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2015-10-22冯积岐
冯积岐/著
在山里
我们的村子紧紧地依偎着一脉从西向东绵延而去的大山,和南边的秦岭相比,这山算得上土山。一开春,枯萎的山就清新了,毛茸茸的,开始生长;到了夏秋两季,山自然秀丽了,丰腴了,站在村口,注视着轮廓分明的山头,怀里仿佛抱了一只肥壮的猫儿。
我们生产队在距离村庄二十多里地的地方有一山庄,山庄有一个灿烂的名字,叫桃花山。桃花盛开的时节,崖顶上,院畔下,被烟雾一般的笑眯眯的桃花染得粉红,香喷喷的鲜味儿情人一般把山庄紧紧地搂抱着。
山庄里,有二百亩土地,这片土地上长小麦,长玉米,长大豆,也长荞麦和洋芋。我从十六七岁起,就把青春的一半时光遗落在桃花山里了,可以说,山里的每一条沟、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路、每一个土塄、每一块山地都留着我的脚印,都滴落着我的汗水,我的镰刀所过之处,我的犁铧所到之地,都沾着我的劳动、饥饿、艰辛、向往和企盼,连路边的小石头上也挂着我的一声叹息。
平日,山庄里只有两三个人犁地、播种或守着山庄,到了收获时节,生产队里的二三十个男男女女都上了山,挤进了一孔窑洞中。晚上,一张三四尺宽的土炕上挤着八九个人,而土炕旁边的脚地,二十多个男人和女人便一个挨一个紧紧地挤在那里,如沉静的粮食口袋一样。疲惫不堪的农民们用放屁、打呼噜和说胡话来解除一天的劳累。即使身旁睡着一个或丰满或玲珑、尚还年轻的女人,也没有情绪在她肥壮的尻蛋子上捏一把。虽然,别人的女人令他们心动,可是,他们要把精力、体力付诸给天亮后紧握在手中的镰把或锄把上,付诸给养育他们的土地。他们一生和土地较量,而最终被土地打败埋在土地中。并非土地束缚了他们的手脚,使他们失去了在女人肚皮上撒欢的机会,而是责任——拼命劳作、养儿育女的责任迫使他们看守着自己——这就是庄稼人的活着,无论在平原,还是在山里,都一样。
女 人
和我一同进山犁地的是被我们称作“粮子”的一个老汉。老汉不是太老,六十岁上下。他年轻时候在新疆陶峙岳的部队当兵,十几年后回到了故乡,新疆的水土改变了他的面貌,落下了浓密的络腮胡子,也改变了他的脾气,倔倔的,话一出口,如木椽戳来。下雨天,粮子老汉就蹲在炕边,吃着旱烟,目光直直地看着窑门外。远处的山头,雨雾朦胧,影影绰绰,神秘、沉静,云朵从山沟里浮上来,从院畔匆匆而过。稀疏的雨点如同麻雀啄食一样,勤快,但不猛烈。这时候,女人来了,她头上撑着一方围腰,双臂张开,仿佛吊起来的木偶。进了窑门,女人把围腰提在了手里。女人是山里人家的女主人,她是我们唯一的邻居。我记忆中的女人有四十五六岁,干瘦干瘦的,三角脸,唯独那双圆圆的眼睛很亮很亮,一开口,双眼先笑了——带着一点粗俗,带着一点淫意。对于十六七岁的我来说,还读不出女人目光中勾人的内容。后来回忆起来,方才觉得,她的目光是柔和的、乖觉的,虽然不轻佻、不放肆,但确实给蠢蠢欲动的男人留下了完成欲望的间隙。女人靠住门而立,粮子不让坐,女人也不坐。粮子板着脸把嘴从大胡子里掏出来,说:“下雨哩,不坐在炕上,痒得睡不着吗?”
女人一笑:“他叔,看你说的,老了,还痒个啥?”
“老徐呢?”
老徐是这家的男人。
“下山了。”
“怪道哩,那野骡子在家,你还能安然?”
女人又一笑。这一次,她咧开嘴笑了,笑中的味儿极其繁复,酸味儿是明朗的。女人先由老徐说起,重复着她说过了好多遍的人生史——年轻时,她怎么被人贩子从河南卖到了陕西。花园口决堤时,她怎么逃出了一条命。把她过手了的几个男人是怎么睡她的——女人说起床上之事,口粗得像打麦场上的碌碡一样。一直没有开口的粮子插了一句:“你年轻时没少享福。”
女人又一笑:“看你!小伙子在你身旁坐着,那话也能说出口?”女人扫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了。
我在山里待久了,对邻居一家的境况知道了一些。女人的丈夫去世十多年了,留下了二儿一女。老徐是湖北人,和女人在一起两年了。他上了女人的炕,就是女人的男人,出了窑门,就只是老徐了。邻居家只有一眼陈旧的窑洞,进了窑,右边是一张土炕,左边是锅灶,灶膛后边两步开外支了一张案板,案板下支一根棍子,几只鸡,晚上就卧在木棍上拉屎、啼叫,紧挨着案板是一堵土墙,土墙后面是猪圈。四口人、几只鸡、一头猪混居一室。一进窑门,鸡屎、猪尿和人的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真难以捉摸,四口人,在巴掌大的土炕上一个晚上怎么睡觉。
有一天,午饭前,粮子叫我去邻居家借一把镢头来。因为没有院墙,又是近邻,我三四步就进了窑门,一脚刚踏进去,赶紧向我们的窑洞跑。站在窑门口的粮子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问我咋了,我说:“他两个……”我真说不出口。粮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地上吐了一口,骂道:“猪,两个连猪都不如。”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白腿举起来,半边尻蛋子戳入了我的眼帘,老徐的裤子褪在了脚踝,把女人压倒在案板前逼仄的地方……窑门敞开。
我第二次走进窑门时,女人在和面,老徐在烧锅。老徐也是四十五六岁,精瘦,脸色红润,欲望满足后的松弛写在面部。两个人淡然得好像刚才都喝了一口凉水。也许,女人的每一个日子都是这样淡然,无所谓苦,无所谓累;日子只是天明了、天黑了的翻版,至于说,山外面发生了什么,于他们毫无关系。在这个小院子里,没有紧绷的阶级斗争这根弦,更谈不上谁是阶级敌人了。山庄里的我们和邻居一家和睦相处,院子里的气氛像清澈的流水一样。每当女邻居走进我们这个窑里的时候,她给我们带来的只是女性的一个符号,这符号平和、安稳,没有味儿,没有激情,但使我觉得快乐——跟上她的人生史的脚步,能使我回到三四十年代,对往昔和未来都充满遐想。
第二年,老徐走了。来了一个姓鲁的,五十岁上下,大身坯,高个子,头发稀而乱。他的双目中充盈着过多的饥饿——好像八辈子没品尝过女人。老鲁和老徐一样,每天去生产队劳动,回来就挑水,就割柴火。姓徐的换成了姓鲁的,女邻居照旧下雨天到我们窑洞里来说话,照旧站在院畔朝山下不时地张望,也许,照旧要和老鲁在炕上折腾——那逼仄的灶膛前,实在不适合老鲁这大骨架大身坯的人。
再过两年,老鲁又换成了老全。老全只有三十六七岁,青春已从脸上死去,仅剩下的那点欲望也是挣挣扎扎的,和黄脸皮配合得很默契。他的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一个地道的山里人。据粮子说,这个老全还没结过婚,是个光棍。粮子一看见女邻居和老全在一起就翻白眼:“老卖×的,老少都行,造孽哩。”清早起来,老全从窑洞里走出来时,蔫得跟霜打的庄稼一样。
我知道,粮子是在骂女邻居。我就想,人家怎么活着,关咱们啥事?女人和老全在一起并不影响咱们的收成,也不妨碍咱们的吃饭睡觉。可是,老粮子却容不下女人的作为。
当有一天,女人不知为何坐在院畔号啕大哭的时候,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女人自个儿哭了一会儿,又自个儿止住了哭,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们看到的只是女人支付出去的身体和劳动,对于生活,她也支付着眼泪,支付着自尊,支付着无奈:惨淡经营。我觉得,她的内心生活并不是像清水一样,我们目击到的只是单纯,她的内心肯定也是丰饶的,酸辣苦甜咸,五味俱有。
女 儿
2001年,我在《鸭绿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叫作《黄芩》的短篇小说。小说叙述主人公“我”和一个叫作黄芩的山里女孩儿的美丽、伤感的爱情故事,叙述黄芩苍凉的悲剧人生。小说发表后,引起了一点反响。有一天,我和陈忠实老师共同走进省作协大楼,上楼梯时,陈老师一笑:“你的《黄芩》我读过了,很不错。”我说:“写得多了,没感觉了。”陈老师又一笑:“没想到,你年轻时,还那么浪漫?”我赶紧辩解:“我当时是狗崽子,夹着尾巴做人,还敢浪漫?小说是虚构的。”当然,陈老师知道我是虚构的,他不过是在揶揄,从侧面夸奖,我把假的写得跟真的一样。
小说中的黄芩就是以我在桃花山的女邻居的女儿小燕为原型的。
在我的记忆里,小燕十三四岁。我放牛的时候,她就跟着我,在坡地里挖黄芩。黄芩是野生的中药材。草坡上六头牛摇着尾巴专心致志地啃着青草,头顶的天蓝蓝的,几朵静止不动的云雪白而柔软,虫子的叫声火一般燃烧。我坐在草坡上,远望着山下边。小燕放下镢头,蹲在我的跟前,抹下裤子,撒尿,她那小小的白皙的屁股十分亮眼——这就是山里女孩儿的做派。
我去山头后的水泉中挑水,她也跟着我。我看着她那蓬乱的头发和不太干净的脸,对她说:“我给你打一桶水,洗一洗你的头发和脸。”她说:“又不下山,不洗。”
有一天,我吆着牛出了坡。几头犍(公)牛追着一头乳(母)牛在坡地里跑。六头牛都不能安生吃草了。我十分气愤,便追上犍牛用鞭子打,鞭杆都打断了,也打不跑犍牛。挖药材的燕子放下镢头,看着我哈哈大笑。我说:“把我还没累死,你还笑?”燕子说:“你真笨,乳牛寻犊(发情)哩,你打犍牛顶啥用?”我说:“你咋知道是牛寻犊哩?”她说:“我咋能不知道?我七八岁就放牛,见的多了。”我说:“那咋办呀?”她说:“你把乳牛拉回拴在牛栏里,犍牛就不追了。”我照她说的去做,果然,其他五头牛开始安安静静地吃草了。小燕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可是,生活这本大书她从童年就开始阅读。生活教会了她浮在生活上面的内容,生活也使她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和内涵。
从十四五岁起,小燕就成为生产队里的一个劳动力了。她每天去山里的一个生产队劳动,我每天给山庄里犁地。我收工回来的时候常常看见,小燕一只手提着一把锄头,一只胳膊下挟一捆柴火。她高高的个子,上身的衣服短了一截,裤子更短,像当代女人裹在腿上的七分裤,裤子勾勒出了她浑身的线条。她似乎于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虽不算漂亮,但很健康——健康就是美丽——一双大眼睛,单眼皮,脸庞白白的,胳膊和腿都充满了力量。只要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将会是另一番模样。这么一想,她的身上那点朦胧的诗意就被点亮了。她身上的山里女孩儿的野性、单纯和天真,火一样燃烧。当她仰起头,或者撅着屁股的时候就很写实——天然的可爱。对于生活她也有迟钝的一面,她的美丽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很难擦掉似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燕子,你们四个人晚上咋能睡下?那么小点炕。”她说:“能行。睡在坡地里,我都能睡着。”我那点探究的猥琐心理被燕子大概看破了。她不朝我引导的方向走。我从她的脸庞上没有捕捉到一点儿对生活困顿的不满和无奈。其实,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是快乐的,而我心里却滋生了一丝担忧和凄凉。
1979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山。也不知道我们的邻居是怎么生活的。
我再一次见到燕子的时候,已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村口的路上,我见到了燕子,她正在捡破烂,腋下夹一个纸箱,手里拿一个空酒瓶。她的目光直直的,脸上没有表情。
“燕子,还认识我吗?”
“认识。听说你在省城做官了。”
“做啥官哩!日子过得咋样?”
她不吭声了。抬眼对我一瞥,好像我问得很蹊跷。我早从村里人口中听说,她十五六岁的时候,被人压倒在坡地里了。燕子先嫁给山下面一个年龄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她给那男人生了一个小女孩,男人说她成数不够,离婚了,她就改嫁到我们村。
我说:“你娘还在山里吗?”
燕子说:“下山了。”
我说:“身体还好吗?”
燕子说:“能活八十岁。”
燕子放下手中的酒瓶子,看了我一眼,说:“能给我十块钱吗?”我先是一怔,赶紧说:“能行。”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五十块钱,给了她,她摇摇头,不接。我不解,迟疑了一下,又掏出一张十块的票子给了她,她接住,装进了衣服口袋,一句话没说,夹着纸箱子,右手捏住空酒瓶子,走了。我看着她微驼的脊背,看着她那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看着渐远渐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