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终非梦——论贾宝玉的“抱情而遁”
2015-10-26梁振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梁振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人生如梦终非梦
——论贾宝玉的“抱情而遁”
梁振鹏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摘要:“人生如梦”是中国人概括人生最多也是最精炼的一个词语,它来源于中国传统的道家文化。数千年来,这一观点深深影响了中国古代的文艺创作,《红楼梦》便是其中之一。贾宝玉的红尘经历表面上演绎了一个人生梦破灭后的逃亡,实际上则是情不能畅的“抱情而遁”。贾宝玉当初心中的爱有多深,他最后出家的抉择就有多痛苦。与传统文学中的了悟出家相比,贾宝玉“抱情而遁”式的出家当更具悲剧色彩。
关键词:人生如梦贾宝玉抱情而遁
大清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3年,岁末除夕,茫茫雪夜,穷愁困顿的曹雪芹终于走到了红尘的尽头。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他仿佛听到大荒山无稽涯的召唤,此时此刻,金陵的繁华岁月,京都的凄寒光景,如泡如影,如梦如幻。
“人生如梦”是中国人概括人生最多也是最精炼的一个词语。它包含了两个层面的含义:首先是认为人生短暂,恍如一梦;再者更是强调,人世间的悲欢荣辱皆如梦幻,无可依恃。
追本溯源,“人生如梦”的思想来源于中国的道家文化。道家认为,道是宇宙生成之本源,又认为清净乃是道的根本,而欲达清净必先去除欲望。然而,世俗之人往往沉溺于红尘欲望而无法领悟神仙境界的美妙与快乐,因此,若要证仙悟道必须要破除对红尘俗世的痴迷,认识其中的富贵风流不过如过眼云烟。但是,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既然道家言称红尘俗世本为虚幻,那么,生活在红尘俗世中的人们该如何验证这一观点的正确与否呢?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寄托于超现实的“梦”。的确,唯有借助梦境,才能对红尘人生的追求与幻灭作出完整的缩影式模拟,让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做一次代替性的虚幻尝试,进而乐极生悲,大彻大悟。数千年来,道家的这一“人生如梦”观逐渐渗透到中国人的精神深处,并融入中国古代的文艺作品中,而《红楼梦》便是其一。
二知道人曾云:“大观园与吕仙之枕窍等耳。宝玉入乎其中,纵意所如,穷欢极娱者,十有九年,卒之石破天惊,推枕而起,既从来处来,仍从去出去。”[1]毫无疑问,在红楼这场千古大梦中,最大的痴迷者是贾宝玉,最大的幻灭者也是贾宝玉。贾宝玉的前身本是女娲补天之时所炼的一块石头,但阴差阳错的是,此石未得入选补天,因而被弃置在大荒山无稽涯青埂峰下。如果这个时候,石头仍然只是一块补天的工具,那么它可能会永远安于现状,没有骚动之情。但石头偏偏自经锻炼通了灵性,由于无法忍受天界的清冷寂寞,于是央求一僧一道携它进入红尘,“在那富贵场、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得到的回答却是:“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无奈此时的石头已是静极思动,再三苦求后,石头终于踏上了一条充满悲欢离合的梦幻人生路。
从表面来看,《红楼梦》完整地演绎了一个“人生如梦”的故事。主人公贾宝玉十九载的红尘人生,历经追求、幻灭与解脱,而且这一过程被纳入一个先天注定的天道运转之中,作者只不过是按照神谕将其展示,其最终的目的是通过红尘的悲欢离合来揭示人生如梦如幻、无可依恃的本质,《红楼梦》整部小说的梦幻框架也已经清楚地昭示了这一点。然而,如果《红楼梦》的思想内涵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那它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部更加精致恢弘的黄粱梦而已,所幸的是,《红楼梦》并没有止于此。红楼梦》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部唯一能同西方文学中悲剧杰作做有效比较的小说”,[2]其独特的价值正在于对人生如梦思想的扬弃与超越。
海外学人夏志清先生曾指出:“对这部小说的传统解释是说它乃研究宝玉继对爱情的幻想觉醒后的彻悟,这种解释自然是对的,但它却未考虑到一个交替思想的相对牵力,这一思想就把主角宝玉的最后决定弃绝世界的快乐全部抵消了……他表面上写了一个道教的或禅的喜剧,表现了人类在绝望和痛苦中的无希望的纷扰以及至少一个个人的解脱。但这只是表面的,因为读者只能感觉到这小说中所描写的痛苦的真实比道家智慧的真实更深地激荡着他的存在。”[2]不错,纵观《红楼梦》整部小说,的确是充满了道家“人生如梦”式的幻灭与出世色彩,但从小说的结局中,我们却又无法获得传统道家那种闲适安宁、平静恬和的自得氛围,感受不到陶渊明作品中流露出的隐者的快乐。相反,我们却读出了贾宝玉在怀恋红尘与决心解脱红尘间的徘徊,我们隐隐感到,贾宝玉当初心中的爱有多深,他最后出家的抉择就有多痛苦。
清花月痴人在《红楼幻梦自序》中写道:“红楼梦何书也?余答曰:情书也……本乎心者之谓性,发乎心者之谓情。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与情,囿于情;癖于情,痴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唯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其情之中,欢洽之情太少,愁绪之情苦多……凡读《红楼梦》者,莫不为宝、黛二人咨嗟,甚而至于饮泣,盖怜黛玉割情而夭,宝玉抱情而遁也。”[1]花月痴人明确地指出,宝玉地出家并非是了断
情欲、诀走红尘,而是情到极致的“抱情而遁”。当然,花月痴人在这里将“情”主要定义为男女情爱,而笔者以为这个“情”当包含了更广泛的涵义。首先,它包含了贾宝玉对于家族的深深眷恋与依托,并且夹杂了因自己辜负家族和尊长的期望而产生的一种无以为报的愧疚之情。其次,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贾宝玉对于以林黛玉为代表的青春女儿的深深怀恋,并为这些诗意生命的毁灭献上一曲无尽的挽歌。至于宝玉最后的出家,笔者以为,与其说是斩断情缘,不如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选择,而这种无可奈何的“抱情而遁”式出家,比之彻底了悟的出家,当具有更加浓厚的悲剧色彩。
贾宝玉“抱情而遁”式的出家,实际上也蕴含了数千年来中国传统文人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矛盾挣扎。陶渊明找到了桃花源,但最终又不可避免地失去桃花源;沈既济创作了黄粱梦,自己却终难割舍对红尘的留恋。中国文人表面上可以洒脱,可以冷漠,但骨子里不可能真正看淡看透,因此也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换言之,如果真的可以将一切看透,获得真正的解脱,那也就无须进行社会批判,无须发出“人生如梦”的哀叹,甚至无须写下《归去来兮辞》和《红楼梦》。笔者非常赞同王向东先生的看法,他说:“人的情感和理智并不总是同步的,情感甚至会走到理智的反面。理智并不总是能够驾驭情感,情感可以脱离理智而顽强生存,不管在理智看来,它是多么的没有道理。在理智上,曹雪芹可以把红尘看破,把红尘看得那么荒唐,那么无道理,那么无意义,而在情感上,他却又不由自主地留念红尘,这正如他在妙玉的判词里写到的那样:‘云空未必空。’理智上认识到的,情感并不一定服从,曹雪芹就是这样被两股背道而驰的力量强烈地扭曲着一个灵魂……所有的希望在理性的观照下最终都一一破灭,大观园衰败了,贾府抄没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塑造理想却是《红楼梦》的更深沉的内核:不但整部‘红楼梦’是因此而起,即使曹雪芹用理智审视情感的时候,内心深处也没有停止对美好尘世生活的渴望。”[3]
贾宝玉在体味“人生如梦”的悲凉后最终离家出世,这除了是天道运转的必然规律外,更是作者无可奈何的痛苦选择,是作者既深切地体验到生存之痛苦,而又深刻地感悟到解脱之万万之不能。所以,小说一方面具体展示了贾宝玉一步步出走红尘复归本原的生命历程,另一方面则又表现了贾宝玉对于红尘人生的无限眷恋和哀挽。故此,尽管我们从《红楼梦》中看到了人生的虚无、幻灭与解脱,但更使我们魂牵梦绕的则是看到人生的哭泣、悲伤、忏悔、执著与痴情。即便贾宝玉最后在家族衰败、爱人远去之后无可奈何地选择出家又有何妨呢!《红楼梦》留给作者的不依然是对于自己人生如梦如烟的痛苦怀恋,而留给我们广大读者的不依然是一曲无尽的人生挽歌。
参考文献
[1]一粟.红楼梦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胡文彬,周雷.海外红学论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王向东.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析大观园理想的建立和破灭[J].红楼梦学刊,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