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拉斯的互文性写作对林白早期创作的影响
2015-10-26袁媛
袁 媛
广西经济管理干部学院
一、前言
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以她传奇的经历、独特的创作手法,凭借一部《情人》,在中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刮起了一股“杜拉斯旋风”,引发了国内学界对杜拉斯的一系列研究,对当代的中国女性作家们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使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坛沾染了她独具魅力的色彩。曾有人将杜拉斯定位为中国新生代女作家的“公共奶妈”,虽然用语粗俗,但却一语道出了杜拉斯和这些女作家之间的关系。[1]从这些女作家的创作手法到写作风格,从思想到文笔,都可看到杜拉斯的影子,影响和被影响的关系不言而喻。林白的早期创作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她这个时期的小说较突出地显示了受杜拉斯的互文性写作的影响。
二、互文性概念
互文性(Intertexuality)也有人译作“文本间性”,巴赫金(Bakhtin)的对话理论被认为是互文性的基础,但作为一个重要批评概念,互文性一词最早出现在法国著名语言学家、文学批评家朱莉亚·克里斯特娃(Julia Kristeva)的《词语、对话和小说》(Le mot,le dialogue et le roman)一文中。她是这样表述互文性概念的:“……协调统一的横向轴(作者—读者)和竖向轴(文本—背景)可以揭示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词(或一个文本)是另一个词(或文本)的再次出现……任何一个文本的构建都像由许多引文拼马赛克,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纳与转化……”[2]145-146克里斯特娃吸收了巴赫金对话理论的精华,创建了互文性理论,并在接下来的《封闭的文本》(Texte clos)中对互文性做出了明确的定义:“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2]3法国文学评论家米歇尔·里法特尔 (Michael Riffaterre)在上世纪80年代撰文进一步明确了互文性概念的表达:“互文性是读者对一部作品和其他作品之间的关系认知,其他作品先于或者晚于那部作品。其他作品与那部作品互为文本。”[3]互文性概念发展到今天,成为后现代、后结构批评的标识性术语,通常被用来指示文本之间相互参照、彼此牵连,由此发生的互文关系,“它包括两个或两个以上具体或特殊文本之间的关系(一般称为transtexuality);某一文本通过记忆、重复、修正,向其他文本产生的扩散性影响(一般称作intertexuality)”。[4]
三、杜拉斯的互文性写作
杜拉斯的不同文本以及文本之间所产生的不同意境和对话关系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的互文性研究空间。作品不时出现自我引用和自我指涉,即引用自己以前的作品,把当前小说当做再现的自身,在小说中谈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甚至宣泄情感,由此构成一种深藏的互文性,或称作“内文本性”。杜拉斯这种互文性写作正体现了她的后现代主义元小说 (metafiction)的主要特征。
通读杜拉斯的作品,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其作品中关于中国情人的故事,在杜拉斯不同种类和不同题材的作品中,女孩与情人的故事留给读者的感受完全不同。从早期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伊甸影院》,到后期小说《情人》《中国北方的情人》,甚至是杂文式的《物质生活》等,都或多或少地从不同语境中展示过与那位情人的故事,情人无论从外在形象还是内在气质都在不同文本中被改写、被美化。而女孩与情人的故事在多个文本中给读者的感受也完全不同。
最早在《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情人是位名叫“诺”的白人,虽身着华服,戴着钻石戒指,却身材短小,像只猴。为了握一下苏珊的手,看一眼苏珊洗澡时的裸体,以留声机、钻戒等物质条件为诱惑意图让苏珊服从以满足他低俗的欲望。这样的“情人”形象显得卑鄙、猥琐,不堪入目。一句话,“情人”的早期形象只能让女孩厌恶,女孩与“情人”的关系只能是钱和肉体的交易。在《伊甸影院》中诺先生仍维持懦弱、低级、粗俗的形象。到了《情人》,演变成 “衣着是欧式的,穿一身西贡银行界人士穿的那种浅色柞绸西装”“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的中国人。[5]与诺先生相比,这个“情人”已经变得风度翩翩,中国人的身份让这个爱情故事平添了几分神秘、凄美和无奈。随着作者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时代背景的推移,到了《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的创作中,“情人”形象升华为优雅、主动的中国北方男人,他变得更自信、更有男人味,他不再是《情人》里那个总是饱含泪水的、缺乏阳刚之气的“情人”,而是时时面带微笑、成熟的中国绅士。与此同时,“女孩”也逐渐明确成“我”,“我”与“情人”的交往动机也由最初赤裸裸的对金钱与物质的渴求,渐变到对性的渴望,再发展至对情感之爱的追求,这同样是杜拉斯对自我的一种美化和升华。随着“情人”形象的不断变化,我们也确定不了哪个“情人”最接近原型的人物形象:“大家已经知道那个故事,也许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一个编造出来的传奇经历,这个传奇在她一生中越来越成熟,最后变成真的了。”[6]杜拉斯的互文性创作使读者们都愿意相信,“情人”终于回归原位,他优雅的身份最终得到了恢复:“一个高大的中国人。他有中国北方男人那种白皮肤。风度优雅。穿着米灰色绸子西服和一双红棕色英国皮鞋,那是西贡年轻银行家喜欢的打扮”,[7]34“他跟上本书里的那一个有所不同,更强壮一点,不那么懦弱,更大胆,他更漂亮,更健康。他比上本书的男子更‘上镜’。面对女孩,他也不那么腼腆。”[7]34
杜拉斯通过一系列具备互文性特征的作品对“情人”这一形象进行反复书写,以实现对“自我”的重构,使得实际上或者说在原创作中存在着缺憾的爱情历经多部作品而逐渐变得完美,从而赋予文本新的意义。文本之间不仅相互映照,而且“不同的文本语境所产生的不同文本意义赋予了每一个文本各自存在的独特意义”,[8]突显出互文性的意义。
四、林白小说的互文性
林白的早期小说不乏对杜拉斯作品的模拟性的创作。比如在《一个人的战争》中,当我们读到“十九岁的日子像顺流而下的大河上漂浮的鲜艳花瓣……十九岁半的往事如同新买的皱纸花……十九岁半的细节……”[9]64不能不立刻想到“我才十五岁半。就是那一次渡河……才十五岁半。那时我已经敷粉了……才十五岁半。体型纤弱修长……”[7]10-25当林白写到多米的第一次失身时,是这样叙述的:“轮船与长江(湄公河与渡船),英俊的船员与年轻的女大学生……”[9]169作者直截了当地在行文中插入“湄公河与渡船”,一点也不忌讳杜拉斯这个情人的故事对“我”的影响力。于是在其早期的一系列文学作品中,较多地呈现杜拉斯的风格,比如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灵活切换的艺术手法,跳跃式的、似破碎的叙事手段,诗性的语言等等。而且,读林白的早期作品,会发现作者会在刻意或是不经意之间重复过去讲过的故事,这种互文性的写作增强了其作品的艺术魅力。比如她在《日午》和《一个人的战争》里,都写了童年时代对舞蹈演员姚琼的迷恋,描述几近相同。但在后一部小说中作者写道:“在我的小说《日午》中我的确让她死掉了,让她死是我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虚构了另一个结局,现在让我告诉你,卖咸鱼才是姚琼生活的真相……现在离我写作《日午》的时间又过去了几年……”[9]37-39在这里,林白并不是创作思路枯竭而一味地重复昨天的故事,而是把人物置于动态中:在前一部小说中,姚琼唾弃世俗自尽而亡,美丽形象永恒;而在后一部小说中,姚琼融入世俗与咸鱼为伴,为了生存牺牲了美丽、灵动和圣洁。在不同的语境中,同一人物结局截然相反,其实是作者让人物为主体叙事服务,体现主体意识形态倾向,折射作者的女性主义思想。
这样的互文写作也出现在《回廊之椅》与《一个人的战争》中。作者在《回廊之椅》中关于朱凉的故事,都是她的使女七叶的叙说,“我”始终没有见到她本人,所见到的只是她的照片。而在之后的小说《一个人的战争》中,在同样的场景,“我”却分明见到了朱凉,并与之交谈,预言“我”“将经历一场愚蠢的恋爱,和一场单调乏味的婚姻”。[9]207这场恋爱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叙说,而关于婚姻则在另一部小说《说吧,房间》中讲述。
林白通过在某个文本中大量引用自己以前的作品或是在某些文本中对某一人物、某个场景或事件做反复书写甚至改写,使得单一的文本之间产生某种联系,构成鲜明的互文性,最终完成了 “自我”的构建——一个无论在文化上还是性别上都与世俗道德文明格格不入的孤独的叛逆者。这种写作手法在90年代的中国可谓是新派小说的尝试,而林白的冒险是成功的,互文写作使其文本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摇摆不定,发生碰撞、交融,满足多层次阅读需要,结合当时女性文学批评的背景,使林白在上世纪末确立了中国女性主义文学主要代表人物的地位。
五、结语
林白的创作受到了杜拉斯互文性写作的影响,但并不能像传统渊源研究那样,把林白的文本仅仅看做是杜拉斯文本直接影响的结果,而应把多个文本当做一个互联网,把互文性当做文本得以产生的话语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们看到其文本与别人的某个(些)文本或自己的某个(些)前文本纠缠在一起,但无论是自我引用还是指涉别人,是肯定、吸纳前文还是否定甚至改写前文,总是为了适应叙事主体的价值体系而重新编辑,互文也就具有明确的意识形态倾向。
[1]张晨.“如同法兰西罂粟般的诱惑”——浅论杜拉斯对当代女作家的影响[J].美与时代,2006(9):84-85.
[2]Julia Kristeva.Le mot,le Dialogue et le roman[C].Tel Quel.Paris:du Seui,1969:145-146.
[3]Kurt Schwitters.Poetique del’intertextualite[M].Paris:DUNOD,1996:16.
[4]陈永国.互文性[J].外国文学,2003(1).
[5]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1,40.
[6]阿兰·威尔贡德莱.玛格丽特·杜拉斯:真相与传奇[M].胡小跃,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31.
[7]玛格丽特·杜拉斯.中国北方的情人[M].施康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4.
[8]户思社.玛格丽特·杜拉斯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12.
[9]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