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席
2015-10-28史有山
◎史有山
流水席
◎史有山
后半夜三点多,马臻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知道是有人过去了。披衣下床开门,村东头老蒙家的大旺站在门前说,三哥,我爸死了,我妈让你去呢。马臻穿好衣服说,大旺,我收拾收拾就到你家,你去西头老程叔家叫他过来,再去后街把栓子喊来。大旺嗯了声,走了。
时间不大,该叫的人都到了大旺家,马臻说,都到西屋吧,进了屋,马臻把大旺没叠的被子卷起来,说,程叔,你老上炕来,靠在上面,又该咱爷几个哥几个忙活两天了,老程叔说,没说的,有啥话你就吩咐吧。马臻说,账房就设在这屋,你老还管记账和笔墨上的事,老程叔把手里卷着的旱烟竖起来,拧成个锥子型,行,还让明东给我打下手管现金。马臻又对靠柜子站着的栓子说,你找几个人,分头去通知大旺的七大姑八大姨,地址呢,找大旺妈要。栓子把嘴里的烟卷屁股连嘬几下,扔地上说,好嘞,我就去找人。等等,马臻说,你先帮老程叔把桌子放好,再去老豆子超市买点毛头纸,墨汁,让老程叔先写着。我找刘兔子联系响器。三人分头行动。
夏日天长,5点天就亮了,东屋里,大旺娘坐在炕上独自落泪,老头子在时,两人隔三差五地拌嘴,眼下,一口气上不来,西方接引了,倒总想他的好处。正暗自悲伤,马臻走进东屋,大旺娘擦擦眼泪,来,他三哥,你坐,要你忙活受累了。
马臻坐在床边说,应该的,应该的,二婶,真是人生无常,我二叔说走就走了,说着抹抹眼角,不过事已至此,你老不要过分悲伤,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
大旺娘点点头。
和你老商量商量,这当大事,咋办,你老有个想法没有,马臻问。
大旺娘拿手绢沾沾鼻子,都交给你了,我没啥想法,别人家咋办咱们咋办,别让人挑礼就行。
那好,二婶,我把我的想法给你说说。我找了刘兔子的鼓乐班子,他的班子响器齐全,尤其吹大喇叭的,底气足,好听,马臻说。
成!大旺娘说,别人家有事我去看热闹,听过他们班子吹奏,吹大喇叭的气力是足。
马臻说,那就这么定了。嗯,二婶,你闺女女婿来要不要请戏班子?
大旺娘说请,咱村别人家办事都叫了戏班子,一唱一整天,多热闹,咱不能拉这个空。
那好,咱就请“彩旦侯”的班子,叫几个人呢,我和你说说,一般是2个人,想多叫,有4个人的、6个人的,每人每天200块钱,点戏另加10快。
叫6个人的。大旺娘说。
马臻说,二婶,6个人一天就是1200块钱,两天是2400块,再加上点戏,怕是没有3000块下不来,4个人就可以了。
大旺娘又抹眼泪,他三哥,不用给我省钱,旺他爹一辈子吃苦受累,临了我不想让他委屈着走。
二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办呢:请乐队要花钱,要糊纸扎,人来客去要办席。对啦,酒席你看咱是在家吃,还是去镇上饭店办桌。
大旺娘说,在家办吧,别人家有事都是在家,咱也不破例。
马臻说,那好,就在家办流水席,回头我联系造厨师傅,帮手自备,肉菜自带,这样每桌大约4、5百块钱。
最好了,他三哥,你多上心,都由你去安排。
马臻点点头,大致就是这样子,临时有事我再和你商量。
大旺娘说,大事小情由你一手操办,有事和你程叔商量就行,不用找我。
马臻起身,你老多歇着。
出了东屋。
栓子过来说,三哥,我正找你呢,报丧的人,路有远近,远的得骑摩托去,路上要吃饭要加油,你看……马臻说,你让去的人先垫上,回头拿票来报销就是,这么早银行开不了门,二婶的钱拿不出来,她手头只有2000快钱,要办的事很多呢。栓子说,行,我这就告诉他们去。马臻在后面说,让哥几个早点出门,今天务必把信送到。大门外传来栓子的声音,误不了。
老程叔隔着窗户喊,老三,老三,你来!马臻走进西屋,老程叔说,从老豆子超市买来的毛头纸,发洇,写上字洇得不成样子,回头贴出去让人笑话。马臻拿起毛笔,在墨盒里偏偏,写当大事几个字,果然,那墨字不断扩散,成了一团黑疙瘩。马臻放下笔说,明东你去喊栓子。一会儿栓子进来问,还有啥事。马臻说,你外面的活分派完,马上去镇上的大百超市,捡好的纸买,要多少张,问老程叔。栓子说,我知道用多少张,起身走出屋去。老程叔点上一袋烟说,不叫这纸误事,现在丧榜、挽联该写完了。马臻说,老程叔别着急,磨刀不误砍柴工,等栓子回来,你老发挥你的强项,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老程叔说,倒也是,对明东说,你先裁挑帘纸。说完,静默了抽烟,一股股浓烟从他嘴里喷出。挑帘纸挺讲究,是个塔形的纸制品,讲究几重几出头,死者是男是女、多大岁数,家里几辈人,都有讲究。和丧榜一起挂在门前,来客一看,便知逝者享年寿数,这算门手艺活,不过明东总跟着老程叔干这活计,加之用心,倒也学了个七搭八。马臻说,明东,再用心学学毛笔字,等老程叔年岁大了,在家享清福时,你好接手。明东笑笑,我跟毛笔没缘,拿笔比拿镐柄还沉,写出的字,伸胳膊撩腿的,要多磕碜有多磕碜。马臻的电话忽然响了。
天大亮了,刘兔子开着东风小卡车来了,到了门口,坐在驾驶室里给马臻打电话,我的哥,响器棚搭在哪。马臻在电话里说,靠院门左手,右边给戏班子留着。边说边走出院子。
刘兔子跳下车,掏出一盒烟,用手在底下一弹,一支烟露出头,递到马臻眼前,马臻也不客气,捏出来点燃,又给刘兔子点上,扬起手晃晃,先说声对不起了,东家的开支还没到账,烟了酒的还没买,等会儿给你一盒玉溪。
刘兔子说,我的哥,不用客气。我问一声,你找的戏班子是哪家?
马臻说,按理,戏班子归闺女请,我没管。
刘兔子喷出口浓烟,自己找,挑费准贵。
马臻打着哈哈,各人挣各人那份钱,有财大家发嘛。
刘兔子附和道,对,有财大家发,不发白不发,发了不白发。
说的马臻直笑,你这老小子!你这老小子!
刘兔子嘴唇上努,鼓着腮帮子做个鬼脸,把烟叼嘴里,转身招呼车上的人,别秋后的兔子愣着了,赶紧下车,搭棚!因为他老爱说这句话,马臻私下里管他叫刘兔子。说,刘老弟,棚搭好就吹打起来,告诉大喇叭,别省着力气,东家不会亏待大家的。刘兔子舌头一动把烟换到另一边嘴角,差不了,我们就是凭力气吃饭的,再说咱们还是熟人不是,瞧好吧。
一阵哭声由远及近传来,是个女人的哭声,马臻猜多半是大旺的姐姐来了。忙迎上去,一个女人用手帕捂着脸,被一个男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走来,马臻上前搀住另一侧胳膊,节哀!大妹子,别太高声,你娘听到受不了。谁知,门里一阵哀嚎声音更大,天塌了!说走就走,让我可咋活呀!大旺姐一下止住哭声,紧走几步,抱住娘连声说,妈,你别难过,妈,你节哀,妈,你保重身子骨呀。大旺娘哭声低了转为抽泣,大旺姐搀扶她娘进了东屋。
马臻随后跟进来,拿着一身孝衣说,大妹子,你喘口气,有事和你商量,说着,把孝衣递过去。
大旺姐也不脱外套,直接把孝衣套在身上,用麻绳拦腰系住,马大哥,让你受累了,你说,什么事?
马臻说,我二叔的遗体还在县医院冰柜里,你看,咱们是现在取回来还是临出殡时再说?
大旺姐往四下抻抻孝衣,马大哥,依我说,你这就安排人,一会就去取,取回来我还要给我爹穿件衣服,然后停灵,你安排的是不是明天出殡?
马臻说和二婶商量过了,是明天出殡。
大旺姐紧了紧拦腰的麻绳,让我爹再在家多待一宿吧,一走,就永远回不来了,说着,抽噎起来,眼泪一串串往外流。
马臻说,好,大妹子,你的心情我懂,我这就去安排车,去县城道不远,个把钟头就到,不急,你呢,一会儿找找大旺,告诉他起灵时该咋做。
大旺姐点点头。
马臻喊栓子!栓子!栓子赶忙跑过来,三哥,灵棚这就搭好,顶上是不是用塑料布苫一下,免得下雨漏。马臻看看天,说苫上吧,省得临时抓瞎。栓子刚要走,马臻叫住他,剩下的活,让他们干,你去找槐树哥,借他的农用车使使,再找几个人跟着,一会去县医院拉人。栓子说,好嘞,转身跑了。
农用车后车斗上坐满了人,大旺姐头顶着白布和穿一身白的大旺坐在车头,面向着车尾。大旺忙活手机中的游戏,只不过把声音调小了。栓子车开得很稳,马臻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栓子扭脸看一眼他,三哥,累了吧。马臻嗯了一声。栓子说,从夜里3点到现在,你屁股还没沾炕呢,一会儿拉回去,人来客去的,你就更忙了,趁现在眯一会吧。马臻却睁开了眼,我哪睡得着呢,我在想,二婶手头没多少钱,还不怕动静大,处处和人家比,回头别拉下个饥荒窟窿,咱们要给她搂着点花。栓子说,整个丧事都交给你操持,你把住了,我们都听你的吩咐就是。马臻拿出一个存折,塞在栓子上衣口袋里,这是二婶的存折,里面只有7000块钱,到医院后,你把车停稳,就去银行办这事,全都取出来,密码是 666888,你记一下。栓子默念了一下说,记住了。一会儿又说,总共才7000快,是不多,接下来花钱的事由一个接一个,不拉窟窿真是悬乎。马臻说,我现在和彩旦侯通个话,让他别来4个人了,来2个人,应个景就得。栓子说,刘兔子也不给打赏,让他们按常规吹算了。马臻头仰在靠背上说,只怕刘兔子要不高兴甩脸子。栓子向左打方向盘,超过一辆拖拉机,三哥,不用考虑那么多,亏不了他的。马臻沉默了。
医院太平间,早已承包给了三锁,三锁原是医院的勤杂工,管冬天烧锅炉,夏天修空调,兼着管太平间。是个没说没管的主,有时死者家属来拉尸体,他却扎在车班打牌,四处不见人影,人家只好找领导。时间长了总有人找,领导烦了,试着和三锁商量,要把太平间承包给他,谁知,三锁答应得挺痛快,还提出不要医院开工资,自负盈亏,但如何经营,医院不得插手。领导想,一个太平间能产出什么效益呢,也挺爽快答应了。一接手,三锁像变了个人,成立了纸扎作坊,代卖骨灰盒、寿衣、纸棺材,出租灵车、冰柜,也偷偷卖真棺材,好松木的板材,厚薄都有,平时拆散了放置,有人要时找人现攒。没几年三锁发了,人们都说三锁发的是死人财,三锁不以为然,我卖你买,愿打愿挨,挣这钱不违法。
马臻找见三锁,递上一根烟给点上,三锁叼着烟说,得了!哥,交给我吧,全套应用给你最优惠价。马臻说,这家孤儿寡母的,没啥钱,别来全套的啦,只要一副纸棺材,外带租两天冰柜。三锁一听没啥油水,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脸上不露出来,别的都不要,骨灰盒不能少吧,总不能手捧着骨灰去坟地。马臻想,到火化场也要买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就说,那是,一会我们去挑一个。三锁脸上多少见了点阳光。
给大旺爹开了眼宫,马臻在后面扶着,死人硬邦邦的,好不容易,大旺姐给爹套上件呢子大衣,把人放平,马臻招招手,上来几个小伙子,齐动手把大旺爹装入纸棺材,盖上盖外面用白绳系住,将纸棺材放入冰柜中,众人一声喊,把冰柜抬起来放在车上。
回到大旺家,马臻刚下车,老程叔急步走过来,把他拉到一旁说,报丧的人回来念叨,麻各庄的姑奶奶说了,要来好好看看丧事办得如何,不能凑合,让她哥哥委屈着走不行。你听听,这不是要来挑礼吧。马臻说,当年,大旺奶奶没的时候,姑嫂俩为了一个金戒指,闹得挺不愉快,过了这么多年,这气该顺过去了,姑奶奶挑礼没道理呀。老程叔说,你有个心理准备吧,别到时候抓瞎。马臻说,行,我知道这事了。老程叔刚走,厨师傅拎着刀来了,说话咋咋呼呼,领导,找你半天了,砍他娘的两口猪,蹄头下水另算,够了吧?马臻说,胖师傅,一口猪就行,流水席,一桌一碗肉,管了不管饱。那就寒酸了,一口猪管蛋用,到时客人吃得不满意,可别骂我。马臻说,没你的事,让他们骂我。厨师傅拎着刀走了。
大旺姐走来说,马哥,戏班子才来两个人,是不是少了点。
妹子,你妈的经济情况你应该知道吧?马臻说。
唱戏这个钱我花。
你花也别太铺张了,剩下钱给你老妈不好?
大旺姐点点头,那好,听你的。
转身要走,马臻说,尸体拉回来,灵棚也搭好了,你和大旺要在里面守灵,来了客人听我喊,孝男孝女伺候,你们姐俩要跪下,我喊完谢,你们要磕头回礼,
大旺姐说,我知道。
马臻又说,你告诉大旺,别老玩手机了,不是时候。
大旺姐说,我这就把他的手机收过来。
马臻找到大旺娘,二婶,有个事和你说说。
老三,有啥事你说。
待会儿麻各庄的老姑要来,听报信的人说,老姑有点火气,我怕到时候她挑咱们礼。
大旺娘垂头想了会说,回头我和大旺大姨说说,旺他大姨这人,来硬的,敢叉腰,来软的,能讲理,让她镇服着,估计不会有啥大事。
马臻说,二婶,你老想着这事。
大旺娘说,他三哥,门口的戏班子是不是人太少了,场面也不气派,冷冷清清的。
马臻说,二婶,咱摸着自己的兜兜办事吧,别讲啥排场了。大旺娘低头不语。
马臻出门来到戏班子棚前,以往唱戏都是开来一辆中型卡车,把车厢挡板打开就成了一座戏台,十来盏节能灯,把舞台照得通明瓦亮。可眼下只是一座帆布帐篷,一个人弹一架电子琴,一男一女两个唱选段的人轮流在帐篷口,咿咿呀呀地唱,一个唱:
巧儿我采桑叶来养蚕
常作茧儿把自己缠
怪我爹他不该来婚姻包办
怨只怨断案不公拆散了姻缘……
一个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混身是胆雄赳赳
……
彩旦侯在棚里坐着,见到马臻,招招手,马臻过去,彩旦侯翘着兰花指拿起一棵烟,递给马臻。
马臻说,别抽了,呛着角。
彩旦侯放下烟,我说马大操(大操:指能张罗事、协调事的人),你安排的是不是太抠唆了,才要两个人,唱《斗智》都缺个角,你听听,让对面喇叭匠压得都唱不出兴致。
马臻模仿唱戏的嗓音,侯哥呀,你能不能尽尽义务,为我们义演,若行,你就把你全班人马都叫来,我这里提供茶水烟卷,流水席敞开吃呀。
彩旦侯笑了,还真有点旦角的意思。唉,我倒是愿意义演,可我的嚼谷呢,手下一班人要吃饭,要养家,我为人民服务了,人民币从哪出呢。
马臻举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捻着,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钱字闹的,罗锅子上山——前紧(钱紧)呐。
彩旦侯拍拍马臻肩膀,啥也不说了,不冲咱是哥们,就你这场景,我还真没空来。
马臻说,老兄,辛苦辛苦。
吊客陆续到了,响器棚里,唢呐声低徊呜咽,小鼓敲得人揪心,悲哀止不住地从心里流淌出来。灵棚前的瓦盆里面,烧纸灰积了多厚,乡邻四舍来吊唁,都是烧一沓烧纸,然后到老程叔那里上一百元的礼,全家到后院吃流水席,后院人声鼎沸,像赶集。时近中午,马臻对栓子说,你先去吃饭,吃完回来替我。栓子说,好。马臻说,你喊刘兔子一声,叫吹喇叭的一起去吃饭,这里先放哀乐。
还没抽完一支烟呢,后院里传来喊声,马臻不明就里,刚想过去看看,栓子和厨师傅两人拉拉扯扯出来了,到了跟前,栓子把厨师傅使劲一抡,厨师傅趔趄一下才站住。
马臻看着栓子问,怎么回事?
厨师傅抢先道,领导,你得为我做主,要不这活没法干了。
栓子说,没法干了?你说说为啥没法干了。
厨师傅一叉腰肚子显得更圆了,我早和领导说过,肉太少,饭菜露不了脸,博不来彩。
栓子也叉了腰,露不了脸,你也不能给大伙吃生肉啊。对马臻说,三哥,这小子把肉炖得也就八成熟,还都是肥膘,咬一口咯叽咯叽的,根本没法吃,四邻们都骂街呢,说咱们抠唆,舍不得给大伙吃肉。
马臻听说过,有的厨师,炖肉时,将熟的当儿,给滚开的肉锅里加凉水,肥肉让凉水一激,油都含在肥膘里,吃时满嘴油,还半生不熟的,再能吃肉的也吃不下一块。不禁有些发急,胖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早晨你是和我说过,我没让你买太多肉,可我没让你上过水肉啊,你这样做,是打我的脸。
厨师傅一屁股坐在灵前的板凳上,总共一头猪,要炒菜,要汆丸子,还要红烧肉,除非从我身上割点才够。夸张地往上抬胳膊。
马臻说,再怎么着,你也不能给人家上生肉啊。
厨师傅又夸张地甩手,我还不是想省点嘛。
马臻说,我算过了,一口猪实打实地做应该够吃了。你说呢,厨师傅?
厨师傅脸色有点不自然,起身就走,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咧。
栓子冲他背影说,厨子橱子,肉在腰里搁着。这是一句骂厨子的话,意思是厨子都偷肉。马臻说,算了,别生气了,你吃饱了没。栓子说,气饱了,也吃饱了。那好,你把明东找来,你俩拿上大旺家的户口本、二叔的身份证,去镇派出所把他户口销了,再去火葬场把明天火化的事办妥。你是开我的车去还是骑摩托?栓子说,骑摩托吧,方便。
马臻走进灵棚,对大旺姐说,大妹子,你和老兄弟先去吃饭,这里我照应着。大旺姐说,三哥,你不是也没吃吗。马臻说,我不饿,你俩去吃吧。大旺说,姐,吃饭时,我可以玩会呗。不行!大旺姐说。大旺横在姐前面说,10分钟!不行!5分钟!不行!4、3、……明东正好过来,说,大旺你这倒计时,要发射啥。大旺噘了嘴不说话。
姐俩刚走,来了一个人,进门就嚎啕大哭,马臻细看,是麻各庄的大旺老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喊,来宾面对灵堂肃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请老姑节哀,屋里坐。大旺老姑站着不动说,不对呀,孝子咋不磕头回礼!
马臻小心翼翼地说,不巧,俩孩子刚去吃饭,没在灵棚里。
大旺老姑炸了窝,瞧瞧,没人拿我哥当回事不是,是吃饭重要还是守灵重要,一顿不吃饿不死,灵棚可不能没人守着。使劲嚷着,一屁股坐地上哭,我的哥呀!你说走就走,身边也没个人陪着你,让你一个人孤单单走啊。
马臻上前搀扶,老姑,是我让孩子吃饭去的,我在这守着呢,你看,油灯,香火,都没灭,我二叔不会走黑道的。大旺老姑执拗着身子不起来,干嚎着。
大旺大姨闻声过来了,蹲下身说,老妹子住住声,别太难过了,当心哭坏身子骨,大老远来了,还没吃饭吧,走,跟我去后院,我早告诉伙房,让他们给你留着一大碗红烧肉呢。大旺老姑看看大旺大姨,你是哪来的吃货呀,哥呀,都吃你没人陪你呀。大旺大姨说,我不是白吃饱,是自家人。马臻说,这是大旺大姨。大旺老姑依旧哭声不断,哥呀,你说呀,人长多大才明事理啊。大旺大姨不干了,站起身说,老妹子,你这话我可是不爱听,我告诉你,我在后院可是一口食也没吃呢,尽给大伙跑堂了,跑得我脚丫子生疼,你不说声辛苦,还埋怨人,什么长多大明事理啦,我也会说,咱俩有一个不懂事的。大旺老姑一下子止住哭声,仰脸说,你说什么。大旺大姨说,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大旺老姑站起身说,你把大旺妈叫出来,我没空理你。大旺大姨一叉腰说,我伺候不着你!我还告诉你,在后院我这压着一肚子火呢,街壁邻右嚷嚷肉不烂,菜里少油,我不敢言语,怎么着,让我从你身上发发火?大旺姐和大旺急忙跑过来,双双跪下,大旺姐摇摇老姑的胳膊,老姑你来了,你是先去吃饭,还是去看看我妈?大旺老姑指点她俩说,你俩记住,什么叫当大事,就是死者为大,啥不干,灵前也不能没人守着。大旺大姨哼了一声,扭身走了。大旺姐说,老姑,我岁数小,不明事理,你多指点。大旺嘴里嚼着饭粒说,老姑,你饿了不吃饭?反正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大旺老姑伸手点他头,你个臭小子!光知道吃,饿死鬼托生的。走,先去看看你妈。
马臻这才把心放肚里。栓子一头汗地回来了,下了摩托车说,这年头,大小黄鼠狼子都迷人,哪处不打点,都难办事。马臻递过去一棵烟,火化场是个“大黄鼠狼”了,道行深,还能不迷人,事都办了?栓子说,事是都办了,怪咱们没从他们那里买骨灰盒,开始让咱们等着,说要过个两三天才能化,我给当班的工人一盒烟,又买了一捧花、两个放在骨灰盒前面的小瓷人,才算拿下。马臻说,好,劳苦功高!你歇会儿,喝点水,回头找几个人,安排夜间的守灵。
天渐渐黑了,一天总算过去了,西屋里,老程叔正在拢账,马臻端着茶杯问,咋样,出窟窿了吗?老程叔说,悬乎,流水席坐了20桌,一桌450快钱,20桌是9000快,加上烟酒杂项支出4000,今天共开支了13000快。收入是,老程叔翻着账本说,今天收入了6000快,加上大旺娘的存款和现金,共计15000快钱,收支相抵,涨出去点,还有明天呢,中午出殡起码还要准备10桌,买纸扎的钱还没付,刘兔子的钱没给,埋骨灰要找人挖坑,这几宗事项的款从哪来呢,来吊唁随礼的人怕是不多了。马臻听了沉默不语。
大旺娘进来了,见马臻发愣,试探地问,他三哥,钱够不够用?不够,我去想法。马臻放下茶杯说,二婶,你老还有啥法呢,眼下钱肯定是不富裕了,我正为明天的开支发愁呢。大旺娘说,我去找大旺大姨试试,说着往外走。马臻叫住她说,你把大姨叫进来,我和她说说。
大旺大姨倒是挺痛快,说,借钱可以,我打个电话让我们大小子送过来,但要给我写借条,要写明啥时候还,还得要我的老妹子签上字。马臻说,行,都依你。当下让老程叔写了借条。
马臻说,二婶,再和你商量商量,咱们纸扎不要那么多了,只要一对九莲灯,一驾马车,送我二叔上路就行了,其余的童男童女,金库银库,冰箱彩电,家具房屋,都不要了,你看可行?大旺娘想了想说,纸扎少了,就怕邻居家笑话。马臻说,别拘泥老礼了,用眼前财力,把我二叔的大事办完才是正章。大旺娘说,行吧。
第二天中午,栓子开着农用车把尸体拉到火化场,接尸工人却说,有问题,不能化。马臻纳闷,有啥问题。那工人说,你去找我们班长吧。马臻到处找人找不到,没法塞给工人一盒烟,工人说,在门口传达室呢。马臻急忙去找,那人正在打电话,嗯嗯啊啊地说了会儿才放下。
马臻嬉笑着说,班长,你抽烟。班长倒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抽。
班长是新来的吧?马臻套近乎。
那人说,是啊。
马臻说,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有事到了班长的地盘,还请多照应。
班长说怎么你家老有事?
马臻不急,赔了笑脸说,哪里,班长开玩笑了。我在村里好给大家忙活个白事,所以短不了麻烦班长。
班长喷一口烟说,按规定,尸体应该由我们出车去拉,我们的车是经过消毒的,是密封的,细菌病毒不会扩散出去。你们自己把死人拉来了,这不符合规定。
马臻进前一步,把一条玉溪烟塞给他,班长,通融通融。
班长把烟塞抽屉里,这回就这样了,你去和小张说,就说我说的,马上给你们先化。
马臻走出传达室,暗地骂了声,化你个奶奶!
骨灰盒入土,来客散去,马臻回到大旺家西屋,一屁股坐在炕上,大口喘气。老程叔给倒了杯茶说,累了吧,靠被垛上歇会。马臻身子往后挪挪,一下靠在被子上,闭目养神。老程叔说,刘兔子临走拿了一条烟,说是你让他拿的。马臻没言语,心里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这个混蛋老刘!老程叔又说,彩旦侯临走也想拿烟,我拦下了,他们总共才4个人,烟不断他们的,茶水不短他们的,再拿烟有些过。马臻起身喝茶,咕咚咕咚。电话忽然响了,是三锁,三锁说,哥,这冰柜咋出故障了呢。马臻说,老弟,出门概不退换,我们送去的时候,你没说啥,现在出毛病,你自己想法吧。三锁就笑了,哥,和你开个玩笑,以后有事尽管来找兄弟。马臻说,再说吧。一下挂了电话。刚喝几口茶水,电话又响,马臻大声说,你还有啥事!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老三吧,怎这么大火气,我没招惹你呀。马臻听出是大旺大姨,忙说是大姨啊,你有事?大旺大姨说,那张借条,当时忙忙碌碌的,也没让你签个字,你是中间人,该给大姨签个字才对。马臻说,大姨,你放心,有事你找我好了。大旺大姨说,那好,真有啥事,我可是冲你这中间人说话。马臻说,行,行。放下电话,一口喝干茶水。
老程叔又给倒上一杯说,答应得挺痛快,真有事你能担得起。马臻不说话,只是一劲地喝茶,咕咚咕咚。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