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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土地

2015-10-27藏族

参花(下) 2015年1期
关键词:樱桃树锄头樱桃

◎雍 措(藏族)

母亲的土地

◎雍 措(藏族)

即使无人照料,那块土地依然保持着昂然的生机!

野草,蓬勃地生长着!

根须像无数鬼魅的魔爪用最尖锐的指甲刺进那块土地,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桀骜!

一枝柔弱的树枝悬挂着不知道何年秋天的果实,干瘪了,却永远记录着秋天的痕迹。

这就是我家的土地,确切地说这曾经是父亲的土地。

母亲看着这片土地,凹陷的眸子深邃而忧郁。

父亲是在一个我们全家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冬天突然离开我们的,那个冬天,房前屋后的树木萧瑟,母亲穿上了父亲生前为她购买的厚厚的棉衣,可是母亲说她还是冷,我不知道那个冬天的温度和过去的冬天有多大差异,只记得母亲确实很冷,最后单薄的身躯只得在床上度过那个长长的冬天。

家安静极了,我常能感觉到风呼呼划过玻璃发出的轻微震动和小狗踅行时不规则的喘息,我开始惧怕这样的静谧,它蚕食着我的心灵。

那天,母亲没有披棉衣走出了家门,我看见她走到了那块经过冬日荒凉的土地,久久地依偎着那棵樱桃树。无法品读她那双苍白的眼神究竟能从地里获取什么,只记得母亲的身躯稍微动弹了一下,弄落了樱桃树枝上最后一片枯叶。叶子轻轻地飘下来,落在母亲的脚边,母亲静静地注视那片枯叶落脚的土地,很久很久。

母亲的眼角有些湿润。

也许冬天里最后的那片落叶给了母亲太大的震撼,叶子枯萎了,但是没有离开树木,尽管孱弱,也一直陪伴着樱桃树。

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本来生机勃勃的绿色,也变成灰色了。

那把锄头,有些锈迹斑斑,锄把因为好久没有用过,长了许多小霉点。母亲用布擦了一会儿,然后用水浸泡锄头。

这些都是父亲生前的事情,那时母亲的任务就是操持家务和照顾好我们。

母亲扛着锄头,来到了那块地,但是她没有急于放下锄头,站在荒芜的地边,思索着什么或是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开始。

锄头有些重,我看见母亲的肩膀慢慢的佝偻下来。

母亲放下锄头,弯腰去拔那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她先是俯着身子,然后屈膝,最后干脆一个膝盖跪在地上,拔完一片,又起身继续向前拔。

野草躺下了,母亲一次比一次更缓慢地弯腰起身。

秋天,那块地里的白菜苔绿油油的,娇嫩的菜枝上长满了许多含苞待放的黄色花蕾。每天,一群蜜蜂贪婪地萦绕在那里,一夜间突然绽放的花蕾总是会给它们带去意想不到的惊喜。

学校离家不是很远,母亲为了我和姐姐的学习却执意要我们住校。

那个星期六,母亲摘下所有的菜苔,到菜市上卖。我和姐姐看着晚霞渐渐被夜色稀释,月牙儿从对面山顶探出头来时,终于记起这是母亲第一次卖菜。夜更浓厚的时候,我们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惧,手牵着手,顺着小路边走边叫着:“阿妈,阿妈。”

“喂,我在这里呢!”

声音里夹杂着劳累和喘息。

母亲那温暖熟悉的味道离我们越来越近。

小路上多了三个夜晚归家的人,不觉得孤独,因为有了母亲我们本来就不再孤独。

母亲忙碌着给白菜苔施肥,锄草,然后每到星期六就到菜市上去卖。菜苔被折断的部位总是很快地又长出鲜嫩的新枝。虽然不记得那个秋天母亲卖了多少次菜苔,但它那坚强的生命力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

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要选择我们回家的日子去菜市,直到那天接过母亲递给我们的一叠邹巴巴的零钱。

“今天菜苔不好卖,没挣多少钱,先拿这些钱交给学校,不够的明天我再给你们送到学校,咱们再困难也别欠公家的钱。”

我们接过皱巴巴的零钱,感觉到那叠钱还残余着母亲的温暖。

那块地再也没有荒芜过,地边间隙种上了几十棵的樱桃树。

春天,小树茂盛的枝叶严严实实地把地遮了个水泄不通,母亲那时就空闲了下来,经过牛耕,简单地种些香菜和小菜供自己家食用。母亲说:“当你只能拥有一样东西时,你就不要想第二样东西,贪念模糊你的意志。地,也是一样的,你想要在这块地里收获樱桃,就不要奢望在这块里有其它更好的收成。”

母亲全心全意的呵护,土地再也不生硬板结,它无言地默默奉献着!

黝黑鲜绿的叶子你拥我挤,使得夏日火热的阳光也只能借着风的力量时不时好奇地窥视那块地。

熟透的樱桃挂满树枝,像星罗棋布的红色珍珠,在斑驳的阳光里铮铮闪烁着,压得大树都喘不过气来。

樱桃丰收的季节是我们全家最忙碌的时候,它的收获期限严格固定在二十天左右。

那段时间里,我们早出晚归,每天吃饭也基本在地里。母亲负责出售樱桃,我和姐姐负责采摘。我们像机智、敏捷的小猴子穿梭在每一棵母亲种下的樱桃树上,累了,就坐在树上边吃边休息,有时我们也相互给对方下一场不大不小的“樱桃雨”。

我们家的樱桃味美肉丰,个头大,销售总是供不应求。那时,母亲总忘不了留下一棵樱桃树,选个好日子,做一坛香甜可口的樱桃酒。每逢佳节或者是有客人,我们都能品尝到樱桃酒那沁人心脾的甘甜。

风儿由暖渐渐冰凉,万物像特别怕冷的花儿,萎靡萧条起来。

樱桃树光秃秃的,树干也没有往日光滑细腻,紧皱的皮肤上长满无数灰褐色的小斑点。

母亲弓着腰,一粒粒饱满的豌豆从母亲的左手迫不及待地跳进坑里,母亲用右手的小钉耙轻轻地给它盖上泥土,像阿妈在为孩子遮挡住寒风的威慑一样尽职尽责。

冰刺的寒风更加深入那个季节,豌豆调皮的小脑袋东摇西晃地钻出母亲给它们盖好的“棉被”。

当冬天好不容易挤出个灿烂的微笑时,母亲又开始锄草、施肥,记得有一次,豌豆尖上来了许多“不速之客”,几天下来,绿绿的叶子耷拉起来。母亲焦急得彻夜难眠,第二天睡意朦胧的自己,被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吵醒了,拉开窗帘,看见母亲正在专注地调药。

母亲的爱养育着我和姐姐,更滋润着那块土地!

起风了,风吹乱了母亲额头那缕白得剔透的银发,母亲站在樱桃树下,抚摸着一棵棵樱桃树,品读着属于她的土地……

我和姐姐像播种在那块土地的两粒种子,是母亲的辛勤耕耘和无私的爱让我们健康成长,我们渐渐长高长大,母亲老了。

我和姐姐让母亲离开了那块土地,因为母亲再也无法举起那把沉重的锄头!

那块地就又慢慢荒芜起来,母亲的心也随之荒凉了许多。

时常看见母亲走过那块地,用充满皱折的双手抚摸那一棵棵在岁月里和她共同老去的樱桃树,衰老的树皮和母亲的双手混和在一起的一刹那,她的表情复杂而凌乱。

但是,岁月的双手却无法抚平母亲额隙残留的沧桑!

母亲离开了土地,去了姐姐生活的那个城市。姐姐是个孝心十足的好女儿,可是母亲对于土地的思念也让姐姐非常无奈。

母亲固执地想念家乡,想念那块种满樱桃树的土地。

母亲病了!想闻闻地里泥土的清香,想再一次握起那把锄头,想继续在那块土地里享受一次丰收的喜悦!

而一切只能在那个陌生的、无法渗透自己的大都市里重复地勾画,然后再重复,再勾画。

在那人情淡薄的都市,母亲感觉很孤独!

母亲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她无法离开的土地。

经过两年他乡的工作后,我又回到了离那块土地很近的地方 。

我的母亲,母亲的土地。

我俯下身,拔掉那些吮吸土地养分的杂草,轻轻扬起那一粒粒无私的细土,觉得母亲的爱,母亲的岁月都能在我的指缝间流淌。

村子依然坐落在半山腰,长满杂草的土地还在无休无止地创造生命的奇迹……

只要有母亲在那块土地上生活,那块土地就始终牵挂住我的心。

遥远的夙愿

“熬不过,这个坎,很多人都熬不过。”老人们指的是冬天。果真,父亲没有熬过冬天。冬天,在母亲的心中,是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这个冬天,母亲病了,母亲的第一感觉,就是和父亲一样,熬不过这个冬天。当母亲的很多检查单堆放在医生面前时,母亲显得很紧张。医生将检查单反复地看了又看,母亲坐在对面,一动不动,偶尔将眼神投向那位脸庞清瘦的医生,偶尔又看着医生手中的检查单。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一些悲伤的事,悲伤的情愫从那双凹陷的眼中流淌出来,浸湿了我趴在她肩上的手。当得知母亲的病只是伤风感冒时,我像卸下重担,松了口气。医生接着说:“老人家,你的身体好着呢,输几天液,就可以回家了。”母亲缓慢地站起身,或许是刚才过于绷紧的神经,让她的腿脚有些麻木,她俯下身,用手轻轻地捶了捶酸麻的脚。“这脚,冬天就不是自己的了。”母亲直起腰,像是给我说,又像是给自己说。

处理好一切事宜之后,母亲躺在病床上,右手挂上了液体。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钻进母亲的身体里。母亲微微闭着双眼,像是静享着这份安静。我以为母亲睡着了,正准备为她盖严被子,母亲却睁开眼睛,对我说:“昨晚,我梦见你父亲了,他坐在我身旁,不说话,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暖暖的。”母亲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我抚慰着母亲,告诉她好生养病,以免父亲担心。“冬天,是个坎,这个坎,我不知道哪天就迈不过去了。”浅浅的笑,在母亲的脸上渐渐模糊,母亲将脸往枕头里移了移,洁白的枕头遮住母亲的半边脸,母亲脸上几道皱纹深陷进枕头里,像是深深陷进母亲走过的艰辛岁月里,抚也抚不平。

在病痛下,母亲变得异常脆弱,这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坐在母亲身旁,心中的酸楚不言而喻。急速的咳嗽声,让病床上的母亲微微地颤抖起来,我急忙将母亲从病床上搀扶起来,轻轻地为她捶着背。母亲的脸在一阵咳嗽声后,变得红润起来。“喝杯水吧?”我问母亲。母亲不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虚弱的原因,水杯在母亲的手中,轻微的颤动着,杯中的水也跟着颤动起来。“我喂你吧?”这句话卡在我喉管处不上不下,最终没有钻出我的喉咙。我不想说出这句话,让母亲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

转过头,窗外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每一朵雪花经过病房窗户时,似乎都好奇地往母亲这里看了看,似问候,似关切,然后悄悄地滑落下去。雪的世界,一片纯洁。

“那个冬天,也有雪。”母亲说。我回过头,发现母亲也盯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知道母亲说的是父亲离世的那天。“那天的雪,很浅,很薄,一碰就碎。”母亲说完,将身体慢慢依靠在后面的墙上,记忆拴住了她的思念。那是一个古怪的冬天,寒冷似乎不属于那个冬季,每天艳阳高照,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可就在父亲去世的那天,一夜满天星辰之后,早晨,地上就铺了一层薄薄的雪,这个突来的景象,让很多人都觉得像做梦一样,犹如父亲的去世,也像做梦一般。父亲的遗体停放在有雪的小山坡,那里成了父亲永远停留不前的地方。一座新砌的小土包屹立在那里,孤孤单单、安安静静,像父亲站着、坐着或者守望着那方土地。

“如果有一天,我熬不过那个坎,你记住,把我放在你父亲身旁,挨得紧些。”母亲的头靠在墙上,蓬松的头发里露出丝丝白发,身后,深灰色的墙壁把母亲的白发映衬得更加刺眼。“那是多遥远的事情。”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装着帮母亲整理脚下的被子,一边将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尽量地收回去。“你父亲一定是想我了,他在那小山坡上呆了那么多年,一直很孤独。”母亲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雪,纷纷扬扬。

父亲住着的小山坡也有雪了吧?雪覆盖了山尖、大树、荆棘、小溪,父亲孑然的呆在山坡上,静守世间悲欢离合。

“院子里的茶花,正开放着,你父亲喜欢茶花,我也喜欢,种在小山坡上,有雪的时候,花儿在雪中开放……”不断的咳嗽声打断了母亲的话,我急忙帮母亲捶着背,倒上热水,让母亲喝下。水进入母亲喉咙时,发出轻微的咕噜声。“我想好好地睡一觉,希望这一觉醒来,雪也停了。”母亲显得很疲倦,眼皮耷拉着。我扶着母亲躺下,像照顾孩子一样,帮母亲盖上被子。

病房安静下来,母亲睡着了,她睡得很安稳,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轻轻地回荡在病房里。

有雪的季节,我多想一直呆在母亲的身旁,不让她孤独,不让那一份冰凉刺骨的记忆包裹着她。

此刻,窗外下着雪。不过,黎明到来之前,或许,这一切就像做梦一般,恢复平静。

(责任编辑 张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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