政也是空的,吉普车加油都成问题了。大山就说,村委会大家信不过,我私人向大家借,班子成员带头,多少不限,利息我认。听这话,德旺尿就胀了,把裤子一提一提地跑了。大山又说,我凑一万,借也好,贷也好,三天之内交到二牛手上。二牛低着头,羞愧地说,我想办法找五千。剩下老支书不表态,让兰心书记他们架在火上烤。德旺恰到好处地回去了,帮老支书解围,说,确实要照顾具体情况,不能一刀切,比如老书记吧……老支书突然打断德旺的话,说,我出七千,德旺你呢?德旺提醒老支书,共产党员说话算话,你总不能卖房子吧?况且,你那房子还没人买哦。老支书说,管人闲事管的宽,牛吃麦子几大湾,你就昂一声,你拿多少?德旺显得很艰难无奈,小声说,我去贷款,看能不能贷一千。要贷到才算数哦。

直到散会,兰心书记没有任何表示。大家也没有要兰心书记表态的意思,德旺都没有,他心里明白,兰心是来光棍儿村走走形式的,一年半载,总要回她的湖南。

三天以后,村委会拥有了两万元“特殊经费”,只有德旺的“贷款”还在路上。大山和二牛的钱从哪里来,兰心书记没有过问,但是老支书捏得汗涔涔的七千元甚至有角票,令大家唏嘘不已。兰心书记问及,老支书说,不偷不抢,不贪不占,都是干净的。大山和二牛也不知道,老支书三天时间怎么弄到了那多钱,敢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有积蓄。德旺甚至不相信,眯着眼睛说,他真拿出了七千?除非他会印钱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有钱就有了底气,路上的境况发生了重大改观。占地补偿发出去了。老支书不要,说是补他生病没有出工的“历欠”。花婆娘同意让路,但是不签字领钱,为啥呢?她只说不忙,不忙,不用怀疑就知道,她心里还有小算盘。雷管炸药背回来了,岩路放炮就像庆典,大山站在一个高处,用手做成一个喇叭喊,放炮啰!放炮啰!兰心书记和老支书靠在石头后面躲炮,老支书朗声说,大山这娃子,行!兰心书记说,表叔啊,全靠你呢!老支书说,靠我?我只有骂人还行,该挨骂的人,天王老子我也敢骂。兰心书记说,我们几个年轻人有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留面子。老支书说,那是当然,小心让我逮住。

不清楚从啥时开始,路上已展开一场特殊的比赛,山谷间人们热烈地喊着号子,粗野开敞的笑声滚地而起。山上树枝吐绿的时节,幕色苍远,兰心书记肩扛两件工具,或锄或锨,与老支书并排,头发上身上尘土洁净清香,轻扬或坠落惊起鸟鸣一片。老支书甩手踏脚,一倒一倒的身影厚实而饱满。在他们身后,并不整齐的队伍踩着凌乱的脚步,不时有人粗嗓子吼一句山歌:“二月里来想冤家……”

兰心书记跑了几趟乡上县上,回去给二牛交了两万块钱,说是志愿者们捐的。捐款名单呢?没有。二牛说,那我不好做账。兰心书记说,那就不入账。德旺当时也在场,劝兰心书记说,还是汤清水白好,是你争取的就是你争取的,是你私人捐的就是你私人捐的,实事求是嘛,哪有捐款不留名的。过后二牛对大山和老支书说到此事,大山没有出声,老支书说,把钱用好,把路修好,才对得起天地良心。二牛说,德旺的口气,显然在怀疑那钱有问题,不是捐款。大山说,你从旁了解一下,免得又被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搬弄是非。

仿佛怪大山喊了一嗓子,“是非”顺势就来了。世贵副书记领着县人大几个人到村里调查,说有人举报村委会换届不合法,村主任是书记定的,不是群众选的。调查组入户座谈,既不通知兰心书记,也不告诉大山主任,德旺哈哈哈地围住团团转,说是协助调查。调查了三天,路上停了三天工。世贵副书记脸上讪讪的怒气藏掖不住,又不能对兰心书记和大山主任解释沟通,就在队伍后面吊得远远的,顺便问一些路上的情况。兰心书记提醒大山,要沉住气,遇事以大局为重。这期间大局是啥?是尽快把路铲通。

调查结果出来,有11个人签名证实选举有问题,说主任铁定是德旺,由于德旺以前跟老支书,所以书记搞“一锅端”,命令群众选的大山。甚至说书记现在大凡小事一个人说了算,和主任两个还有男女作风问题。

首先没有稳住的不是大山,也不是兰心书记,是二牛。他急火火地吼,放屁的话!吼完扭头跑了。世贵副书记正要讲话,老支书颤巍巍地起身,用烟袋敲桌子,边敲边说:这球大个地方,哪个人哪根骨头长歪起的我最清楚!把11个杂种分开问,如果编出来的经过巧成一样,老子倒桩起啃他的球!

会议没法开了,人大的领导表示回去再调查研究,世贵副书记深深地望一阵村上几个人,出门的时候说,身子正,不怕影子斜。大山要拍桌子,被兰心书记阻拦了。世贵副书记很为难的样子,说,反回来想也是好事,把你们几个连得紧紧的。德旺这才抬起头,不自然地笑一下说,是啊就是啊,团结力量大。

此后二牛半夜半夜地复习功课,发誓再去参加高考,离开他妈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天夜里月朗如昼,他昏胀着脑袋出去屙尿,站在院坝边往下面学校里望。兰心书记的灯还亮着,突然后窗上一个人影一晃,摇摇头再看,又一晃。他悄悄走拢,看见果真有一个人把脸贴在墙上,屁股一挺一挺的。一把抓住,那脸扭过来,竟是长娃。长娃兔子一样提着裤裆跑了,二牛这才注意,墙上半匹砖被抽出来,现出一个洞,透出黄黄的一道光。他要检查长娃瞅啥,往里一看,天哪!兰心书记裸着身子在擦澡。他想扭头,走开,但目光卡在墙洞里扯不出来,于是在心里骂长娃,也骂二牛,却还看。直到兰心书记穿好衣服,他才慌乱地红着脸跑开。

那以后二牛又鬼使神差地去看了三次,心里事先的理由是监督长娃。有一次他看见兰心书记抱着一张小照片哭,哭完没脱衣服就睡了。有一次他看见兰心书记换洗内裤,盆里红红的血。最后一次是兰心书记脱了上衣,往前胸后背贴膏药,贴满就轻轻地揉,很疼。正看,肩被人一拍,吓了一老跳。是长娃,一脸鬼笑。二牛扯住长娃到河沟里,软软地说,以后不准了,都不准。长娃说,再一回。不行!哪个再看剜他眼睛。

兰心书记不知道墙上的洞,但她知道二牛要高考。大山告诉他的。那是毛路铲通的当天,大山陪兰心书记看路况,在哭女儿沟里,兰心书记大声说这里还要挖进去一点,那里最好补起来一米宽。大山说,二牛要参加高考,每晚熬夜,眼睛都肿了。兰心书记说,路修好以后,我们就成立一个运输队,最好是小四轮儿,就叫光棍儿运输队,把牌子打响。村村都在修路,还要搞新村建设,市场很大。大山说,二牛要是补习一年,准上清华北大,他一走,拖拉机都可以少买一台。

说到买拖拉机,兰心书记跟老支书商量,说现在毛坯路通了,拖拉机慢慢开,应该可以开回来了呢。老支书拿目光去丈量路的宽度和坡度,摇摇头,等等吧,不急在一两天,况且,没钱呐。兰心书记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很多东西可以运进来,路上的进度肯定加快不少。老支书想了想,同意买,但反对用“特殊经费”,那毕竟算是公款,用的不好,有人会嚼舌根。兰心书记只好作罢,也没有告诉大山和二牛。

可是第二天,大山居然从邻村买回一台旧的手扶拖拉机,开推土机一样开回去。拖拉机在路上不听话,一阵子熄火了,一阵子陷住了,冒着黑烟,摇头晃脑,好不容易爬到学校操场上。几个学生钻进车斗里拖长声音唱,“拖拉机噔噔噔,里头坐的当家人,拖拉机嘟嘟嘟,坐了一条老母猪。”德旺跑过去骂,狗日的些,滚!自己却坐上去,一颠一颠地说,安逸,安逸。老支书也来了,问了一些路上的情况,对大山说,把实点,机器总不如人通达情理。兰心书记不加评论。她奇怪的是,大山怎么就知道她的想法呢?

9

经过测算,20里山路做边沟,要用好几吨水泥,大山就开拖拉机到县里去拉。二牛也要去,大山就说你去个铲铲,好好复习要紧!长娃想坐车,更想学开车,大山就带上长娃去了。

兰心书记到后山上去看石头,敲敲打打,捡捡丢丢,一下午也没有看出其中的深奥。但她仍然觉得,那些石头既然叫石英石,就是矿,既是矿就可能有开采的价值。暮色将至,兰心书记站在操场边望天空,望路。夜逼到眼前,大山的拖拉机还不见响动,就约了几个人,彼此喊一声聚更多的人,打电筒举火把往半路去迎。

一行人踩着夜鸟的叫声赶路,过了麻柳潭,又过了观音岩,还不见大山和他的拖拉机。前面是哭女儿沟,德旺就给大家讲哭女儿的故事,那用意,分明是缓一缓紧张的空气。大意是,光棍儿村多年前男女和谐天地共宁,一方富庶之地。那一年村人毁林开荒,放炮炸鹿,惹怒山神,于是山神化一女子,与村里已婚男子相爱,做成好事,九月怀胎。按族规,女子当沉溏,男子当远逐,悲剧一场,无可避免。恰那男子正是族长,见女子哭得山雨暴涨,洪水泛滥,因此拂手执杖,须发皆白,飞临山巅,悲怆而呼:女子不入此门,男子光棍百年。这些言语自然是书中记载,德旺只是说书而己,却也叫人群里一片的哀叹。正叹得紧,路边上矗地冒出一个人,直逼到兰心书记跟前,仿佛从哭女儿的故事里飘出来。用电筒光一照,原来是长娃,吊着嘴角说,车卡住了,在前面。

所有人都围住拖拉机拼力地推。大山杀猪一样按住拖拉机的头,把脸绷成猪食桶底子,让这一场并不激烈的抢险蒙上一层悲壮的意味。长娃钻到兰心书记的身边,随着一二三一二三的节奏,在兰心书记身上挨挨蹭蹭,感觉身上心里电火花闪跳,眯眼陶醉。突然,大山粗声喊:“让开!让开!”长娃根本听不见,被突然退回去的拖拉机撞向路边的深沟里。

其实兰心书记早已看透长娃的心计,只是当时攒足劲想把拖拉机推上去,不敢松手。长娃被撞的那一刻,她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恶有恶报,活该!但是当长娃轻飘飘就要往深沟里栽的时候,她竟然转过去拉他,结果一起掉下去,被长娃重重地压在身上。尖叫声和手电光聚在一起往下照,大山看见长娃已经抖抖地爬起来,偷吃了麦子的牛一样左右张望,兰心书记一动不动地躺在乱石堆上。

顾不上咒骂甚至暴打长娃,人群跟着大山往乡卫生院跑。大山抱着兰心书记,把手电光踩得倾斜摇晃,一边朝身后说,前面去两个人喊乡上的车来接,顺便把医生找拢。两个年轻人便飞跑着去了。长娃该死,但却是好好的,只是脸上划破了两道,像老师在学生作业上画的“×”。乡上的吉普车在半路迎住大山他们。大山上车,还紧紧地抱着兰心书记不放。世贵副书记坐在前排,催促司机说开快点开快点,回头见兰心书记抖得难受,又说开稳点开稳点。吉普车开过乡卫生院,没停,直接往县医院去了。

村里一行人在路边站一阵,蹲一阵,默默往回走。到出事的地方,见长娃在死狠地开拖拉机,暴怒的猎人骑在虎背上一样,颠摆得上下左右飞舞,几次差点连人带车飞进深沟里去。没有人去帮他推一把,也没有人制止他,只是冷眼地看,仿佛眼前是一场杂技表演。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大山都开不了陷住的拖拉机,那么多人也没有推出去,居然叫长娃给“骑”出去了。于是预备好的责骂软软地收回去,德旺走过去拍拍长娃的背,娃子呢,要是兰心书记有个好歹啥的,你怕也活不成。

10

兰心书记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左手臂骨折,胸前和右肋软组织损伤,轻度脑震荡。老支书后来总结说,好人好报呢,大难不死有后福,真是。

病床上的十几天,兰心书记回想最多的,竟然是大山抱着她在淌满夜色的公路上奔跑。那么宽厚有力的怀抱,让她不甘心很快醒来,所以就一直昏沉沉的,想睡,想依靠。那个重庆女孩真幸福,她一定被大山抱着做过好多梦。那个重庆女孩肯定会后悔,离开了那么优秀和爱她的男人。好男人多的是,但一生之中,能真正走到一起,执手偕老的毕竟不多,还偏偏要错过,不后悔才怪。兰心书记想着,摇摇头,自己笑了,有点羞,有点苦。当然她也想了些别的,比如广州,比如湖南,还有长娃和老支书他们。奇怪的是,她真的没有想修路架电话石英厂小学女生光棍儿们的媳妇一溜事情,所以出院的头一天,没有想的那些事一排排站在眼前,她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心里直说快点快点回。

世贵副书记安排乡上的吉普车送兰心书记回村。天突然阴得吓人,雨悬在半空,只等谁一声喊,便要纵身而下。驶上新修的公路,世贵副书记望着车窗外石岩上凿出来的路段,声音里就有些石粉的呛味,软和而厚实。他说,不容易啊,说奇迹也不过份。兰心书记一笑,看前面时,已到了哭女儿沟里。那天陷车的陡坡不见了,削得抹平,露出一块新鲜的疤。硬硬长长的雨点开始抢锤往下砸,一两颗在车棚上炸开,更多的在路上泥灰里闷闷地响,铺一地尘土的涩味,扬一片灰雾的光芒。

世贵副书记把兰心书记送到小学操场,掉转车头就走了。兰心书记来不及换衣服,跑去敲竟远校长的门,没人,又去教室,还是没见一个人。雨已经完全铺排开阵式,仿佛开闸的水库,争先恐后,飞泻直下。树木,房顶,撒蹄狂奔的黄牛,以及匆匆回家的人群,湿淋淋在风里发飘。风是雨的头,风已吹了三阵。地上很快汇起无数小溪,深黄的泥水一股一道挂向河沟。兰心书记冲进雨幕里,急急往大山家去。约好似的,头顶一个炸雷震得小路斜倾了一下,兰心书记吓得双手抱住头。毕竟只是一个小女人,病还没有好利索,头昏脑胀的,恰好例假又来的不是时候。

过河沟时撞到一个人身上,冰冷的额头寻到一点温热的依靠。抬眼望,是大山,冷峻的脸,宽厚的胸,关切的目光。兰心书记身子一晃差点栽倒,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大山把一块塑料布披到兰心书记的身上,抓住她的手,慢慢过浮桥,然后急急顺沟而上,去老支书家。兰心书记忙忙地问,学生呢?老师呢?大山没有听见,她就又大声问了一遍。大山说,老师见要下雨,提早放了学生,都回了。兰心书记说,把学生都放进雨坝里,出了事谁负得起责?大山不说话了,只是扯了兰心书记的手在泥浆里趟着跑。

老支书家板楼上挤了很多人,大声说这雨真是百年不遇,巩怕是年前那场大雪的应兆。老支书德旺二牛几个人凑在一堆,在一张纸上画杠杠画圈圈。老支书就说,靠河近的有11家,房在洼坑里有5家,容易垮的土墙房有1家。德旺小声说,我家檐沟也垮了,早该掏开,没顾上。这时候兰心书记进屋,抹一把脸上的水说,表叔,我来指挥!声音平静而有力。

“共产党员,到外面集合!”兰心出门,跳下阶沿,第一个站在瓢泼大雨中。老支书用手扶了一下石坎才艰难地下到院坝里,花白头发被风雨弄乱,薄薄地贴在前额上,身子矮下去一大截,但他站得挺直。兰心书记看着眼前一溜排开的队伍,心里徒生些酸楚。她忘了这是光棍儿村,能够到场的11名党员显出过于的单薄,除大山二牛以外,德旺47岁就算年轻的了,其余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顾不上细想,兰心书记点名分工:大山和二牛走后山方向!德旺带两个老师顺河往上!大山却没有动,冷冷地看着二牛。德旺倒是在动,不过只是两张嘴皮,他说,我家檐沟堵了,得赶紧掏。这时候老支书出列,怒气把水击得啪啪响,接住德旺的话吼骂,掏你娘的沟子!你那破庙倒完老子赔你!德旺受了骂反而一笑,有你这句话在,我去就是了。老支书又说,大山你电线杆子是不是,动不了根了?大山对二牛说了一句什么,一个人飞一样往后山去了,二牛马上站到兰心书记身后去,誓死保卫莫斯科的架势。兰心书记再说话,声音就是湿漉漉的了,表叔,我到水磨房去,请你组织老党员到德旺家看看。老支书不理兰心书记,朝二牛和老人们说,村里男人还没有死绝吧,把腰杆挺直点!躲在女娃娃背后头,还不如叫水淹死!二牛没有说话,突然转身跳下石坎,却迎头碰上一个人泥球一样滚上来。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水水磨房围住了。几个女人齐哭。杀猪样。

兰心书记最后一个赶到。她模糊地记得是跌了几跤,甚至有一次在泥水里撑了一阵才爬起来。她还记得,二牛腰里拴着绳子想游过去,叫洪水冲了几个跟头才被硬拉回岸上。关键时刻长娃活出了人样子,咚地跳进水里,眨眼不见了,正当众人一片惊慌,他却在那边冒了出来,手里举着绳头憨憨地冲这边晃。绳子固定好,几个人同时跳进水里,领头的好像是老支书……

11

后面的事兰心书记不知道了。她被二牛背回老支书家,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一屋子的人站着望她,大妈扯了衣襟在揩眼睛,老支书面前的桌子上一碗草药冒着热气,淡淡的苦味,细闻又觉出酽酽的嫩甜……

大妈见兰心书记睁了眼,孩子一样拍着胸口说,哈哟这就好了,好了。这时候,长娃直直硬硬从门外进去,木然地到兰心书记面前噔地跪下,垂着脑壳不说话。兰心书记长长叹出一口气,突然认真地轻轻笑了,对长娃说,活出人的样子给我们看,你是条男人呢。长娃咚咚地磕了几个头,捡回一条小命一样庄严地哭出来……

雨说停就停了,洪水也哗地一下退了,但新修的公路好几处被洪水冲毁。德旺戏说,辛辛苦苦一两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兰心书记与大山二牛一起查看灾情,商量修复的办法。二牛蹙着眉,骂天气,骂洪水,骂了祖宗八辈子,兰心书记就逗他,上次的雨,是不是你骂出来的哦?大山的情绪也低落得很,仿佛好不容易找个媳妇,还没过门,让光棍儿给糟蹋了。兰心书记看不过去,就说,你们两个男人,安慰我一下好不好?要不我们都哭,预备——起!本来是激励加玩笑的话,谁知兰心书记真的哭起来,孩子一样,努力想收住,结果哭得更凶。

二牛最终没有再去参加高考。大山给兰心书记报告说,小杂种怕再考不上,丢了面子,没出息的小杂种。照大山说话的表情看,刚才二牛至少是挨了他一拳,也许是一脚。兰心书记一笑,没有回答,似乎她还知道更深层的原因。大山转身出门要走,却被兰心书记叫住说,找几个人把操场填一下,球队的训练别停。还有,把二牛也拉进去跑,免得蔫黄瓜样叫人担心。大山说,担心他劳过屁!没出息的小杂种!

国庆节放假,与兰心书记同期来的志愿者组织到保护区玩。虽然路上的事情很多,但兰心书记还是决定去找小湘,她不想把自己弄成舍生忘死的样子,那有些不自然。她喜欢自然而然的样子。可是放假头一天,世贵副书记带信通知她,到乡上有非常重要的事。

兰心书记给大家通报,说,可能是压路机落实了,你们组织劳动力加紧补缺口和做边沟,要不压路机进来要窝工。国庆节我们就在工地上过吧。一大早赶到乡政府,世贵副书记指指两个戴眼镜的男人,向兰心书记说,这二位是县纪委的。兰心书记说,纪委?纪委帮我们请压路机?

大眼镜儿问,小眼镜儿记,把场面搞得吓人嚇天的。兰心书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兰心。

问:职务?

答:党支部书记。有什么问题啊?

问:你经办了两万块钱没有入账,请说明钱的来源和用途。

答:原来这事。是有两万没有入账,那是志愿者的捐款,目前还没有使用。

问:请你说清楚捐款人的姓名。

答:捐款人不愿意透露姓名怎么了?

问:捐款不留名,又不是小数目,换了是你,你会吗?

答:也许我不会,就像你们相信的那样,但是有人会。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再回答。

问:你可以不回答。那么买拖拉机是怎么回事?

答:什么怎么回事?拖拉机是村主任私人买的,没有动用公款。

小眼镜时不时也抬头问一句,比如:你想清楚没有?你的回答还有没有遗漏?你对你回答的真实性负责吗?满满一个上午过去了,两个眼镜显然对兰心书记的回答极不满意,于是拿了纸笔,让兰心书记写。兰心书记坚决不,也不哭闹,只说她回去还有事,耽误不起。大眼镜说,没有比这还重要的事了,请你对组织负责,对自己负责。

第二天又是一天,重复昨天的故事。兰心书记提出要见世贵副书记。等世贵副书记进去,兰心书记说,今天我必须回村上去,除非你们宣布对我实行双规或拘留。世贵副书记把两个眼镜喊出门去咬耳朵,小眼镜进去说,你可以回村上,但不能外出,我们随时可能通知你。

兰心书记顺便买了一大袋方便面,脆脆地嚼着香辣的味道,回村去了。回去以后,兰心书记把大山二牛德旺通知到老支书家,主动要喝酒,把几个大男人吓得面面相觑。老支书问,出了什么事?兰心书记被酒辣红了眼睛,一笑,说,压路机又泡汤了。老支书大笑,吭吭吭地,透出胜利的狂妄,笑完说,我们把夯都备下了,明天你到路上去看。就是呢!大山说,二牛还现编了打夯歌,没出息的小杂种!二牛羞红了脸,用脚尖把大山一靠一靠的。德旺喝了几杯酒,突然肚子痛,两只脚打夯一样走了。

打夯有两人一抬,四人一抬,也有很大的,不分男女,多人一抬。掌夯的一个人喊一声,众人回一声,夯就高高抬起,然后重重地砸到地上。抬多高,节奏快慢,砸到哪个地方,由掌夯的人指挥。那种场面,兰心书记在电影里都没有见过。

同志们快修路啊!

嘿哟快修路啊!

修好了娶媳妇啊!

嘿哟娶媳妇啊!

生个胖儿子啊!

嘿哟胖儿子啊!

好好去念书啊!

嘿哟去念书啊!

如果开玩笑,骂人,歌词就改了,场面更有趣。比如那天,老支书想骂德旺,就把“去念书”改成“当文书”,反复唱。

生个胖儿子啊!

嘿哟胖儿子啊!

好去当文书啊!

嘿哟当文书啊!

不但打夯的人要唱,附近抬石头的,砌墙的,做排水沟的,全都一起应和,粗犷豪迈,激昂跌宕,中间夹杂些奔放的笑声,激得人热血沸腾。

国庆刚过,世贵副书记夹着小皮包到村里去,单独找兰心书记谈话,说,那天你的态度也不对,不过一句话的事。兰心书记说,我真要是犯了哪条哪款,任凭处置,抹稀泥的那一套,少来!世贵副书记说,问题是,两万块钱你没有入账,那是事实,你还说不清来源。兰心书记说,来源?老支书无依无靠,七千块钱也说不清,他们去查啊!世贵副书记说,他们的外围调查也在搞,按我的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脱身,何必越牵扯越复杂。兰心书记摇头,不!这件事,奉陪到底!

世贵副书记瞒着兰心书记,又单独找大山、二牛和老支书谈话,最后焦成了锅巴。老支书把德旺上下几辈人骂了个底朝天,操着小板凳要去把狗日的整死。大山像座死火山,突然爆发,开着拖拉机要去找县委书记讲理。二牛好一点,只是洪洪地哭。世贵副书记苦着锅巴脸,只好找兰心书记出面,先稳住现场。兰心书记站在操场上,人们慢慢围拢过去,世贵副书记唉声叹气,很无辜的样子。

兰心书记很平静,说话声音不大。她说,有些话,本来不必说出来,心里记住就好,但是不行啊现在。当初村委会没有一分钱,上一届还扔下一大把白条子欠账,是老支书、大山他们主动给村委会借,这一借可能是五年还不上,谁都明白。二牛跑了几个乡,求沾得上的所有亲戚;大山把一万块钱退伍费存为定期,一定要结婚的时候才会动,但他当活期取了;我们的老书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哪里来的七千块钱?他把他们的棺材都卖了……这时候兰心书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实在没法,就找我们一起来的志愿者商量,20个人,凑了两万……人们正在感慨,二牛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对,不是那样!

老支书把二牛扭到一边去,恨不得咬两口,说,你个小杂种!你有病!二牛说,本来嘛。老支书说,本来啥?你个小杂种本来啥?二牛一扭脖子,说,兰心书记的两万,是湖南汇过来的,信用社的毛刚就是证人。这下子轮到老支书抽冷气了,抽了一阵,还骂,你个小杂种你咋不早说!咹?二牛哭了,说,你们不让嘛,好像我只会坏事。

大山也逼过去,预备收拾二牛,一看阵仗不对,老支书拍着二牛的肩,老泪纵横。大山说,世贵副书记还在等话呢。老支书说,好,他等着,我去给他话。不晓得老支书给世贵副书记说了什么话,惹得世贵副书记眼泪咕嘟地走了,还转身给大家鞠了一躬。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德旺不照面了,有说病了的,有说走了的,还有人传言,德旺被纪委拿去修理,保不准会开出党籍。不过德旺怎么样,不影响大局,兰心书记领着大家,整天在路上忙碌,比以前还要抓得紧,仿佛纪委就是一台压路机,催着工期撵趟子。

这天在老支书家堂屋里吃午饭。老支书把一条病腿藏在椅子底下,边说话边喝酒,脸和脖子都是红的。席间说到运输队,兰心书记正要说话,门外一个声音喊,来贵客了。二牛去开门,见几个城里模样的年轻男女立在风里,便回头去说,兰书记,找你的。

来的都是大学生志愿者,没别的大意思,就是去看看兰心,看看她领导的光棍儿村。有兰心书记不认识的,于是自我介绍。重庆的小渝,河北的小冀,山西的小晋,两个男生高瘦的是山东的小鲁,矮胖的是成都的小川。一个眼镜女孩笑说,我就不自我介绍吧?兰心书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女孩是小湘,挺甜,一点也不辣的湖南名字。

几个人牵手到学校里去,进办公室发现大山二牛在生炭火,又吹又扇,搞得一屋子灰飞。小冀做个夸张的表情说,兰心姐,我们不是来找温暖的。小渝小晋也就前前后后地说,是啊,是啊,我们就想体验一回你在这里真实的生活。两个男生倒是无话,桌子上砖墙上细细看,像在数有几个老鼠洞有多少蜘蛛网。兰心书记想一想,对大山二牛说,我们到后山去。

后山遍布白石,在冬日的午后如乖巧的羊群。兰心书记指给大家看,用牧羊人收获羊毛的心情说,这是石英矿哦,以前我都不认识,矿山呢!几个年轻男女却并不感叹,随意在石头上坐下,围成个大致的圆圈。小冀说,不说石头,先说我们,好不好?本来预备到兰心这里来开支部民主生活会,几个人临时有工作任务,来不了,只好延期。小晋攀着小冀的肩,歪头笑说,兰姐,这是我们大学生志愿者党支部书记小冀同志哦。兰心书记点头一笑。其实她早知道大学生志愿者党支部的事,小湘还是这个支部发展的第一个新党员。

接下来大家依次发言,总结工作,交流思想,说西部,谈未来,话人生。小冀先发言,定下一个比较凝重的氛围。她说,走进西部,一路回望,我后悔过;初到单位,电脑都没有,我委屈过;跟别人挤一间小寝室,换衣服都转不过身,我还哭过。在政府当了一年秘书,编了半年信息,整天在文字堆里爬不出来,就想,西部缺我这样的人吗?我可以在西部留下什么?今天到兰心这里来,走在新修的20里公路上,听见村里人朴素的感激和希望,我感觉是在思考的河里游。从兰心身上,我们至少应该学会用心坚持。然后,小冀书记提议,几个人在冬日的风里站得挺直,举拳宣誓,重温志愿精神。声音并不整齐,也不洪亮,但那一份真诚仍然让大山二牛感动不已。

之后的发言成了讨论交流。小晋在县职高任教,利用课余时间办了一个普通话推广夜校,免费。小渝在县委机要局上班,为7个乡镇建起了产业协会网。小川学的是林果专业,在一个乡任乡长助理,主抓油橄榄生产加工,联合邻近乡镇,建成全国最大的油橄榄基地。小湘在大学系主任的指导帮助下,成功引进培育了长毛兔新品种,联合企业建起了扩繁示范园。相比之下,小鲁的工作平淡而松闲,一条嫩熟的山东汉子爬在教育局当会计,甚至有领导认为他会计都会当得不称职,因为在他眼里西部很穷,一分钱就得当两分钱用。小伙子挺有诗人的气质,闷闷地说,西部最缺的人才,是勇敢的会计呢。

兰心书记正要说话,山下边德旺一个粗噪子喊说,交通局来人了!兰心书记快回来一下。兰心书记歉意地一笑,摇摇头,对大家说,你们运气不好。

12

原来是纪委汇报了对光棍儿村的调查情况,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责成交通局实地调研,从资金、物资、技术上全力支持。一位副局长,两名技术人员,在德旺的带领下,走路进来已经实地查看了,因此向兰心书记提出一个方案:按照山区二级水泥路标准规划设计,在现有基础上增设5处漫水桥3个600毫米涵管,硬化3米宽路面。兰心书记说,谢谢啊!可是我们暂时没有资金。副局长自我介绍姓许,继续说,我们估算了一下,你们已经完成了工程量的三分之二多,如果劳动力不算工资,再投入的资金我们想办法解决。德旺插话,夸许局长是好人,是工程师,有许局长在,搬一匹山也很简单。许局长急忙摆手,仿佛被德旺一表扬就掉价很多,脸色大变,说,搬山,你来。

春节兰心书记没有回家。大年三十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到老支书家放得欢天喜地。外地回去的年轻男女,围着院坝里的柴火堆,唱歌,跳舞,讲笑话,猜谜语。情到浓处,兰心书记却止住大家,站到老支书身边说,今天是表叔73岁生日,让我们祝福他长命百岁!于是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掌声雷动,喜气照亮天空。老支书脸上浸些泪痕,但幸福的感觉有如雨后的日出,明明朗朗。

新年开始,兰心书记突然有了紧迫感。三月初,县上召开志愿者座谈会,表彰先进,交流经验。兰心书记没有领奖,也没有发言,静静地坐在会场的一角。散会以后,兰心书记被人推着挤着往外走,在大门口发现小冀小湘朝她又喊又招手。她走过去,小湘一把抓住说,好多人都溜了,就你积极,还要坐到最后,想上台讲话是不是?兰心书记苦笑了一下,说,我今天不想回去了。小冀说,想回也由不得你。

晚上,二十几个志愿者聚在一起,尽情地喝酒、唱歌、跳舞,大声聊天。没有主题,没有程式,没有约束和讲究,那些东西统统在门外。小冀小晋小湘几个人围住兰心书记喝酒,兰心书记推了半天,还是喝了一小杯才算饶过。几个人抢话筒,放开地唱 《两只蝴蝶》、 《丁香花》和一些兰心书记喊不出名字的歌曲。小鲁不停地跟别人碰怀,现出醉意,被小川半搂半扶着,跌跌撞撞到兰心书记面前,胀红着脸说,兰姐!本来你比我小,但我应该喊你兰姐,应该!川哥你说是不是啊?小川连忙说应该,应该。小鲁又说,兰姐,你几时回家?我们同路。恰这时一个男生在动情地唱 《懂你》,兰心书记猛想起远在湖南的老爸老妈,心念情伤,差点落下泪来。聚会结束,很多人喝醉了,小湘到洗手间吐得一踏糊涂,吐完望着兰心书记说,别太认真,再怎么也是别人家的故事,气跑了小广州,我要去抢哦。

回到村上,兰心书记认真计算了到服务期满还剩下的时间。从那晚的聚会不难看出,大家都在准备回家的心情了。自己春节没有回家,原本也有这方面的计划,时间不多了,陪陪老爸一样的老支书,抓紧做一两件事情,好让自己走得从容一点,轻松一点。

兰心书记的情绪影响到每一个人。老支书整日抱着病腿空空地咳,大大咧咧地躲闪兰心书记的目光,兰心书记不在,他又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不眨眼。有空兰心书记就去陪老俩口,大妈长大妈短地安慰。大妈试探地说,你叔他,一辈子不求人,心里有桩事……这时老支书狠狠地咳了一声,大妈就不敢说了,任随兰心书记问,只是捂住嘴摇头洒泪。

大山照兰心书记的意思,三番五次给二牛和长娃张罗对像。拖拉机进进出出好多趟,拉回来几个女娃娃,二牛一个也看不上,大山就气说,那你要个咋样的?问急了二牛就说,要个兰心姐那样的。大山说你娃不配,小杂种。二牛说,我不配,你配。大山哄地脸红了,嘴皮突突跳,说,小杂种信不信我揍你?二牛说,哥,我知道你心里的事,你喜欢兰心姐,可人家毕竟是要走的人。大山把拳头呼地举起,又软软地放下,说,胡球闹,少管我的事。

13

一个月以后,村里通了程控电话,二牛从广州打电话回去,仿佛突然成熟了许多,说,兰姐,给我三年时间,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愿望?我的什么愿望?二牛说,我回来接你的班,做个有出息的男人。兰心书记没听完二牛后面的话,好像在说什么墙上的洞,就匆匆挂了电话。她怕自己又要哭,几十个人正开会呢。

大山在讲话,停下来看一眼兰心书记,接着说,咱村这条路,是兰心书记半条命和老支书一条腿换来的,本来今天要搞一个通车典礼,叫远近的人晓得一声,没有咱光棍儿村办不成的事,但兰心书记的意思,通就通了,典啥礼呢。所以今天开会,就说成立运输队的事。下面请兰心书记讲。

没有主席台,也没有标语音响什么的,开会的讲话的,都坐在长凳子上,围成圈,像一家人说事。兰心书记让老支书,表叔你先讲。老支书双手按着腿站起来,朗声说,说啥呢,我二十年没办成的事,兰心书记两年就办了。你们都不是猪,该咋搞不用我说,反正一句话,我还有一条腿来拼几年!

兰心书记把11个光棍儿喊答应站起来,说:大山主任是你们的队长,明天带你们去县上提车;出车不准喝酒,注意安全;下午统一洗澡理发,收拾精神点。光棍儿们呵地一声,比得了新媳妇还高兴,会就散了。

中午刚好排到大山家吃饭。兰心照例留两块钱在桌上,向大山娘说,大妈你慢慢吃,我走了。大山娘豁牙咧嘴疼爱地笑,这闺女这闺女念叨个没完。大山把他娘瞪一眼,红着脸说,妈!你看你。兰心书记抿嘴一笑,前面走了。

一群光棍儿在麻柳潭洗澡,脱得上精下光的,在阳光下像一群麻鸭子。鸭子们互相搓背,凉爽地笑闹,几个人打水仗,撩起的水花映挂了无数的晶亮,就像梦想和希望。这种梦想和希望激动了整个村子,仿佛洗澡事件是一场革命,新的历史就要展开。

第二天,11台拖拉机排成长龙,腾腾地开进村子。老支书已坐在操场上细心地等了好半天,仿佛退伍的老军人,面前一堆沧桑的心事。尘土飞扬,大山一挥手,光棍们整齐地跳下拖拉机,日怪得很,一个个有神有气,要跑要飞的样子,哪里像找不到老婆的二百五!长娃也在车队里,排在最后,满怀心事。他的拖拉机是免费的。兰心书记组织志愿者们捐款,自己拿工资添补不足部分,买回一台拖拉机交给长娃。兰心书记对长娃说,好好开,自己拉个媳妇回来。

从此光棍儿运输队有板有眼地挣邻村的钱,挣邻乡的钱,拉沙拉土拉石头,可集体承包工程干,也可单独行动救别人的急,运几头猪到县里卖。光棍儿们也因此有机会到外面看看,有机会接触和认识一些外村的外乡的女人。

每天收工回去打篮球,已成为光棍儿们生活的一部分。人少了就打半场,人齐了就分成两队打比赛。这天正打,兰心书记过去笑笑地看,就有人喊说,兰书记也来打!兰心书记说,打就打,怕你们?却并不进场去,只是站着笑笑地看。这时有人喊,兰书记电话。

是季节。声音从湖南传过来,甜甜地叫兰姐,说石英样本找教授鉴定过了,成色不错,只要规模够大,开采价值是有的。一家公司也表示有合作的意向。兰心书记说,你告诉他们,我们这里几匹山都是,打牛砌墙都用这种石头,争取他们早来实地考察。季节说兰姐放心,然后好半天没话了。兰心书记季节季节地喊了一阵,那边才湿润润地说,昨天我去你们家了,叔叔病了,不准给你说。然后是忍住不哭,又终于没有忍住,捂紧嘴鼻抽泣。兰心书记说,爸他长年有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谢谢你去看他们。季节把电话挂了,兰心书记揉着太阳穴,心里说老爸,你不会有事的,女儿就要回来了。

兰心书记终于还是放不下心,就打电话回家。老妈兰儿兰儿地喊,就像一双抖抖的手在抚摸。问及老爸,她却边笑边说,没啥,没啥,在外面院子里下棋呢。

后来想起,兰心书记当时明明知道老妈善良的欺骗,可她偏就信了。要是老妈说一句老爸病重,想让她回去之类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赶回去,陪老爸下一盘棋,讲几件老爸高兴的事,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人有时候需要的仅仅是一句谎话的支撑。走进西部,扎根西部的大学生志愿者,有多少是靠老爸老妈捂着眼泪的谎言,靠亲情默默无闻的奉献与牺牲,才得以在西部留下脚印,做几件回首堪笑的事情啊!

一直到兰心书记并不从容并不轻松地离开,也没有一家公司去光棍儿村考察投资。小湘在电话里笑得花枝乱颤,笑完说,你以为人家公司都是我们电信局,拿钱买一个对你的认可啊。你准备好没有?我们约一下,到时候同路走。兰心书记说,走哪去?那边就又笑,不过声音到底还是显出沉重:回你的湖南老家呀,不信你真要嫁给大山,扎根西部?兰心书记长长地哦了一声,并不计较小湘后面的话,突兀地问,今天几号?

14

大山突然不见了,跟他的拖拉机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兰心书记打电话四处问,三天也没问到任何消息,第四天却被小冀告之,明天下午县委书记与志愿者座谈,希望她一定要参加,还说晚上要看晚会,欢送我们的。兰心书记哦了一声,那边电话挂断好半天了她还举着听筒,心事一样放不下。

晚上去跟表叔和大妈道别,望着两个慈爱的老人,心里缓缓染了几道闺女出嫁前长哭的颜色,因此说不出一个走字。黄黄的灯光如水,心事游成一群疲惫的鱼,温暖的童话睁眼睡着,意境模糊无边。

大妈先是拉住兰心书记的手,嘴角抖抖地却不说话,再就是捧了一堆核桃放到桌上,把身子躬到地上去,慢慢直起腰,手里就是敲碎壳的核桃,然后仔细地剥,把桃仁塞到兰心书记手里。也不管兰心书记吃不吃,只管不停地剥,不停地给。兰心书记捧了一座山在手上。老支书突然问,几时走呢?兰心书记一惊,觉得突兀的反倒是她,交替看两个老人的脸,呼救一样地说,我会回来看你们。大妈突然说她心口痛,进里屋去的时候却紧捂住嘴,生怕哭出来的样子。踩着比夜色还厚的温软走出老远,还听见大妈嘭嘭拍打胸口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大山娘也知道兰心书记要走了,揩着眼睛,拿出一个盒子给兰心书记,说,大山留给你的。兰心书记接过去打开看,是一个手机,红色的,卡都装好了。也就是说,这个手机有个号码,她带着这个手机,就像风筝带了一根线,飞多远也能找到。兰心书记问,大山他人呢?他的拖拉机呢?任凭怎么问,大山娘捂着嘴哽哽地哭,就是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兰心书记就动身。晨雾还在夜的怀里睡着,村子静悄悄的,一声狗叫也没有。她想再走一回20里山路,就像两年前来的那样。毕竟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了,不知道多年以后再回头来看再抚胸去想,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脚步轻轻地抬放,怕踩出留恋的声音。从小操场下去,过水磨房,兰心书记惊得气都不敢出了。

河边公路上,十台拖拉机排满热哄哄的心情,全村男女老幼排成两排,垂手静立,眼里包着比泪水还要温湿的语言。

兰心书记缓重地往前走,在人群里看见大妈和蛾儿,把大妈抱了一阵,同蛾儿拉拉手。拖拉机的队伍里不见大山,也没有长娃。到最前面,兰心书记看见表叔,白发,瘸腿,手里提着一柄唢呐。表叔身前身后三位老人,躬背如驼,手里也是长长的大口唢呐。

川北唢呐只在大悲大喜里响。那种老艺人凿木精制、土漆染得乌黑发亮的民间乐器,几近失传,今天在山谷里重新吹响,竟然天外来音一般荡击心灵。表叔一扬头吹出第一个调子,然后就是唢呐齐鸣,百转千回,幽咽哀婉,如诉如泣,丝缕扯心。

随着唢呐响,拖拉机开始缓缓前进,腾腾的声音杂在唢呐的曲子里,柔韧而软和。每一台拖拉机前面都挂了一块牌子,红底白字,写着简短真切的话语,诸如“兰书记你别走”,“我们永远不忘你”,“走了要回来”……

最后一台拖拉机后面,是几百号人排成的队伍。大妈拉住蛾儿的手,终于忍不住鼻音重重地低哭,于是人群里哭声一片,20里不绝……

这时长娃开着拖拉机从后面冲过来,停到最前面。他的拖拉机前面没有牌子,但胸前挂了一块,写着:“重新做人”。刹稳拖拉机,长娃慢慢走近兰心书记,庄严跪下,双手把“重新做人”的牌子举高,头重重地叩下去。兰心书记没有去扶,长娃自己抬头起来,已是满脸泪痕。他说,兰书记,我开你买的拖拉机,送你……

唢呐吹完 《娘送女》,吹完 《盼儿归》,兰心书记坐着长娃的拖拉机不敢回头,泪雨纷飞,溅湿两山薄雾。

送行的人群,哭声,唢呐,渐离渐远。

她知道,无论走多远,生命的路上,记忆的身后,永远都会有唢呐吹响,朴素美好,坚定不移,荡气回肠,梦绕魂牵。

15

千里迢迢回到家兰心书记才知道,可怜的老爸已经躺在荒荒的土堆里了。就在季节打电话不久,老爸孤单地走了,而老妈按老爸的意思,淌着老泪忍住,没有通知兰心书记。给老爸上坟,兰心书记没有长跪大哭,她心里满是为老爸而盛开的骄傲的白色花朵。老妈也是一反常态的坚强,反而安慰兰心书记,说,想想你自己的事吧,这也是你爸未了的心愿。

后来,兰心书记从三百多名竞聘者中脱颖而出,在团市委下属的事业单位上班,让同一批服务西部的志愿者羡慕得要死。小晋回山西,在一所中学任教;小渝回重庆,创办了一家网络公司;小川舍不得油橄榄基地,留下,任了乡长;小湘回湖南,辗转去了广州;相比之下,小鲁放飞自由的灵魂,成为山东诗坛新秀,进一家文学杂志当诗歌编辑。这些都是小冀电话里告诉兰心的,末了开玩笑说,我是河北的叛徒呢。

兰心书记在她的办公室拨通一个至关重要的电话,季节在电话里哭喊兰姐,又把电话交给身边的男人,兰心书记就听到二牛的声音。二牛说,大山哥去找你没有?他一直在湖南打工。兰心书记假装没听到,急急地问,表叔他还好吗?二牛说,石英厂有一百多号工人呢,运输队换了大卡车,村里女娃娃多的是,光棍儿们都成家立业了。兰心书记说,让表叔接电话。二牛愣了一下,但他马上说,公路全铺油了,水磨房那一片建成了公园……兰心书记泪流满面,她说,季节妹妹,你不会骗我是不?季节在电话里哇地一声,快回来吧兰姐,村里出大事了!

老支书硬是撑到兰心书记拢身才咽气。他抓住兰心书记的手,把脖子展得喀喀地响,用尽身上最后一点游走的气息喊了一句,闺——女——,眼睛闭得紧紧的,就走了。

下葬那天,大妈哭得眼泪一把一把的,搂了兰心书记在怀里说,老东西狠心呢,就走了,他活着没求过人,就一件事挂心不下,想认你做个干女儿,又不肯低屈叫你晓得……狠心呢老东西,也不等我。

兰心书记跪在坟前,细心地往坟头上洒酒,然后喝了一大杯,感觉心胸里有一团火样的东西越聚越大,从喉咙里喷出来,竟是拖长的“爸爸”的哭喊。那喊声掠山而去,激荡云层,舞风回旋,经久不息。

大山也急急赶回来,时间已经是老支书下葬的第二天了。尽管黑瘦了些,但见到兰心书记,他仿佛从黑夜走到了天亮。只不过那时都沉浸在老支书留下的悲痛里,彼此对望一眼,代替了千言万语。

季节把几个人邀到一起,在学校操场摆了一张桌子,喝茶,说话,看暮色奔涌。除了兰心书记,大山,还有竟远校长。

兰心书记突然问,二牛呢,哪去了?季节见问,眼泪都下来了,却低头不说话。大山热辣辣地看着兰心书记,看一阵说,季节别怕,天塌不下来。兰心书记又问竟远校长,竟远校长握着茶杯子,不喝,也不说话。大山突然说,我看德旺忙得总统一样,说话粗声武气的,走路一条街都摆不下。兰心书记担心,德旺还真的当了村主任?竟远校长隐隐地说,你和大山走了,老支书一下子病倒,村里就只有德旺指手画脚,搞得乌烟瘴气。二牛是老支书电话里骂回来的,带回来八万块钱全部投进了石英厂,哪晓得反倒害了他……竟远校长摇摇头,起身慢慢离去,脚步声像一些没有答案的提问,飘飘荡荡,击打心灵的天空。

季节学的是地矿专业,毕业后带着一家石英公司回到村子,与二牛一起克服重重困难,组织村民集股,好不容易建起石英厂。那期间德旺带头反对,阻挠,煽动群众闹事。当上村主任以后,德旺更是处处代表群众利益,与二牛对着干,把二牛周围的人逼得四散。

晚上跟季节睡一个床,兰心书记并没有问她什么,小姑娘自己哭到伤心处,就告诉兰心姐说,厂子刚有效益,有人联名反映二牛哥贪污公款,昨天叫检察院带去了。兰心书记小心地问,你知道他不可能的,是不是?季节说,我不知道,我说不清啊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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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节领着兰心书记去看已经停产的石英厂,在厂门口看见长娃。长娃握着一把锨,脸黑得门神一样。见到兰心书记,长娃扛着锨跑过去,灿着脸说,兰书记,你可回来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兰心书记指指那把锨,说,这是干什么?长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看着不大的厂房说,这是集体财产,任何人不能动。又补充说,二牛书记告诉我,有些杂种想进去捣蛋,门都没有!兰心书记和季节相对一笑,心里都感到一点安慰。

德旺在村上准备了一大桌菜,说代表全村人民宴请兰心书记。兰心书记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对德旺说,大主任的饭不好吃啊,我怕吃成腐败份子。德旺脖子上系着一条猪腰子样的领带,肥肥地笑着,并不计较,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

兰心书记到县上去,大山和季节陪同,长娃开大卡车送。到县城,兰心书记先去找小冀,让季节、大山和长娃在车里等。

小冀已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与兰心书记亲热地抱了好一阵。兰心书记还没说完二牛的情况,小冀已经知道了,说,你走后,我对光棍儿村也是留心的多,你说的那个二牛,全是为了你。兰心书记吃惊不小,说怎么是为了我呢?小冀叹口气,告诉兰心书记,他提了三万块钱存到私人帐上,已构成贪污,但他的动机是想在村口建一个亭子,叫兰心亭……

从政府办出来,兰心书记哭得很放纵,把大山他们吓懵了。季节以为二牛出了大事,急得也哭,但是兰心书记反过来劝她,说,放心吧,你的二牛没事,我保证。长娃咬牙说,最好是,二牛书记有个啥,德旺别想活。大山理智些,望着兰心书记说,如果二牛没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扶起厂子,恢复生产,不能叫德旺败光了。兰心书记点头同意,说,你们先回去,一定把局面稳住,我还到政府办去,小冀说好了带我去见县长。

结果县长赶到市里开会去了,没见成。晚上小冀请了几个同事陪兰心书记,围了一桌子吃饭。席间,小冀活跃气氛,问兰心书记,你的大山哥呢?却把兰心书记问得眼泪汪汪的。兰心书记说,二牛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大家小心地说,这个不好说,不一定。

回到小冀的住处,小冀又告诉兰心书记,自己年内要结婚,这一辈子嫁到白水,回不去了。兰心书记突然问,村委会什么时候换届?小冀说,怎么了?应该是明年。兰心书记语调平静,微微昂着头,说,我要去光棍儿村竞选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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