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视角梦幻的境界
2015-10-26杨文山
杨文山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小品文的代表作,出自其写于明朝灭亡以后的回忆录《陶庵梦忆》,被选编在人教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八年级上册第六单元里。全文仅159个字,却有许多值得研究的地方,先看看文章最突出的景物描写部分: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走在去西湖的路上,抬眼一看,高高矮矮的树木上,挂满了雾凇,玉树琼枝。湖面上飘荡着或浓或淡的白色雾气。极目远望,天云山水,一片洁白。置身其中,亦真亦幻,恍入仙境。三个“与”字连用,一气呵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视角由高及低、由远及近,天、云、山、水浑然一体。大自然为人们创设了一个纯洁无暇的童话世界。人在湖上行,仿佛在画中游。这段文字,营造出了雪夜独游西湖时静谧空灵的氛围,意境清新高远。
●“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白色雾气弥漫的雪夜里看景物,一定是朦胧模糊的。“影子”是总的印象,也是以下四种景物总的特征。
长堤的影子是“一痕”,湖心亭的影子是“一点”,余舟的影子是“一芥”,舟中人的影子是“两三粒”,雪夜之中的景物,表现得十分生动准确。每个数量词都极有张力,颇见作者炼字的功夫。这种白描手法的运用,佐证了作者是描写朦胧状态中事物的高手。
“痕”字,在这里指的是长堤的轮廓线。一个“痕”字,不仅表现出长堤模糊不清、似有似无的状态,同时,也含有雪下得很大,几乎要把长堤覆盖了的信息。另外,经过揣摩,“一痕”,还暗含了被描写的事物形状是长条的意思。
“点”字,指细小的痕迹。它不仅表现了轮廓线是圆形这个特征,而且还让人读出孤独一处、无依无靠的意味来。这恰是地处湖心,周围是水的湖心亭的特点。
“芥”字,本义是小草,喻指一切轻微纤细的事物。用“一芥”做“余舟”的数量词,来描写小船的状态,使人眼前马上浮现出这样的情景:茫茫雪夜中,宽阔的西湖里,一条又小又轻的船游走着。一个“芥”字,完全表现出了船的小、轻、摇的一些特点来。
最妙的还是最后这一句:“舟中人,两三粒”。舟,本已如草芥一般的微小了,那舟中之人会是怎样的呢?为什么要用“粒”来计算呢?
因为置身于宽阔的湖面里,又相距一段路程,人的影子看上去就显得太小了,加之人的身体是圆柱状的,所以远视即成为点了。那到底是两粒呢,还是三粒呢?根据后文推断,有一个肯定是那个喃喃的舟子了。又依据前文“拥毳衣炉火”一句判断,如果拿的不是手炉,那么还应该有一个司炉的书童之类的人,再加上作者,这样算来至少要两三个人。因为无法准确计数,所以便说成是“两三粒”了,而这恰恰表现出了夜色的朦胧、视线的模糊。当然,这里面还暗含了人是活动着的状态。那个书童如果蹲下来烧炉子,就看不见他了,这时三人就变成了两人;如果书童站起来了,见到的就是三个人了。另外,小船一会儿走直线,一会儿可能会上下波动划出弧线,在同一个视角,也完全可能一会儿看到的是三人,一会儿看到的是两人。这“两三粒”一语,似乎是随手拈来,却是多么准确而生动。
作者把对四种事物的摹状,镶嵌在了一个“惟……而已”的句式里,表明此刻能见之物不多,广阔天地间的万物此刻都是似隐似现、轻微渺小。语气上表现出来的是轻描淡写,朦胧不清的,这与此刻作者的情感是十分吻合的。
对四个事物生动准确的描写,突出了其本身微小朦胧的特点之外,更间接地表现出了雪下的时间长、雪量大,照应了首段的“大雪三日”一句,更主要的是反衬出了一种高远宽阔、朦胧梦幻的境界。
这段精彩的文字,给了我们很多的启示,为我们揭示了一个语言运用的规律。数量词,只要运用得准确生动,完全可以创造出一种意境来。它不仅能表现出被修饰事物的“形”来,更能描绘出它的“神”来,甚至达到形神兼备、妙不可言的效果。
然而,问题也来了。这样美妙的画面,真的是崇祯五年十二月大雪三日后的真实所见吗?作者站在什么位置上观察,才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呢?是站在他自己的“小舟”之上,还是站在“小舟”之外的其他地方呢?
细心品味一下,就会发现这里面有一个突出的矛盾,就是所描写的这四种景物的视角是错位的。如果是站在“小舟”上,那只能看到的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而绝对不会同时也看到“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的。此刻,船就是观察点,无论采用什么样的视角,都不会观察到“余舟如芥、舟中人如两三粒”这样的现象。
如果是站在“小舟”之外,则完全可能观察到文中所描写的情景。可是这与前文中的行走状态、行动路线又是矛盾的,因为下文紧接着写到:“到亭上……”,这说明此时此刻的作者正坐在小舟之中在西湖上行走着。是不可能再分身跳到小舟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去,然后反视小舟及舟上人的。
因此,这一段文字所描写的前后两种情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从同一视角观察得到的,它们在时空上是错位的。
这样美妙的雪夜之境,原来是根本无法真实存在的。是作者的笔误,还是另有原因呢?在这错位的视角里,我们能看到一些什么呢?
再来看看另一个问题,就是这篇文章的题目和所写内容之间的关系。“湖心亭看雪”的意思,是站在湖心亭这个地方看雪景。湖心亭是“看”的地点,即观察点;“雪”是被观察的对象。可是统观全文,作者描写的雪景并不是站在湖心亭上看到的,而是坐在船上去湖心亭的路上看到的。到了亭上,作者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饮酒交谈,并没有看雪的举动。从湖心亭这里看,此夜的雪景是什么情形,作者并没有给我们描绘出来。这样看来,这篇文章更准确的题目,应该是“去湖心亭看雪”或“湖心亭看雪去”,而不是“湖心亭看雪”。
文不对题,是作者的笔误,还是另有原因呢?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课堂教学时无法回避的,就是作者为什么要在“湖中人鸟声俱绝”的天气里,又选择了“更定”这个时间段,且又是独自一个人去湖心亭看雪呢?endprint
白天看雪不是更清楚吗?岸边看雪不是也有一番趣味吗?和市民们一起看雪,热热闹闹的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夜深人静独往湖心亭去呢?站在湖心亭上能看到什么呢?作者想看到什么呢?
欣赏大自然的风光,一则最好是天朗气清,光线明媚,这样便于极目远眺。尤其是看雪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最佳不过是“须晴日”, 可是作者偏偏选择了天黑以后,他要看的仅仅是雪吗?二则,出门最宜两三个人,一来可以消解路途寂寞劳累,再者一旦偶有所感,也有个随时交流的对象,便于及时抒发情怀,不至于过分孤寂。作者却并没有这样,而是寒夜独自看雪,这是为什么呢?
要去湖心亭看雪,湖心亭上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作者应该能看到。因为天色已黑,他们吃菜喝酒,就要点上灯。何况“一童子烧酒炉正沸”,那朦胧的灯光尽管微弱,到一定距离后还是可以看到的。明明是要到湖心亭上来看雪,发现已经有人先占了,完全可以调转船头另去他处,再寻一个看雪的佳处。可是,作者不但没有走,而且还与之攀谈,与之对饮,这种举动,与他出门时的动机是相互矛盾的。
综上所述,造成视角错位,文不对题的原因是什么呢?作者为什么要雪夜独行,亭中畅饮呢?
张岱本是明朝仕宦世家的子弟,他早年过着精舍骏马,锦衣玉食,斗鸡放鹰,弹琴吟诗的贵公子生活。他的一生没有涉足官场,身心自由,神仙一般。然而,江山易主,明朝倾覆,清朝掌权,家道随之破败。被逼无奈,张岱开始避居浙江剡溪山中。在《陶庵梦忆序》里,他这样写到:“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他是明朝的遗民,享尽人间繁华,骨子里颇有“生是明朝人,死是明朝鬼”的遗风,改朝换代的巨大变化,使他的人生之路急转直下,给他带来了触及灵魂的痛苦,也促使他开始深刻反思自己的人生。“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回味反思的结果是,“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他把五十年来大半生的盛衰荣辱,看成了人生的一场大梦。
避居浙江剡溪山中之后,他“饥饿之余,好弄笔墨”“遥思往事,忆即书之”“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收入在《陶庵梦忆》里的文章,都是作者在国破家亡之后逃到深山老林里的回忆之作。
如果“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那么,这些追忆往昔的篇篇佳作,就都可以称其为作者一段段无奈的梦呓了。在“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艰难生活条件下,“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的岁月,真是百感交集,如梦如幻的。曾经的那些生活片段,都已成为了美好的回忆,逝去的岁月都被笼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
他在《西湖梦寻》一书的自序中是这样写的:“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作者对西湖感情极深,西湖日日入梦来,作者夜夜游走在西湖上。此时的西湖,实际上已经成为作者的精神家园。所以,崇祯五年十二月的那场大雪始终在下,湖心亭中火炉上的烧酒还在咕咕地沸腾着,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他,坐在剡溪的山水旁,依然能听得见,依然能看得见,一切恍如昨日。
因为动情地回眸,所以至今还是醉眼蒙眬。每一次梦中重游故乡,都是“城郭人民,翻用自喜”。魂游西湖的情境里,作者飘飘欲仙,在全能的视角之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世界里,“余舟”只是一芥,舟中人只是两三粒而已。他把那个夜晚镌刻在心底,在以后的无数个日子里,随时翻阅而含泪阅读。
回想总是美好的,只是时间会筛漏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罢了。永存心间的,一定是那些一眼就印在心里的人和事、景和物。
回到本文,作者当时想去的地方,就是湖心亭。因为在那里可以长时间地停留,无打扰的枯坐足以消释自己的情怀。所以,留在记忆里的就是最初的动机——湖心亭看雪,这是那个雪后之夜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他想用白雪荡涤飘落心间的污秽,他想用寒风冷却痛苦的感觉。所以,至今回想起来留在心里的依然还是这件事。以此为题目,就不奇怪了。
为什么独自去看雪呢?
显然,这样的时间段,这样的气候条件,这样的去处,与其说作者是要看雪景,还不如说他想独往一处静谧之所,暂得逃避这喧嚣的世界。崇祯五年前后的日子里,作为忠于自己王朝的贵族公子,作者有足够的信息渠道,让他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改朝换代前的种种迹象,该是早显露出来了。亲近一次大自然,独享这夜色与雪景,实在是一味慰藉心灵的良药。不畏严寒的雅兴和超凡脱俗的气质,也最能表明作者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其实,亭中有人是出乎作者意料的。久居西湖边上,“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判断是没错的,那时候,人们大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是晚上了,更何况外面雪大天冷,所以来者一定不会是本地人。可是这时候,还会有谁在此畅饮呢?有这等雅兴,说不准会是一位知己。即使不是知己,认识一下也是一件幸事。正是这样的心理,才使得作者欣然前往湖心亭,并喝下那三大杯酒。其实,陌生人相见,出于礼貌,小酌一杯也就不算失礼,而能连喝这么多酒,足见当时是情投意合的。作者雪夜出游是寻找清净,寻找暂时的心灵安宁,看雪也罢,饮酒也罢,只要能宣泄情绪,就算达到了目的。
总之,湖心亭看雪,是一次真实的经历,然后是无数次的梦中重游。作者多次在现场和记忆之间进出,而每次梦游都会强化和删除一部分记忆。这样,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篇写景佳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是从那个雪夜归来后就不断在修改,直到落笔成文为止。它是若干个张岱的集体创作,期间留下了他多次回眸的痕迹。这就是其视角错位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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