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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浦山川调查笔记(节选)
——“三普”手记系列

2015-10-23刘美凤

广西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普查文物

刘美凤/著

北海拿证

年初在办公室听说全国要搞第三次文物普查(以下简称“三普”),我的内心喜极。我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好命好运,高考时失落的考古专业,可以在日常工作中得到弥补。厌倦八股公文的我在单位上班是乏味的,到田野去,有山水,有风光,还有飞鸟在歌唱。我记得我们桂北的乡间,到处都是果园与菜园交错,水田与旱地相连,高山与河流互为陪衬,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稻子熟时,田野金黄,沿路飘香,驰目望去,近似梦想。但又心存怀疑,文物普查,不会是个形式主义的普查吧?

观望中迎来广西文物普查业务培训开班,我和二百六十余位文博界同行,前往北海参加为期一个星期的培训。住北海市迎宾馆811号房,与临桂县文物管理所J同居。教务组和后勤组分别设在我们楼下的510房间和512房间,了解信息、寻找资料都非常近,非常方便。

来自国家“三普办”的专家,在学习期间就文物普查的相关标准、规范和普查数据的采集技术,特别是GPS卫星定位仪的使用进行了极为详细的讲解与答疑。专家的讲解与答疑于我而言不同凡响——须知他们都有从事文物工作十几二十年的经历,这种经历蕴藏着一种难以解释的魔力。我在这样的魔力吸引下,参与了分组讨论、田野实习、作业练习和讲评。我在田野实习、作业讲评中学会了如何登记人文环境、自然环境,等等。

人是文明的创造者,也是文明的毁灭者。我在全体学员赴合浦县山口镇参观广西现存最好的明代四排楼——永安大士阁时兴奋起来,用热情迅速编织了一个足以让自己激动不已的普查“新发现”巨网,心驰神往。我想我在“三普”中一定会造访到一些跟永安大士阁一样罕见的古迹,发现一些失传已久的故事。同时打算在今后的“三普”工作中,写一组不失历史真实的“三普”手记。

我会在今后的工作中把田野工作采集到的科学数据真实地记载下来,让决策部门决策人物了解基层文物现状,为文物保护走向更加和谐的发展与保护轨道尽绵薄之力。

下乡专车

国庆长假结束后天气不错,我们开始按计划下乡。近或远,晴或雨,不会开摩托车的我,都要搭乘同事的摩托车而去。这是一辆嘉陵老旧摩托车,车牌号为桂H71242。它原是单位1992年花六千多元购置的下乡专用车,后来县政府不允许单位保留摩托车,就处理给了私人,田野工作没车,私人又把它奉献出来。它有过说不清楚几万公里的记录,看上去陈旧老朽得不行。一开始我是不愿也不敢搭乘的,我是一个讲究安全生活、安全工作的人。但是下乡路远,脚力达不到,客车又不通,只好万分紧张地坐上去。久而久之,竟也习惯了它响声大大地载着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这一载,就是两年。通常,我们在绿野之美中走一段路,要停下来修理一下摩托车,再开。当然,在那些不比田埂宽多少的乡间小路上,这样的交通工具倒也能适应我们的工作需要。

村民对文物普查的普遍兴趣在于是否拨钱维修。对于我们为什么只负责普查而不负责拨钱维修提出了许多为什么。我们不仅没有讨厌他们问得啰嗦,反而尽可能简单明了地把问题讲清楚。讲清楚管钱维修的人不是我们,也讲清楚保护文物是中国灿烂文明的传承问题。

对于村民经常提到的问题——这些破烂东西还要保护?我总是在心里浅浅一笑,难道伟大的不可移动文物,必定是金碧辉煌的?然后又是一通解释。村民恍然大悟后还真的热情起来,往往会争先恐后地讲起古物的来龙去脉。当然,他们的讲述不一定正确,但对于我们的普查记载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最重要的是我们离开哪里,哪里就增加了一些自觉保护文物的人。

村庄之怪

乡村的变化是奇异的。是的,村里的路比过去宽了,房子比过去高了,但乡村的许多景致却没有过去那么干净可爱了。废弃的塑料袋、快餐盒、卫生巾、避孕套、农药瓶、破鞋、烂布、一次性注射器……这是几年前我眼里的乡村。

许多村民的房子还像城里人那样装上了防盗门窗,可见乡村里的人情味也没过去浓了,小偷小摸也日见多了,村民没有安全感才装上这些前所未有的东西。

乡村迷人的小河,曾经是年轻人恋爱和憧憬的净土,但现在不少河段都失去了原来的纯洁模样。

还有就是乡村迷人的小河,她曾经是年轻人恋爱和憧憬的净土,但现在不少河段都失去了原来的纯洁模样。河床变小,河水变浅,甚至漂着怪味气息,仿佛一个巨人肌体的腐烂。我不知道那些污水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那清清的小河水流到哪里去了。我所知道的是,许多人心都被污染了。

习惯掬水解渴的农民,向我讲述他们对于小河流的怀念,讲述他们赤脚耕种的痛快。但是现在,他们只能不惜花销,放弃自家屋边的千古河水不喝,而改喝经过漂白粉处理的自来水了。偶尔发现一两个窃取河流生命的排污口,眼前闪过人类最后一滴饮用水的画面。地球永远是这一颗,人类的需求永不消停。当所有的小河消失而成为传说时,那会多么可怕。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很多年后,一些地方还是希望的田野吗?

夏天的农民通常打着赤膊赤脚在田里劳作,我又替他们的脚担心。我既担心路上的玻璃碎片割损他们的肌肤,又担心空气中的臭气染黑他们的五脏六腑,患上什么不治之症。我希望人人善待自然、尊重自然,就像人人善待自己的肌肤、尊重自己的肌肤,就像人与人之间彼此尊重。我真怀念那些以手掬水入口,那些对河流充满信任的旧时光。我总觉得我们现在拥有的丰衣足食,未来未必肯赐予我们。

古庙听歌

早起开车出门,不长时间后抵达听说有个庙的荔城镇寨脚村。乡级公路边,果然看见一座有着宗教般的庄严与肃穆的精神殿堂,孤立在高出周围田垌一两米的土堆上。

建筑的四周是水田,一东一西有两个女人在干活。我觉得她们对这建筑的来历肯定会有所了解,就走近前去问这是什么庙。两个女人的回答,却使我瞠目结舌。东边这人说的大意是,这庙关我什么事我哪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只会种田地。西边这人说的也差不多,我没听说过这庙叫什么它与我的生活也没什么关系,我每天除了种田地还是种田地。

庙已相当陈旧、破败,前后左右皆有不同时间修补过的痕迹。

正尴尬间,远远地来了一个很不起眼的老人,牵着牛,唱着歌,明显带着好奇朝我走来。我跟他打过招呼后问他唱什么歌,他停下来答,山歌。我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庙,什么时候建起的。他说知道呀,盘古庙,晚清那时建成的,“文革”期间改为大队部,没想到后来又改回了盘古庙。说完继续唱山歌,唱的竟是与这庙相关的东西,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盘古是中国开天辟地的创世大神,其神话最初在南方地域广为流行,三国时传到吴越。很显然,盘古神力开天的力量超乎人们的想象,所以春社秋社,逢年过节,盘古庙依然是占据人心的唯一场所。我因而诚恳地对老人说,告诉我您老人家姓什么然后把歌唱慢点吧,我要把您的歌原原本本记下来呢。

老人姓李,放慢了唱歌的速度,使我得以记下。他讲话逻辑性极强,自然流畅,这表明他是一个思路清晰、善于表达的人。再问,原来他当过小学代课教师,懂得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的事情,是乡村里的文化人。我一下就记住了这个文化人,乡村里从前的代课教师,现在的放牛老汉。我很欣赏他的博识,讲得出盘古开天那时,盘古泣成江河,气成风,目击成电,喜变晴,怒变阴,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南岳,右臂北岳,脚为西岳等事情。我还欣赏他的性格,一个人到老都保持天性的乐观,而不被现实生活压垮是多么难得。

谢过老人我走进庙里,但见四壁皆空,只是中间有个土台。一个没有古老祭坛艺术美的祭坛,祭坛正面供着盘古、大禹、伏羲、轩辕、五谷、神农,背面是个爱护公物的村规民约。屋山顶上有“清光绪戊寅年重修”的字样,砖瓦结构,占地八十多平方米,前后设拱形门洞,左右有拱形窗户,典型的岭南乡村庙宇。

庙已相当陈旧、破败,前后左右皆有不同时间修补过的痕迹。这些痕迹,有的应该有数十年的历史了,有的没有超过十年,看上去有一种丑陋的怪异、丑陋的沧桑。这些丑陋的沧桑,并不影响它再度成为这个村庄的祭祀场所、精神领地。因此每逢传统年节、春社秋社,村民们仍喜欢穿着富有节日气氛的干净衣服,用布满裂纹的手,携着香火、三牲、水果、红蛋、粑粑等供品来到盘古庙里进行祭祀。

事实正是这样,在荔浦这个汉、壮、苗、瑶等诸多民族混杂居住的地域,老百姓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盘古的缅怀。寨脚亦是这样,文化源远流长,有春社、秋社祭祀盘古,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习俗。

举人刘思齐故居

刘思齐故居是在登记新发现的荔城镇料村刘家祠堂时听说的。围观的村民告诉我们,村上有个曾经出过举人、进士的建筑群落,是一个名叫刘思齐的举人留下的,你们肯定没见过。将信将疑中沿村民所指道路而去,忽见恍然如梦的古建筑群坐落在村头排列,便朝它狂奔过去。门头、庭院、屏风、民俗的木雕彩画无一不彰显它内在的艺术典雅与精美。虽然,它油成朱色的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一干二净,图案也因为年复一年的潮湿而改变了色泽,但那传统的尊贵神韵,美丽依然。遥隔着远远的时光,依稀可见门前停放着达官贵人的马车。我们跨进门去,一下就跨进了一个由方形院子构成的美丽,仿佛它最初的主人还会在清晨把门打开,走向门外的水塘和花丛。

举人刘思齐故居。

今天专程为这美轮美奂、终年寂寞的建筑而来。这是一排年深日久的房子,它的规模彰显出屋主人从前的尊贵。建筑现在仅余两个宅门三座房屋,成“一”字形排列。屋顶上有巨大的耳朵,一些花卉和民俗故事以浮雕的形式刻在屋里屋外的墙上、檐下。像平绒一样柔软的青草和苔藓在院子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形成一层厚厚的垫子,中间能看见一尺宽的鹅卵石路面。

四周一片宁静,距建筑五十米外的水田里,有一男一女在干活。他们发现了我们,就停止手中活计,警惕监视。见我们要进古建筑,就大声地提醒屋主:“别理睬他们,免得上当受骗!”我们不得不以同样大声的语气解释身份,打消他们的顾虑,然后才开始工作。

一本泛黄的刘家族谱告诉我,刘思齐,字子贤,生于清代道光甲午年(1834年)二月初五日,终于光绪丁亥年(1887年)四月初八日。其稻田和果园曾经遍布房子四边,种着植物。 民国三年(1914年)《荔浦县志》则载:“刘思齐,清同治举人,官陆川县教谕。”显而易见, 刘思齐是清朝饱学的读书人,中举后得到提升,成了有名气有身份的人物,前往广西陆川任教谕,衣锦荣归兴建起这个共有五个大宅门的居所。

调查中得知,目前居住在刘思齐故居里的,是刘思齐的第十一代孙,今年八十多岁。八十多岁的老人十分热情,客气地把我们请进屋子,讲述他们家十几代人拥有故居的故事。讲述中他为我们一一打开那些锁着或掩着的厢房门,眼光闲散地落在精致的雕花门窗上,波澜不惊。他说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你们是第一个来这里拍照的人。

一大一小两只猫,是老年屋主的宠物。它们趴在老人身边的一张四脚矮凳子上,眼睛只留一道缝儿瞧着我们,任主人的手在它们头上和身上随意抚摸,也任我的镜头为它们与古老的建筑拍摄。它们懒得动,也懒得叫,眼睛忽睁忽闭,很有禅意,仿佛它们已经窥破这滚滚红尘。“你看你,一辈子都没照过这么多相呢。”老人家说。 也许联想到自己一生的命运,他陷入了沉思。我悄悄出来,没有去接老人的话题。

我向门口走去,绕着大院走了一圈。从一个门庭到另一个门庭,逐个观察这些日渐衰落的院子结构,然后把看到的记录在案。但见建筑群落的四周,依然散布着远古的耕地,分别种着水稻、甘蔗和柑橘。西北方向有个小水塘,东南方向有一排横向绵延的土岭,门前的一条乡间小路恰当地通往村尾。故居里,则见一间间老房子无人住用,显得破败。其中一个沿袭已久的谷仓混装着稻谷与杂物,有点儿霉味。

整个建筑与本村民房相连,南距荔浦县壮文学校一千多米。最后用镜头去捕捉故居里的鹅卵石路面,雕花门窗和古树间浓得化都化不开的绿荫之美,捕捉举人刘思齐走过的村路,住过的房间,看过的戏台,并幻想他当年常坐的那个位置,身边的夫人、丫鬟以及点心。幻想他顶着红绸迈进这梅花雕门的新娘,或许也是在这样的阳光中走来。甚至幻想举人刘思齐弯腰抱起儿孙的情景,艳阳高照。

对于一个村庄而言,一个举人是骄傲也是榜样。因此在料村,刘家至今依然享有盛名,村民以刘家古老的建筑为荣,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很久。

迷路后的收获

在那偏远的地方,为了防止迷路,我们通常会在当地临时请一个向导。有许多时候,我感念向导的真诚纯朴,向导则把我们引向我们想要抵达的地方。今天,我们在马岭镇请的这个向导姓陈,三十多岁,人瘦瘦的,很精神。当时他扛着刮子看田水回村,正准备去镇上建筑工地打工挑砖。见我们问路,就停下来很详细地告诉我们。又见我们问他愿不愿意带我们翻山越岭到大塘去,工钱五十元,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答应后立即回家换了一把镰刀,装了一可乐瓶水就走在我们前面。他习惯山路走法,在前面走得飞快,遇到荆棘或沟渠也不在乎。同事也不错,一路踩着向导的脚印跟在后面。而我小心翼翼,要在心里估计一下是否跳得过去。这是我屡屡走得艰难走得慢,一再落在他们后面的原因。当然,我爱拍照的毛病,也误事。路过一片荷塘,见荷塘的荷叶与荷花高高地高出水面迎风摇曳,我停下来拍照。路过一片水塘,见水塘的水面覆盖着一种名叫睡莲的水生植物,开着花宁静地浮在水里很美,我又停下来拍照。这样,我离他们通常会有二三十米的距离。最不妙的是,为了一棵花树的取景,我一脚踏空滑下路基,受了点轻伤。

我们找到那个标志并查看了标志四周是否有古墓,然后顺利走出迷途。

他们站在一面开花的坡前,身影小小地站在那里,回过头来等我。我跑到他们的身边停下,远处的村庄远在天边,近处的坡上花儿秩序井然,节节盛开,又香又美。红的娇红,绿的媚绿,红绿交织,迷人心意。我被这花吸引了,希望长久看到,就问花的芳名。同事说出“芝麻花”时我“呀”了一声,欢喜中竟听到了芝麻花开的噼啪声。又见蜂蝶被花的馥郁招引过来,在花盏中尽情饱吮,赶紧拍照。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这花皇宫里的嫔妃一样腮红如春,妩媚多姿。我没有说我受伤,我们还要赶路,赶大半天的路。再说伤在手臂上,不碍事。

今天翻山越岭,是要沿路寻找飞机航拍后留在地面的“黑公测XX号”标记和线路,是要察看高速公路是否从凤凰坪一带的古墓群中穿过。“黑公测”是“黑龙江省公路测绘……”的简称,航线飞过的地方,在地上五百米左右等距离留有名为“黑公测XX号”标志。标志四十厘米见方,与地面齐平。这使人常常走到它身边,还要满世界找人询问。通常,我们站在一个“黑公测XX号”的标志上,望着前面的一片丛林作路标,朝下一个“黑公测XX号”标志走去。但是,走着走着,却拐了很大一个弯,离那片丛林越来越远,离下一个“黑公测XX号”标志越来越远。

在我们县境内,高速公路的方位是从东北向西南延伸,全程四十七千米。在靠近古墓群的许多地方,要么围着围墙,要么插着荆棘。这时候,我们就需要走进用金黄的玉米装点门楣、用饱满的种子记录生活的农家里面去请求他们允许我们通过了。绕道是不可能的——如果这个园子正好在两点一线之间的位置上。

为了更快找到从这个序号到下一个序号的标志,向导常常抄近道。迷路,就是在一个标志发现后,向导与所长两个认为“从另一个方向抵达五百米外的那一个标志肯定更近”发生的。我对情况一无所知,对于抄近道不敢发言。他们两人短时间商量后,就决定抄近道了。抄近道的路从一开始就不好走,而且越来越难走。走到后来,陷入困境、迷路,仿佛深入自然迷宫,走来走去又走回走过的山坡。这是我们抄近道大约四十分钟以后的事情,高高的山上灌木茂密,我们很快就分不清南北东西。我们远离原来确认的“黑公测 XX号”目标,在丛林间穿行、打转,碰不到一个路人。我有点惊慌失措,内心充满紧张,希望突然得到神秘力量指引。同事成竹在胸,说前进与后退,都有不少路要走。后来,我们终于在没有返回原处的情况下走出荒岭,走到熟悉而又宽阔的国道拦车。

这当中,我们沿着绿色的陡坡向上或向下行走,我拄着木杖,用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然后突然发现一户山里人家,就走过去问路,休息。屋主正在翻晒谷子,麻雀来吃的时候,他就举起竹耙轰赶它们。他的身材矮小,须发皆白,一眼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样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才五十出头呢。这是一个对本地情况非常熟悉的人,他很高兴家里来了稀客,但是不善言辞。先是含蓄地表示友好,告诉我们井水可以直接饮用和厕所的位置,然后告诉我们他放牛时所见到的“黑公测XX号”水泥标志,在什么地方。他跟我们说话时望着天空,好像天空有他讲话的内容,他要盯着天空才不至于讲错。我们在他的屋檐下大口大口地喝他们家的井水时,他还非常仔细地告诉我们从哪儿穿过去。后来不放心,又叫他步履轻灵的儿子走在前头,给我们带路。这样我们才找到那个标志并查看了标志四周是否有古墓,然后顺利走出迷途。

走上国道时我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准备等候过往车辆返程。谁知屁股刚刚落地,就听所长说先吃饭再搭车走,人都快要饿死了。说话间他朝路边的一排饭店走去,我只好站起来跟着。然后,挑了家干净点的、没那么多苍蝇飞舞的餐馆坐下。很渴,茶水上来后一气喝干一杯,直喝得杯底朝天。向导有些意外,说想不到五十元的带路费外还包一餐饭吃,待遇真好。我笑了,心里说真是一个纯朴的人呢。饭后所长在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请向导在上面写了张“兹收到荔浦县第三次文物普查带路费五十元” 的条子。再次感谢向导之后,我和同事拦车,踏上归途。

寻找荔浦故城标本

为了搞清荔浦故城遗址的谜团,找到贺战武队长说的遗址标本, 我们所的人今天全去了。全所的人一起去追踪荔浦两千多年前的建城线索,去打开这面尘封已久的屏风,这对我来说是喜悦的。

前往荔浦故城遗址的路上,荔江湾的老板边走边说,故城里捡到过不少古物,有铜钱、陶片、玉珠子。这些记载我知道,我的思想早已被荔浦故城历史所包围。我没有说出来,我想看他能不能说出点新东西。远处是白马山和红马山知道吗?他立定遥指,那边山腰上分别有红岩与白岩的那两座山,就是红马山与白马山,夜静更深的时候,远在十几里之外的地方,都能听到县令当年的红马和白马从这里走过的嘚嘚马蹄声。这是民间传说,我望着头上深邃的天空说道。但也不是空穴来风,他反驳我。所以,我们今天才来采集标本,我回答他。

穿过田园,我们沿着蜿蜒向上的石径,一级一级上到杂树和荒草丛生的荔浦故城遗址。不见城郭,但见二十一世纪的阳光,高高照在稠密的杂木林上。每一棵树都不说话,我们站在那里,也没说话,甚至好长一段时间不说话。从城的这边,走到城的那边,在本该有古老建筑的地方寻找古老的建筑。但是时空阻隔,我们始终无法真正推开这扇历史之门。故城隐藏在历史的远方,卧伏成林下的泥土。只有流云不断地飘过故城遗址的上空,像一个星球摩擦着另一个星球呼啸而过,毫无间隙。这真是一座有过历史的故城遗址吗?真的是曾经人声鼎沸、军民混居、有爱情、有奇遇、有良缘的荔浦故城遗址吗?顶着头上的太阳,我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离开他们,独自来到城墙终止的地方。驻足。回首。城里的生活到此为止,城外的生活从此延伸。城里的人叫居民,城外的人称农民。如今,城里城外都很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站在一面向阳的坡上,我挑了个视野开阔的地方,饱览毫无遮蔽的山光水色与田野风光,心情愉悦。但见一箭之遥的荔江,干净得仿佛天上之水。荔江水的纯净与山脉的纵横,也许正是孕育荔浦故城的灵气所在。

打开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登记本,我低头补记。荔浦故城遗址依山傍水,风景迷人,1950年前通船,保存现状一般。所在地青山镇地处北回归线北侧,属中亚热带湿润气候区,四季分明,夏长冬短,春秋为过渡季节,有中国“马蹄之乡”美称。遗址上有两家农民建的房屋,其余全部种上了水稻和果树。2006年,荔江湾旅游公司把渡口屯开发为AAA级旅游景点,重建水月庵。一条连接着青山镇与三河乡的三级公路,从遗址南边经过。

最后一歌

经过两年多的下乡调查,我们的田野工作到今天起就算是结束了。比今年上半年开会部署的时间延长了两个月,共勘测国土面积一千七百五十八点六二平方千米,足迹踏遍荔浦境内大部分安静或不安静的田野,喧嚣或不喧嚣的集镇。个人走坏跑鞋若干双,背断背包一个。登记在册的古遗址若干,古墓葬若干,古建筑若干,石窟寺及石刻若干,近代、现代主要史迹若干,其他重要文物点若干。此刻,我愉快回忆起两年多来走过的愉快路程,所有路线都没有白走,也不乏味。

出发犹如出游一样喜悦,从一条小路横向另一条小路,从一个村庄穿向另一个村庄。于风中汲取大地精华,吐出内心污浊。如果可能,我愿意就这样每天期待着奇遇走下去,从春走到夏,从秋走到冬。我记得我们每到一地,一般都是前往原来的区、县文物保护单位复查登记,然后才踏上寻觅新文物点的发现之旅。发现清举人刘思齐故居的惊喜是难忘的,复查走过缀波亭的危险同样惊险难忘。

大地的四季异彩纷呈,菜青、豆青、禾苗青,是多么不同的青啊,桃红、枣红、玫瑰红,又是多么不同的红啊。无公害荔浦芋示范基地、马蹄示范基地、夏橙示范基地、杨梅示范基地、乌梅示范基地、草莓示范基地、西瓜示范基地、香瓜示范基地、蘑菇示范基地、桂花圃、玫瑰花圃、紫薇花圃,还有反季节蔬菜的苦瓜园、辣椒园、白菜园、茄子园,一个挨着一个,是多么令人欢喜啊。我记得它们的播种、开花、结果,它们的收获、储存,还记得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河水,山谷中如同天籁的风声,高天上迟暮彩霞的温柔。甚至记得在泉边喝水,在荫下休息,走完一天又一天,走完两年半田野调查的历程。

视线掠过四季的娇红媚绿、灿烂金黄和远处地平线,优美的风景,常常给我带来近似于幸福的憧憬。人生的幸福在哪里?就在能够陶冶人心的田野工作里。这工作于我是愉悦,是收获,是超越,是清宁。这愉悦,这收获,这超越,这清宁,是我现在和今后引以为豪、值得回忆的。是的,是骄傲和回忆。因为我幸运地参加了中国第三次文物普查,我们这条线普查中的百分之八十的路线我都走过。我兴趣盎然地从此地到彼地,穿过秦成的荔平古道到达古老土司城,了解土司情况。我习惯在古老的墙基上走来走去,期望遇到古老的知情人。我当然不时遇到对文物普查感兴趣的当地人,他们饶有风趣地跟我们高谈阔论,使我们的调查步步深入。我下乡一天别无所求,也就是平安出去,平安归来。还有就是,尽可能详细记下这里那里曾经有过的一切。从古遗址到古墓葬,从古建筑到古石刻,从近现代主要史迹到其他重要文物点,无比的自由无拘使我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我的体质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如果我对历史有猜疑,那么我就去寻找更多的历史。如果我对人物不了解,我就去寻找更多的典籍。别的技术我没有,但是顺藤摸瓜、查阅史料在我还是称职的。通常,我为一段曾经消失的历史反复论证,然后,由论证引出又一段新的历史登记在册。当然,我的记载绝对没有建立在任何想象的基础之上,我在一 一核实后既避免了记录中的用词千篇一律,又避免了矫揉造作,还在记录中提高了自己的业务水平。

现在,我像考古人一样,对山川田野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和眷恋。我常常在那些地形有别于周围地貌的地方停留,张望,徘徊,思考。我知道,当我把全国“三普”的这篇工作日记写完,我个人在“三普”中的写作计划基本完成。我已竭尽所能,在这组笔记中记录了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个真实侧影, 同时还寄托了自己对于自然有如梦想一般的乌托邦。随后,我的工作将与我的同行一样,从此进入文字整理并输入国家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数据库的全国联网阶段,等待验收。这就是我,一个二十一世纪初叶参加过中国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的女性,在田野调查路上写下的《荔浦山川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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