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知半解的社会网络
2015-10-26韩亦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助理教授
文/韩亦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助理教授
被一知半解的社会网络
文/韩亦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助理教授
弱关系、结构洞……社会网络之于商业,谁都貌似知道一点,但真的知其所以然吗?
两千两百多年前,楚汉争霸,双方主要的军事领袖是项羽和韩信。垓下之战项羽自刎而死。决定战争胜败的因素很多,其中人的因素尤其是将领的领导方式是主要部分。项羽早年带领江东八千子弟兵,同仇敌忾,也打胜过许多战役,但有迹象表明项羽的精英意识负面地影响了部队的后续发展。他的主要对手韩信,曾经是后期加入的项羽旧部,没有在项羽那里获得重用,却在刘邦手下大放异彩。
项羽早年兴起有赖于他从江东带出的八千子弟兵。以当代社会网络理论来看,项羽善于建立一个有很强凝聚力的组织,但由于过度倚重同质性成员,削弱了部队在后来大型战役中的战斗力。而其对手韩信曾率部队南征北战,对各地投降的军队也能善加利用,多样和异质性的成员带来了多样的组织资源,比如汉军可以让降兵唱楚歌来打击楚军的士气。不同的偏好导致这两位著名军事领袖的风格不同,也决定了一场关键战役的成败。
社会网络没那么简单
社会网络是指一个人和他周围的人建立的关系,加上他周围人之间的关系,形成的多样的关系结构。认识更多的人并和他们建立关系是一个人社会资本的来源。而社会资本可以兑换其他类型的资本,比如直接的经济利益或信息。然而,社会网络的建立和扩展,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首先,认识什么人社会学家米勒·麦克弗森(Miller McPherson)和他的同事提出同类喜好(Homophily)的概念,即人们总是与和自己相似的人建立关系。同质性社会网络可以增强人们的心理安全感,却无法为其成员提供多样化的资源和信息。所以,要获得新的资源和信息,需要有意识地去改变自己的同类喜好,去和不同的人建立关系。
其次,如何认识人这是个关键问题,因为人们常常无从认识能带来新的资源和信息的人,或者只有单方面的认识,例如社交媒体上的名人、名圈的粉丝就处于这样的境地。相互认识经常是在一定的组织边界内或者社会活动中发生的事,首先需要获得某种类似会员资格的东西,如校友组织。国外许多著名高校,一方面是客观、相对独立的学术思想机构,另一方面,也通过各类校友组织和社团形成各式各样的社会网络。社交媒体Facebook的技术框架前身是哈佛学生内部的社交网络Harvard Connection。名校师生出于社会地位再生产的需要,更加热衷于建立各种团体和社会网络。而不同的名校社会网络结构也是不一样的。
关于社会网络的学术研究主要起源于两所著名的美国高校——哈佛大学和芝加哥大学,它们的研究侧重点不同,但都打上了校友构建社会网络的印记。二者分别可以用著名社会网络学者罗纳德·布里格(Ronald Breiger)和罗纳德·博特(Ronald Burt)的研究来说明。
哈佛式社会网络:结交精英
罗纳德·布里格现在是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他早年在哈佛大学读书和工作。在哈佛读博士期间,他写成一篇正文只有9页的学术论文《个体和群体的双元性》(The duality of persons and groups),发表在《社会力量》(Social Forces)期刊上,成为社会网络研究的基础文献之一。
我们认识一个人时,一般会了解他的一系列背景,如故乡、学校、工作组织等。反过来,群体特征也是由个体的人来定义的。一个群体总会有多个人参加,这些人的兴趣、身份和集体活动等,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群体的特征。在现代社会中,人与群体相互不可分割、相互依存。罗纳德·布里格把这种现象叫做“个体的人与他们的群体的双元性”。
人与群体的双元性的观点,在古典社会学思想中早已有之。布里格的贡献是把这种思想观点用数学方式转换成公式,以利于对人的网络和群体的网络的经验分析。布里格导出公式的方式非常简洁和优雅:设想有6个人分属于5个群体,每个人可以加入一个或一个以上的群体。用表1来表示个体的群体归属,如果一个个体属于一个群体,就用1来表示;如果不属于这个群体,就用0来表示。
将表1看成是一个矩阵A,那么,要知道个体之间的关系,就可以用下面的公式来计算:
P=A(AT)
其中 AT 是A的转置矩阵,即将A的行换成列得到的矩阵。P是反映个体人之间关系的矩阵,其中的数字表示的是两个人之间同属于群体的数量;两个人同属于一个群体,则为1;两个人同属于两个群体,则为2,以此类推。用上述公式计算这6个人之间的关系,得到表2。
用图表示6个人之间的关系,则如图1所示:
其中个体4和6,由于同属于群体3和群体4,所以有两个可能的联系纽带。同样的,如果要得到群体之间的社会网络,可以用下面的公式来计算:
G= (AT) A
其中G是反映群体之间关系的矩阵,在此不列出群体关系的计算结果和图示。
图1 个体之间的社会网络
表1 个体-群体从属关系
表2 个体-个体的关系
布里格分析的这种会员制社会网络(membership network)带有哈佛大学通过社团来营造社会网络的特征,一个组织的成员通过加入组织内的各种团队和活动,来建立和其他人之间的纽带、形成各种关系和社会网络。如图1所示,个体2和4之间尽管没有直接的纽带,但可以通过3得到联系。在一个大型组织内部,如果存在各类开放式的团队和活动,会让个体之间的关系更加丰富。在商业活动中,很多组织和人都不是孤立的,如上市公司的交叉持股现象以及有些人加入多个公司的董事会,也可以通过布里格的方法来分析其中的社会网络和权力结构。
关于如何认识其他人的问题,哈佛版社会网络的启示是:个体要开放和介入,尽量加入不同的社团和活动,特别是一些有精英出现的社团和活动,在此基础上扩展和管理自己的社会网络。当然,这种社会网络的困难也是现实存在的,如大量的社团和活动都是排他性的,社团内部权力结构让成员之间的受益不均等。
哈佛版社会网络的着眼点在于精英的社团和活动,芝加哥版社会网络的着眼点在于发现社会网络中的断点和空白处,并利用自己的优势去弥补。
芝加哥式社会网络:发现“断点”
芝加哥版社会网络的着眼点则不在于精英的社团和活动,而在于发现社会网络中的断点和空白处,并利用自己的优势去弥补。芝加哥版社会网络的着眼点则在于发现社会网络中的断点和空白处,并利用自己的优势去弥补。
博特是社会网络著名概念结构洞(structural holes)的提出者。博特认为,一个群体内的成员比不同群体的成员更容易在行为、意向和信息等方面表现一致。大多数人都倾向于专注自身或群体内的事物,让个体之间或群体之间出现信息的断点和空白,这些断点和空白之处就是一个社会网络的结构洞。
以下述图2、图3为例,假定图的中心是你,周围的四个点分别代表你的群体之外的四个人,两个点之间连线表示有直接联系,不连线表示没有直接联系。图3中你和其他四个人都有直接联系,而这四个人之间没有直接的相互联系;表3中不但你和其他人有直接联系,其他人之间也存在直接联系。图3中社会网络的连线较少,但你的机会更多、价值更大,因为其他四个人要沟通,都要通过你;表3中你的机会就少得多,因为其他人可以绕过你直接交流。图3中的你机会最多而限制最少,表3中的你则受到更多的社会网络的限制。在博特看来,图3中,1、2、3、4四个人中间存在结构洞,而你是填补结构洞的经纪人或者中间人;而在表3中你的经纪人地位是可有可无的。
博特在论文中引述一家大型化学公司CEO的话,强调在管理中发现结构洞甚至是制造结构洞的重要性:如果你不留下空白,就不会有意想不到的事,也没有创造性。管理有两种:你可以设计方方面面的流程,也可以留下空白,让人去填充。组织结构上的空白,就是博特所说的社会网络的结构洞。那些知识广博、善于与人沟通的人,可以作为结构洞的经纪人,他们也比别人更善于去发现创新的机会。有结构洞的社会网络并不能自动制造机会,但它可以给合适的人提供各种机会。
博特认为填补结构洞的经纪活动可以分为四个层次和阶段:第一,你得让不同群体的人意识到其他群体和利益的存在;第二,你能让一个群体中的好的实践,被其他群体的人了解;第三,你要打消“我们的情况特殊”这样的念头,制造共识,让人们没有借口拒绝外来的事物和想法;第四,要善于综合和整合,把不同的信念和行为当做创新的元素。
为进一步证实社会网络中的结构洞能带来好的创意和个人机会,博特调查了一家大型电子公司供应链的673位经理人,收集了他们的奖励、绩效、晋升等情况。在网络问卷中,每位经理人被要求提供一个改进供应链的建议。博特问他们是否与其他人讨论过这些建议,如果是,这些人是谁,他们之间有何联系?基于这些信息,博特用他的结构洞公式计算出每位经理人(去掉缺失值)的社会网络限制(网络限制反过来,就是结构洞的机会)。博特也请公司内部的高层经理对经理人的改进建议打分。最后,通过统计分析发现,那些善于利用社会网络结构洞提供的机会的经理人,得到了更多的奖励、有更好的工作绩效和晋升机会,并且他们的改进建议也得到更积极的评价。
图2 开放式个体中心网络
图3 封闭式个体中心网络
表3 两种不同的社会网络
在社会网络中寻找结构洞和利用这些空白提供的机会,这种网络行为带有芝加哥大学的一些特征。和传统上由大家族精英及其网络控制经济和生活方式的波士顿市(哈佛大学所在地)不同,处于美国中西部的芝加哥市平民色彩更浓,普通人只有通过个人中心的网络,选择与不同的人交往,并且尽量让这些不同的人之间没有交往,以保持自我的中心或者有利地位。
异质性在网络中很重要。在哈佛版网络中,不同的群体造就不同的个人;在芝加哥版网络中,不同的联系人带来新的信息,有利于头脑风暴。
建构不同的社会网络
本质上,哈佛和芝加哥版的社会网络有相似性,都强调和异质性的群体和人打交道,以获得资源和信息。然而,在实际活动中,它们有不同的对人、网络、行为和预期等方面的考量。
在哈佛版社会网络中,成员首先要通过资格审查获得会员资格;而在芝加哥版社会网络中,成员不需要成为任何群体的会员,但需要有经纪人的头脑和行动。在哈佛版网络中,群体是一个个不同的、类似俱乐部的社团;而芝加哥版网络中,群体是自我和他人形成的团队。要分析哈佛版网络,需要每个人和每个群体的关系信息;而芝加哥版网络中,要计算每个人的自我中心网的限制程度。哈佛版网络中社会网络建设和扩展的方式是识别群体和群体中的精英;在芝加哥版网络中,先要善于发现网络中的断点和空白处,如表3所示。
异质性在两种网络中都很重要。在哈佛版网络中,不同的群体造就不同的个人;在芝加哥版网络中,不同的联系人带来新的信息,有利于头脑风暴。
除上述两种社会网络外,还有其他网络形式,如强纽带和弱纽带共同存在的社会网络。强纽带是指交往时间长、交往重复率高、相互依存度高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弱纽带则是若即若离、交往频度不高的联系。在社会学家马克·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看来,弱纽带能给人带来新的信息和优势,在网络建构中有重要作用。弱纽带很像博特所说的经纪人,但博特并没有说经纪人就是弱纽带的。
俱乐部、结构洞和弱纽带是基于美国社会网络发展出来的概念。在中国社会,它们的表现和效果是值得进一步分析的,如社会学家边燕杰发现,在中国,强纽带还是会起到最关键的作用,特别是在找工作的问题上。近年来,肖知兴、徐淑英等的学术研究也发现,在中国,那些利用结构洞的经纪人会被组织内其他同事看成是机会主义者,从而降低他们网络活动的效应。
管理学强调对组织和团队的管理,对无处不在的社会网络的管理尚没有大量研究。意识到不同网络方式的存在,对建构和管理有效的社会网络会有很大的启发作用。
[本文的图表都来自所引用的学术文章,标示做了少许修改。]
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