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漫游者的诗意哲思——略论蒋蓝的踪迹史写作
2015-10-26
葛筱强吉林省通榆县新闻记者站
大地漫游者的诗意哲思
——略论蒋蓝的踪迹史写作
葛筱强
吉林省通榆县新闻记者站
摘要:蒋蓝是当代文坛最有才养的思想随笔作家之一。近年来倾力于踪迹史写作研究与实践。笔者主要运用理论探析、文本细读的方法来研究蒋蓝的踪迹史写作及其他思想随笔写作,全文从踪迹史是作家创作的方法论、倒读与反写、作家的精神指纹这几个角度来研究蒋蓝的文本,以期获得对蒋蓝踪迹史写作及其他随笔写作风格的整体性认识。
关键词:踪迹史方法论倒读与反写精神指纹
读过蒋蓝的名篇《火焰之书》,缘于对此诗储藏的巨大激情与血液“还乡式”的灵魂融合:“我只能在梦里用墨水点燃书纸,观察火在事物的内部/扭曲字义,烧造型体,直到发出爆裂。我闻到思想浴火的味道/一种具备腐蚀力的迷香,铺开火焰问鼎的祖国。”(《火焰之书》第一节)
2013年在长白山下的和平林场篝火晚会上,他朗诵了此诗,让我在略显嘈杂的现场中感受他朗读此诗内心的震荡。后来我阅读了蒋蓝的思想随笔《思想存档》《动物论语》《倒读与反写》和非虚构长篇散文《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唐友耕与石达开、骆秉章、丁宝桢、王闿运交错的历史》,我买到他的《寂寞中的自我指认》《复仇之书》和《爱与欲望》《极端植物笔记》等多本随笔。我对蒋蓝近年来的踪迹史写作有了较为深入的阅读与认知。我深深感到,非虚构踪迹史写作之于蒋蓝,如黄昏落下帷幕时的乌云,对即将进入黑夜的历史进行着精神的抚慰与灵魂的朗照。
一、铁的天地并非伸手可及:踪迹史是作家的方法论
历史学家王笛对蒋蓝的非虚构踪迹史写作有恰切之评:“他力图把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心性史、意识史、历史记忆、历史建构打通,这是另类的历史,面向大众的历史,公共的历史,是历史走出象牙塔的令人钦佩的尝试。这是别具一格的历史写作,是出自文学家之手的散文体历史,但比历史学家的著作更引人入胜,淋漓痛快。”王笛所指的,是蒋蓝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一书。为写成此书,蒋蓝付出了一般作家难以想象的艰苦。正如法国作家加斯东·巴什拉所说:“铁的天地并非伸手可及。要接近它就得热爱火,热爱坚硬材质,热爱力量。只有通过创造性的、勇敢炼就的行为才可以认识它。”[1]蒋蓝在深入的田野考察和书写中认为,真实的事情比虚构更值得深思。蒋蓝对踪迹史写作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辨认。“人迹”“史迹”与“踪迹”到底是何关系?“人迹”即人的足迹。“人迹”与“兽迹”相匹配,具备形而下的、肉身化实践特点。而从另一客观的剖面考量,蒋蓝认为,人迹并非仅仅为了口福与情欲而伸延。克尔凯郭尔说:“正如熟练的射手的箭矢脱离了弓弦,在命中目标以前不得停息,人也是上帝以上帝为目标创造的,只有在上帝那里,他才有安宁。”[2]努力抵达的过程,如庄子所言一尺之棰、日截其半万世不竭,如此留下的人迹,又具有夸父逐日般的伟绩。
“史迹”即“历史的陈迹”,既指历史文化的遗构或遗迹,亦指虚拟的、年代湮远的史迹。这种宏大的自然观和历史观,在西方思想界则分成超越自然的、自然的和人文主义的三种不同模式看待人和宇宙,在天地人系统中,人、自然都不是主要的,它们统一起来才是关键。就过往纸上或者仪文的历史而言,人迹是构成史迹最重要、最深切的痕迹。
作为汉语的“踪迹”,指行动所留下可以觉察的形迹,至少包括9种意义,蒋蓝有如下的判断:“踪迹大于人迹、史迹;又因为踪迹里灌注了太多的细节,它也因此高于人迹、史迹。这并不意味着以往的人迹、史迹里缺乏细节呈现,而是对细节与过程的标举从来没有像今天的历史文本里得到如此的重视与爬梳。真正的意义恰在于历史细节与过程中所蕴含的特质。”[3]在文本研究里,德里达为扰乱符号形而上学的决定论,曾使用“踪迹”(有时也作“原—迹”)一词,意指写作的过程便是消除原初印记、消除作者在场的“延异”的过程。蒋蓝的突破与创新在于,他没有照搬理论,他尽量不消除自己的在场,反而尽其所能标举了自己置身历史现场的感受,这是基于他自己的认识论:写作中作家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回到文牍、稗官野史、江湖切口、烟帮密语、袍哥茶阵、天国用语等等构成的专属空间与特定时间,才能成为文学的福尔摩斯。也正因如此,在《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兄》当中,蒋蓝追踪四川提督唐友耕的踪迹,所带出的1850—1900年之间的四川官场史、军事史、民俗史、植物史、道路史、城建史乃至风化史,才以最大限度的视角再现在读者的面前。
踪迹史写作,是蒋蓝回溯历史、打量当下、推测未
来的水准仪。法国思想家马瑟所说:“多贡人相信,死者的话语干了;非但干了,而且很危险:它因此而嗜血成性;饱吸一通鲜血后,话语便如活着的时候一样滋润,四处流淌起来。”[4]蒋蓝的意图乃是运用“踪迹史”的方法论来解决跨文本写作中人的活动史、交往史、征战史、情爱史。他的写作过程不是消除原初印记、消除作者在场的“延异”过程,而是始终让自己在场,让自己追踪,让自己的踪迹同历史踪迹打成一片。某种程度上说,踪迹史也正慢慢成为蒋蓝的观念演变史、成长史,成为带有写作者蒋蓝明显烙印的个人史。
二、倒读与反写:让火中之豹抬起头来
法国理论家布朗肖说:“写作,就是投身到时间不在场的诱惑中去。”[5]蒋蓝如一头猎豹,勾勒出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谱系,就像他在诗中吟唱的那样:“火从黑色的殿堂自明。它密集地爬上皇冠,突然收拢/一张复活了所有温情的脸庞,擦过我的面颊/我抚摸火焰的长发,就像清理情人裙裾的波皱/让它隐含的秘密排满我的睡眠。我在不停流泪,泪水把秘密漂起来/词与事物在无限靠近,但水又使它进一步迷离/难以定型的愤怒和狂喜,逐一在火红的卷宗舞蹈、交错、磨蚀/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出自异端的工作。而黏附在上面的三根羽毛/一直在空飞。世界浮满了折断的声音。”(《火焰之书》第二节)
蒋蓝妙笔金针刺绣成诗,赋予了火这一事物以行动的造型与呈现,甚至是人的造型与魂魄,使之成为一粒在黑暗中忽然发光的词语,对这个世界变幻不居的吊诡与冷眼旁观者决绝的勇气进行了阐释。诗中表达的,是自己峻急孤寒的洞察与悲凉。
在蒋蓝出版的诸多随笔里,我尤喜由东方出版社出版的思想随笔集《倒读与反写》。按照蒋蓝的解释,“倒读”是“乱翻书”的另一种说法。这样的阅读自然不可能系统而富有条理,但往往可以发现一些常规逻辑难以发现的奇妙之处,其阅读引起的联想意义与落地价值,是本书区别于一般读书笔记较为突出的特点;“反写”进一步凸显了不走寻常路的个人言路,宛如铅字时代透过纸页的墨迹。
人生只有一个真相,而文字的历史则有多个面孔和幻影。22万字的《倒读与反写》是蒋蓝近年来潜心于西方哲学、文学的笔记。身兼阅读者、思想者和书写者三重身份的蒋蓝,站在书山之巅,“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用自己的虔诚之心和敏锐之眼,检阅着自己热爱的哲人和大师,用踪迹史的心眼解读他们的精神密码。巴什拉、穆齐尔、帕斯卡尔、普希金、乔治·奥威尔、毕晓普、安徒生、赫塔·米勒、里尔克、博尔赫斯、米沃什……一座座耸立云端的思想文化觇标,在他的哲思和博喻的彩笔下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和风貌。阅读此书,我不能不惊异于他文化视野的广阔和密集的词语意象。他写被苹果花折磨一生的诗人威廉·叶芝:“苹果花在叶芝的咏叹里拒绝凋谢,它在思想的高处以灿烂的白光拒绝所有成熟或退缩……以前所未有的张力,既撕裂、又激活了深植于诗人心底的火焰之书,让它不可思议地吐放出浓郁而忧伤的色泽。”写安静的作家阿斯塔菲耶夫:“他看见,他说出。如降落在河面的雨水,有的在开花,有的在凋谢……悲悯是大地的钥词。钥词组合着明澄的世界。哪里有悲悯,哪里就有拯救;哪里有拯救,哪里就有重生。”写作家奥威尔:“用钉子一般的决绝稳住了自己的身影,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左旋的花……对于一个强有力的写作人来说,意识形态的纹理既构架了他表达的肌理,又垒立成了文体的骨头……时光顺流而下,让那些隐喻总是在呼救的声浪里与遥远的出发地相遇。”饱含思想的诗性话语,端然彰显着蒋蓝的个人化话语,它大于诗意高于诗化,体现了他既啸声独具又游刃有余的全面创作和整合能力。
一个拥有自己独特而决然思想的人,他要做的文字工作,就是在火焰熄灭之时点亮自己,在自己熄灭之时点燃灵魂,当世界的黑夜拉开帷幕,当极权成为这个世界的穹顶,他就会毅然地猛扑上去,以自身的纯净之血令其帷幕委地,令其污浊成为彻底失败的垃圾,蒋蓝在自己的写作中就是以这样一种傲然的姿态大步前行着。
三、作家的精神指纹:主要由诗性的哲思构成
海德格尔说:“作品存在就是建立一个世界”,“作品把自身置回到大地中,大地被制造出来”。[6]蒋蓝用诗性思维和笔触所建构踪迹史写作,正是历史烟云和现实生活中的山河与大地,以及山河大地之上人的踪迹与命运。在这个过程中,作家用诗性的力量与理性的认知呈现了真实的历史及其痛感,从细微处戳穿了宏大历史中被遮蔽的乌托邦,这种选择与担当,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历史责任感与良知。
写作者的心路历程甚至是天路历程,在蒋蓝看来是灵魂的踪迹史;在我,则视其为作家的精神指纹。没有精神指纹的作家,注定会淹没于历史的滔滔烟尘中渐渐面目模糊,直至遁入虚无的尘埃之境。只有在创作文本里留下独特精神指纹的作家,才能使自己千煎百煮的思想化为照彻长夜的弧光。读毕蒋蓝的随笔,我脑海里恍惚浮现一幅图景:大雾漫灌的街衢,蒋蓝是独行的猎豹,当他从人们的视野中缓缓远蹑,豹行留给我们的是令人目眩的、诗与思完美结合的灿然星空。即或豹纹断裂,那落满一地的思想光斑,亦硬如断剑的折光,其思想内核乃是一团实体的火,穿透玻璃的坚壁和黑暗虚弱的胃口,最终化为诗意的烈酒,煨焐着阅读者被时代喧哗淘洗一空的肠胃。
2014年春天蒋蓝出版了两本新著,一是由海豚出版社出版的《极端植物笔记》,一是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推出的《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对于《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与石达开、骆秉章、唐友耕、王闿运交错的历史》一书,评论家马小盐精准地认为蒋蓝的写作已进入了广阔的境界:“豹斑繁复,蒋蓝的文本聒噪,是聒噪美学的典范。在还原中国式酷刑的同时,令人们明白,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描述的欧洲中世纪酷刑,与中国式酷刑相比,实如土丘
遇泰山,微不足道。”[7]这本新著以翼王石达开的敌手四川提督唐友耕的升迁为线索,勾勒出四川晚清时节的官场史、黑暗史、军事战争史、执政史、民俗史、风物史等繁复阔达的画卷。他站在民间的立场,以诗学、哲学、史学、地志学的角度,结合文学想象与历史真实,描述那段剧痛的历史,行文如桃花在野,跳踉恣肆,满目横披,又杂然有序,脉络在胸。恰如明末清初文学家黄宗羲说的那样:“为诗文,高厉遐清。其在于山,则铁壁鬼谷也;其在于水,则瀑布乱礁也;其在于声,则猿吟而鹳鹤颏且笑也;其在平原旷野,则蓬断草枯之战场也……”[8]这本“由文学家写就的散文体历史”,里面既有钢琴的夺人心神之魅,又有重金属的震听发聩之音……
蒋蓝曾对我说:“写作必然会造成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害——我说过,一个人写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与内伤成正比。”这还不是身为一个诗人或作家的最大不幸。多年来蒋蓝为了心中的思想之梦和创作之梦,在这个用价钱、价格度量一切的世界上,在具体的生活中遭遇了太多的波折,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折磨并没有让他停顿下来,而使他变得更加坚韧和自信,更加硬朗卓然。法国哲人齐奥朗曾说:“把苦难之杯啜饮一空的人,不会再是悲观主义者。”[9]目前的蒋蓝,我觉得已是思想境界完全敞开圆润,创作精神更加放松豁然,一个畅达自由的“历史观察者”的学人风貌在他的身上正趋完成。台湾学者马森认为,一部作品是真正的写实作品而不是“伪写实”或者“拟写实”,有三个信条:第一个是作者必须具有客观的态度,写作的目的是在呈现客观之真相,而不在批评,更不能以己意任意扭曲所观察到的真实,而是让事件自我呈露;第二个是务必呈现事件或人物的全面及细节,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第三个是任何阶层的人物都可以作为书中的主角。这三条,我以为蒋蓝的踪迹史写作已然具备。
参考文献
[1]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权利[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67.
[2]克尔凯郭尔.基督徒的激情[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32.
[3]蒋蓝.非虚构写作与踪迹史[J].作家,2013(10).
[4]热拉尔·马瑟.简单的思想[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165.
[5]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2.
[6]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30-32.
[7]马小盐.文化之豹的随笔起义[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80f0c20102fec2.html.
[8]黄宗会.缩斋诗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1.
[9] E.M.齐奥朗.眼泪与圣徒[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