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历史叙述中的西域想象
2015-10-26赵建萍
赵建萍
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
西域题材历史小说在井上靖文学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作者通过文学想象填补历史空白,对西域形象进行塑造和文化诠释,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特质。当井上靖踏上魂牵梦萦的敦煌土地时,有人问:“你觉得《敦煌》小说中的描写与当地有何不同?”井上靖幽默而巧妙地回答道:“我小说中的敦煌已被埋没在沙漠底下,不信你们挖开看,一定和我小说中描写得一样。”事实上,作为外国作家,依据史书塑造的新疆形象难免出现偏差和误读,他所诠释的中国历史文化也往往是一种转换、变形和重构,甚至可能是日本文化本身。这些似中国而非中国的文学作品中的西域形象,其价值和局限性都值得深入探讨;同时,西域作为作家文化想象的产物,在价值体系中充当着互补和参照的功能。本文拟对历史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西域民风民俗、历史风貌进行分析,并揭示出他者的意义不仅在于提供地理历史性知识,在他者的镜像中可以看到对自我的认识和理解。
一、西域历史叙述中的异国情趣
(一)地理概况与历史风貌
井上靖在京都大学时代就向往中国西北地区,并大量阅读了亚洲学者们的有关论文和中亚细亚的探险报告。在开始历史小说的创作时更是抱着严谨的史学态度,详细查阅《史记》《汉书》《后汉书》等史籍资料,在基本尊重史实基础上采用编年、纪传等史书编撰手法进行书写,小说中的地理、历史、风土、民情、物产都是经得住推敲的。
中篇小说《楼兰》直接援引《汉书·西域传》对西域地理做了如下描述:“西域……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小说以写实笔法叙述了小国楼兰的兴衰史,即公元前2世纪初到公元前77年,楼兰因不堪匈奴的劫掠,内属汉朝,并奉朝廷之命举国迁徙,改名鄯善,后来楼兰为风沙侵蚀不复存在,而20世纪初,斯文赫定在探险时发现楼兰美女干尸使得楼兰重现于世。《敦煌》虚构部分为对1025—1038年间史书空白内容的文学性补充,而其中涉及瓜州、沙洲等西部边境的地理、历史知识确凿可靠,参考了京都大学藤枝晃教授的《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始末》相关内容,写作过程中也一再向藤枝晃教授咨询确认,曹贤顺、曹贤惠以及李元昊等人物也是历史上确有其人。《水经注》中记载了索励与洪水搏斗的故事:“劢……至楼兰屯田……横断注滨河。河断之日,水奋势激;波陵冒堤……劢躬祷祀,水犹未减,乃列阵被杖,鼓噪讙叫,且刺且射,大战三日,水乃回减,灌浸沃衍,胡人称神。”《洪水》据史实进行了改写。
王向远就曾说过:“(西域小说)改变了千百年来日本文学的岛国视野,将广袤无垠、充满沙尘和黄土味的‘大陆性’引进了日本文学。”[1]
(二)民族关系
西域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共同聚居、混合杂居,民族交流频繁,融合冲突不断的区域,作者的历史叙述中也展现了不同民族之间的关系。
早期短篇小说《异域的人》借助班超出使西域描述了西域各族之间的关系,并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对西域异族的看法:“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心,难养易败。”班超一生致力于西域归顺汉朝,而最终胡风胡俗遍布洛阳城内。《楼兰》描述了处于强大的汉朝和匈奴这两个大国夹缝中的小国楼兰的命运。作者以楼兰人的视角描述了赫赫有名的张骞通西域事件对个人的影响,彪炳史册的重大事件的价值在此下跌,作者只是描述了作为历史当事人面对这一事件时所感受到的恐惧、不安、惶惑。《敦煌》中描述的敦煌实则为处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包围之下的汉人政权。作品当中还描写了当地的传说,如《洪水》中的河龙,《楼兰》中不断提及“河龙发怒了”,《狼灾记》铁勒族女子说到如果与异族人交配将会变成狼的本民族传说,都体现了对自己族源的想象和对本民族信仰的坚守。
(三)人物
井上靖塑造了一批为西域所深深吸引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即他们游走于不同民族之间的边缘人或曰两栖人,对自身所属团体,既往所承袭的传统价值观不断拷问、判断、抉择。《敦煌》中赵行德本是个一门心思谋取功名利禄的传统书生,落第后偶遇一名西夏女子得到一片写着西夏文的布片便为之着魔,放弃衣锦还乡而是义无反顾地奔赴西域。作为一名汉人,他深深地为一个异族的文字所吸引,并且强烈地意识到“一个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字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认定西夏是具有能够成为大国因素的一个民族。而掌握了西夏文字的赵行德最终却将汉民族的经卷等文物埋藏于莫高窟藏经洞中。此外,赵行德与回鹘王女相恋,与于阗尉迟家族后人亦敌亦友的关系都非常微妙。《明妃曲》重新讲述昭君出塞的故事:不同于传统的“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的感念君恩、将民族大义置于首位的昭君形象,井上靖笔下的昭君仅仅关注儿女私情,并且认为“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贵在相知心”,个人利益与个人价值观的实现要重于所属集团的整体利益。[2]《宦官中行说》记述中行说的独特生平:他作为汉文帝侍者时对汉朝忠心耿耿,而随着和亲的公主归属匈奴后便将自己关于汉土的全部所知悉数相告于匈奴单于,最终成为汉朝的祸患。井上笔下的人物都已模糊民族身份的边界,只是全身心地追奉着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
二、西域文本镜像反映的自我形象
巴柔曾说,一切形象都源于对自我与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之中。[3]事实上,作为异国形象塑造者的井上靖,在塑造异国形象的同时也在进行着自我审视和反思,把自身的某些文化信息附加在他者身上,传递了自我的某种形象。
井上靖塑造的西域形象首先包含着日本民众对自身地理状况的认知:日本是个四面环海的狭小岛国,逼仄的生存环境形成长久以来岛国居民狭窄的视野,尤其在文学上表现为仅仅关注身边琐碎小事,缺乏宏大广阔的社会眼光。文学家笔下描述了苍茫辽阔的西北大漠风情,反映了对广袤浩瀚的土地的渴望、好奇与向往。
其次,借助民族关系复杂的西域舞台展示二战后日本初次与异民族接触时的国民心理,表达了对礼仪轻薄的异族的好奇、不解、逐渐认知。西域不仅是个地理概念,作者也借助其多元的民族构成来思考战后的日本社会现实。松本鹤雄认为《楼兰》隐喻了美苏两超级大国争霸形成的冷战格局以及在此形势下摇摆不定的日本等弱小国家的命运。[4]
第三,通过描写不同文化相互交流,异族文化间碰撞融合的西域舞台,作者表达了对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思考,展示了对民族文化从怀疑到肯定的复杂心态。
日本四面环海,远离大陆,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因此其文化形成之后几乎不曾与其他异质文明有过接触,本民族的文化得以纯粹完整地保留下来。而天平年间大量派遣遣隋使遣唐使引入隋唐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是历史上唯一一次大规模地摄入外国文化,并且也迅速将这种外来文化与本土固有文化融为一体。长久以来,日本国民始终以自身文明的这种纯粹性、独特性而自豪。而二战后,情势急转直下,日本作为战败国为美国单独占领,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异文化体验。与前次积极主动地摄取别国文化学为己用不同,此番日本是完全置身于异民族统治之下,被动地全面接受美国文化输出,并且场所完全局限于日本本土。因此这一次的异文化体验所带来的痛苦屈辱也是史上未曾有过的。
一方面,天皇屈辱地宣布无条件投降声明,使得千百年来将天皇奉若神明的日本国民极其失望,既往的信仰体系受到沉重打击,甚至崩溃;而追究战败根源时,不少人又盲目地将其归咎于自身文化的落后性与劣等性,因此国民突然对延续千年的传统文化失去自信,甚至开始怀疑、否定。与《敦煌》中的汉文化相似,在战后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千年以来日本国民心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传统文化的地位一落千丈。与此同时,美国文化倾泻而入。当时美国文化遥遥领先日本就自不待言,在整个世界上也是堪称一流的优秀文明,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讲,美国文化与近代化文明可画等号,接受美国文化也就意味着在日本推进近代化。因此虽然对此种殖民输出文化怀有本能的抵触,却也不得不承认日本要想从战后的废墟上崛起就必须接受此种优秀文明。由此,整个战后初期,美式文化及生活方式充斥日本,推进了近代化,与此同时,也导致日本国民日益远离传统文化。
《敦煌》中的主人公曾经执著于西夏文,甚至与本民族文化最高代表者争论其先进性;然而,接触了现实中的西夏之后,行德虽依然坚信其优秀,却不再是原先那种盲目纯粹的狂热之情,而是开始冷静地思索西夏的强大与本国命运。主人公此种心路历程实乃战后日本国民突然质疑本国文化而又对异质文化感到迷惘困惑的复杂心态的真实写照。正如行德最终在民族瑰宝生死存亡之际挺身而出保护了本民族的文化财产维护了汉民族文化传统的精神一般,战后日本在经历了盲目追随效仿别国文化的时期之后,终于重新审视自身民族文化,主张实行拿来主义,也逐步走上回归传统的道路。
综上所述,井上靖塑造的西域形象寄寓了作者对中国古代西域地区浩瀚无际的大漠戈壁、各民族交融的相遇与交汇形成的奇特文化的向往,表现出了本民族和本国文化难于感受、表述和想象的某些东西。西域形象的塑造以实际客体为参照物,基本遵照客观现实叙述,但在其中注入了作家的思想和文化,围绕西域所展开的情节、事件也是由作家主体想象而创造,因此,西域形象并不是他者现实的客观呈现,或多或少地加入了塑造者的文化与情感,作者所生活的时代与社会、作者的民族意识在西域历史叙述中的投影不容忽视。
[1]王向远.源头活水——日本当代历史小说与中国历史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6:55.
[2]赵建萍.试分析井上靖《明妃曲》中的昭君形象[J].新疆职业大学学报,2010(6).
[3]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2.
[4]松本鹤雄.楼兰[A]//国文学 解釈と鑑賞[C].日本:至文堂,197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