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川的生命观与其诗歌创作
2015-10-25莫如凡
◎莫如凡
论西川的生命观与其诗歌创作
◎莫如凡
1989年前后,海子、西川、骆一禾被称为北大诗人“三剑客”。三个人三种风格,海子燃烧如火,骆一禾宽厚如山,而西川如水,覆舟载舟之间显示出他理智与激情并行的诗风。
20世纪80年代是诗歌的年代,热爱文学的青年不断地加入写诗的行列,但西川写诗,更像是诗歌对他的召唤。对于“为什么写作”这个问题,西川曾用一个传说作为回答:在莫扎特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时候,一个黑衣人向他索要音乐,莫扎特随即写下了《安魂曲》。西川认为,真正迫使人们写作的就是这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他代表着宇宙万物、历史、人类和我们个人身上那股盲目的力量,那股死亡和生长的力量,那股歌唱和沉默的力量。他遮住他的面孔,出现在我们身旁,搞得我们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为了安静下来,我们只有摊开稿纸。”也就是说,黑衣人象征着诗人写作内在的驱动力。有了这样一种强大的推动力,诗人才能把个人存在与宇宙运行相互融合,才能领略到生命之美、人生之美、宇宙之美,在他的文学世界中抵达人类生存的理想世界和精神的澄明之地。
因为抱有这样的创作观念,西川似乎从一开始就和其他二人走着不同的道路。骆一禾评价西川说,由于接触英文,他几乎和朦胧诗关系不大,所以1986年新诗大展上的“西川体”,是他一个人独创的新起点。西川像圣徒一样,对诗歌怀有一颗敬畏的心,他擅长把对事物的激情隐藏在缓慢的节奏之中,同时也善于用长远的哲学眼光来关照诗歌的背景——不仅有如青年的浪漫幻想,还有老者般的聪明智慧。
本文主要探讨西川的生命观与他的诗歌创作。他最初如何从书本中认知生命,海子与骆一禾的去世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思考,继而又怎样影响了他的诗歌创作。
一、“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1989年以前)
上世纪80年代,写诗在青年中风行一时,然而西川对诗歌有一种异于旁人的执着。他说:“我当然记得我是怎样踏上诗歌写作这条道路的。尽管当初我并不知道全国有一百万青年同时在奋笔疾书,也不了解做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但我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个诗人。”因此,1985年西川从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时,他没有像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那样选择出国,而是为了诗歌留在国内。
从西川当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虽然无意否认人的精神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但他并不依赖这一过程”。成长的过程在西川眼里不是一条笔直向前的道路,而是不断的自我否定与怀疑,这正是他观察生活和创作诗歌的思维方式。所以西川在早期作品中通过对生死间悲欢的描述,表达了他对生命的清醒认识与淡然宽容。
西川一开始提出“诗歌炼金术”,强调诗人集过去、现在和未来于一身,体现了他对诗歌艺术的总体认识。他的诗彰显了强烈的问题意识,骆一禾说:“西川被公认是目前最有成熟文体、技巧基本上无懈可击的一个诗人。”西川建立自己诗歌的方式是通过对语言进行诗性操作而达成的,他很少运用年轻诗人直抒胸臆的语言,而代之以智慧、沉着、平缓的叙述。句式回荡婉转,意象环环相扣,表明了诗人对语言良好的驾驭力。诗歌中那种参悟了人生和世界的智慧与达观,在柔和的句子间显示出内在的力度,构成了别具一格的“西川体”。
西川早期诗歌的代表作《在哈尔盖仰望星空》就是这种“西川体”最好的例子。1985年夏天,西川到青海哈尔盖等地旅行,旅途中写下了这首诗: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
诗中书写了他作为一个自城市中长大的孩子,身处高原仰望星空的新鲜、异样的感受。通过对天籁的谛听,对宇宙神秘感的体味,我们看到了诗人关注苍穹时特别的眼光。西川对天空的注视,不单是沉醉于她的美,而是能达到把个人的存在与宇宙融合起来的人生境界。诗中的星空即宇宙,仰望星空便是领悟人与宇宙、与自然交会中最深的层次,强调超越现实,在更为终极的意义上反观日常。西川在诗中交错铺陈了个人层次的细小经验与自然层面的宏观思考,也结合了理性感悟同暗含象征的语言,使其灵活而富有张力。
此时西川的生命观念和诗歌立场是建立在对书本的认识上的:“由于我在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长大,又渴望了解世界,书本便成了我主要可以依赖的东西。书本的世界是无限的,它不仅向我们提供场景、人物、情节、对话,它还迫使我们去寻找世界的本质。”
综上,我们基本了解了西川创作有关生命主题作品最初的心理动机。它不但是对现实有距离的批判,还是对现实意义有选择的放弃,希望通过诗歌再现传统文化中的内涵。因此,西川的诗歌之路一开始就没有与当时流行的路数相重合。
二、“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我们生命的一部分。”(1989—1993)
1989年,挚友海子和骆一禾的接连死亡改变了西川的生命观。三人在北大校园里因为诗歌而结交,朝夕相处无边的讨论让这些青年诗人迅速成长,这在西川的个人作品中也有不少反映。因此,另外二人的突然死亡,在生活与诗歌的意义上对西川而言都非比寻常。
1990年2月,西川怀念海子时写道:他的死亡,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多么珍贵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个伟大的灵感,失去一个梦,失去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个回声。”友情戛然而止对西川来说,一方面是失去了良师益友,可以彼此学习、争论甚至批评的伙伴,另一方面最亲近的朋友去世了,对西川来说也是情感上的强烈打击,令他对生死忽然有了相当深刻的感受。
三年之后,在迷茫中寻找的西川再次谈到海子和骆一禾的死,谈到这两位挚友对他人生和创作的深远影响:“他们深深触及到了我的‘内在的我’——他们死了,而我活着;我感到耻辱和负疚,我感到自己的世界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例如,我认识到魔鬼的存在,我认识到宿命的力量,我看到真理的悖论特征,我感到自己在面对事物时身处两难之中。”1990到1992年间,他分别写下了《命题十四行》、《为海子而作》、《为骆一禾而作》、《月亮》等与死亡有关的诗篇。在《为骆一禾而作》中,他谈论到抽象的死亡:
“死亡是你的真实,却叫我们大家/变得虚幻……是死亡给了你众多的名字。”
从死亡中,诗人意识到了生的概念——死亡分别了灵魂与肉体,站在活着的人的角度上说,生活被他人的死亡打断了。死亡的意义于活人而言,是一个人加在精神上的记忆过程,死亡作为一个事实,永远留在了活人的记忆之中。
文学家的情感是细腻的,他们往往比常人更能从经历中得到深刻的感悟,那就是:一个缺乏经验的人不可能真正了解艺术。1989年,让西川对于生死的观念从书本转移到了现实。他开始书写现实中的死亡,同时也和死亡经验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开始把理想的人生境界寄托在超验的诗歌意象中,在精神的书写上走出自己的道路。
三、“我忐忑不安,猜想那迎面走来的就是我的命运。”(1993年之后)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西川的创作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诗集《虚构的家谱》和《大意如此》出版。此时,西川的短诗创作数量骤减,长诗领域却有不少佳作,如《近景与远景》(1992—1994)、《芳名》(1994)、《厄运》(1995—1996)等。长诗的写作说明了诗人对某一问题长期而深刻的思考,不仅是宽度的拓展,更是深度的挖掘与体察。这时,西川主动远离、避开生死主题的探讨,但人们对诗的态度又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自90年代始,海子越来越热烈地成为人们讨论的话题,对他自杀原因的传言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最极端的人甚至说他是“殉诗”而死。他的诗人神话,一半由他的诗歌造就,一半由他的死亡完成。于此,西川不得不撰写了《死亡后记》一文,发表在《诗探索》“关于海子”专栏上。西川指出:“尽管人们对海子的评价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海子的死带给了人们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和价值尺度的时代,有一个诗人自杀了,他逼使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西川以此澄清海子的死亡,将他从神话中解救出来,并力图还原他的诗歌。
也是在同一时间段,西川对生命审视的视角从个体转向集体。如《近景与远景》,诗人化为“鸟”的身份,叙述了“我”的精神成长经历。这是个人与民族历史的双线叙事,展现了个体的人和集体民族之间无法解释的矛盾宿命。
依循这样的思维方式,我们不难理解诗人在长诗《厄运》(1995—1996)中对写诗这一行为的发问了。通过《厄运》,作者展现了一段无法预料的人生,他试图表明“我”的一生看似有着无可置疑的生活逻辑,但最终却走往相反的方向,厄运如骗局一般砸向了一个普通的人。这不仅是对个体生存感受的反映,还是对民族集体生活困境悲悯式的书写,是人类共有的对生存经验的表达与证明。无数的个体在命运的掌控之下,表面殊途,实则同归。写作之初,西川注重的是对生命意识的体验,他没有人云亦云地假扮告别历史的人,而是有意疏远历史,却又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对历史的批驳。进入中年后的西川则有意识地衔接中国的诗学传统,并在作品中表现出更为博大的胸怀。
总而言之,海子、骆一禾的死从根本上改变了西川的人生观,这一转变同时与社会历史背景有着密不可分的矛盾与调和。因此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西川向长诗创作的转向,不但试图揭示个人生存的秘密,同时也揭露出集体生存的荒诞,向历史之河质问生命的意义。或许这些诗歌实验让他最终认识到,复杂的命运其实有着一个极为平常的道理:人们并不真正拥有什么,人们只能“活在当下”。
【注释】
[1] 西川.诗学中的九个问题之我见[A].大意如此[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第267页.
[2] 参见周俊、张维编.海子、骆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
[3] 西川.关于《母亲时代的洪水》[A].让蒙面人说话[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第225页.
[4] 程光炜.西川论[J].淮北煤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
[5] 骆一禾.致阎月君[A].海子、骆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第296页.
[6] 西川.大意如此·序[A].大意如此[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7,第2页.
[7] 西川.怀念(之一)[A].海子、骆一禾作品集[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1,第158页.
[8] 西川.答鲍夏兰、鲁索四问[A].中国诗选[M].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第337页.
[9] 西川.死亡后记[A].诗探索[M].1994,第3辑.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杨 林
青年批评家
主持人语:一次,当我谈起蔡丽近期写雷平阳的评论文章很棒时,同桌一位朋友马上插话,很严肃地说,蔡丽可是个真博士。这乍听起来很滑稽,却道出了蔡丽作为批评家学养上的深厚——在假博士横行的时代,一个真字,是对一位寒窗数十余载的、有才情的博士最大的肯定。
蔡丽原籍四川,有着四川人泼辣的一面,做事风风火火,虽然远嫁云南,但未被温吞的云南慢性格同化,这用批评的行话来说是批评家的主体性很强大。蔡丽的批评呈现出感性直觉和理论阐释很好地结合的风貌,这和她真博士的学养和性情中人也是相得益彰的。
蔡丽早年是做解放区文学研究的,但让我甚为佩服的是,她的批评观却很中正,这是我愿意与之交往的主要原因——我本人对过左的文学观是讨厌的。近年来,她主要精力花费在云南诗歌的研究上,撰写了包括于坚、海男、雷平阳等在内的多位诗人的研究文章,很好地挖掘了云南诗人的写作特色。同时,她在《云南大学报》上开设“云南作家专刊”栏目,对云南的小说写作开展个案分析。
现在,对云南批评家的批评声是很多的,其中一股声音就是说云南的批评家不关注云南的创作,这对,也不对。没有那一个批评家是专门为那一个群体或地域做批评的,但一个地域的文学要想良好地发展起来,批评家和作家的良性互动是必要的,那么,蔡丽目前所做的工作,就显得尤为重要。虽然这些研究,还未引起更多的重视,但涓涓细流,终会汇聚成海,形成对云南文学发展的良性因子。
希望在蔡丽,还有很多年轻批评家身上,看到云南作家和批评家共同成长的喜人发展。(周明全)
蔡丽,女,汉族,1976年出生于四川。在西南师范大学获本科,硕士,在苏州大学获得博士学位,2006年7月起执教于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和云南文学的研究、批评。出版学术著作《鲁迅研究的四维审视》(合著),专著《传统 、政治与文学》,在《当代作家评论》、《甘肃社会科学》、《边疆文学·文艺评论》等发表学术论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