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自选诗
2015-10-26吉狄马加
诗人自选诗
吉狄马加自选诗
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冬天了,这里是青藏高原的冬天,一个漫长的冬季就要开始。有意思的是,我曾经听一位高僧告诉我,只有在寂寞的冬季,时间的刻度才会被人类遗忘,人的冥想才能驶向遥远的彼岸。其实大量的事实早已告诉我们,哲学和诗歌的产生,从来都是人类精神领域最为孤独的探索和守望。因为只有这样,伟大的哲学和伟大的诗人才会成为聆听并阐释无限宇宙和绝对真理的智者。伟大的哲学家和伟大的诗人,他们永远置身于喧嚣的边缘,有时甚至是群体生活的边缘,他们的思想和诗歌不是廉价的迎合与取悦,就如同穿越天庭的光明,能直接抵达生命的根部并照亮人类前行的道路。在这里,我想用一个并不形象的比喻来说明一个我想说明的问题。如果说伟大的哲学家和伟大的诗人是一位演讲者,无论他们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世界,还是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众生,当他们在揭示生命的本质和真理之前,毫无疑问,他们必须首先面对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因为我们坚信,所有通向人类心灵并认知终极生命意义的道路,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由此,我为我是一个诗人而感到十分的自豪,那是因为诗歌从未离开过我们,它是我们不论从现实中,还是在精神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季的最为温暖的火塘。诗歌不仅仅是我们写作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对自己以及这个世界的表达方式,我想更为重要的是,它已经是我们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我们的生命是有意义的,而这个意义就在于我们为诗歌而活着。
——吉狄马加
自画像
风在黄昏的山冈上悄悄对孩子说话,风走了,远方有一个童话等着它。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这块土地上,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
——题记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我痛苦的名字
我美丽的名字
我希望的名字
那是一个纺线女人
千百年来孕育着的
一首属于男人的诗
我传统的父亲
是男人中的男人
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
我不老的母亲
是土地上的歌手
一条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是美人中的美人
人们都叫她呷玛阿妞
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
我是一千次葬礼开始后
那来自远方的友情
我是一千次葬礼高潮时
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
这一切虽然都包含了我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正义和邪恶的抗争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次没有完的婚礼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切背叛
一切忠诚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
回 答
你还记得
那条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吗?
一个流蜜的黄昏
她对我说:
我的绣花针丢了
快来帮我寻找
(我找遍了那条小路)
你还记得
那条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吗?
一个沉重的黄昏
我对她说:
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不就是你的绣花针吗
(她感动得哭了)
看不见的人
在一个神秘的地点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但我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
我想把他的声音带走
可是听来却十分生疏
我敢肯定
在我的朋友中
没有一个人曾这样喊叫我
在一个神秘的地点
有人在写我的名字
但我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
我想在梦中找到他的字迹
可是醒来总还是遗忘
我敢肯定
在我的朋友中
没有一个人曾这样写信给我
在一个神秘的地点
有人在等待我
但我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
我想透视一下他的影子
可是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
我敢肯定
在我的朋友中
没有一个人曾这样跟随我
吉普赛人
昨天
你在原野上
自由地歌唱
你的马
欢快地,跑来跑去
一双灵性的眼睛
充满了善良
今天
你站在
城市的中央
孤独无望
你的马
迈着疲惫的四蹄
文明的阴影
已将它
彻底地笼罩
有人问
有人问在非洲的原野上
是谁在控制羚羊的数量
同样他们也问
斑马和野牛虽然繁殖太快
为什么没有成为另一种灾难
据说这是狮子和食肉动物们的捕杀
它们维系了这个王国的平衡
难怪有诗人问这个世界将被谁毁灭
是水的可能性更大?还是因为火?
罗伯特·弗罗斯特曾有过这样的疑问
其实这个问题今天已变得很清楚
毁灭这个世界既不可能是水,也不可能是火
因为人已经成为了一切罪恶的来源!
鹿 回 头
传说一只鹿被猎人追杀,无路可逃站在悬崖上。正当猎人要射杀时,鹿猛然回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最终猎人和姑娘结成了夫妻。
这是一个启示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所有的种族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非洲
发生在波黑,发生在车臣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以色列
发生在巴勒斯坦,发生在
任何一个有着阴谋和屠杀的地方
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
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
土 墙
我原来一直不知道,以色列的石头,能让犹
太人感动。
远远望过去
土墙在阳光下像一种睡眠
不知为什么
在我的意识深处
常常幻化出的
都是彝人的土墙
我一直想破译
这其中的秘密
因为当我看见那道墙时
我的伤感便会油然而生
其实墙上什么也没有
自 由
我曾问过真正的智者
什么是自由?
智者的回答总是来自典籍
我以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
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
傍晚时分
我看见一匹马
悠闲地走着,没有目的
一个喝醉了酒的
哈萨克骑手
在马背上酣睡
是的,智者解释的是自由的含义
但谁能告诉我,在那拉提草原
这匹马和它的骑手
谁更自由呢?
身 份—— 致穆罕默德·达尔维什*
有人失落过身份
而我没有
我的名字叫吉狄马加
我曾这样背诵过族谱
吉狄吉姆吉日阿伙
瓦史各各木体牛牛
因此,我确信
《勒俄特依》是真实的
在这部史诗诞生之前的土地
神鹰的血滴,注定
来自沉默的天空
而那一条,属于灵魂的路
同样能让我们,在记忆的黑暗中
寻找到回家的方向
难怪有人告诉我
在这个有人失落身份的世界上
我是幸运的,因为
我仍然知道
我的民族那来自血液的历史
我仍然会唱
我的祖先传唱至今的歌谣
当然,有时我也充满着惊恐
那是因为我的母语
正背离我的嘴唇
词根的葬礼如同一道火焰
是的,每当这样的时候
达尔维什,我亲爱的兄弟
我就会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
我为失去家园的人们
祈求过公平和正义
这绝不仅仅是因为
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还因为,那些失落了身份的漂泊者
他们为之守望的精神故乡
已经遭到了毁灭!
*穆罕默德·达尔维什(1941—2008),当代最伟大的阿拉伯诗人,巴勒斯坦国歌词作者。
吉勒布特的树
在原野上
是吉勒布特*的树
树的影子
像一种碎片般的记忆
传递着
隐秘的词汇
没有回答
只有巫师的钥匙
像翅膀
穿越那神灵的
疆域
树枝伸着
划破空气的寂静
每一片叶子
都凝视着宇宙的
沉思和透明的鸟儿
当风暴来临的时候
马匹的眼睛
可有纯粹的色调?
那些灰色的头发和土墙已经在白昼中消失
树弯曲着
在夏天最后一个夜晚
幻想的巢穴,飘向
这个地球更远的地方
这是黑暗的海洋
没有声音的倾听
在吉勒布特无边的原野
只有树的虚幻的轮廓
成为一束:唯一的光!
*吉勒布特,诗人的故乡,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腹心地带。
沉 默 —— 献给切斯瓦夫·米沃什*
为了见证而活着,
这并非是活着的全部理由。
然而,当最后的审判还未到来,
你不能够轻易地死去。
在镜子变了形的那个悲伤的世纪,
孤独的面具和谎言,
隐匿在黑暗的背后,同时也
躲藏在光的阴影里。你啜饮苦难和不幸。
选择放逐,道路比想象遥远。
当人们以为故乡的土墙,
已成为古老的废墟。但你从未轻言放弃。
是命运又让奇迹发生在
清晨的时光,你的呼喊没有死亡。
在银色的鳞羽深处,唯有词语
正经历地狱的火焰,
那是波兰语言的光辉,它会让你
在黎明时看到粗糙的群山,并让灵魂
能像亚当·密茨凯维奇那样,
伫立在阿喀曼草原的寂静中,依然听见
那来自立陶宛的声音。请相信母语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你永恒的另一个祖国,
任何流放和判决都无法把它战胜。
感谢你全部诗歌的朴素和坚实,以及
蒙受苦难后的久久的沉默。在人类
理性照样存活的今天,是你教会了我们明白,
真理和正义为何不会终结。
你不是一个偶然,但你的来临
却让生命的耻辱和绝望,跨过了
——最后的门槛。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生于今立陶宛,波兰著名诗人,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冬日之钟》《被禁锢的心灵》《波兰文学史》等,体裁涉及诗歌、散文、小说、政论等多种。
蒂亚瓦纳科
风吹过大地
吹过诞生和死亡
风吹过大地
吹透了这大地上
所有生命的边疆
遗忘词根
遗忘记忆
遗忘驱逐
遗忘鲜血
这里似乎只相信遗忘
然而千百年
这里却有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深深的峡谷和山地中
一个、两个、成千上万个印第安人
在孤独地行走着
他们神情严肃
含着泪花,默默无语
我知道,他们要去的目的地
那是无数个高贵的灵魂
通向回忆和生命尊严的地方
我知道,当星星缀满天空
罪行被天幕隐去
我不敢肯定,在这样的时候
是不是太阳石的大门
又在子夜时分为祭献而开
蒂亚瓦纳科*,印第安大地的肚脐
请允许我,在今天
为一个种族精神的回归而哭泣
*蒂亚瓦纳科是玻利维亚一处重要的印第安古老文化遗迹。
分裂的自我
我注定要置于分裂的状态
因为在我还没有选择的时候
在我的躯体里——诞生和死亡
就已经开始了殊死的肉搏
当我那黑色的意识
即将沉落的片刻
它的深渊却在升高
箭矢穿透的方向
既不朝向天堂!
更不面向地狱!
我的一部分脸颊呈现太阳的颜色
苦荞麦的渴望——
在那里自由地疯长
而我的另一部分脸颊
却被黑暗吞噬
消失在陌生城市的高楼之中
我的左耳能听见
一千年前送魂的声音
因为事实证明——
它能承受时间的暴力
它能用无形的双手
最快地握住——
那看不见的传统和血脉
它能把遗忘的词根
从那冰冷的灰烬中复活
然而,我的右耳却什么也听不见
是钢铁的声音已经将它杀死!
我的两只眼睛
一只充满泪水的时候
另一只干渴如同沙漠
那是我的眼睛
一只隐藏着永恒的——光明!
一只喷射出瞬间的——黑暗!
我的嘴唇是地球的两极
当我开口的时刻
世界只有死亡般的寂静
当我沉默寡言——
却有一千句谚语声如洪钟!
我曾拥有一种传承
而另一种方式却在我的背后
悄悄地让它消失
我永远在——差异和冲突中舞蹈
我是另一个吉狄马加
我是一个人
或者说——是另一只
不知名的——泪水汪汪的动物!
影 子
我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凡是人——
我们出生的时候
只有一种方式
无一例外,我们
都来自母亲的子宫
这或许——
就是命运用左手
在打开诞生
这扇前门的时候
它同时用右手
又把死亡的钥匙
递到了我们的手上
我常常这样想——
人类死去的方式
为什么千奇百怪?
完全超出了
大家的想象
巫师说:所有的影子都不相同
说完他就咬住了烧红的铧口!
追 问
从冷兵器时代——直到今天
人类对杀戮的方法
不断翻新——这除了人性的缺陷和伪善
还能找出什么更恰当的理由?
我从更低的地方
注视着我故乡的荞麦地
当微风吹过的时候
我看见——荞麦尖上的水珠儿闪闪发光
犹如一颗颗晶莹的眼泪!
我们的父亲—— 献给纳尔逊·曼德拉
我仰着头——想念他!
只能长久地望着无尽的夜空
我为那永恒的黑色再没有回声
而感到隐隐的不安,风已经停止了吹拂
只有大海的呼吸,在远方的云层中
闪烁着悲戚的光芒
是在一个片刻,还是在某一个瞬间
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
他已经站在通往天堂的路口
似乎刚刚转过身,在向我们招手
脸上露出微笑,这是属于他的微笑
他的身影开始渐渐地远去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
他要去的那个地方,就是灵魂的安息之地
那个叫库努的村落,正准备迎接他的回归
纳尔逊·曼德拉——我们的父亲
当他最初离开这里的时候,在那金色的阳光下
一个黑色的孩子,开始了漫长的奔跑
那个孩子不是别人——那是他昨天的影子
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无法预知的未来
那是他童年的时光被记忆分割成的碎片
他的双脚赤裸着,天空中的太阳
在他的头顶最终成为一道光束
只有宇宙中坠落的星星,才会停留在
黑色部族歌谣的最高潮
只有那永不衰竭的舞蹈的节奏
能够遗忘白色,找到消失的自信
为了祖先的祭品,被千百次地赞颂
所有的渴望,只有在被夜色
全部覆盖的时候,才会穿越生和死
从这里出发,就是一种宿命
他将从此把自己的生命——与数以千万计的
黑色大众的生命联系在一起
他将不再为自己而活着,并时刻准备着
为一个种族的解放而献身
从这里出发,只能做如下的选择
选择死——因为生早已成为偶然
选择别离——因为相聚已成为过去
选择流亡——因为追逐才刚刚开始
选择高墙——因为梦中才会出现飞鸟
选择呐喊——因为沉默在街头被警察杀死
选择镣铐——因为这样更多的手臂才能自由
选择囚禁——因为能让无数的人享受新鲜的空气
为了这样一个选择,他只能义无反顾
因为他的选择,用去的时间——
不会是一天,也不会是一年,而将是漫长的岁月
就是他本人也根本不会知道
他梦想的这一天将会何时真的到来
谁会知道?一个酋长的儿子
将从这里选择一条道路,从那一天开始
就是这样一个人,已经注定改变了二十世纪的
历史
是的,从这里出发,尽管这条路上
陪伴他的将是监禁、酷刑、迫害以及随时的死亡
但是他从未放弃,当他从那——
牢狱的窗户外听见大海的涛声
他曾为人类为追求自由和平等的梦想而哭泣
谁会知道?一个有着羊毛一样卷发的黑孩子
曾经从这里出发,然而他始终只有一个目标
那就是带领大家,去打开那一扇——
名字叫自由的沉重的大门!
为了这个目标,他九死一生从未改变
谁会知道?就是这个黑色民族的骄子
不,他当然绝不仅仅属于一个种族
是他让我们明白了一个真理,那就是爱和宽恕
能将一切仇恨的坚冰溶化
而这一切,只有他,因为他曾经被另一个
自认为优越的种族国家长时间地监禁
而他的民族更是被奴役和被压迫的奴隶
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资格——
用平静而温暖的语言告诉人类
——“忘记仇恨”!
我仰着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我长时间注视的方向,在地球的另一边
我知道——我们的父亲——他就要入土了
他将被永远地安葬在那个名字叫库努的村落
我相信,因为他——从此以后
人们会从这个地球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
而这个村落也将会因此成为人类良心的圣地!
口 弦
弹拨口弦的时候
黑暗笼罩着火塘。
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口弦的声音。
口弦的弹奏
是一种隐秘的词汇
是被另一个听者
捕获的暗语。
它所表达的意义
永远不会,停留在
空白的地域。
它的弹拨
只有口腔的共鸣。
它的音量
细如游丝,
它是这个世界
最小的乐器。
一旦口弦响起来
在寂静的房里
它的倾诉,就会
占领所有的空间。
它不会选择等待
只会抵达,另一个
渴望中的心灵。
口弦从来不是
为所有的人弹奏。
但它微弱的诉说
将会在倾听者的灵魂里
掀起一场
看不见的风暴!
耶路撒冷的鸽子
在黎明的时候,我听见
在耶路撒冷我居住的旅馆的窗户外
一只鸽子在咕咕地轻哼……
我听着这只鸽子的叫声
如同是另一种陌生的语言
然而它的声音,却显得忽近忽远
我甚至无法判断它的距离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的深处
又好像是从高空的云端传来
这鸽子的叫声,苍凉而古老
或许它同死亡的时间一样久远
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在通往
哭墙和阿克萨清真寺的石板上
不同信徒的血迹,从未被擦拭干净
如果这仅仅是为了信仰,我怀疑
上帝和真主是否真的爱过我们
我听着这只鸽子咕咕的叫声
一声比一声更高,哭吧!开始哭!
原谅我,人类!此刻我只有长久的沉默……
寻找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
我寻找你——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
在格拉纳达的天空下
你的影子弥漫在所有的空气中
我穿行在你曾经漫步过的街道
你的名字没有回声
只有瓜达基维河*那轻柔的幻影
在橙子和橄榄林的头顶飘去
在格拉纳达,我虔诚地拜访过
你居住过的每一处房舍
从你睡过的婴儿时的摇篮
(虽然它已经停止了歌吟和晃动)
到你写作令人心碎的谣曲的书桌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
我寻找你,并不仅仅是为了寻找
因为你的生命和巨大的死亡
让风旗旋转的安达卢西亚
直到今天它的吉他琴还在呜咽
因为你的灵魂和优雅的风度
以及喜悦底下看不见的悲哀
早已给这片绿色的土地盖上了银光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
一位真正的诗歌的通灵者,他不是
因为想成为诗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而是因为通过语言和声音的通灵
他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诗歌的酋长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
纵然你对语言以及文字的敏感
有着光一般的抽象和直觉
但你从来不是为了雕饰词语
而将神授的语言杀死的匠人
你的诗是天空的嘴唇
是泉水的渴望,是暝色的颅骨
是鸟语编的星星,是幽暗的思维
是蜥蜴的麦穗,是田园的杯子
是月桂的铃铛,是月亮的弱音器
是凄厉的晕光,是雪地上的磷火
是刺进利剑的心,是骷髅的睡眠
是舌尖的苦胆,是垂死的手鼓
是燃烧的喉咙,是被切开的血管
是死亡的前方,是红色的悲风
是固执的血,是死亡的技能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
只有真正到了你的安达卢西亚,我们
才会知道,你的诗为什么
具有鲜血的滋味和金属的性质!
重新诞生的莱茵河—— 致摄影家安德烈斯·古斯基*
让我们在这个地球上的某一处
或许就在任何一个地方
让我们像你一样
做一次力所能及的人为的创造
你镜头里的莱茵河
灰色是如此的遥远
看不见鸽子,天空没有飞的欲望
只有地平线,把缄默的心
镶入一只杯子
在镜头里,钢筋水泥的建筑
绽放着崭新的死亡
静止的阴影,再不会有鸟群
在这时空的咽喉中翻飞
你没有坐在河的岸边独自饮泣
你开始制着自己的作品
并果断地做出了如下的选择:
把黑色的烟囱,从这里移走
并让钢筋水泥的隔膜,消失
在梦和现实的边界
你让两岸的大地和绿草生机勃勃
在天地之外也能听见鸟儿的鸣叫
是你与制造垃圾的人殊死搏斗
最终是用想象的利刃杀死了对方
你把莱茵河还给了自然……
*安德烈斯·古斯基(AndreasGursky,1955—),德国当代著名极简主义摄影家,环保主义者。
致尤若夫·阿蒂拉
你是不是还睡在
静静的马洛什河①的旁边?
或许你就如同
你曾描述过的那样——
只是一个疲乏的人,躺在
柔软的小草上睡觉。唉!
一个从不说谎,只讲真话的人
谁又能给你的心灵以慰藉呢?
因为饥饿,哪怕就是
神圣的泥土已经把你埋葬
但为了一片温暖的面包
你的影子仍然会在蒿尔托巴吉②
寻找一片要收割的成熟的庄稼
这时候,我们读你的诗
光明的词语会撞击我们的心
我们会这样想,怀着十分的好奇
你为什么能把人类的饥饿写到极致?
你的饥饿,不是你干瘪的胃吞噬的饥饿
不是那只饿得咯咯叫着的母鸡
你的饥饿,不是一个人的饥饿
不是反射性的饥饿,是没有记忆的饥饿
你的饥饿,是分成两半的饥饿
是胜利者的饥饿,也是被征服者的饥饿
是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饥饿
你的饥饿,是另一种生命的饥饿
没有饥饿能去证明,饥饿存在的本身
你的饥饿,是全世界的饥饿
它不分种族,超越了所有的国界
你的饥饿,是饿死了的饥饿
是发疯的铁勺的饥饿,是被饥饿折磨的饥饿
因为你的存在,那磨快的镰刀
以及农民家里灶炉中熊熊燃烧的柴火
开始在沉睡者的梦里闪闪发光
原野上的小麦,掀起一层层波浪
在那隐秘的匈牙利的黑土上面
你自由的诗句,正发出叮当的响声……
尤若夫·阿蒂拉——
我们念你的诗歌,热爱你
那是因为,从一开始直到死亡来临
你都站在不幸的人们一边!
①马洛什河(Maros),匈牙利南部的一条河流。
②蒿尔托巴吉(Hortobagy),匈牙利大平原东北部的一片草原。
我,雪豹 —— 献给乔治·夏勒*
1
流星划过的时候
我的身体,在瞬间
被光明烛照,我的皮毛
燃烧如白雪的火焰
我的影子,闪动成光的箭矢
犹如一条银色的鱼
消失在黑暗的苍穹
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
守望孤独,穿越了所有的时空
潜伏在岩石坚硬的波浪之间
我守卫在这里——
在这个至高无上的疆域
毫无疑问,高贵的血统
已经被祖先的谱系证明
我的诞生——
是白雪千年孕育的奇迹
我的死亡——
是白雪轮回永恒的寂静
因为我的名字的含义:
我隐藏在雾和霭的最深处
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
另一个边缘
我的眼睛底部
绽放着呼吸的星光
我思想的珍珠
凝聚成黎明的水滴
我不是一段经文
刚开始的那个部分
我的声音是群山
战胜时间的沉默
我不属于语言在天空
悬垂着的文字
我仅仅是一道光
留下闪闪发亮的纹路
我忠诚诺言
不会被背叛的词语书写
我永远活在
虚无编织的界限之外
我不会选择离开
即便雪山已经死亡
2
我在山脊的剪影,黑色的
花朵,虚无与现实
在子夜的空气中沉落
自由地巡视,祖先的领地,用一种方式
那是骨血遗传的密码
在晨昏的时光,欲望
就会把我召唤
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
我才会去,真正重温
那个失去的时代……
3
望着坠落的星星
身体漂浮在宇宙的海洋
幽蓝的目光,伴随着
失重的灵魂,正朝着
永无止境的方向上升
还没有开始——
闪电般的纵身一跃
充满强度的脚趾
已敲击着金属的空气
谁也看不见,这样一个过程
我的呼吸、回忆、秘密的气息
已经全部覆盖了这片荒野
但不要寻找我,面具早已消失……
4
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
从吹过的风中,能聆听到
我骨骼发出的声响
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
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
在光明和黑暗的
缓冲地带游离
没有鸟无声的降落
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
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
如果一只旱獭
拼命地奔跑,但身后
却看不见任何追击
那是我的意念
已让它感到了危险
你在这样的时刻
永远看不见我,在这个
充满着虚妄、伪善和杀戮的地球上
我从来不属于
任何别的地方!
5
我说不出所有
动物和植物的名字
但这却是一个圆形的世界
我不知道关于生命的天平
应该是,更靠左边一点
还是更靠右边一点,我只是
一只雪豹,尤其无法回答
这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关系
但是我却相信,宇宙的秩序
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
我与生俱来——
就和岩羊、赤狐、旱獭
有着千丝万缕的依存
我们不是命运——
在拐弯处的某一个岔路
而更像一个捉摸不透的谜语
我们活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
谁也离不开彼此的存在
但是我们却惊恐和惧怕
追逐和新生再没有什么区别……
6
我的足迹,留在
雪地上,或许它的形状
比一串盛开的
梅花还要美丽
或许它是虚无的延伸
因为它,并不指明
其中的奥妙
也不会预言——
未知的结束
其实生命的奇迹
已经表明,短暂的
存在和长久的死亡
并不能告诉我们
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
这样的足迹,不是
占卜者留下的,但它是
另一种语言,能发出
寂静的声音
惟有起风的时刻,或者
再来一场意想不到的大雪
那些依稀的足迹
才会被一扫而空……
7
当我出现的刹那
你会在死去的记忆中
也许还会在——
刚要苏醒的梦境里
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
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
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
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
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
是静止的速度,黄金的弧形
是柔软的时间,碎片的力量
是过度的线条,黑色+白色的可能
是光铸造的酋长,穿越深渊的0
是宇宙失落的长矛,飞行中的箭
是被感觉和梦幻碰碎的
某一粒逃窜的晶体
水珠四溅,色彩斑斓
是勇士佩带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
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
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
8
二月是生命的季节
拒绝羞涩,是燃烧的雪
泛滥的开始
野性的风,吹动峡谷的号角
遗忘名字,在这里寻找并完成
另一个生命诞生的仪式
这是所有母性——
神秘的词语和诗篇
它只为生殖之神的
降临而吟诵……
追逐离心力失重闪电弧线
欲望的弓切割的宝石分裂的空气
重复的跳跃气味的舌尖接纳的坚硬
奔跑的目标颌骨的坡度不相等的飞行
迟缓的光速分解的摇曳缺席的负重
撕咬撕咬血管的磷齿唇的馈赠
呼吸的波浪急遽的升起强烈如初
捶打的舞蹈临界死亡的牵引抽空抽空
想象地震的战栗奉献大地的凹陷
向外渗漏分崩离析喷泉喷泉喷泉
生命中坠落的倦意边缘的颤抖回忆
雷鸣后的寂静等待群山的回声……
9
在峭壁上舞蹈
黑暗的底片
沉落在白昼的海洋
从上到下的逻辑
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
自由的领地
在这里只有我们
能选择自己的方式
我的四肢攀爬
陡峭的神经
爪子踩着岩石的
琴键,轻如羽毛
我是山地的水手
充满着无名的渴望
在我出击的时候
风速没有我快
但我的铠甲却在
空气中嘶嘶发响
我是自由落体的王子
雪山十二子的兄弟
九十度的往上冲刺
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
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
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
10
昨晚梦见了妈妈
她还在那里等待,目光幽幽
我们注定是——
孤独的行者
两岁以后,就会离开保护
独自去证明
我也是一个将比我的父亲
更勇敢的武士
我会为捍卫我高贵血统
以及那世代相传的
永远不可被玷污的荣誉
而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们不会选择耻辱
就是在决斗的沙场
我也会在临死前
大声地告诉世人
——我是谁的儿子!
因为祖先的英名
如同白雪一样圣洁
从出生的那一天
我就明白——
我和我的兄弟们
是一座座雪山
永远的保护神
我们不会遗忘——
神圣的职责
我的梦境里时常浮现的
是一代代祖先的容貌
我的双唇上飘荡着的
是一个伟大家族的
黄金谱系!
我总是靠近死亡,但也凝视未来
11
有人说我护卫的神山
没有雪灾和瘟疫
当我独自站在山巅
在目光所及之地
白雪一片清澈
所有的生命都沐浴在纯净的
祥和的光里。远方的鹰
最初还能看见,在无际的边缘
只剩下一个小点,但是,还是同往常一样
在蓝色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不远的地方,牧人的炊烟
袅袅轻升,几乎看不出这是一种现实
黑色的牦牛,散落在山凹的低洼中
在那里,会有一些紫色的雾霭,漂浮
在小河白色冰层的上面
在这样的时候,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
我的思绪,开始忘我地漂浮
此时,仿佛能听到来自天宇的声音
而我的舌尖上的词语,正用另一种方式
在这苍穹巨大的门前,开始
为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生灵祈福……
12
我活在典籍里,是岩石中的蛇
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
也是一万个人的命。因为我,隐蔽在
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
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
我的血迹不会留在巨石上,因为它
没有颜色,但那样仍然是罪证
我销声匿迹,扯碎夜的帷幕
一双熄灭的眼,如同石头的内心一样隐秘
一个灵魂独处,或许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但我还是只喜欢望着天空的星星
忘记了有多长时间,直到它流出了眼泪
13
一颗子弹击中了
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
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
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
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
就是那颗子弹
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
虽然看见了它,像一道红色的闪电
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
但已经来不及躲藏
黎明停止了喘息
就是那颗子弹
它的发射者的头颅,以及
为这个头颅供给血液的心脏
已经被罪恶的账簿冻结
就是那颗子弹,像一滴血
就在它穿透目标的那一个瞬间
射杀者也将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在子弹飞过的地方
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
赤狐的悲鸣再没有停止
岩石上流淌着晶莹的泪水
蒿草吹响了死亡的笛子
冰河在不该碎裂的时候开始巨响
天空出现了地狱的颜色
恐惧的雷声滚动在黑暗的天际
我们的每一次死亡,都是生命的控诉!
14
你问我为什么坐在石岩上哭?
无端地哭,毫无理由地哭
其实,我是想从一个词的反面
去照亮另一个词,因为此时
它正置身于泪水充盈的黑暗
我要把埋在石岩阴影里的头
从雾的深处抬起,用一双疑惑的眼睛
机警地审视危机四伏的世界
所有生存的方式,都来自于祖先的传承
在这里古老的太阳,给了我们温暖
伸手就能触摸的,是低垂的月亮
同样是它们,用一种宽厚的仁慈
让我们学会了万物的语言,通灵的技艺
是的,我们渐渐地已经知道
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
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
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
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
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我们还能看见
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
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
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
或许这已经就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这个地球全部生命的延续,已经证实
任何一种动物和植物的消亡
都是我们共同的灾难和梦魇
在这里,我想告诉人类
我们大家都已无路可逃,这也是
你看见我只身坐在岩石上,为什么
失声痛哭的原因!
15
我是另一种存在,常常看不见自己
除了在灰色的岩石上重返
最喜爱的还是,繁星点点的夜空
因为这无限的天际
像我美丽的身躯,幻化成的图案
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
轻轻地呼吸,我会从一千里之外
闻到草原花草的香甜
还能在瞬间,分辨出羚羊消失的方位
甚至有时候,能够准确预测
是谁的蹄印,落在了山涧的底部
我能听见微尘的声音
在它的核心,有巨石碎裂
还有若隐若现的银河
永不复返地熄灭
那千万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闪耀着未知的白昼
我能在睡梦中,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时候能看见,转世前的模样
为了减轻沉重的罪孽,我也曾经
把赎罪的钟声敲响
虽然我有九条命,但死亡的来临
也将同来世的新生一样正常……
16
我不会写文字的诗
但我仍然会——用自己的脚趾
在这白雪皑皑的素笺上
为未来的子孙,留下
自己最后的遗言
我的一生,就如同我们所有的
先辈和前贤一样,熟悉并了解
雪域世界的一切,在这里
黎明的曙光,要远远比黄昏的落日
还要诱人,那完全是
因为白雪反光的作用
不是在每一个季节,我们都能
享受幸福的时光
或许,这就是命运和生活的无常
有时还会为获取生存的食物
被尖利的碎石划伤
但尽管如此,我欢乐的日子
还是要比悲伤的时日更多
我曾看见过许多壮丽的景象
可以说,是这个世界别的动物
当然也包括人类,闻所未闻
不是因为我的欲望所获
而是伟大的造物主对我的厚爱
在这雪山的最高处,我看见过
液态的时间,在蓝雪的光辉里消失
灿烂的星群,倾泻出芬芳的甘露
有一束光,那来自宇宙的纤维
是如何渐渐地落入了永恒的黑暗
是的,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没有看见过地狱完整的模样
但我却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入口!
17
这不是道别
原谅我!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尽管这是最后的领地
我将离群索居,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不要再追杀我,我也是这个
星球世界,与你们的骨血
连在一起的同胞兄弟
让我在黑色的翅膀笼罩之前
忘记虐杀带来的恐惧
当我从祖先千年的记忆中醒来
神授的语言,将把我的双唇
变成道具,那父子连名的传统
在今天,已成为反对一切强权的武器
原谅我!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
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
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
不要把我的图片放在
众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
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
原谅我!这不是道别
但是我相信,那最后的审判
绝不会遥遥无期……
*乔治·夏勒(GeorgeBealsSchaller,1933年—),美国动物学家、博物学家、自然保护主义者和作家。他曾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世界上三位最杰出的野生动物研究学者之一,也是被世界所公认的最杰出的雪豹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