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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呦呦的青蒿情

2015-10-29李雅民

东方剑 2015年12期
关键词:抗疟青蒿青蒿素

◆ 李雅民

屠呦呦的青蒿情

◆ 李雅民

苍天有眼,中国一位伟大的药学家连同她的一项伟大发现,在国内被埋没了数十年,直至今天,2015年10月5日,她85岁的时候,才被诺贝尔奖推上世界医学的圣坛。此人就是屠呦呦,经她发现的青蒿素,数十年来已拯救了全球数百万名疟疾患者的生命。

早在13年前,2002年3月8日,当屠呦呦的大名及其科学发现还鲜为人知时,笔者就已采访过这位女药学家。在北京的一间实验室,屠呦呦向笔者详细讲述过当年她开发青蒿素时经历的千辛万苦。青蒿素诞生于“文革”中期,正是中国政局最不稳定、秩序最为混乱、人际关系最为复杂的一个历史阶段,在那种环境下工作,屠呦呦遇到的困难,遭受的委屈,令人难以想象。如今,盛誉之下,赞声如潮。而笔者此时却想让人们看到40年前的那个屠呦呦,生活和工作有多难,以此证明这项大奖的来之不易。

临危受命,两手空空

2002年初,在一份《参考消息》里,笔者读到一条摘自海外的信息,标题大意是“全世界抗疟的希望在中国”,文字内容不多,却提到了青蒿素和中国中医研究院的屠呦呦。

疟疾,北方人知之甚少。此前笔者刚从一位曾经参加过抗美援越的老军医嘴里,得知抗疟是世界级医学难题。当年,不少抗美援越的中国士兵,不是死在炮火里,而是倒在脑疟上——蚊子,越南雨林中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蚊虫悄无声息地叮咬一口,就能让一位战士倒下,而且几乎是无药可医。于是,笔者去寻访屠呦呦。

北京东直门附近,有家中国中医研究院中药研究所。2002年3月8日下午,笔者找到任职在这家研究所里的屠呦呦。她很奇怪,问笔者是怎样知道她和这件事情的。听说是来自《参考消息》的一条小消息,她就说:“这都是二三十年以前的旧事,还提它干嘛?如今有谁会关心这个?”

那年,屠呦呦72岁,身材微胖,眉目慈祥,白大褂一穿,气质像老中医。但她是教授,中国中医研究院终身研究员和教授,虽已年过七旬,仍在实验室里工作,还带博士生。这位老教授起初不愿谈及过去,可又经不住笔者的死缠,众所周知,全世界医药强势在西方,何以会说抗疟希望在中国?青蒿,俗称蒿子,遍地皆是的一种野草,中国南北方通见,真正的贱如草芥,怎就变成抗疟的宝草?屠呦呦挤牙膏似一点点回忆起往事,说着说着便沉重起来。原来,在那攀登科研高峰的过程中,有成功之后的欢乐与骄傲,也有很多伤感和无奈。也是,笔者也万没想到,“文革”,在那荒诞不经、动荡不宁的年代里,中国的科技工作者们想要干点事业,竟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遭受那么多的磨难。

抗疟,曾是中国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发起的一项重大“政治工程”,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亲自动员、部署,国家三部一院、地方七省市医药研发部门齐上阵,千军万马,堪称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但直至六十年代末,依然不见抗疟新药的踪影。

屠呦呦介入这项“政治工程”的时间,晚至1969年。那一时期,正是“文革”政治迫害闹得最凶的时刻。国家主席刘少奇被诬陷为“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大特务”“大反革命”;中共第八届中央委员会成员名单中,71%的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被诬指为“叛徒”“特务”或“里通外国”;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115名中的60人,全国政协常委会委员159名中的74人,分别被诬陷为“叛徒”“特务”或“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至于地方,造反派疯狂“夺权”,被打倒的领导干部和技术权威难以计数。那时,所有知识分子统统“靠边站”,“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宣队”“军宣队”进入大专院校、科技机构,外行管治内行。同时“五七干校”遍地开花,大批干部、知识分子被送去接受“教育”和“锻炼”,其中就有屠呦呦的丈夫李廷钊……如今看来,屠呦呦就是在这种混乱到极致的社会和政治背景下,开始迈出奔向诺贝尔奖的第一步。当然,她那时哪里敢有获奖的念头?没被送进“五七干校”就不错了。

1969年1月,全国抗疟工程总指挥部“523办公室”正副两位主任去北京中医研究院,声称要找屠呦呦。那年,屠呦呦39岁,在研发新药的工作上小有成就。一听来人要让屠呦呦参加国家级重大科研项目,该院“夺权”后坐上领导位子的造反派头头儿当即反对,说:“屠呦呦有海外关系,岂能参与中央布置的军工项目?这可是重大的政治问题。”还好,来人不仅是“523办公室”的负责人,还是当时颇具权势的“军代表”,当他们查阅屠呦呦工作业绩,发现屠呦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仅3年时,就曾在防治血吸虫的生药学研究上创出过两项成果,被评为“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于是,毅然启用了屠呦呦。

当时,人事制度强调“政审”,“根红苗壮”者,不行的也行;出身不好、沾有“政治问题”的,行也不行,任你多大的本事,毋以重用。屠呦呦能被重用,有两位“军代表”求贤若渴的因素,更多是因抗疟新药研制任务久攻不下,来自中央高层的“指示”又一道道逼得太紧。

中央高层之所以不断催办研制抗疟新药,皆因越南战事形势危急。越南战争爆发于1965年。越共军队雨林中苦战美军,很多士兵侥幸逃过枪林弹雨,却被恶疟给撂倒,即使大难不死,也丧失了战斗力。随后,大批中国士兵秘密入越作战,同样遭到恶疟攻击,伤亡惨重。

疟原虫属真核生物,潜伏雌蚊体内,其长梭形孢子经雌蚊口液混进人体,顺血流侵入肝细胞后发育和生殖,然后钻入红血细胞,继续生长和裂殖,导致人体系列病变,高热,贫血,脾肿大,直至死亡。此乃古老疾病,蚊虫肆虐处,总有其魔影。当年罗马大军兵败印度雨林,就因近半兵马死于疟疾。

越共自战争初期就向中国政府紧急求援,恳求中方派出医疗队,同时提供抗疟药物。当时中越的政治关系是“同志加兄弟”,毛泽东主席指示援越,周恩来总理下令设军工项目紧急研制用于抗美援越的抗疟新药。当时,中国药业基础极其落后,中成药里缺乏疗效显著并能适应战场需要的抗疟药。西药虽有攻疟的喹啉类药物,其药性已因抗药问题而锐减,而且中国也生产不了。所以,中国急需研制出一种有效的抗疟新药。可自1965年发起的那场研制抗疟新药的大会战,折腾4年,用尽一切手段,研究了3200种中草药,整出的东西,不是疗效不佳,就是毒性太强,不堪使用。加之层出不穷的政治运动严重干扰着人们的工作,譬如全国包括北京在内的很多地区,派系间“文攻武卫”打得人仰马翻,“会战”的结局自然是虎头蛇尾。就是在这时,名不见经传的屠呦呦,被人推荐给抗疟工程总指挥部“523办公室”的两位负责人。后者抱着一线希望去找屠呦呦,不想这一找,还真找出了一点名堂。

多少委屈,多少磨难

承接军工任务,屠呦呦受宠若惊,感激党和国家的信任与重用。但任务到手后,她又两手空空,没资料,没材料,没像样的实验室,没足够的经费,更没什么助手,就她一个人,还是她原先的实验室。单位“领导”——那个“夺权”的造反派头头儿对她成见不浅,认为她干的是“外活儿”,还觉得她只进修过一个两年半的“卫生部全国第三期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钻研中草药,能有多大的本事?屠呦呦的起点低到近似一片空白,完全不似现在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能够拿到诺贝尔奖的项目,会有一个多么先进的实验室和多少的资金支持。

当时,交给屠呦呦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寻找抗疟新药;二是仍在中药常山上做文章,让她想办法通过配伍去掉常山碱的毒性,解决服后呕吐的问题。

疟疾,屠呦呦小时在家乡宁波感染过一次,是间日疟,疟疾中最轻的一种,但也把她折磨得够呛。接任务后,屠呦呦夜以继日工作,仔细研读中国医籍本草中所有治疟的方药,同时采访请教众多名医。然后,她从2000多个治疟方药中,精选640个,编成《疟疾单秘验方集》,送交“523办公室”。屠呦呦想让上级权威部门给她圈点出几个具体的方药,好作为她下一步主攻的方向。但不知为什么,《疟疾单秘验方集》送去之后,再无下文。

等不到下文,屠呦呦只好自己去实践。她从《疟疾单秘验方集》里筛选一批方药试做鼠疟的实验,试过一批又一批,效果都不行。其间,她也研究过青蒿,触摸到成功的大门,但又失之交臂。原因是,古籍中只说青蒿驱疟有效,并未说明青蒿入药有效成分是在青蒿的哪一部位,根、叶,还是茎?更未说明是哪一个地区、哪一个季节的青蒿最好用。加之实验所需的青蒿来源途径有限,只能是她自己去北京的中药店里有啥算啥地买点现货。因此实验中,尽管她不止一次地研究过青蒿,但看到的总是疗效不稳,还有毒性。

至此,屠呦呦自己都有点犹豫了。她想此前全国军、地数家最权威的科研机构,七省市最精尖的科研队伍,试过几千个方药都没成功,自己地处北京,取材仅限于药店,能搞出什么结果?此时屠呦呦若想知难而退的话不难,估计一个电话就能卸下这个包袱。因为谁都知道这事太难,而且谁也没有对她抱有太大希望。然而就在这时,屠呦呦被调到海南疟区实验室工作半年,在那里,脑疟患者的惨状深深地震撼了她。屠呦呦亲眼看到,林场里一个感染脑疟的壮劳力,病情发作立刻被击倒。显微镜下,患者一滴耳血中密密麻麻全是疟原虫,临床称之“满天星”。患者高热、寒战、抽搐,倍受折磨,最后死于无药可医。屠呦呦想,抗战在越南雨林中的万千军民以及中国援越的士兵,还有世界上生活在疟区中的亿万人口,每天都在面对着疟疾的威胁,作为一名药学工作者,她深感自己负有责任。因此不管结局如何,她决定要坚持下去,作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等她回到北京后,又因全国深挖大抓“‘五一六’分子”,各单位天天“政治学习”,“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屠呦呦的工作被迫中断。

1971年,越南战争进入最残酷阶段,同时国内南方地区也有抗疟的巨大需求。是年年初,全国抗疟工程总指挥部“523办公室”重整旗鼓,在广州召开全国抗疟誓师大会。周恩来总理给大会拍发电报,再次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加大研制抗疟新药的力度。抗疟会战的高潮再次掀起。

屠呦呦参加了这次大会。会后,她的工作不仅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而且允许她组建一个4人的科研小组,加大动物实验的规模。但这时,也是中国政局最为混乱的一个时期。那一年里,知识分子被定性为“大多数世界观基本是资产阶级的,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摘自1971年4月张春桥定稿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知识分子的处境由此变得更加艰难。过去只是“权威”被打倒,如今所有知识分子要“接受工农兵再教育”;随后又出现载入党章的“接班人”、“最最紧跟”的“副统帅”叛逃坠机的事件,全国上下,人心惶惶,政治空气极度紧张。屠呦呦的工作要在这种环境中进行,谈何容易?

如今想来,屠呦呦那时搞科研,艰难到全是一把把的辛酸泪。

比如,屠呦呦要提取出青蒿的精华,需要药厂的设备支持。可有关药厂不配合,而她自己又没有合适的生产车间和药锅,她只好和几个同事自己动手,从市场买来7口大缸,在缺乏通风设备的陋室里,用一种挥发性很强、具有一定毒性的溶剂浸泡青蒿。屠呦呦要像药厂工人那样操作在污染严重的工作室里,她明知那挥发性气体危害身体,一旦肝脏受损,将是终身的遗憾,但她毫无办法。结果,日久天长,加之劳累和缺乏营养,她还就真的染上了中毒性肝炎,肝功能坏到蛋白倒置。然而令人非常气愤的是,在那只管空喊革命口号的年月里,屠呦呦因患中毒性肝炎病走路都困难,不得不休息3个月时,没人去给她补偿,相反还要扣掉她一部分工资。屠呦那时工资60元左右,病休期间每月扣除30%,她上有老、下有小,养病还需加强营养,而所谓的“组织”却在经济上给她釜底抽薪。

再比如,1971年屠呦呦成功地提取到青蒿素。鼠疟实验,抑制率100%;猴疟实验,抑制率仍是100%;再试,依然如此。多好的抗疟新药,试试临床吧?有关领导批准了。但是有人却贴出了“大字报”,公开声称屠呦呦实验工艺有问题,青蒿提取物有毒,不可用于人类。甚至有人背地里把不知从哪弄来的、带有挥发性的东西喂给猫狗吃,让“军代表”亲眼看到猫狗食后抽风至死的惨状,以证实屠呦呦所制药物的危险性。在那普遍时兴“外行领导内行”的年代,有人还就相信了这种诽谤。治疟的临床基地在海南,等到屠呦呦联系去海南做临床实验时,那边的医疗队听信谣言予以拒绝,说有毒的东西不敢用。

阴谋陷害,恶意攻击,屠呦呦气愤之极。不做临床实验,等于她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无奈之下,她只好去找院领导,找党组织,找军代表下“生死状”,说:“怀疑有毒?好,这临床就先拿我来做实验。中毒,我后果自负。”对方犹豫,劝她仔细掂量。屠呦呦说:“我主意已定,出事保证不找你们的麻烦。但我有条件,一旦证实此药无毒,临床的事情领导必须立刻予以放行,否则就过了今年疟疾发病的季节。”那些领导也恨不得早日拿到有效的抗疟药,半推半就,居然就同意了屠呦呦亲身验毒的请求。这就是那一时期发生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悲剧,既要用你,又不信任你,而且关键时刻还不保护你,顶多一句“勇为革命献身”,算是给你的赞语。

可怜屠呦呦,家中孩儿尚小,还得过中毒性肝炎,却不得不吞下足够临床剂量的实验药,一次,两次……直到让人相信她没被毒死为止。如此悲壮的一幕,打动了与其一起工作的同事,临床实验需要数量,随后屠呦呦的两位同事也跟着一起临床验毒。

验毒之后,屠呦呦三人安然无恙,才封住了某些人的嘴巴,领导也才敢同意新药临床。但这一折腾,却耽误屠呦呦赴海南疟区临床实践的最佳时机,等她和同事带着青蒿素赶到海南昌江时,已是当年9月,病员所剩无几。屠呦呦勉强做完21例临床实验,间日疟、脑疟,诊治结果全都不错。好,成功了,屠呦呦这才松出一口气。

精忠报国,反被“出卖”

成功之后,屠呦呦和她的科研小组并未因此而得多少奖励。那年月,天天批判“白专道路”,批判“个人英雄主义”,出成果,功劳归集体,归领导“领导”有方。但倘若如此也就罢了,而屠呦呦还被狠狠地“出卖”过一次。

其实,屠呦呦之所以成功,是她用研制西药的手段,从青蒿中提取到青蒿素——一种分子式为CHO的无色针状结晶体。这东西藏在青蒿什么部位?怎样提取出来?过去从未有人知道,是屠呦呦发现并找到了它。

之前,屠呦呦曾经失败过多次。一日她重整思路,反复思考历代名医称道的治疟良药青蒿,为何今人反复试之皆无明显疗效?带着这一问题,她再次研读重要的中医古籍。东晋葛洪撰写的《肘后备急方》中,有句话提醒了屠呦呦:“青蒿一握,部分水一升渍,绞取汁尽服之。”“渍泡”、“绞汁”?何以不用水煎?是否害怕水煎的高温破坏了青蒿的药性?屠呦呦如此一想,就试着改用冷浸法(60℃)处理青蒿,然后再将提取物用于鼠疟,结果发现抑制率明显提高,屠呦呦终于抓住了保障青蒿疗药性的关键。随后,屠呦呦又改用沸点更低的溶剂处理青蒿,得到的提取物药性更高更稳,成功的大门由此一点点向她敞开。

除低温泡制之绝招外,屠呦呦还于反复的实验中,摸清青蒿所含抗疟物质主要是在新鲜的叶片里,而非根、茎中;最佳的采摘期是在青蒿即将开花的时刻,而非其他季节。同时,她还将青蒿提取物成功地分离成中性和酸性两大部分,后者毒性大,又无抗疟之功效,她把它去掉,等于是消除了毒副作用。

然而,当屠呦呦大功告成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狠狠地打击了她。1981年9月,屠呦呦突然接到某主管部门下达的通知,要她撰写研发青蒿素的报告,准备介绍给一帮外国专家听。屠呦呦一听头就大了,临床证明,青蒿素高效、速效、低毒,对间日疟、恶性疟及凶险型脑疟,特别是对那些已对西药氯喹产生抗药的恶性疟,具有突出的疗效,按说这是中国的知识产权,应予保密或是专利保护才是,怎能轻易示人?

原来,中国研制出抗疟良药的消息,早已风传到海外。1979年,一个曾在屠呦呦科研综合小组里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出国时将有关青蒿素的材料连同部分原料,统统偷拿到国外,泄露给外国的同行。事后屠呦呦一查,发现那个家伙竟然连实验室里一些青蒿种都给偷了出去。某国一位常年从事抗疟王牌氯喹药研究的科学家闻讯震惊。喹啉类药物临床于1947年,初期疗效不错,后因疟原虫对其产生抗药性,疗效大减。越战时,美国也曾投入巨额经费,组织西方各国制药力量,像研发新式武器那样,为侵越美军研制抗虐新药,但无结果。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国门刚一开启,这个科学家便假借参加某一学术活动为名,到北京,经中方有关部门一位领导帮忙见到了屠呦呦。此人的另一身份是世界卫生组织的顾问,当他在屠呦呦这里得知确有其事后(屠呦呦当时只是告诉他确有此事),他向世卫组织提供了中国发明出抗疟新药的信息。1980年12月5日,世卫组织总干事马勒博士写信给中国有关部门,“提议”在中国召开一个会议,请中国相关药学专家,向世卫组织派去的专家们详细介绍研发青蒿素的情况,诱饵是“探讨由疟疾化学科学工作组帮助中国进一步发展这些化合物的可能方式”。以今日之眼光看,这实在是一个荒唐的“提议”,中国的知识产权,凭什么要无偿地全面介绍给你?然而这样的“提议”,竟被中国有关部门所接受,还被看作是一件大好事。那时,或许是中国人过分地急于展示自己,一听西方竟能看中我们的技术,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屠呦呦对此不满,她知道,行家看门道,关键技术,人家一听就能学会,一旦“汇报”了,中国人再也无密可保。但她反对没用,她被告知这是“政治任务”,而且是涉及到国际关系的“政治任务”。

1981年10月的一天,国际会议“青蒿素专题报告会”在北京举行。世卫组织派来6名专家,其中有美国中央药物研究所所长阿南德教授、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药物化学主任布罗博士、美国某陆军研究院实验治疗学主任坎菲尔德上校、英国伦敦热带病医学和卫生学院生物学主任彼德斯教授。会上,有关部门指令,屠呦呦要做首席报告人。于是,屠呦呦辛辛苦苦作出的发明,就这样轻松地亮给了外人。而事后又证明,根本就没什么“由(世卫组织的)疟疾化学科学工作组帮助中国进一步发展这些化合物的可能”。如今想来,当时那情景,屠呦呦就像是被自己所信任、并为之效力的人给出卖的了一样。要知道其中在座的凯菲尔德上校,越战时作为与中越交战的对手,也在苦苦研发着抗疟新药。

按常理,青蒿素的科研成果至此肯定会流失,西方开发新药的技术和装备非常先进,6名国际水准的药学专家,听过屠呦呦等人的报告,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后,哪一个不能复制出那并非特别复杂的青蒿素?而一旦复制出来、并抢先发表论文和申办专利的话,诺贝尔奖哪里还会落到屠呦呦头上?

还好,上帝暗中帮扶了一把,让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后据法国《解放报》一篇报道透露:当年那以世卫组织身份访华的6位专家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在北京“青蒿素专题报告会”上听过屠呦呦的报告后,委托美国一个亲近军方的医学实验室,对中国的研究成果做检验性“复核鉴定”。冷战时期,美国人习惯用敌对的眼光看待中国,因此在做所谓“复核鉴定”时,实验人员竟用美国本土一种类似青蒿的植物(据说此植物采集于穿过华盛顿市的波托马克河的河边)替代青蒿,失败的结局不言而喻。结果,6位专家怀疑起青蒿素的科学性。或许他们本来就有点怀疑中方的诚意,因为按照他们的思维,如此重大的一项发明,谁不去申请专利保护?反倒轻易地、无偿地提供给外人?

好人好运,天道酬勤

2002年3月笔者采访屠呦呦时,屠呦呦仍在继续研究着她的青蒿素,她研制出来的一种复方,据说能延缓疟原虫的抗药性,更具抗疟的优势。

记得采访即将结束时,笔者问屠呦呦是否已是院士。她说没有,申请过,但没批。笔者又问作出这么大贡献、付出这么多辛苦,得到过什么奖励。屠呦呦说1979年国家给过一个发明奖,还是二等奖,奖金5000元,分到她手里,只有200元。

时至2002年,屠呦呦发明了青蒿素,却仍然没有保护这一发明的专利,其中原因,错综复杂,主要是争功者众,干脆谁也甭想申请。但青蒿素的技术材料,中国好多部门和单位里都有。于是就有好多人拿着这技术抢着去和外商合作,企业办得热火朝天,却没有屠呦呦的半点利益。

譬如,瑞士一家制药公司与中国有关部门合作,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就于北京郊区建厂,在青蒿素的基础上生产出抗疟复方本芴醇,然后在40多个国家申请了专利;法国一家药厂也与中国某单位合作,生产出由青蒿素衍生出来的药品,然后出口……屠呦呦的发明让很多企业赚得盆盈钵满,而她自己,科研经费有时都没着落。环顾她那时的实验室,装饰和装备,全都简单得不可思议。

好在屠呦呦性格开朗。或许已是七十开外的人了,能够看透这世态炎凉。因此尽管她有诸多委屈,但科研的脚步一直没停。临了,屠呦呦笑着对笔者说:“管他奖励不奖励呢,过去的事,让他过去,什么不是过眼云烟?不管怎么说,是国家培养了我,还给我那么一个好机会,东西搞出来,就算是对国家的一点报答吧。”随后她又说,“我只是担心,现在有些人胡搞,为赚钱,忽悠人们把抗疟药当预防药来吃,这样就卖得多卖得快呀。一说去非洲或是什么地方的雨林,就让人们有没有病的先都把这抗疟药给吃上,时间一长不就会产生抗药性吗?不就会毁了这抗疟药吗?你们媒体应该呼吁。”

有资料表明,全世界有100多个国家、20亿人口生活在疟区中,生命健康遭受着疟原虫的威胁,屠呦呦对人类做出这么大的贡献,而当在青蒿素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各种复方药遍布世界时,最初发明出青蒿素的人却被社会遗忘在这角落里,甚至还有人出来争功,声称他们也是青蒿素的发现人,老天有时真是不公。笔者对这位老太太、老科学家充满崇高的敬意,对她说点什么?想半天,憋出一句“相信历史不会忘记您”,虚得连笔者都觉得这纯属是空话。

苍天有眼,历史还真没有把她老人家忘记,9年后,2011年9月3日,美国拉斯克奖飘然而至;13年后,2015年10月5日,又有诺贝尔医学奖的桂冠空降她头上。先后两个国际大奖,把这位85岁的中国老太太、老科学家托上了世界医学的圣坛。诺贝尔奖的评语尚未披露,拉斯克奖的赞语早已见过,斯坦福大学教授、拉斯克奖评委露西·夏皮罗这样说:“人类药学史上,像青蒿素这种缓解了数亿人的疼痛和压力、挽救了上百个国家、数百万患者生命的科学发现,并不常有。”

发稿编辑/姬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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