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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一平散文二题

2015-11-14覃一平

广西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爷爷

覃一平/著

风情故土

在太阳系地球星体亚欧板块东南隅之中国广西能找到故乡的坐标,它位于桂中,是坐落于大明山东麓的一座小圩镇,名唤万嘉,也叫万嘉圩。万嘉建圩时间不长,当在百年左右,为强人李文澜主政万嘉时所建。离万嘉不远处其实有一个旧称大山圩的老圩,多为周家人所居。据老人口上相传,当年李家人到老圩赶集时与周家人常有抵牾,前者愤而自建新圩,选了万嘉这个地点。恰逢李文澜一干势力庞大且颇为服众,故而建圩动议得以落于实处,营造出如今之万嘉圩。也有说十里八乡的乡亲因老圩地理位置欠优而公议建新圩场的。至于哪个说法属实,或者皆属实,或者皆不属实,由于所见所闻之老人已相继谢世,恐难以考证了。万嘉建圩历史不长,但却厄运连连,这倒是广为人知的。抗战期间,万嘉多次被日本飞机轰炸,炸塌炸烂房屋无数;被日本军队放火焚毁至少一次,烧得街面仅余下焦土和残垣。1949年左右万嘉再遭劫难,被人故意纵火焚烧。这些史实是千真万确的。据说后一次烧街是一些对万嘉有仇之乡民所为,抑或是乱世之游寇劫匪所为,这或许也难以取证了。万嘉之地之所以为日本人所恨,实因国土沦陷期间万嘉人顽强抗倭,奋力杀伐日军所致。在万嘉地域参与对日作战的除了部分参加昆仑关战役的军人外还有当地剽悍的百姓与民团。后两者皆为乌合之众,然打起仗来却一点都不“乌合”,其骁勇程度丝毫不输正规军。乡间武装虽然战斗力有限,难以成建制地消灭日军,但由于同仇敌忾,对敌方的消耗和阻滞不容小觑。相比起正规部队,这些乡人的武器简直是五花八门,什么业余的品种全有,奈何他们每战必是赴死的决心,以命相搏,令日军既惊又怒又无奈。李文澜麾下的民团钟爱玩伏击,神枪手匿于路边的高地上用机枪点射正在行军过隘的日兵,打了就遁往老林深山,日本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乡民则坚韧地与日军逐村抵抗,逐屋抵抗,通常是各村联防,父子上阵,使日本人四面受敌,处处受敌,每前进一步都必须以血铺路。相传李家一位老太太仅靠猎枪一支,依仗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竟独自毙敌七个。日军在万嘉一地捡走的尸首得用大车来拉,损失不菲。因此,日本兵对万嘉人恨之入骨,对之残酷报复乃必然。至今,万嘉西面小丘上还立着抗战英烈墓一座,里面埋着当年阵亡的部分军士忠骨,当地民间烈士则由自家人收尸,散埋于各家坟地。因年代久远,英烈名单或许已经难以凑齐了。小时候我们常到英烈墓边玩耍,见墓碑上一行行字密密麻麻地刻着连长、排长、士兵等众军人英名。透过碗口粗的蛇洞,我们还能窥见墓中叠放的累累白骨。

万嘉街道的结构较特殊,不是简单的“口”字形,也不是更简单的一字形,而是不够简单的“工”字形——两横加一竖。西边的一横是马路,通南去北往的车,原为交通要道,亦是昆仑关战役敌我双方军队的经由之路。两横的街面较宽,街两旁为商铺,商铺门前为相连的街亭子,形成两头相通的长廊。这些街亭子即是单层的骑楼,岭南常见的建筑风貌,其功能是为赶集者遮阳挡雨。一竖为露天街面,是集市中心,两边又各盖着一排有几十米长两间房宽的街亭子,常年经营的商贩在中心街亭中占有固定位置。万嘉三日一集。晴天,小摊主和乡下来赶集的农户将产品摆于露天街面叫卖,若碰上雨天则全数挤进街亭子或长廊里交易。中间一竖为主要贸易区,米粮、蔬菜、鱼、肉等主要日常食材皆在此处销售,而买卖不甚活跃的商品如陶器、竹器、席子、床板、柴火等则安排在两横街面进行交易。在我幼龄时期,每到赶集日,总有本地小学教师编排的壮山歌假面戏在街头上演,用来宣传当时的政策和方针。壮山歌假面戏实际上源于古老中原的傩戏,由后者置换曲式调门而成。戴上木雕的假面,各各扮演年轻女子、年轻男子、老年男女等角色,以壮山歌对唱为主,配以少量壮话对白。那些假面是我见过的最为粗制滥造的面部道具,无论男角或女角假面,个个皆雕刻得狰狞。总是高耸的颧骨,永远合不拢的嘴巴,有笑的模样,看起来却是怒笑、吓人的笑。唯在女角假面上涂抹粉红之色以示妩媚,仅这一丁点温柔而已。每有街头表演,小孩子必是最积极的观众,早早围坐于地,不管演的是什么——对于小孩而言,热闹便是观赏的最大看点。若大人们也饶有兴趣,便齐刷刷地将演者围于中央,迟到的小孩子只能蹲到地面上从大人们光着脚卷着裤腿的腿缝间观瞻精彩节目——自然,他们记住了演员的脸谱而没有记住大人们的光腿。小时候观看的这些假面戏从未见到一个真正由女子扮演的女子,凡有女角一律是男扮女装。一副妩媚的假面套在一个汉子头上就扮作年轻女子了,又假又尖的嗓音从粗放的喉管中发出,壮实的腰却要扭捏出窈窕淑女的身姿,上下颠簸的屁股加上夸张的步履,整个动作笨拙得滑稽,滑稽得引人发笑,尤其引来小孩子们前仰后合的欢笑。有的小孩子笑出了两行鼻涕;有的连尿也笑将出来了;有的笑得掉了裤子,双手赶紧抓住滑脱的裤腰,来不及重系裤子,提着裤头犹在笑。对于小孩子而言,凡是故意的动作均是好看的,哪怕演错了也是错得好看的。其实小孩子们根本就不晓得所演出的节目哪里是错哪里是对,他们从头到尾皆听不懂。小孩看戏不过是看热闹,他们唯一看懂的就是演员所演的角色到底是不是男扮女装,再就是那个捏着嗓子的古怪腔调是好笑的还是不好笑的。

万嘉南去一里地温婉地盘着一条源于大明山的小河流,叫万嘉河。河道多曲折,河面时宽时窄,自西向东逶迤而去,并入东边的大河,再汇入西江,奔向太平洋。海纳百川,太平洋浩淼的水体里铁定少不了万嘉河自开天辟地以来千千万万年的奉献。也许是多年反复涤荡冲刷的缘故,好些地段的河床拥有足够的深度,最深处可达数米,小孩子潜不到底的。

万嘉河右岸为丘陵地貌,除了贫瘠的荒地用来放养牛群外,还开垦出部分水田和部分旱地,种着各色庄稼,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当年生产队的自留地就分配在此处。生产队将社员的自留地安排于此地,乃因这个地方地势高,为全队田地中最贫瘠之处。将贫瘠之地留作自留地,就不会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嫌疑,分田的干部们满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质疑者。虽然当时在大力地提倡,但真正大公无私的年代远没有来临,社员们无一例外地将私家肥统统往自家的自留地里施放,就连队长家人也未能例外,导致每家每户的自留地发疯般的蓬勃发展,哪一块地都茂密地长着各种菜蔬和瓜果。那个年代农村的集贸市场上琳琅满目的产品皆产自这些规模有限的自留地之园——后来被称之为资本主义尾巴的东西。

河左岸的风景完全不同于右岸,清一色全是水田,无遮无拦一片平阳。这里地势低,土壤肥沃,灌溉充分,是天然的粮仓之地。春夏两季,田里灌满了水,育着青青葱葱的水稻。徜徉在翠色的世界,谁人的双眸不染绿?满目的青翠,这是足以诱惑情愫的色调啊!秋天,等田里的水排干,晚稻便陆续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风中点头摆尾,刷刷作响,平阳上弥望的是无际的金黄,像是玉帝下凡将黄金铺了一地。一个好生富贵的季节!在冬季,收割后的田和地并没有被撂荒,常被种上油菜,嫩得滴水的油菜花黄灿灿的惹人怜爱,一片嫩黄连着一片嫩黄,片片入画。每年都有来自江浙一带的养蜂人,拉着一车一车的蜜蜂到我们这里来采冬花——蜜蜂采花自古就是免费的。

东边不甚远处,平地里无端冒出一座高于一百米的孤岭,叫六寿山。它既不是喀斯特地貌的石山,也不是丘陵,更像是一座迷你版的大山,兀然如一座远古的雕像, 孤单地蹲于地平线上,永远肃穆着。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太阳就从它的头顶爬上天空。这座山又叫象山,从万嘉望去像一头大象,能看到象的鼻子和前肢,紧挨着它的两座小山丘正好是大象的两根獠牙。这座山还被称作虎山,从山的东北方向看,它像一头刚从高处扑到地面的老虎,前爪抓着地面,头部迎向邻近的一个村落。小时候我随大人回老家喝喜酒时路过此村,但见这座虎山匍匐于地,蠢蠢欲动,呈随时跃起的态势,耳根似闻到低沉的虎啸声。听闻早年此村少有生机,狗不敢吠鸡不敢打鸣,后来这只虎被仙人点中腰中穴道,才安静地趴下,不再肆虐人间,那个村落也才得以世代安宁,繁衍至今。似乎是为了恒久佐证,至今人们仍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虎的脊梁上确乎有两道深深的凹痕,而且不管是在“大跃进”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年代,这两道凹痕顽强地存在,无人去填平。无独有偶,万嘉圩至今未有猪仔行,即便在最繁荣的时候也不曾有。听说建圩初期万嘉曾开过猪仔行,后来发现凡是由此处买回的猪仔均养不活,久而久之乡邻们再不敢到这里来交易猪仔。师公的唱词里说猪仔行被虎山给克了,猪仔被老虎所吓,再养不活的。

万嘉西面十里开外矗立着一列丰硕高大的山脉,南北走向,横跨若干个县境,这就是桂中南第一高山——大明山。大明山为全国最大最高的北回归线标志园,不偏不倚,北回归线正好切过其腹。从万嘉望去,大明山似一堵高耸的幕墙,于西面自北向南延伸,隔断了西边的万般风景。太阳落山时,便可看到它将要落下的地方就是大明山的那一侧。直观上,像是太阳刚刚照完山的这一边大地,又忙着去照亮山的那一边天下,好似山那边存在着一个与我们不同步的世界,我们的夜晚刚好是那边的白日——这当然是错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带领学生从南宁到家乡的县城实习,车自南向北疾驶,车的左侧便是大明山。一路上,大明山的巍峨让年轻的大学生们惊叹连连,目不暇接。延绵上百里平均海拔达一千二百米的大明山山脉像盘古的补天之材,牢牢坐落,不可撼动丝毫,但见车在奔驰却不见山有些许移位。班长说,见了大明山,平生关于“山”的概念才算完整了。抬眼西望,大多时候能清楚地看到蓝天白云下大明山浅绿和黛绿相间的跌宕起伏的山峦。山脚连着丘陵和远近不等的村落,村与村之间隔着水田,立于高处远远地能瞥见袅袅炊烟,人静时隐隐地还听得到浓荫深处的狗吠声。冬季的大明山更给人留下至深印象。此时,由于地处亚热带,山脚虽刮着北风,温度却始终没降到冰点,因此河里沟里的水还潺潺地流淌。远处的大明山山顶却是别样风景,那里早早覆盖了白皑皑的雪,像铺上一层加厚的被褥。从大视角来看,又分明是大明山戴着一顶顶银帽子,向四周漫射着冬日的温暖。其时,半山腰凋敝的山梁上被均匀地涂抹上黄色,应是满山覆盖之枯草之主色调。山梁之间的沟沟壑壑里挤满了各类乔木,以成片的松树林、柏树林为主体,远眺呈墨绿色——在寒冷的季节里其色越发添了几分凝重。

大明山是座神山,人人敬之畏之。每到清明时分山体的颜色便逐日变浅,渐次由枯黄变成嫩绿。这个时节通常会有一股特大强风路过,携带着暴雨,间或夹着冰雹,大者如鹅蛋,砸烂瓦片没商量。奇怪的是这股强风几乎每年总在黑夜光临。风较大时屋顶上的瓦片被掀开,最夸张的是某简易房屋的屋顶被整体刮走了,摔于不远处的地表上。漆黑的夜晚刮着凄厉的风,狂风的呼啸屏蔽了世间一切声音,稍远一点的喊叫是听不到的。小时候我常被吓得用被子蒙着头,母亲则忙着用盆呀桶呀的去接住从屋顶漏下的雨。这时候母亲会告诉我,准是“断尾郎”回来扫墓了。断尾郎是一条蛇,相传一个孤老太婆把一条小蛇夹在猪草里带回家,切猪菜时不小心切断了它的尾巴。老太太心疼,从此待这条蛇如亲儿,叫它断尾郎,去哪里都带着。断尾郎长大后老太太渐渐老去,渐渐地走不动了。终于有一天老太太再没有从睡梦中醒来。断尾郎抱着老太太痛不欲生,直哭得天昏地暗,突然间平地里刮起一阵强风,吹得路人均睁不开眼。待到风止,人们才发现断尾郎和老太太的棺木皆没了踪影。有人说是断尾郎将老太太葬到大明山最高处三宝峰上了。从此每年一到清明,断尾郎都到三宝峰扫墓,而且每次回来都拽着风携着雨,悲伤地呜咽一路,泪洒一路。

故乡人以壮民为主体。旧时也有好些来自汉人地域的客商迁居于此,但繁衍几代后他们的后裔无一例外地百分之百融于当地文化,子孙中再无人能操母语。因此现时的万嘉人均称自己为壮人——视壮话为母语之人。此地是壮民聚居地和汉民聚居地的交会处,虽是人人皆操满口壮话,其实其汉化程度是极高的。比如,万嘉本地人从无人穿戴有异于汉民族服装的民族服装,他们的祖上也未有此类衣物留存,甚至也没有任何文字资料或绘图资料表明他们的先人曾经穿过不同于汉民族的服装。如果硬要找出在衣着上跟城里人的些微不同,那莫过于男子汉在炎炎夏日下赤着脚光着膀子干活的民风,这身打扮与民族服装无关。又比如,各家均有家谱,家谱上都说本家来自北方某地。更奇的是家谱上记载的族人上下几十代,每一代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个由汉文化规范的姓名,没有一个仅有名而无姓的,也没有一个仅有姓而无名的;每人都是姓在前名在后,没有一个是名在前而姓在后的;所有人取的名要不是单字名,要不是双字名,没有三字名的,更没有多字名的。又如,周围汉族地区所过的任何节日此处同样要过,而且长短一致,规模一致。最醒目的节日莫过于过中元节。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神州南北皆过这个节日,而且远比“七夕” “清明”等节日热闹,下半叶因有封建传统之嫌疑而渐被冷落。但是自我记事以来,万嘉地区和附近讲汉语的地区从来都隆重地过这个节日,即使在“文革”期间也不间断,其规模不亚于春节。在这些地区相当于一年过了两次春节,每半年热闹一回,一个喜庆于冬季,一个喜庆于夏季。而后者食物更加丰富和多彩,怪不得连“文革”也打断不了这项传统——奈何民以食为天。在这里,中元节要过上至少三日。七月十四类似于除夕,全家团聚,不同的是由于刚收割稻子,吃的是新米,又由于鸭子刚好养大了,每家每户必杀鸭祭祖。七月十五和十六开始走亲戚,小孩子穿上新衣裳,跟妈妈到姥姥家吃鸭腿去。鸭子、鲜肉、粽子是走亲戚时常带的和互赠的食品。与春节最大的不同是,大人不给小孩子压岁钱,因为简直用不着“压岁”,此时为旧历七月份。万嘉地区的年俗其实也是一个汉化程度极深的文化现象。历朝历代,这里过的年就只有春节,没有额外的年节。在过年的时间、形式和内容上与附近的汉民族并无二致,差别少得可以忽略,比如这个地方的粽子做得比那个地方大一些,这个地方的沙糕仅有一层那个地方的沙糕却有两层等差异。就连过年所讲的吉利话也是相同的,如“恭喜”“恭喜发财”等。即使是平日里讲的吉利话也都是高度汉化的。还记得我住在奶奶家时,每一次奶奶赶集拿东西去卖,她出门时我都要对着她喊“奶奶发财”。故乡的汉化程度之深让我不得不心生疑窦,这里出现的怪象种种或许根本不能解释成是当地人的汉化现象,或许该解释成是汉民族的本地化现象。孰是孰非?孰实孰虚?——问语言学家吧。

当地人在他们的历史长河中曾自创文字,称之为“土俗字”,由汉字改头换面而成,其形似汉字却非汉字,外人瞅之,看似懂了实则非懂。这些文字按汉字偏旁部首来发音,却按与该音接近的壮语来理解。用这种文字可以方便并且完整地记录下壮山歌的歌词,壮话剧本里有一些绝妙的台词也用这种文字来记。如今,万嘉地区考上并到外面去读大学的学子越发多了,北京、上海、广州皆有。算起来,作为文化之人,这些人的文化程度与社会地位理应不亚于当年的秀才甚至进士的。他们中许多人能够读懂多国语言,但却鲜有懂得土俗字者。对于寻常文化人而言,土俗字无异于天外来书。土俗字文化的个中奥秘,只有浸淫到与之密不可分的壮文化的海洋中方可参透。确切地说,只有乡间土秀才才是土俗字文化真正的驾驭者。在这些文字面前,他人皆是文盲。

故乡人的另一奇葩创造是发明了用当地的壮话口音来读汉字的方法。使用这个方法读出的汉字外地人几乎都能听得懂,发音有点像邻县的汉语方言。与普通话相比,利用这种“壮读法”教汉语时当地人学起来要容易得多。当地的会议,不管是小组会议甚或是群众大会,大家都用这种读法来读文件或念有关决议,甚至在会议开始前的点名环节也采用这种读法念出名单上每一个人的姓名。家长们对于自家小孩的文化教育全都采用壮读——或多或少的,这与大家跟标准普通话互不相熟有关。小时候父亲总是让我用这种读法给他读我新完成的作文,他本人也使用这种读法给我朗读别人的范文。记得20世纪80年代曾经有一个日本语言学家找到我当时工作的单位,让我和另外一位老师用这种壮读法去读整本汉语词典。他将我们读的字从头至尾录下音来,说是在语言学的研究中用得上。据这个日本专家说,我们地区发明的壮读法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极具研究价值。

故乡一带自古就是尚文之地。尊重文人,崇尚文化为当地的一项美丽传统。对对联或写春联是乡风民俗中最为喜闻乐见的文化活动。每到春节,不管识字与否,各家各户均买回春联,贴于正厅和大门两侧,既图个喜庆也趁机沾上些许书卷气。古人张鹏展出生的村庄就位于万嘉、巷贤一带。张氏一家史上出了文人若干,为真正的书香门第。据说张鹏展到山东赴任主考官时,未及入住即接到上联一句,曰“小雀单飞遍地凤凰怎落足”,张即刻对上“大鹏展翅何处禽鸟不俯首”。旋即大大方方地入住、上任,当地人不再为难。传说张有一刘姓好友对对子好生了得。有一次张和刘到郊外游玩,老远望见有一群小孩在用长竿子打下桐树果实,二人便趋前观瞻。刘偶得上联,不无得意地吟道:“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吟毕即命张对出下联。张羡慕之极,却毫无良对对之。他抓耳挠腮,时而仰天叹气,时而踱步沉思,一个时辰过去了仍不得要领。只见张脱去官靴,平躺于地,苦思冥想。一个淘气的小孩竟走过来拾起张的官靴穿上。无奈靴大脚小,小孩没跑几步就摔倒了。刘的脑子突然来电,猛然将张从地上拽起,嚷道:“伙计,我找到下联了。”“哦,真的?”“下联是:孩子穿鞋子,鞋子稍宽孩子笑欢。”(“鞋”与“孩”在桂柳话中同音,用“壮读法”读也同音。)还有一个奇特的对联故事。说的也是两朋友,那天晚上一起喝酒解闷。酒喝到一半,其中一个朋友要上茅房。他家的茅厕搭在水塘上。那天晚上刚好月光朗朗,满天的星辰全都清晰地倒映在水塘里。待出恭完毕,这个朋友兴高采烈地返回酒桌,笑嘻嘻地说道:“伙计,我出恭得一上联,请你对出下联。”“上联是?”“粪落池中,震动满天星斗。”这么巧的上联如何对得下联?其友苦思不得良策,直憋得尿急。等到再也憋不住了,便怏怏然起身去解手。待小解归来,但见他满面堆着笑,说道:“我拉尿得了下联。”“下联是?”“尿撒墙上,绘出四海江山。”

爷爷与酒瓶盖子

时间最为无情物,悠悠绵绵地它自顾流逝,从不肯回眸须臾或驻足片刻。一秒复一秒,时钟同步缩短了各色生命,毫不痛惜;一日复一日,静静地,时光抹去了无数匆匆过客留下的曾经那样不可泯灭的印象——美好的和欠美好的,愉悦的和欠愉悦的。好在人属于情感生物,我就老是忘却不了爷爷——所谓岁月无情人有情。爷爷已作古经年,可他的音容笑貌并未被滚滚尘世掩埋,他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常常浮游在我的记忆海上,鲜活如初,一生一世从不模糊。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爷爷孤独地迈上了生命的最后一程苦旅。我亲睹了爷爷在抵达生命终点前的挣扎与抗争,斯情斯景,让人不堪回溯。每当思及爷爷,我便不由忆及那个似有灵性的酒瓶盖子,一幕幕陈年往事及一页页酸楚的泛黄画面便又在我的眼前依次回放。

爷爷原是苦藤丑蔓上长的瓜——天生一个苦命人,但他更是一个倔强到底的人,教人无法揩拭掉他留下的印记。由先祖那里爷爷继承了要强的基因,因此他的人生周期表里既含有苦涩、无奈、悲摧这些让人嘘唏的轻元素,也包括奋斗、出格、傲人这些令人赞叹的重元素。在他的履历簿中,人们轻易就能浏览到写满悲剧的章节段落,亦不难在寻常页面的字里行间拾掇到充满喜剧成分的素材。

爷爷兄弟三人,在家族里分别排行老二、老四、老七。爷爷为长兄,名唤覃守业,族中人唤他二哥、二伯、二爷不等。在爷爷成年之前,曾祖父丧失持家能力,曾祖母早逝,家里的事务便交由孩子们自行打理。因娘家无人带小,我的一位姑婆成婚时是背着幼弟出阁的,一路哭到夫家,这在我们老家一直被传诵。论起来,先辈们的精神文明教化似乎更胜了一筹,像姑婆那样的贞女现如今已难得一见了。姑婆们都出嫁后,爷爷以十四岁少龄肩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负。同龄的孩子或在求学,或在赋闲,或因体内荷尔蒙暴发而四处寻衅滋事,可爷爷已然成为一个懂得并自觉自愿起早贪黑的小大人,每日谋着生计,为几口之家的三餐奔波操劳。正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命中注定的。

及爷爷成年,家道渐次由阴转晴,但没能跃进发达,贫帽子仍未能摘掉。令人错愕的是,爷爷竟明媒正娶了一个地主家的女儿做妻。毫无疑问,是攀上富二代了——但攀也是白攀!或许太过叛逆,据说我祖母并不被自己的父母所疼,被蓄意许配给穷汉,爷爷是中签的那个。不想也知,婚后的祖母指望不上娘家,一切的一切得依靠自己的双手。祖母的功劳是给覃氏家族添了两个男丁,一个哥哥一个弟弟——我的父亲和二叔。父亲和二叔还很幼小时他们的生身母亲就不幸病故了。后来爷爷续了弦,续弦后的奶奶生育了三男三女。彼时,爷爷奶奶膝下共八个子女,不经意间成就了一个规模之家。爷爷那个年代并未计划生育,也无避孕打胎之说,怀上就生,多多益善。男孩子生得越多越是叫人眼红,意味着家族人丁兴旺、香火永续。然而,由于无指标限制,女孩子也生了好多,因此男多女也多。目不识丁的爷爷,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显然吃过被人欺瞒的亏,恼恨了一生。成家立业后爷爷便立誓,不管家里如何一贫如洗,哪怕是砸了锅卖铁,也要供一个孩子去念书,家里再不能无人识文断字了,不能一家老小同当睁眼瞎。最终,一家人省吃俭用供我的父亲读书读到初中毕业。初中毕业之人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乡下已拥有相当的社会地位,俨然一个老少皆敬的身份。

续弦后没几年,爷爷便从昃岭村老家携儿带女地迁徙到万嘉圩落户,谋划经商,好让一家子由此告别阴晴不定的乡下生活。爷爷奶奶他们并非单纯地进城务工,而是举家进城定居,所幸当时无任何户籍限制,来也自由去也自由。子孙们不得不诚服爷爷的眼光和胆略,是他为我们这一支族人开创了有别于老家的异样的生活条件。在一个新地方创立一个新门面,绝不是开开户盗盗版就能够做成的,需要白银真金的投入,少了还不行。为了筹钱做生意,爷爷典当了自己的命途——他用自己的自由交换来投资的本钱。在爷爷那个年代,当壮丁意味着参与死亡游戏,说不定一去无返,客死他乡。亡也就罢了,倘若亡故了还无人认领,就只能变成路边的野鬼孤魂,不会被后人祭祀缅怀。那一年凑巧,有个富家子弟抽签抽到了壮丁,当场泪奔。后来富家人传出话来,有愿替身行伍者,赏钱一笔。尚属热血一族的爷爷心一横,毅然替换那个富家子入伍,换得这笔钱款交给奶奶经营豆腐生意。爷爷这种为一家舍一我的壮举令人万分震惊,芸芸众生谁敢比肩?恐怕众多今人在心里头对着我爷爷也只能默默地匍匐崇拜。倘若活在当下,爷爷定有粉丝无数,我算之一。

几年后,在队伍上默默等待的爷爷终于邂逅了返乡的机会,只是已获得自由之身的他此时此刻却遥远于异乡。山高路长,身上少有盘缠,爷爷难以借车借马代步,回乡的漫漫征途便只能依仗他的两条细腿一小步一小步地来完成。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一个文盲的汉子如何觅得归家的路,这其中的苦涩艰辛恐非我辈能够想象得到。爷爷心中满满地装着小家,虽历经万千劫难,终是无怨无悔,每天行步不辍。终于有那么一日,爷爷突然现形于自家庐舍门前,惊奇了门内的一家大小。爷爷九死一生中捡回一条命的同时也带回了颇多外部的旧闻。据爷爷说,当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当官的为了缩短士兵的吃饭时间,做饭时竟然故意往米饭里掺沙子,这样士兵吃饭时就只能吞咽而不能咀嚼。这样的日子爷爷都熬过来了,足见他的韧性与神勇。别看我当时年岁尚小,爷爷当过兵这一点我却是可以拍小胸脯作证的。我亲眼见过爷爷的绑带,草绿色,很长很长,家里人常把它当绳子使用,拿来捆绑行李或晾晒衣物。

奶奶给爷爷起了一个绰号叫“吝啬佬”——不妨猜想爷爷从未给奶奶送过什么定情物抑或买过什么浪漫饰品,更遑论是否还送过香水之类的东西。也对,那个年代只顾得温饱了,哪里还顾得上浪漫?但是总该常常想起对方才对呀,否则难免落下幽怨。送给爷爷这顶帽子其实也不为过,不用别人强加,没准他自己也乐意戴上,不然他为什么不反对呢?或许正是因为拥有吝啬的美德,少年的爷爷才能够以他那稚嫩的肩膀撑起偌大的一个家。可以想象,压驼了背的家庭重负,锱铢必较的生活开销,在这样的贫境中,有几个汉子可以豪气地挥霍大方?爷爷自小持家,下有幼弟上有老父,他做到了:赡养父亲;将两个小弟带大成人;让弟弟们都娶上媳妇;从乡下迁到圩镇,易农为商;生育五个儿子——生育女儿在当时的封建乡下算不上成就;送孩子读书有成。在爷爷看来这些都是他人生的皇皇亮点,是可以对外炫耀的资本。确实,依当时的价值观来看,爷爷已经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子孙了。爷爷的处境要是搁在别人身上,也许早就甩手离家或者引领小弟弟们挨家挨户乞食去了。

爷爷是个典型的“客佬”:矮而瘦,眼窝深度凹陷,颧骨眉骨皆突出,谢顶,腰背略驼,且满口“客话”——客话是老家昃岭村使用的方言。万嘉是个移民圩镇,有很多户像我们家一样本来就是从讲客话的地方迁徙过来的,又由于地处交通要道,来往的生意人多且杂,因此万嘉圩上会讲客话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万嘉话与客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语言体系,本质上互不相通。万嘉人学客话容易,说客话的人要学会万嘉话难于上青天,有的人情愿登九层天也不情愿学说万嘉话——爷爷便是一个。

不管跟谁交流,牛脾性的爷爷都只用他的客家话搭腔,也不理会对方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爷爷多半认为他讲的客家话是好懂得不得了的——他已经非常尽力地表达了。他很难想象别人怎么会听不懂。爷爷固执地认为,他的话别的人只要用心去听就一定能听得懂的。倘有谁或摇头或说听不懂,他打心底里觉得那厮可恶,必是装的。尽管在万嘉生活了好多年,没有人听到爷爷说过一句当地话,极有可能他一句都不曾学会。但是你可别拿当地话骂他,他不仅听得懂而且会把你恨得咬牙切齿。他觉得用当地话骂他太脏太恶毒了,还不如用最难听的客家话骂他,这样既磊落光明听起来也更舒心一些。在家庭生活中,爷爷极度霸道,他让所有人服从迁就于他,规定家里全体成员包括我的姑姑们跟他说话时必须用客家话。小姑姑们客话说得别扭,羞于开口,因此对爷爷一直反感,但又极为无奈。彼时我不过也就刚学会说话的年龄,亦不能幸免,是孙辈中唯一跟爷爷对过话的,打小就被爷爷逼着跟他讲客家家话——我从不觉得爷爷讲的客家话是好懂得不得了的。

爷爷独自睡在矮楼上,一张活动的木梯子联系上下。所谓的矮楼其实就是在土房两边山墙的半截之处架了三五根横条,横条之上平铺了几块宽木板而已——木板还是活动的,踩了一边另一边会轻微跷起,咯咯作响。楼上不架设围栏,连做个样子的绳子围栏也懒得设置。客人是断不敢安排在上面睡觉的,因为客人对楼的结构和方位不熟悉,晚上容易踏空。在楼下可以瞅得见爷爷床上黑不溜秋的蚊帐,准是被他的旱烟给熏的,但任我怎么踮起脚尖也看不到爷爷床上的席子。梯子的阶梯间隔太大,我勉勉强强只能爬上第一级,爬第二级再如何努力也枉然,使出了吃奶的劲也不济——够得着但上不去。想必是秉承了爷爷的倔劲,我总是不服,几乎每天都奋力去爬那个梯子,总想一窥楼上全貌。越是爬不上去就越是觉得楼上藏匿着什么重大宝藏,就更是想上去看个究竟。

这个神秘的矮楼是爷爷的特区。爷爷整天窝在上头,极少涉足楼下,除非要上茅舍。除却我这个上不去的小不点极端乐意上去之外,所有人皆不乐意上楼。每当奶奶让姑姑们换洗爷爷的床上用品,她们毫无例外总是表现出极不情愿的样子来,一边收拾一边嘟嘟囔囔地发表各种不满言论,说什么总是轮到她们,谁谁谁还没轮到呢等等。爷爷过往的辉煌已了无踪迹,昔日的满面春风早已化作毫无血色的一脸皱褶,曾经的一介热血壮丁挺直的腰板如今弯曲成了一个驼背老者,目下已是风烛残年,老弱体衰,生命的烛光正在晚风中摇摇曳曳。夜间的咳嗽成了爷爷的保留节目,就连咳嗽的大小、长短每晚都差不多。天一黑,我总能准时听到楼上传来的咳嗽声,往往欲歇还咳,欲咳又歇。咳嗽的成果通常是一口浓痰。楼上人爽快吐出了喉管里的物件,楼下人便松了一口气。

爷爷有一块巴掌大的自留地,种着旱烟。我知道那块地,其实是开荒地,是自个儿在一道荒芜的垄上拓荒拓出来的旱地。弯弯曲曲的,面积极小,总共不到一分地。

每年收了烟叶后,爷爷便将它们逐页铺在一个竹器上,然后置于室外,让头顶上高悬的太阳曝晒之。烟茎晒干了当柴火烧,烟叶晒干了就一张贴一张地摊平,捆扎好存放起来,抽的时候将叶柄拿掉,扔了当垃圾。那一年大概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种自留地和开荒地了。爷爷没有了烟叶,就四处翻垃圾找出烟叶柄,将这些叶柄切碎了抽。待到烟叶柄抽完了,就抽还来不及当柴烧掉的烟茎。到后来连烟茎也没有了,烟瘾上来时就用鼻子去嗅烧火棍上冒的烟,一嗅就被呛着,一被呛着烟瘾就被驱跑了。

爷爷拥有好几门手艺,做豆腐是里手行家,熬酒(制酒)是他的另一特色看家本领。公社化那年,爷爷被安排去熬酒。那个年代谁要想每日喝上酒不是那么容易办得到的,但爷爷例外。他是做酒的,自然没有断酒——制作过程中尝一口两口是必需的,没人去大惊小怪。未承想老来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情砸至头上,爷爷自然乐不可支,整日里脸红扑扑的——非常可能是喝酒喝红的,也可能是整日高兴弄红的。可是美事不长久,没过多时公家粮仓就频频告罄,粮食供应日渐稀少,这时候只能用木薯来代替大米熬酒。再到后来连杂粮也不够吃了,也就没有食材拿来熬酒了。在粮食已极度稀缺的时节酒必然地成为十分高昂的奢侈品,或需求锐减或完全断供,制酒变成了十足的非分之想。再说,肚子填不饱的人谁去稀罕酒呢?

由于吃不上粮,营养严重缺乏,浮肿病蔓延,到处有人得了这种病,爷爷不幸成为其中之一。浮肿病人被集中安置在一个叫金矿水库的边上养着。我知道金矿水库的方向,曾有大人给我指过线路。

那一天我竟独自依着大人指的方向去寻爷爷。出了万嘉圩,沿着马路向西行一里多路,到一个叫“白塘”的牧场地,然后翻过一座小丘,再走过好几块旱地,才来到金矿水库。一路上我回答了好几个大人提的问题,翻来覆去我只会答曰“我去金矿水库”和“爷爷在金矿水库”。我竟这样一路寻到目的地,几乎连半步错路都没走。到那里后看到一个像大大的镜子一般的水面,近处幽幽的水深不见底,阴森森的一股冷气逼来,让人不由得透心一凉。那是多少年前某金矿公司挖金留下的深坑,据说深达好几层楼。水库边黑压压地排着好多大帐篷,一个连一个。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找到爷爷的。我甚至不知道爷爷叫什么名字,别人问起要找谁,我只会回答说“我找我爷爷”。别人要是问从哪里来的,我只会手指来路的方向,也不知道我们生活的街道叫什么。多半是哪位邻居认出了我,把我领进一个大帐篷。帐篷里有好几张床,一张紧挨一张。这些床全都是用粗木棍临时搭建而成,木棍上排着竹竿,竹竿上铺着干草,干草上再盖着草席。我被领到门右侧的一张床边,看到一张长得像桌子一样的东西简简单单地立于床头,桌面上一穷二白。床上一张旧席子盖在干草上方,没有完全盖住,不听话的干草凌乱地从席子下方探出头来,有若干根掉在地上,有好几根已经垂下半截。破旧的被子和床单被胡乱堆放在席子的一角,床单已多处穿孔,有拳头大小的洞,不像是被虫咬破的,更像是晚上被不老实的双脚反复洞穿的。只见一个人斜倚在床面上,一双古旧的脚丫子慵懒地伸出床沿,浅浅交叉着。我认不得脚,但认得脸,那是爷爷无疑。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心头一阵抽搐般的狂喜,便大着嗓子喊起来:“爷爷。”

“咦?”见到我后爷爷吃惊不小,坐将起来,问道,“平儿,来这里做什么?是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

“你识得路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爷爷重复了刚才的问话。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为何要来找爷爷,只觉得好久见不到,好想念他,同时心里边多少也期许着爷爷这里备有好吃的东西哄我。或许因为我还年幼的原因,暴脾气的爷爷对我一贯特别友善。常见他呵斥叔叔和姑姑们,也常见他对奶奶不用善语,但对我说话爷爷从来都没大过声。

爷爷从床上起身,趿着半烂的木屐,坐到桌子跟前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黑糊糊的像面团一样软的东西,掰一半给我。这个黑面团有甜味,好吃。这显然是专门分发给浮肿病人吃的,是粮也是药。

后来爷爷病情加重,公家不再收留他了,被接回来。起初还将爷爷安置在矮楼上,我看见姑姑们每天端着碗上楼,碗里有时候盛的是稀饭,有时候是汤药。那个稀饭实际上是米汤,碗里面也就一小撮米粒,不足以粘牙,喝的时候仅需吞咽,咀嚼是多余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可以成功地爬上楼了,看到爷爷已经变得奇瘦无比。

没多久,家人便将爷爷挪至厅堂里睡。大人们私下里开始议论爷爷的死亡,我越发心慌意乱,忐忑起来。我不完全理解何为死亡,但已懂得它意味着隔绝永世,再也不相见了,就每天去探爷爷,生怕哪一天就真的见不着他了。有一回我凑至爷爷床前,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双眸深陷于头骨中,完全失却了先前的奕奕光华。但见他半开双唇,呼出郁气。我心头发紧,问道:“爷爷,你做什么?”“嗨……平儿……嗨……爷爷气闷……嗨……别担心……”爷爷一边叹气一边努力安抚我的紧张,声声无力,微弱到让人刚刚能听得清。想起爷爷往日的尊荣,再目睹他时下的不幸与无助,我忽然悲打心上来,感到无比的凄凉与哀伤。爷爷话毕,沉沉叹了一叹,两颗硕大的泪珠涌出眼眶,滚落到席子上。我的鼻子忽然发酸,不及话语泪水已潸然而下。我断断续续地说道:“爷爷……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没有爷爷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明白当时全家缘何仅有爷爷一人得了那么严重的浮肿病。是抵抗力差的原因吗?可是,得了浮肿病不一定就治不好呀。关键是营养跟不上,使得病情非但没有缓解还要不断恶化下去。当时家中所剩的米已经极少了,大家每日吃的净是些芋头、红薯、木薯等杂粮。爷爷病重,吃不了这些杂粮,他的胃只能消化米粥。家里只能动用余下的那一点点米给他熬粥吃。一日三餐,每餐给爷爷提供米汤。这些米汤里面几乎看不见米粒,稀得不能再稀了。没有油,没有蛋,没有肉类食品,光从米汤里面爷爷得不到身体康复所需要的营养。他本来就消瘦的外形显得愈加消瘦了,本来就凹陷的眼眶显得愈加凹陷了。

爷爷一生与酒为伴,闻不到酒味难以入眠。可那时候粮食已变成稀缺物,哪来的酒?不知是谁想出一个主意,找出爷爷素日使用的酒瓶,将瓶盖子拔出来置于他的鼻孔下方。酒瓶盖子挥发出来的酒分子缓缓飘入鼻孔内,爷爷嗅到了酒精味,心中的酒瘾得到安慰,这才慢慢地睡着了。后来家里多出一项家务活,就是每日安排一个人让爷爷闻酒瓶盖子,小姑姑小叔叔们轮流坐于爷爷床边的矮凳子上,手中捏着酒瓶盖子伸至爷爷的鼻子下方哄他睡眠。

空腹与死神搏斗,爷爷是没有胜算的。但是,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却因为酒瓶盖子的加入而意外地演变成持久战。酒瓶盖子给爷爷带来的是暗示和鼓励,力量和斗志。其潜台词是:坚持就有希望,熬得过今夜就有明日的生命;只要坚守得足够长久,就能等到有饭吃有酒喝的那一天。就这样,酒瓶盖子释放出的酒魂陪伴爷爷熬过了那些悲哀的日日和夜夜。探望爷爷的人几乎个个都摇着头说爷爷病得太重了,好多人甚至断言爷爷熬不过当晚了。次日,当人们再次来到爷爷的床边探视他时,首先撞入眼帘的往往是他那双转动自如的眼珠子——爷爷还活着!是酒的魅力让爷爷不舍,是酒的魂魄让爷爷坚守,是酒的精神赋予爷爷力量。日复一日,这样的神奇在不断复制,爷爷的生命顽强地一再延续。奇迹能够反复重现皆因爷爷做到夜夜入眠,而夜夜入眠的最大功劳便是那个富有人情味的酒瓶盖子。

酒瓶盖子至少让爷爷多活了几个月。那个盖子每日亲密、忠诚地陪伴着爷爷,直到老人家再也醒不过来的那一日。辞世时爷爷的肚子肯定非常饥饿,饿到再也感觉不到饿了。幸运的是,爷爷是带着酒的记忆走的,他飘逸的魂魄里定然带着几分高贵的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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