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
2015-10-27叶雪松
叶雪松
望着后娘一天天苍老却依然忙里忙外的瘦小身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后娘带来融融暖意
我生长在十年九旱的山沟沟里。
山里人穷,一年四季就靠出产点山货维持生活,山里的女人穷怕了,纷纷走出了大山沟。我12岁的时候,娘抛下我和两个弟弟,和爹离婚,跟一个外乡人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娘走后,爹整日愁眉不展,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坐在村口的槐树底下抽闷烟。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娘没有回来。望着爹一天天苍老,我的心都要碎了。两年后的一天,我惊奇地发现,爹瘦削的面颊上好像有了一丝喜色。晚上,爹特意做了一顿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的猪肉炖粉条。我们知道,爹一定是遇上了啥高兴事。难道是娘快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问:“爹,是不是娘要回来了?”爹放下酒盅:“山子,你还小。你娘走了,又怎么会回来呢!”看着我们兄弟仨疑惑的眼神,爹有些迟疑地说:“山子、冬子、石头,爹想和你们商量个事……”我说:“爹,啥事您就说吧,我们听就是。”爹用慈爱的眼光扫视了我们一下说:“爹明天想给你们领回来一个新娘,你们看中不?”
天哪,爹竟想给我们娶一个后娘。我听后脑袋里“嗡”的一声,不言语了。在我的印象里,后娘就是凶狠的代名词。我的同学铁柱、山杏不就受后娘的气吗?特别是山杏,一年四季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后娘和她的孩子吃的东西总是藏起来不让她看到,这还不算,后娘还规定山杏每天放学后必须担水做饭,累得山杏一到课堂上就打瞌睡。我真怕爹领进家门的后娘比山杏的后娘还要厉害。冬子和石头一听就哭了,我知道他们的心境和我一样。可我已经16岁了,我理解爹的苦处,于是说:“爹,我们同意。”爹布满沟壑的脸这才舒展开了。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一踏进家门口,就看见家里来了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我知道,一定是爹说的后娘来了。我一进屋,爹就将我领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面前,介绍说:“山子,叫娘。”我机械地叫了一声:“娘。”可是,我始终没敢抬头,生怕自己眼中的泪水流出来。女人却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温柔地说:“是山子吧,都长这么高了。”
我从她温热的掌心倏然间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抬头一看,惊呆了。站在我面前的女人我认识,是后山我姥姥那个村的,一个相貌极丑的女人。她的半边脸红紫色,活脱脱就像京剧里的脸谱。我听人家说医学上称做“太田痣”,一种很难医治的皮肤病。用我们村子里的人评价她的话来说就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因为相貌丑陋,一直没有人敢娶她。爹怎么能将这个女人娶进门来呢?我又想起了娘,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人呀。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很不情愿有这样一个相貌丑陋的后娘,可我和弟弟们还是接受了 。我不想让爹为难。
刚开始,我们兄弟三个对这个相貌丑陋的后娘似乎都怀着一种莫名的敌意。我们都怕她的心和她的相貌一样丑恶。可我没有听到她一句斥责我们的话,更没有像山杏一样感受到放学回来后担水做饭的苦恼。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每当我放学回家,一眼望见屋顶上的烟囱冒着浓浓的炊烟时,心里就涌上了一股融融的暖意。
慷慨解囊助我上学
虽说后娘很能干,可我们家的境况还是没有多少改变。这年夏天,我考上了县高中,拿着录取通知书,我愁肠百结。我撒谎说:“爹,我落榜了。”然后将录取通知书悄悄地压在了箱子底下。
没有想到,我考上高中的事还是被爹和后娘知道了。这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我刚从河里洗澡回来,一进门就发现饭桌上摆了四个菜和一瓶酒。爹、后娘,还有两个弟弟团团围坐在桌子旁,他们一见我进来,眯着眼朝我笑。后娘拍了拍我的肩膀:“山子回来了,快坐下吃饭,就等你了。”爹见我有些迟疑就说:“山子,今儿个高兴,你娘她炒了几个菜。这菜可都是为你炒的呀。”为我炒的?我越来越糊涂。虽说后娘进门后,等我吃饭是常有的事,可摆下这么一桌子丰盛的菜,不光是后娘进门这几年没有过的,就是后娘的娘家人来也没有过啊。村里谁不知道,后娘是节俭出了名的女人。后娘笑着说:“山子,你考上了高中,咱们来庆贺一下,咱们家祖祖辈辈没出一个读书人,这回,你为咱们家争了口气。”
怪事,我考上高中的事家里人咋知道的。我故意镇静地说:“爹、娘,你们听谁说的?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嘛,我落榜了。”后娘有些恼怒地说:“山子,我今天早上去集市上卖山货,遇见了你们学校的王校长,他跟我说,你们学校五十多名同学只考上了你一个。录取通知书早就下来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你爹和我?”我知道隐瞒不住了,就说:“我是想咱们家的条件不是很好……弟弟们还小……爹还长年害病……”后娘笑了,说:“就为这事儿呀?”我点了点头。
后娘说:“山子,你看,这是什么?”我一看,只见后娘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小木匣子,里面竟是几沓面值不等的人民币,还有一张存折。后娘小心翼翼地将钱放在了我面前说:“这是我在娘家做姑娘时积攒下来的,有200多元。怎么样,做你的学费总该够了吧。这些不够的话,还有存折呢。”
我一看存折,整整1000元,上面写着后娘的名字。这些钱,是她在娘家时攒下来的血汗钱。后娘自进了我们家,里里外外,哪一样不亏她操持?她为我们这个家奉献得太多了。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说:“娘,这钱还是留着您自个儿用吧。我怎么能用您的钱呢?”后娘慈爱地笑了:“山子,我和你爹不能眼看着你荒废了呀。虽然你爹害些小毛病,可都不是啥大病。而且还有我照顾着,你只管一门心思地把书念好就行了。”爹放下酒盅说:“你一定要把书念好,别辜负了你娘的一片心。”我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含着泪说:“谢谢您,娘!”
就这样,在后娘的全力支持下,我踏上了艰辛的求学之路。几年后,冬子和石头也相继离开家乡到城里求学。我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冬子毕业后成了一家科研机构的专职研究员;石头考上了航空学院,成了一名飞行员。而后娘,为了我们这个家,坚持不要自己的孩子,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
难报娘亲深恩
我和妻子曾几次专程回老家接爹和后娘来城里居住,可后娘总是婉言谢绝。我知道,后娘是怕自己丑,给我们丢面子呀。望着后娘一天天苍老却依然忙里忙外的瘦小身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歉疚。这天,突然接到爹的电活:“山子,回来一趟吧,你娘她……”我心里蓦地一紧,忙问:“娘怎么了?”
爹急急地说:“你娘怕是不行了,想见你们兄弟仨一面。”
关掉手机,我捂着脸哭坐在地。等我赶到家门口时,白幡已经挂了出来。后娘已经故去了。我们兄弟三人先后赶到,可谁也没见到后娘的最后一面。后娘患的是肝癌晚期,可我们竟谁也不知道。我们归家的时候,她忙里忙外,谁也看不出她在生病。
安葬了后娘,爹摸出后娘生前用的那只小木匣,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有一张存折和厚厚的一摞清单。我拿过一看,存折是当年我上高中时后娘拿给我看过的那张。难道,直到现在那钱还没取出来?
爹说:“山子,这钱是你娘这些年攒下留给你们的。当年,你娘知道你考上高中的消息后,为了不让你为学费而顾虑,当初她拿出的200多元,是她东挪西借凑起来的。”我又拿过那些清单,都是后娘在医院卖血的收条。
“娘……”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扑倒在后娘的遗像前,任泪水长流。
关洁摘自《2003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
(中国文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