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那边有什么
2015-10-27蒋九贞
◎蒋九贞
河那边有什么
◎蒋九贞
金栋天不亮就醒了,他吧唧吧唧嘴,睁眼看了看房顶。房顶是黑黑的,从他的眼睛那儿起到房顶,有一层白白的雾样的东西。说雾不是雾,光晃晃的,是外面钻进来的天光——天快要亮了。
天亮了好。他巴不得现在太阳就出来,把灰蒙蒙的村子照亮,把横在门口的那条小路照亮,然后他好摇着轮椅,到河那边去看看,看看河那边有什么。
妈妈从来不让他到河那边去。他也去不了。他是个瘫子。他很小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妈妈说,她带着他跑了几个月的医院,终于没有看好,他就瘫了。妈妈不背他,他哪里也去不成。妈妈很少有时间背他出去,她天天要去村后的塑料厂上班。偶尔有空了,也只背着他到村里唯一的一条街道上转转,看着井边的一群孩子“杀羊羔”玩。他们蹦蹦跳跳的样子让他心里酸。妈妈看了,就弯腰背起他,径直回了家。
他说:“妈妈,咱到河那边玩。”
妈妈不理他。
他又说:“妈妈,咱到河那边玩!”
妈妈就急,嚷他:“有什么好玩的?回家!”
每次都这样,妈妈从来不满足他的愿望。
轮椅是昨天妈妈从镇子里带回来的。他是从他家的十四寸黑白电视里知道有轮椅这个东西的,他看到电视里有和他一样的瘫子坐了轮椅就可以自由地出游,他就想也有自己的轮椅。他跟妈妈闹了很久,妈妈不是吼他就是哭,有时也哄他,说明天就去给他买。明天买明天买,过不完的明天,买不来的轮椅,金栋老是实现不了他的理想。他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到河那边去,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妈妈常常在天气好的时候把他放在篱笆院子里。妈妈是锁了秫秸门的,怕他爬到外面去,更怕狗啦猪啦来糟蹋他。他爬不出去,他没有那本事儿,他的两条腿就像两条空了的裤管,完全没有独自支撑的能力,胳膊也没有劲,只能勉勉强强坐着,靠了一只妈妈用秫叶编的垫子,歪歪斜斜地坐着,累了都没有力气换个姿势。可是,金栋的眼睛好使,他透过秫秸门和篱笆墙,能够看见门外河上有时候飞来的水鸟,最多的是“张鸡子”,它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叫他心里好笑,还难受,又嫉妒,会引出他无声的哭泣。从河堤的那边,有时还会有黑的或白的烟,嘟嘟地冒出来,遇上西南风,很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子,他就起码节省一顿饭,吃了也会吐。还有哭声,隐隐约约的,他以为是哭声,时断时续,忽大忽小,他听了常常夜里做噩梦。这是咋回事?这都是些什么呀?他拿这些问题问妈妈,妈妈从来不告诉他。他纳闷,就更想看看河那边有什么。
昨天妈妈突然主动说,栋儿,我到镇上给你买轮椅去。他自然很高兴,一上午一会笑,一会唱,一会哭,后来又焦心,太阳偏西了,肚子也饿了,妈妈还没有回来。他抖抖索索拿过妈妈临出去前给他准备的水和单饼,心里躁得出了火,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几口水。黑影子从天上罩下来的时候,妈妈才回来。妈妈回来不仅给他带来了一个崭新的轮椅,还有一个男人,男人扛着轮椅,跟在她后边。那个男人额头上有好几条皱纹,下巴刮得黢青,脸型倒端正,也不凶恶。可是,金栋不喜欢他,金栋看见他就想对妈妈发火。妈妈让金栋叫他“大爷”,金栋不叫。那个男人说,不要为难孩子。金栋想,谁是孩子?我是你大爷!他吐了一口唾沫。妈妈极力哄着金栋,好像还处处陪着小心,像在儿子那里做了什么错事儿似的。那个男人也感到了,他要走,说,他(指金栋)要有个适应过程,别让他太突然了不能接受。但是妈妈没让他走,妈妈还留他吃了晚饭。
吃了晚饭后,妈妈小心翼翼地给金栋铺好了床,安排他睡下,又让那个男人在她的床上睡了,然后妈妈出来,和金栋挤在一起,侧身睡倒。妈妈很长时间睡不着,不住地轻轻叹气。金栋也睡不着,他想哭想骂,却没有哭没有骂,憋在肚里,窝屈成低泣。妈妈听见就装作没听见,不过是明显地气喘得粗了,叹气声重了。
金栋做了梦,一会儿是滔滔的大水,一会儿是熊熊的烈火,他还梦见爸爸(他认定是他爸爸)打了妈妈,妈妈去跳河,他死命地追,他还飞到了半空,终于追上了妈妈,他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是哭着唱的,哭醒了嘴里还唱着这个歌。他想,妈妈不能死,妈妈无论如何不能死,爸爸没了,就妈妈一个亲人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我要妈妈好,只要妈妈好,我啥都愿意。后来他又睡着了,朦胧中觉得妈妈起来了,妈妈去了那间屋,妈妈出来便去做饭了。
现在,金栋彻底醒过来了,醒过来天还没有全亮。不知为什么,醒来就想轮椅,想摇轮椅到河那边去。
那个男人可能在帮妈妈做饭,听到这边金栋醒了,就过来,帮金栋穿衣服。金栋说,不稀罕!可那个男人不生气,温和地和他说话,不管他听不听,净说些疼爱的话。渐渐地,他情绪上不抵触了,只是不说话,默默地任那个男人扶他坐起来,给他穿衣服。
穿了衣服后,他肚子里“咕噜”一声。
那个男人问:“上厕所吗?”
他说:“不。我想,想到河那边去。”
“行,我推你。”
金栋高兴了,仰起脸,看那个男人的眼,洋溢了笑意,反问:“真的吗?”
“咋不真?吐口唾沫砸个坑,说推你就推你。”
“你,你——”金栋想说“你真好”,却“你”了两声没说出来,他不明白这个对他这么和顺的男人和妈妈是怎么回事。“你教我摇轮椅。”
“没问题!”说得很干脆,说罢还“哈哈”笑了几声。他又对着屋门外说,“我推孩子玩玩。”
妈妈听见了,很喜欢地应着,说:“好啊,教教他,让他自己学着摇。”
那个男人让妈妈给开了院门。
妈妈说:“别走远。”
那个男人回:“不走远。”
秫秸门打开,一只麻雀“叽喳”飞起来,从他们头顶飞到对面的河堤,落在一棵大柳树上。金栋一直都没说话,妈妈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他怕说出到河那边去妈妈会阻止他们。他实在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让他过去,那边会有什么呀?小麻雀真幸福,“嗤棱”就飞过去了。外面的天空好高,好蓝,除了那只麻雀,上面还有好多各种各样的鸟儿,有飞的,有落的,唧唧喳喳,热闹极了。他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也是一只小鸟了!”
“我要到河那边去!”他对那个男人说。
他们出了家门,沿着横在门口的小路,轮椅“吱吱”地响着脆声,颠颠簸簸地到了村外的三孔桥。过了桥,他就看见一片蓝色的建筑,屋面闪着光,很瘆人。那个高高的烟囱就在这片蓝色建筑当中。太阳才出来不久,东南的低空中还有黑里透红的云彩,像谁洒了一大点子一大点子的墨汁,而被洒了墨汁的地方原本有一小汪汪红颜色的水,被墨汁这么一抛,浸出了浅红的边儿,极有韵味的那种。可是,就在这极有韵味的云彩底下,有几辆破破烂烂的车排在那儿,有穿着白衣服的人活动,时有哭声发出。是哭声,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哭爹的,哭娘的,也有哭儿的。不一会儿,他又看见高高的烟囱“咕嘟”一股浓烟出来,浓烟腾腾的,像突然跑出一个一身黑的人,在烟囱上跳舞。
他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啊?这里,这里以前好像是一片田地啊?有妈妈种的麦子,不,是妈妈收割麦子,妈妈就这样腰弯着一镰一镰地割麦。那时候有高烟囱吗?他望着高高的吐着黑烟的烟囱,忽然认得那上面跳舞的是他爸爸,和梦里的面孔一样,也和记忆里的面孔一样。
“爸爸!”他突兀大叫,“你看,我爸爸!”他手指着烟囱那边的天空。
推他的那个男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喊什么,睁大眼睛看他,看远处的天上。
“爸爸,爸爸,是爸爸!”金栋一个劲儿地喊,还哭了,往那里挣扎。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男人以为他疯了,这好好的小孩怎么就疯了呢?这如何是好?他就想把金栋推回去,调转了轮椅。然而,金栋不依,哭闹着非要去找爸爸,把个轮椅拍打得直摇晃,“啪嗒啪嗒”响。
哭闹了一会,烟囱里的烟变成白的了。金栋停了哭喊,呆呆看了两三秒钟,然后更闹了,两只手把轮椅的两个边撑拍得散了架似的。他咋呼着:
“快!快!爸爸要飞走了,他往那边去了,那边,往那边,快快!大爷,大爷,我求你了,快去追爸爸,追我爸爸,我爸爸要走了,快看不见了!快……”
男人不知所措。
金栋就骂,骂那个男人不是人,骂那个男人的九十六代。
男人被骂得直转圈子。
这时候,妈妈找了来。妈妈一看这阵势,飞奔过来,瞪了那个男人一眼,从他手里夺过轮椅,晃荡了一下,厉声对金栋说:
“走!谁叫你来的?啊?你、你……”她哭了,抽嗒着,一边又把轮椅掉过头。
金栋不喊了,可却“呜呜呜”地哭,哭得很悲伤。
妈妈抽嗒着推起他往回走,过了桥,不走了,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放开轮椅,蹲下来,抱着金栋,大哭起来。娘儿俩哭作一团。
那个男人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哭完了,妈妈站起身,费了很大劲,抱起金栋,踢了一脚轮椅,说:“你走吧!带上你的轮椅,俺不要,俺娘儿俩过得好好的,俺就娘儿俩好好过,走吧,你给我走!”头也不回地直奔自家的破院子。
男人愣怔了一会儿,扛起轮椅,猥猥琐琐的,尾随了来。
妈妈没理他。
妈妈把金栋放到床上,又哄又威慑地说了十几分钟,才出来,到了靠着篱笆墙又用两根木棍撑起来上面搭了破席子和塑料布的锅屋。那个男人也跟了去。男人依然很茫然。男人说:
“对不起,我不知咋回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就算了?俺娘儿俩的心里,伤啊!这个伤,这个阴影,栋儿啥时候能抹去呀?!”
“咋回事啊?我是不知不造罪嘛。你又没说过,我给你们惹了祸,可也要我心里明白啊!”
妈妈又是一阵低沉沉的痛哭。哭过了,妈妈压低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七八年了,那时栋儿才两三岁。俺实行联产责任制好几年了,这产量啊,效益啊,就像爬土坡,到顶了,就再也没得上了,对,就是徘徊,要不就得走下坡路了。往后的饭怎么吃?往后的钱怎么花?往后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过?都愁啊!有一天,当官的领了一拨人,说是开发商,要征俺的地。这地啊,年年季季就是这个样子,挣不了钱,还赔,有提留,有征购,有税,三下五去二,完了,又是各顾各的,谁也不帮谁,你想想,咋过?这开发商一来,俺都以为有救了。开发商看好了那块地,就是那块,俺的责任田正好在里边,俺那个高兴啊,别提啦。起初谁也不知建的是什么,栋儿的爸爸会泥水匠的活——哦,他是个能人,啥活儿都能干,木工,电焊,地里的活儿也样样行——他们就让他去干活,发工钱。不错啊,征地有钱,干活有钱,收入还行,庄户人家做啥去?俺计划过几年翻盖堂屋,给栋儿盖个明三暗五的两层楼,这里的活儿干完了,他爸爸再去城里,打工挣钱,这日子该会好过了。可是,算路不打算路来,这天说塌就塌了。嗨!”她又缀了一句,“谁知他建的是火葬场!”
接着,妈妈停了好大一会儿,那个男人好像也没有说话。妈妈一定又哭了,金栋听见有“吩呲吩呲”的声音。金栋也哭了,他也是低声哭的,越是低声越是痛苦,抽得心疼。
“那天是个大晴天,正该割麦,我把栋儿放在那棵大柳树下,他睡着了。俺家还有没占完的地边子,撒了一点麦,我在那里割。他爸爸活儿干得好,又不怕上高,烟囱上的活儿都是他干,拿的钱也多。那天那烟囱就要齐了,上边有一点活儿弄弄就没有事了,就等着第二天来验收,验收试火。凡事都是天赶地催。因为头天夜里他去另一块责任田里打堰送水,累了,困了,没有细看安全带;那天晴天是晴天,忽然一阵大风,地上不显,高烟囱上就厉害了,他可能没注意,给吹倒了,安全带就断了,他……可怜,摔得不像他了,火葬场的第一把火烧的就是他,唉!”
那个男人也跟着叹气。
“我是看着的,”妈妈又说,“看着他被风吹下来,扑通落在地上,就像打了一个雷,真是晴天霹雳啊!”
金栋仿佛也回忆着,他好像也看见爸爸落地的样子,爸爸血肉模糊,爸爸死了,从此不要妈妈和他了。很久很久,他又听妈妈说:
“我只顾死人了,忘了栋儿还在河堤的大柳树下睡着。等我想起来,让人把他抱回,他就不会走路了。我对不起孩子啊,对不起栋儿!他那时两三岁,该有记忆的时候了,我就怕他记起来,给他一生一世的痛苦,额外的痛苦。我不想再让他心理受刺激,我要他把这一切都埋葬在记忆的深处,永远不要想起来,不要有阴影。可你,你,我咋说呢?咋办呢?我还不如死了好,可我不能死啊,我死了栋儿怎么办?我本指望……嗨,没有法子了,没有法子了啊!我对不起栋儿,我的孩子啊,他又咋承受?栋儿啊,是妈妈不好,妈妈该死,该死!”她“啪!啪!啪”朝自己脸上打耳光。
金栋“嗷嗷”哭起来,他喊道:“爸爸!妈妈!我要、要妈妈,妈妈——”
妈妈赶紧跑到堂屋,抱着儿子,哭着说:“栋儿,栋儿,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妈妈对不起你啊儿子!”
“不,妈妈,”金栋停住哭,“不是你,妈妈,不是、不是你,妈妈!”
金栋抱着妈妈的头,抱着抱着,又扯开喉咙哭了。
那个男人也抹了泪。
妈妈哭累了。金栋也松了手。妈妈抬起头,瞪着那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说:
“你走吧,我和你啥关系也没有了!”
“不,我不能看着……你们的日子还这么紧,孩子营养好些,身体强壮起来,就是不能走路,也还是有奔头的。”
“谢谢你的好心,你把俺的生活翻了个个儿了,俺娘儿俩不知道以后是啥样儿啦,咱、咱各走各的道儿吧!”
“我是无意的,我是好心,我不知道这些啊!我要是知道……”
“无所谓了,俺的日子还得过,你走吧,不要再见了,永远都不要!”
“妈妈,为啥啊?大爷不错,他推我去是我要他推的,我就是想看看河那边有什么,我脑子里老是觉得河那边有我该知道的秘密。妈妈,这些,这些我总是要面对的啊!不论什么时候我看了都会想起来的。”金栋看着妈妈,又看了看那个妈妈叫他喊“大爷”的男人,说,“妈妈,只要你好,我,我也好,妈妈!”
金栋像是一下子长大了,很懂事,很会说话,也很可人意。妈妈看着他,心里五味俱全,疼爱交加。
“栋儿,栋儿,好孩子,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害了你,妈妈害了你啊!”
说着,又哭,娘儿俩又抱在一起哭。
金栋后来不哭了,他擦干眼泪,对妈妈说:“妈妈,别让大爷走了,大爷会给咱带来好日子的,我信,你不信吗?”
妈妈呆痴痴的,眼珠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那个男人眼里的泪水转着转着就下来了,他点点头,说:“日子是人过的,咱会好起来,孩子也会好起来,咱一定设法再给孩子治治。”
金栋摇着妈妈的手,说:“你听见了吗,妈妈?”
几只麻雀在院子上空飞过来飞过去,“叽叽喳喳”地叫;一只花喜鹊什么时候落在篱笆墙的一根柱子上,这时也“喳喳喳”地叫。
妈妈往外看了看,不知是哀伤,是惆怅,还是有了希望,活动活动眼珠,擦了一把泪,叹了一口气,说:
“老天爷总得给咱一条路走吧?”
“会好的,妈妈!”
金栋看着妈妈,看着站在一旁的“大爷”,脸上努力挤出笑。
(责任编辑 张海涛)
蒋九贞,本名蒋广会,又名蒋岚宇,其他常用笔名兰宇、山风、吉洋、何威、蒋也谈等。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特约作家。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发表文学作品,80年代下半期辍笔,2007年重返文坛,先后在《文艺报》《安徽文学》《阳光》《参花》《文学界》《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神州》《乡土》《当代小说》等文学杂志及海外文艺刊物和报纸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一百多万字,有长篇小说《博弈三部曲》、小说集《绿鸟》《乡村记忆》和散文集《阳台上的花》以及评论集《门外野谭》等著作出版发行,并被国家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等馆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