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方言“家”字表示复数等现象的讨论

孙立新，魏燕

（1.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陕西西安710065；2.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55）

［陕西方言与民俗文化研究］

关中方言“家”字表示复数等现象的讨论

孙立新1，魏燕2

（1.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陕西西安710065；2.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710055）

关中周至等处方言的“我家、你家、他家”分别表示“我们、你们、他们”，这个现象可以从近代汉语里找到传承根据，官话、晋语甚至吴语的一些方言也有类似现象。关中方言的“家”还可以附加在人品名词或生物名词后边表示类别；还可以附加在姓氏后边表示辈称；附加于人名后边，在西安一带方言里还是定语的标志，相当于“的”字。

关中方言；“家”字；复数等现象

孙立新《关中方言代词概要》［1］指出周至方言“家”字相当于复数的标志“们”，如“我家、你家、他家”分别表示“我们、你们、他们”；关中方言还以“家”字表示类别，如“男人家”指“男人们”，“猫家”指猫一类动物，等等。孙立新《关中方言语法研究》［2］490-494对这一问题有进一步的讨论，但是，对与之相关的问题尚未做出更深入的研究，本文是在调查基础上对该问题的更深入的讨论。

1　关中方言“家”字相当于“们”

1.1关中方言“家”字相当于“们”的具体情况

孙立新［1］指出：周至方言人称代词的复数形式以及在表示领属关系时分别在阴平调“我、你、他”的后边加上“家［tɕia31］”字。事实上，与周至隔渭河相望的武功，其方言人称代词复数或者表示领属关系时分别在阴平调“我、你、他”的后边所加的“结［tɕiε31］”字，其本字也是“家”字，是“家”字主要元音高化的结果。周至西边毗连的眉县也是以“家”字表示复数，眉县“我家、你家、他家”的“家”音变如“丫”，这是语流中的减音现象，即减去声母［tɕ］的音变，关中方言区“家”音变如“丫”的现象比较普遍，如三原方言把舅家叫做“外家”，“外家”读如“卫丫”。岐山方言“庄稼”的“稼”也音变如“丫”。最近，我们又在潼关调查到如周至的“我家、你家、他家”分别为一二三人称代词复数的情况。

周至、潼关方言的“我家、你家、他家”常常用作定格，关中方言区西安等多数以“的”字等作为复数标志的方言点一般是以读作阴平调的“我、你、他”用作定格，周至方言的这个特点跟徐治堂《庆阳与关中方言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的比较研究》［3］所讨论的庆城方言以“我们、你们、他们”用作定格的语法类型是一致的，见表1。

表1　周至方言“我家”等用作定格与庆阳等处比较表

周至、武功、眉县、潼关方言表复数的“我家、你家、他家”应当是近代汉语“我家、你家、他家”意义泛化的结果。估计在关中方言区类似的现象尚未调查到。

1.2对相关问题的讨论及资料印证

吕叔湘先生［4］169-170讨论过“家”作人称代词复数词缀的语法化过程。有些代词后头加“家”字，有作领格用的，那里边的“家”字可作实词，照原来的意义讲。举例句如下。

（1）蒿里谁家地？（《乐府·蒿里》）

（2）他家物，从他去。（《北齐书·韩凤传》）

吕先生进一步指出：非领格用法是领格用法扩展的结果，作领格用，“家”字有实义可循；作非领格用，可以增加一个音缀，这种用法在明代以后及北京话还有一般的北方话里都不见应用。但是在吴语区的一部分方言里“家”都发展成为一个表复数的语尾。例如在武进、宜兴、溧阳（都音ko）、江阴（ka）、丹阳（tɕi←tɕia）。“家”的用法跟官话区的“们”相同。

下面是我们从《金瓶梅》里找到的“家”字当“们”讲的例句（句末括号里的数字是该小说所在的回数）。

（3）五娘这回日头打西出来，从新又护起他家来了。（21）按：这里的“他家”指他们。

（4）李大姐，你出来，你家儿子寻你来了。（32）

（5）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着嘴骂人。（33）

（6）他家既先来与咱孩子送节，咱少不得也买礼过去，与他家长姐送节。（40）按：此句中“他家”从原始义来看指“他们家”。周至、武功表复数及领属的“他家”是其意义的泛化。

瓮里走风鳖——左右是他家一窝子。（43）按：这里的“他家”指他们。

（7）我随你怎么打，难得只达得有这口气儿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妈妈子不问你要人！随你家怎么有钱有势，和你家一递一状。（43）

（8）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57）

我们还从《二刻拍案惊奇》卷之六看到“我家妹子”即“我妹妹”的说法，今周至方言亦作“我家妹子”：“天气冷了，我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污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支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卷三十八还有“我家媳妇子”的说法：“你把我家媳妇子拐在那里去藏过了？”

我们还从清代渭南剧作家李芳桂的剧作里找到以下例句。

（9）你家养娘出外做什么被人杀死？（《春秋配》）（10）（朱尔旦）请你家大娘。（《十王庙》）

（11）若与我家老爷说知，定要将你的骨拐砸坏。（《十王庙》）

（12）呵，你怎知是你家姑娘？（《十王庙》）

（13）今日我家女儿着我向晚时候，在店门外等候……（《玉燕钗》）

我们从剧作家范紫东先生的《三滴血》第七回里也可以看到不少这样的例句。

（14）我家公子听他岳母去世，特送蜡烛铭旌各样礼物，亲来祭奠。

（15）我家公子前曾聘定李三娘之女李晚春为妻，写有庚帖。

（16）你家公子这件亲事，可有媒证？

（17）你家姐弟要成亲，连我家公子要退婚。

1.3现代汉语方言的相互佐证

汉语方言“家”字用作复数词尾的标志在官话、晋语甚至吴语区都有不同程度的报道。

陈淑梅［5］28-29把读作tɕiɛ31的字作“嗟”，与孙立新［6］把武功读tɕiɛ31的复数词尾“家”记作“结”同理；鄂东的复数标志“得”应当与孙立新所写的关中方言的复数标志“的”为同一源流。其实，鄂东方言的复数词尾“嗟”也是“家”字主要元音高化的结果。

严修鸿［7］233-246指出，山西襄汾、新绛、曲沃、长治、洪洞、临汾，河北井陉、通县，河南商丘，安徽阜阳、怀远、太和，江苏句容、常州、江阴、金坛，浙江仙居等处不同程度都有以“我家、你家、他家”表示第一二三人称代词的复数的。严文认为山西河津、关中澄城的复数标志［tɕi］也是“家”，我们不取这种说法。乔全生［8］117指出，山西以“家”表示第一二三人称代词复数的还有晋城、吉县。赵变亲［9］162-167指出，山西古县、新绛、侯马、乡宁也以“家”表示第一二三人称代词复数。表2是周至、武功等地人称代词复数形式。

2　关中方言“家”字相当于“类”

2.1人品名词与“家”字组合表示类别的情形

关中方言的“家”字可以附加在人品名词后边表示类别。如关中方言“男人家”指男人们，“娃娃家”指孩子们。如下是我们从《金瓶梅》里找到的例句，像“小后生家”指小后生们，“小孩儿家、小孩子家”指小孩子们，“僧家”指和尚们。

（18）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33）

（19）小孩儿家屁股大，敢吊了心？（33）

（20）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了。（39）

（21）伙计家自恁与你饯行，也该吃钟儿。（51）

（22）小孩子家，不当赏他。（72）

我们还从《二刻拍案惊奇》所找到的用到“女人家、娃子家、孩子家”的例句如下。

（23）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3）

（24）只是我娃子家，教我怎的去讨才是？（10）

（25）一直到了孝堂，看见灵帏，果然唳天倒地价哭起来，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10）

表2　周至、武功等地人称代词单复数形式比较表

我们还从李芳桂《香莲佩》里找到以下例句。

（26）想我们女儿家，终是外姓之人，不久出嫁，自然不受继母之害。

（27）女人家见了女人总爱拉扯。

关中方言以“家”字代类的现象可以从吕叔湘先生《丹阳方言的指代词》［10］所讨论的丹阳方言“家”表示身份得到印证，如丹阳方言有“爷爷家爷们iɑ11iɑ11kɑ11|嫚嫚家娘儿们mæ11mæ11kɑ11|儿子家男孩子们e24tsæ55kɑ55”。

还可以从王福堂先生《汉语方言论集》［11］230所举绍兴方言的“兄弟家、姐妹家、夫妻家、邻舍家”得到印证，王先生指出：绍兴方言“家”字放在表示亲属称呼的集合名词后，强调相互间的关系。

“家”字代类的现象可能是我国西部许多方言的共同特征。王春玲《西充方言语法研究》［12］8-11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家”。如王著所举例句：“大人家哩事，娃儿家懂啥子嘛（大人的事，小孩子知道什么）！|老婆子家打啥子粉儿嘛（都老太婆了，抹什么粉）！”

2.2生物名词与“家”字组合表示类别的情形

关中方言的“家”字也可以附加在生物名词后边表示类别。如“猫家”指猫一类动物，“狗家”指狗一类动物，动物名词基本上都可以加上“家”字表示类别。植物名词也具有这个特征，如关中老派还有“树家、菜家、萝卜家、西瓜家”等说法。举例句如下。

（28）猫家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害冷（怕冷），就六月六不害冷。

（29）长虫（蛇）家窝冬要一百多天呢。

（30）西瓜家最怕大白雨（大暴雨）了。

（31）包谷家不敢种得稠了，稠咧不一定产量高。

2.3“家”字表示行业或系统的情况

关中方言的“家”字还可以指行业、系统。例词如：水利家、农业家、林业家、城建家、人事家、工商家、税务家、国税家、地税家、邮政家、电信家、移动家、教育家、文化家、新闻家、出版家、工艺家（如工艺美术公司）、印刷家、银行家、保险家（如保险公司）、餐饮家、妇幼家（如妇幼保健院）、医疗家，等等。但是，不说党委家、政府家、人大家、政协家、部队家、团委家、妇联家、党派家、民盟家、农工家、九三家、公司家、企业家、工厂家、文联家、作协家、医院家、学校家、工商联家等。

下面罗列几组对话，从中可以看出“家”字的这个特点。

（32）（甲）你如今在谁家呢？（乙）我年时个（去年）才从教育家调到文化家咧。

（33）（甲）你在政府的哪个部门/在政府谁家上班呢？（乙）我在水利家呢。

（34）（甲）你说银行家待遇好吗还是保险家待遇好？（乙）一般来看，银行家要比保险家待遇好些子；其实，有时候也不一定。

3　关中方言“家”字的其他用法

3.1“家”字相当于“某某”

关中方言的“家”字还可以附加在姓氏后边表示背称，其意义即“某某”。下面的例句可以看出关中方言背称标志“家”的当初用法。《金瓶梅》第30回的“刘家”是很随便的面称，第32回的“刘家”才是背称。关中这种对“家”字的用法是近代汉语语义引申的结果。

（35）薛内相道：“这等——”因向刘太监道：“刘家，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30）

（36）那日薛内相来的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薛内相因问：“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道：“刘老太监送过礼了。”（32）按：薛、刘都是地位相当的太监，于是薛很随便地称刘为“刘家”，但是西门庆不敢称刘太监为“刘家”。

估计，近代汉语以及关中方言指代人的“姓氏+家”模式的最初语义亦如字面上的，指某个家族，后来可以指这个家族的男人，于是“家”字才有了指代作用。

3.2“家”字的单数指称作用

关中方言的“家”字还具有单数指称作用，具体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其一，“家”字在近代汉语里具有指代作用的，还可以从其他作品里找到证据，如《红楼梦》里把周瑞的妻子叫“周瑞家的”。其中的“家的”就具有指代作用。其实，户县方言也有类似的用法而把《红楼梦》里的“家的”用成了“家”，这种现象主要在老派方言里用。户县老派方言把晚辈或者幼者的妻子按其丈夫的排行加上“姐儿”或者“家”或者“姐”，也有在某妇女丈夫名字的后边加上“姐儿/家/姐”的。例如：大姐儿直呼大儿媳或大侄媳或大弟妻/大家/大姐|六姐儿|军军家直呼丈夫叫军军的妇女。户县方言的这种现象在建国前很普遍，建国后渐次减弱，如今已经基本上成为历史陈迹了。户县老派方言“家”字的这种用法，可从建国后的电影《李二嫂改嫁》得到印证，李二嫂的婆婆称李二嫂为“老二家”。

西安等处有在人品名词中，称述夫或妻时后边缀以“家”字的。这个“家”字也具有代词的性质，如“外头家”指丈夫，泛称男性成年人，“屋呢家”指妻子，泛指女性成年人。

其二，西安、咸阳、户县一带面称某个地方的人时，往往在其籍贯或住所（多为双音节词）的后边加上“家”字，如：北京家|湖北家|彬县家|引镇家|王村家|曹堡家|当中家称述住在村子中间的人|对门家/对门儿家/对门子家。

其三，西安一带因为某个家族曾经从事过某种职业，于是，在把这个家族叫做“某某家”以后，也可以以“某某家”来称述这个家族的男人，如：盐店家|银匠家|药铺家|染坊家。

3.3关中方言“家”字作为定语标志的情形

“家”字附加于人名后边，在西安一带方言里还是定语的标志，相当于“的”字。例如：拴牢家娃拴牢的孩子、小李家媳妇儿小李的妻子、芬芬家女婿芬芬的丈夫、老李家大儿老李的大儿子、甲子家老二的媳妇儿甲子的第二个儿子的妻子、李老师家孙子李老师的孙子。请注意，这些例子里一般限于指晚辈（平辈之间只可以称说其配偶或未婚的夫妻），称说平辈及长辈的时候，这些例子里“家”的位置相应地作“⊂他（她）”，例如：拴牢他妈拴牢的母亲、芬芬她爷芬芬的祖父、小李他舅小李的舅父、李老师他妹子李老师的妹妹、小陈他兄弟小陈的弟弟。上述的“小李家媳妇儿、芬芬家女婿”分别也可以说成“小李他媳妇儿、芬芬她女婿”。对于老师亲属的称说除了以上举到的，还可以如：“李老师家儿子”又作“李老师他儿子”，“李老师家孙子”又作“李老师他孙子”；还有“李老师他兄弟李老师的弟弟≠李老师家兄弟假如这个李老师是说话人年龄相当的同事或同辈/李老师家⊂我兄弟”；还有“李老师家⊂我师母/⊂我李老师家师母/⊂我李老师家的师母”，等等。

有些类似词组只有放在具体语境里才能理解其所指，如“赵家老婆赵某人的老婆；赵氏家族的老婆、李家女婿李某人女儿的丈夫；李氏家族的女婿；某家嫁到李家的女儿的丈夫、王家媳妇儿王某人的妻

子；王氏家族的媳妇”。其中，有的问题跟上述“家”字当某讲有直接关联。

3.4“家”字指称朝代

“家”字附加于朝代名的后边指称朝代，如“唐家”指唐朝，“赵匡胤宋家”指宋朝，“清家”指清朝。可资印证的古代材料如唐代诗人岑参《燕歌行》开头的句子：“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其中，“汉家”的字面意思指汉朝，实质上指唐朝。

［1］孙立新.关中方言代词概要［J］.方言，2002（3）：246-259.

［2］孙立新.关中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3］徐治堂.庆阳与关中方言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的比较研究［J］.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4（5）：44-49.

［4］吕叔湘.汉语语法论集［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

［5］陈淑梅.鄂东方言语法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

［6］孙立新.关中方言略说［J］.方言，1997（2）：121-125.

［7］李如龙，张双庆.代词［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9.

［8］乔全生.晋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9］赵变亲.晋南中原官话的人称代词［J］.方言，2012（2）：162-167.

［10］吕叔湘.丹阳方言的指代词［J］.方言，1980（4）：241-244.

［11］王福堂.汉语方言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12］王春玲.西充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1.

On the Discussion of Such Phenomena as the Character“Jia”in Guanzhong Dialect Denoting the Plural Form

SUN Lixin1，WEI Yan2
（1.LiteraryArt Research Institute，Shaanxi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Xi’an 710065，Shaanxi；2.School of Literature，Xi’an University ofArchitecture and Technology，Xi’an 710055，Shaanxi.China）

The“my home，your home，his home”in such dialects as Zhouzhi dialect respectively represented“we，you and they”.This phenomenon can be found from the inheritance according to modern Chinese.Mandarin Chinese，Jin Chinese and even some dialects in Wu Chinese have a similar phenomenon.“Home”in Guanzhong Dialect can also be attached to a noun denoting personal traits or nouns of biological nature.It can also be added behind the surname denoting the third person.“Home”attached to names is a sign of attribute in the vicinity of Xi’an，equivalent to character“de”.

Guanzhong dialect；the character“Jia”；phenomena such as the plural form

H172.2

A

1672-2914（2015）01-0044-05

2014-11-19

孙立新（1956-），男，陕西户县人，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方言和民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