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心头,下眉头
2015-10-22中篇小说刘国欣
中篇小说·刘国欣
上
一
江南正是梅雨季节,雨疯狂地下,没日没夜。此刻,一帧照片在天边形成,吸引我采摘它。我端起手机拍摄完毕,发现是一个头发茂盛馥郁的女人,正裸身匍匐,从我所在的仙林大道往栖霞寺那边一路爬去。这个女人将驾着她的云朵马车在那里休息,也或者在前面的一座小山上,她小心谨慎地匍匐前进,隔着大雨我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庞。如果可以把这张照片放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到的这些文字,也许可以更好地表达我此刻的心情。如果路人可以随意将留言刻在云朵所形成的城墙上,它终将一路游荡,落在你所期待的那个人的头顶上。你所有的真纯、渴望、激荡不安,都会在那一刻得到回应。那时候,一切都被最温馨的联系所统一,我们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失去,我们将拥有不再孤独的能力。
整个江南气喘吁吁,都被雨声的焦虑所追赶。城市粗糙不堪,像个蒙羞的寡妇,一张阴郁的脸在那里长久地挂着,偶尔有一两声鸟叫,也只传达饥饿的哭喊,匆促地飞过,湿淋淋的。
水汽在到处膨胀,我想到一间到处挪移的房子,展现出各种色彩。早晨的霞光和下午的夕阳尤其为我铭记,我在远处的云层之上认出它,不断地显身又隐去,不同时光有不同的样子,我听得到夏日六月间蜜蜂的嗡嗡声,也想起那时的烈雨,一如今日。我想象自己坐在床前等待敲门声的样子,过去未来经常会不间断地持续这种景象。一切都没有过去,爱不计算时间,亦没有年龄,它一动不动地在云朵之上,像蝴蝶定格在一朵带刺的花上。雷声先于语言抵达我的内心,就如这大雨无法宣告太阳会现身一样。我的孤独陈旧不堪,我明白只有在相互诋毁里我们才能够相互结合,所以我持续不断地说出。
那个有着馥郁头发的女人被打散了,换作了十分缓慢的一群羊,一些古怪的黑头鸟围着这些羊在上空飞,雨下得更猛烈。我相信,除了我这样的人,很少有人如此观察阴云。而这些都为我此刻所喜欢,为我被弃置之后所钟情,尚有云朵与星辰与我遨游于天地之间,我的孤独与它们可以相映照。飞在羊群上空的鸟没有喋喋不休,云朵不能与我讲话,它们不像秋天天空的那些羊群,那时候它们已经苍老,奔波着赶赴另一春。
骑在云上,心路潮湿,满脑都是萤火虫般扑闪的念头。过去都已经远去,可怕的是还有过去的回忆,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人类有时也需要模仿动物。
我在书写里借着回忆,企图创造一个为我所不太知晓的过去。这个过去里我充满忧郁,却已经没有眼泪,如同鸟儿悄无声息地耷拉下眼皮。
瀑布正离开我,经过你,水声激烈,云被稀释,墨水浅淡,画不出什么重迹。
二
我忘不了他离开的最后一刻,虽然那时候悲剧还没有彻底发生,但已经有了预兆。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走廊内的地板上铺着廉价的地毯,完整地扑灭了他的脚步声。
那之后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没有边界的无限里。云朵无边无际,整个世界蔓延开来,而我如同一粒枣子,每个夜晚独自坠落一次,跌入来自生活的这种客观壕沟。
最后一次,我们相聚的时间很短,从下午三点二十开始,到七点十八。最后的那十几分钟,是我求来的。在此之前,我求得了四十多分钟。重逢的日子只是为了更彻底地告别,内容拼凑,主题却很明确。我像往常一样请求他,希望他延缓我们的交往。那时那刻,那秒,对于失去他的恐惧并不因为他在身边有所减少,反而更为恐慌。
他小有名气,在某个省,或者这个国度。怎么说呢?一个人到中年,只要有所坚持,总还会有点成绩的。我喜欢那种颓败的人,很明显,他不是,但我爱上了,他用他的惆怅和忧郁,经常发短信来,淡淡的,总是高楼的风,总是这些,我动心了。他认为他是瀑布,浩瀚广阔的,飞流直下,飘荡,激烈。他说他是瀑布,那我拿什么来接?我说我用碗。我知道我不是很贪的人。可是我忘记了,这是他设置的题目,明显的,碗接瀑布是浪费,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他说至少该拿个坛子,可是我是那种随时准备提脚走路的人,生活随意把我抛掷,我向来不收集任何东西。——是不是因此我才失去他?无法珍藏瀑布,所以只能看着它从我身边流过,因此也不该有后悔。何况,我曾经打过他一个巴掌,在人群里,毫不犹豫。我打了,就该承受后果。
他说他必须走,晚八点到达那所七楼的房子,不然会有人死掉。那个患有心因性哮喘病的人会死掉。她给他的有效时间是在八点之前,不然她就会受了刺激,发病,喘不上气,发绀发癫,死掉,至少做出死的样子。只要他按时回到房间,她就会做出规矩柔顺从来不变的瓷器模样,不然,他得受一番又一番煎熬。她的沉默是倾圮墙,在夜晚三点的艰难喘息里一次次坍塌,像一只断了脖子的鸭子,斜吊着头倒在椅子上,或者床头前,仿佛是被岁月烧得通红的木炭,随时可能从中间崩裂,化为灰烬。他已经筋疲力尽,无力抗争,只有捡起地上已经残损的大旗,对世界和自己作出交代,虚弱不堪努力撑着奔向老年。但他仍然需要外面鲜亮整齐健康的样子,如同他需要在画作里展现丧葬仪式一样。其实,我们的内心都为死亡所盈满,所不同的是,他仍然在费力烧砖制瓦,为死去的墓地进行扩建,渴望隔世之盛名远远地传来,而我早就厌恶这痉挛的美学世界。我是一个着急的阅世者,年久失修,不再企图加持任何画皮。
那所七楼的房子也曾经为我踏足。不见阳光的角落里摆放着我说不出名字的盆栽植物,一面的阳台严阵以待地装上了酒瓶式的栏杆,客厅里有被改造的书房,很多书被归类,一个个人名如同头颅一样,拥挤地蹲在一格格的架子里;钢琴一架,键盘被蒙着,却自动地奏出音乐之声。——拥有比贫穷更让人痛苦。寻常的家居生活,一个完整的墓地,墓地人以不断的苟延残喘发出嘶嘶的守护之声,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愧疚和撤退,引起了我的反思。我问我自己:你要把你自己活成一个喘息都不敢过快的植物般的病人吗?生活不就是一团热火?难道我需要主动抽离注入湿气?这不可能。但那样的设想让我害怕,以至于现在,半夜醒来我总还心有余悸,想象沙漠跋涉的粗粝喘息,就觉得其实已经得到命运暗中无比的犒赏。如果激情是把双刃剑,就此停下也是好的,然而我曾经多么想直下悬崖。
无论我怎么说出,他还是会把沉默忍受当作深藏不露的一种祝福,而这实际只是因为他比我年长,更懂得人情世故而已,并不是谁比谁拥有更多一些的美德。我讨厌“美德”这个词,讨厌说教。我已经砸出很多,所有的石子都在飞向我自身,不介意继续抛扔,我只是我自己,一个已经碎裂的心脏。
我克制不住滔滔不绝,他则令人别扭地一本正经。而灾难是我们共同书写的,那些幸福的时光不虚,结结实实地摞在那里。爱情的美在于亘古不变地建立永恒的意象。我说的是拥有过后的失意,重新回头的第二次埋葬,就像梦醒来再做一次一样,只是为了冷凝。
他是个画家,我一直这样告诉别人的,前面的文字也是这样写的。他画奇怪的画,以毕加索在中国的精神私生子的名义自居;其实我也可以这样写,他是个小说家,以托尔斯泰在中国的文学私生子自称。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一个小说家或者一个画家,对我的意义都是一样的。可是,在这个现实世界,我在写出这些文字,他务必是个画家,笔走龙蛇,掌控着各种颜色的光,我这样安排他,他才会适得其所,死得其所。当然,他现在还活着,但也可能已不在人世,在他最后一次彻底地对我进行死亡告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必须走,这并不突然,我没有到达的时候就知道。他从来都是提前告知他离开的时间的,他是个把生活提前半拍的人,生命之线的刻度早就定在那里,他必须提前抵达。每个早晨,他都会提前起床,巡视天下一样地巡视各个角落,巡视空气,巡视城市,巡视每株植物,巡视每个街角的流浪汉。我见过好几次这样的早晨,只要他在我身边,他就会如此,以至于有时我会怀疑,他一整个夜晚都在期盼早晨。他提前他的早晨,我们在一起之后,他改变了我的生物钟。我自己就像每个早晨被人推醒一样,不起床,就无法活下去,胸痛,胃到喉咙那部分就相当于放了一块冰,左胸大胛骨下面仿佛缺失了一大片。——我们分开之后,这种状况还一直存在。所以,现在,他该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喘气,装出孤独又伤感的样子,一边与人拥抱,一边在诅咒我,或者洋洋得意地向别人说出,说出那些陈词滥调的故事,说出多少个女人在为他进行自杀,那些女人排队等候,心生崩溃,都是一扇门一堵墙之后屏风上的翠鸟,他欣赏这些断壁残垣,但必须由他制造。被诱惑被抛弃或者被悬置的每个人,他都改头换面,出现在他的笔下,他的画作里。毕加索和托尔斯泰在中国的精神私生子,对女孩子充满诱惑,他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他喜欢塑造这样的自己,不管在男人还是女人面前,他喜欢塑造他自己是被吮吸的艺术之神。
我之所以觉得他还活着,是因为每一个早晨,我都还可以感觉到一种推动,他用他的意念诅咒我的睡眠,只要他醒着的时光,他就会动用这些意念。他是个非常有规律的人,如同大多数的中年人一样,生怕死掉,注意健身,每天按时休息。他的生物钟是按照康德的时间进行规划的,每晚十点,他卧室的灯一定会熄灭,如同一种死亡。每晚十点,不超过一分,他如期奔赴。在他睡着的那些时光,我的身体很好,喘息均匀,亦不会像他身边的死亡患者一样,半夜两三点发病,需要借助于口喷器和药物奢侈地呼吸空气里的氧。他对我的诅咒只在他醒着的那些时光发挥作用,尤其早晨。他习惯于点石成金,每个交往过的女人,或者正在交往的女人,他都会圣化她们的贞洁以及她们对他的渴求,当然,我也一样。不过他现在是看管很好的兽,拜我所赐,他活进了柜子里,彼此看管又彼此加冕。当然,他偶尔还会隔着时空喘息,在这个信息技术现代化过度的时代,他隔空传音,诉说他另一个世界的寂寞,以及对我的轻蔑和诅咒。这多么好。
我要的是忘却,他却在画作里,也或者笔下的字词里,一再地将死灰祭奠。这又多么可恶。我知道,如果不是有死亡患者,我们在一起,他也会如此怀念喘息病人。生活需要张开,对于他来说,尤其需要张开,他喜欢打开的艺术。在他的画作和题字里,我认出了我租住的房子,以及房子里合租姑娘的狗,认出了他的那种惯常的做作的忧郁,如同他所预支的死亡一样,让我迷恋,迷恋这种生活里的舞台表演。当然,他会用红黄蓝等色彩伪饰或者掩盖一些痕迹,会画一朵莲花来盛赞病床上的需要超度者。他们喜欢这样的把戏,喜欢在各种画册里,掩盖生活的龌龊斑驳和污秽不堪,展现他们一以贯之漏洞百出的光鲜生活。我写这些,心怀恶意却又坦然自处,不自欺者永不欺人。我是一个伟大的自恨者,不做莲花式的女子。这些人,没有自恨的能力,也不会爱自己,只会顾影自怜,抓着自己的胸口做艰难喘息状,需要同情者如同需要英雄一样。他成功地戴上了救死扶伤的英雄的桂冠,她以疾病为他加冕。这不能不说是感人的,至少这种喘息的方式,让我停止了奔向我的欢庆之地的滚动车轮。
三
在那些她一再在网上陈列的遗迹里,我看见幽兰的沼泽之地是如何沦陷,灌木丛上死褐色的鸟类的眼睛,已经凝固。在丛生的苔藓上,一朵朵花蕊之间,我辨认出了甜蜜的虚假和自欺,黄花酢浆草、牵牛花、一架蔷薇,挨着墙紧紧攀附的紫藤……
那些陈迹,散发着干裂的气味,被炸干的豆腐的气味,独自喘息着烧红的木炭的气味,大雨滂沱抖落的白羽的气味,被打死的蛇的黏质的气味,烧焦的毛线的气味,木柴泛潮的气味,颓墙的气味,过期的水果的气味,黄昏时烧起的田野里麦秸秆的气味,苔藓的气味,秋深衰草的气味,荨麻的气味。这种荨麻在她身上四处乱跑,曾经,一度,移植到他身上,大腿肚子上……野兽的呼吸,飞鸟的号叫,夜蛾微微颤动。——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云上的房间在窃窃私语。
无论在哪里,我都是一个闯入城市的外省人。我试图以一段爱情在一座举目无亲的城市荒漠里定居,却彻底地丢失了爱情,接着是漫漫长夜,漫漫的别人的春与秋……
是我不够虔诚,还是我等得不够长?大雨滂沱我未曾抱柱而亡,这是我的耻辱我的罪。我的胸口每夜都是焦急的雷鸣震颤,沙漠干裂沙沙作响,一整个天空倒下来都于事无补。
我丢失了我的那块补天的石头!
一个残弱的病人,以呈现遗迹来证明曾经热烈地活过,以虚化之法来试图攫取年轻的模样,而具象的悲伤和绝望则被一一剔除。但观众细心,还是从这些完整的光阴里,看见一整个黑洞贯穿过去与现在。这就是现状,而且这种现状会得到长久的维持,除非有人真正死亡。
那些我们住过的房子,其中一间里有过一只狗,合租的小女孩养的,她有一个混乱的青春,一堆来历不明的男朋友。他在笔下很具体地点到了他们,他还写到了我们的旅途,各种细微的感受,他的无奈或者故作正经。在那些字词里,最后的结局,我们拥抱着死在一条无法泅渡的河流之上。爱海滔滔,他亦没得超生,我是该庆幸还是该哭泣?画面上一片淤泥,汪洋恣肆的河水已经退去。有时,我会恐吓他,我有她的一切联系方式,从手机号码到网络邮箱,各种社交软件号。我威胁他,如同那些手握艳照的人,我的手机里,他裸睡的样子如同一条肥胖的大白蚕,轻微臃肿。我恐吓他,一次又一次,用请求的方式。要求他不要再记录和刻画,我们之间,每一笔都是黑白丧葬仪式所拍的照片,他已经不配再持有。他有时会表现出接受威胁的样子,沉默不语,像已经死去多年。
实际上,我永远不会动用那些联系方式。毕竟,如果病人的病情是真的,引发哮喘促成灾难的愧疚将永世难偿。一生里,最为我鄙视的一种情感就是愧疚,我讨厌这种感受。他已经成功地用他话语里制造的疾病让我时不时落入这种感受,我不需要再附加。
我是个信而不教的反叛者,爱得太过则渎神。因为他,我开始怀疑我的宗教。他变得比上帝重要,取代了上帝的脸面。我在他这里重获自己的伊甸园,过去为我遗失,我也不再哀求上帝替补,我需要他,只是他,而这是渎神的。他有庸俗不堪的一面,徒有其表,又极其好面子,喜欢不同的女人争着为他赴死,这些都不该是上帝的美德。然而,上帝也是争夺教徒的。我为我独自所有。在这场抗拒里,我背弃上帝的意志,强烈地要求现身说法,所以,我的伊甸园永失,我毫不怀念。当然,我怀念他。
现在,我手持我的自由卡片,一边呻吟,一边怀悼爱情,而不是在脱身之后,还重回深渊,虽然我还持续做着这件事情。
他的画作《河山依旧》《边关明月》展示在各个所能见到的角落里,我无意翻开某本最新的画册,也可以看到。曾经激起我无尽的暴烈之火。他说他是保护我的,对我,当然,亦曾威胁过我:“我一个无业游民,可以把你发的一切发给你认识的人。”他指我发给他的那些照片和短信,有些字词不无恶意,我从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德行。好一些的时候,他会流着泪说这样做会是对我的保护,说他如何不忍,如何克制不住想念。剩山残水的爱情我不要,要取,就是全部,毫不剩余。我要的不多,一份温饱的职业就可以养活,可爱情门槛最低,却也最奢侈,若不能全部,就全部推出去。
他用他的病争取谅解,他展现他的衰老和无奈,贫困以及人们的非议,试图让我不要再提出任何异议,不再尖叫。一如他喜欢让人吃醋一样,他很拿手如何表演情感。他喜欢给各个在他身边的女人金粉塑身,那些已经合封彻底关进柜子里的,那些为他昏迷的,以及这个每次知道我一出现就会哮喘病发需要急救的,他夸奖她们,从容貌到能力。他一说我就打,所以巴掌并不是毫无来由,都是他主动请求。他很享受被扇耳光的感觉,以至于施暴者在爱情失落之后,不知更怀念的是爱情还是打人的快感和虚荣。有时,安静平和的时候,他会故意请出那些经他金粉塑身的他的女人,尤其是昏死过去的初恋,心因性哮喘病患者,以及一个他和心因性患者一起歌颂过的不出名却四处混场面的江南画家。他喜欢小团圆,喜欢红粉佳人团团坐,他经常以占有容器来表现自身的自信。这种时候,他会表现出一种稳操胜券的衰朽,他惯常表现的就是大多艺术家的这种要死不活的状态。这个时代,艺术的天赋没有,艺术的做派倒是随处可见。
死亡是我生活的组成部分,所以,我可以坦然地说出他的死。这点我比他坦诚。他会以各种方式暗示他可能到来的死,暗示危险,开始是算命的先生,后来是医生,再后来是他不断表示自己对生活心灰意懒。那时候,他脸色幽暗,背着光,声音低低的,但我还是听见了。这预告,一直在,关于死亡的预告,自从我们在一起三个月之后,就一直存在。
有时,我会认为他是个尸恋型的人。他不光预告他的死,他还预告我的,以及那个在七楼房间里气喘吁吁随时可能因为心因性哮喘发作死掉的人的,当然,还有其他,比如,他的初恋女朋友。这些都是我一点点总结出来的。我就像被洗脑了一样,最初的两年,我信这些话,也信他拿命奔赴爱情的决心。
他最后说他必须走,我没有再挽留。但我已经感觉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亡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接受了死亡。尤其是,当你看着你的父亲一寸寸地咽下在人世的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就对死亡习惯了。那时候,我几岁呢?反正刚记事,小小的,是个婴幼儿。他们把我放在父亲的坟头,指着那簇新的黄土上的花幡,对我说那是父亲的坟墓。他们,那么正式,怜悯一个孩童,却毫不客气地指着一个刚隆的墓堆,说出这句话。一种庄严在面对坟墓的时候早早地形成于我的幼年,太早了,以至于我从来都喜欢说死,而不是“往生”“去世”。“死”是一种必然的结果,一种客观陈述,我需要这样的客观。
我太清楚他这一点。我们继续下去,他会一直不断地说死亡,神神秘秘,堂而皇之,哭泣或者微笑,庄重或者揶揄,他会以各种方式说出,同时不忘观察我的反应,那个时候他就像一个精准的测量仪或者显微镜一样。我还记得开始的时候我会哭泣,可是逐渐变得习惯起来。我能随时如此,把笑着的脸收合,来面对他突然降临的死亡预告。我曾经非常可笑地坍塌过,如同地震一样,在初始。
我幻想过他回头的,最后一次,停留三分钟,也或者三秒。他走过来,再看一次我的脸,用他的手,轻轻地抚摩一下我的额头。他喜欢这样的动作。他那双引以为自傲的手,在他的口中,被很多女人夸奖过,她们那么迷恋他、讨好他,尤其因为那双手。他说的。
现在,我想起这些,唯一的安慰,就是开始的时候,他说我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他的朋友们面前,我毫不犹豫,一巴掌甩了过去。我对自己的安慰,就是这一巴掌,所以有了现在的告别,被弃是有原罪的。
如果还有其他安慰,就是我告诉自己,你爱他、迷恋他,是因为他以他的病做要挟,一种柔软的甜蜜的要挟,一种女人式的要挟,被需要其实是被挟持。当然,有时我会去承认,我打他之后的自信,我的虚荣,我喜欢一个男人为我生病,死去活来。然而这应该也是一种轮回。我讨厌疾病,就如讨厌残疾一样,我最恨有人在我面前抱怨疾病,包括我自己的疼痛一样,我摁住不说。可是,喜欢我的男孩子,或者男人们,他们总会隔一段时间告诉我,出了车祸,胃结石,或者走路居然摔断了腿,也或者,旧病复发。真不走运。我没有爱过这些人,淡淡清欢,有时我会很想念他们。他不一样。
他的病成了他彻底让我坍塌的借口。准确地说,这是我的初恋,短暂而紧张的一段感情,却可能持续我的一生。我打他,左手一巴掌,右脸;右手又觉得痒,闪上去,左脸,完全对称,毫不犹豫,不做任何过渡。这是我的虚荣。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既然已经下手了,就一对巴掌一个跟一个,虚空的巴掌也会孤单的,我不要去承受孤单。当然,既然不可选择,那么就打吧,打了就去承担后果。于是就一次次地打过去。现在我的手掌还疼,记忆里那种脆响如同半夜折断的树枝,黎明怪鸟的突然号叫。一切越裂开来,我打得越欢畅。——这样写显得那么无耻,可是所有的欢爱都是苟且偷欢,我怎么可以虚构一种雅致的温情呢?那不是我,那是喘息病人,她打造好了笼子,给马戴上嚼子,时时刻刻做出需要急救的怪样子。一种成功的愧疚已经发酵,我不再做任何努力,因为,毕竟,伸手可以闪出巴掌的人,比病床上的苟延喘息者坚强,而且人们更愿意相信看起来弱的一方。
他的声音我是不要听了的。在最后的时光,一次都不要听。他的声音一直都充满告别,我不要这最后的气息。
他看我的眼神,在最后的那些时光,已经走出很远了,无法聚焦,像个灵魂无法重合马上赴死的鬼。他的左眼看我时比较近一些,右眼一直离我远,审视我,半睁半闭。他已经不复年轻,但还不够老,一面墙往下倒,墙坯已经开始衰颓,但还不像那些已经移动了五官位置的老年人。他的脸刚刚开始走形,眼睛和眉毛特别明显,嘴唇在不紧咬的时候,看不出来,鼻子还正当年轻。
最后一次,转身之后,我们没有进行眼神的相互探触、相互抚摩。
四
我不断地写到他的死,是一种毁伤和诅咒。但我发现,好像这种毁伤和诅咒才能让我们更好地结合。当然,他已经不再是他,也或者他从来不是他,他只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对象,为我所创造,也可能被我推上赴死的道路。
基于爱课程平台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公开课《数字图书馆资源检索与利用》也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好的经验。该课是录制的教师上课视频,课程设置分为6个专题,包括:数字信息资源检索基本方法、理工类常用数字资源、社科类常用数字资源、新媒体学术资源、GOOGLE及学术搜索引擎及检索综合实例。该课程更侧重于介绍图书馆相关资源的检索及使用,对学生的自身学习和科研能够起到很好的引导作用。
那天黄昏,他对我是那么的无情,分明是存了心安理得伤人的心,但用的依然是温和的方式。也许他对自己的残酷也感到吃惊,所以话说出一半又咽下去。他不知道,最是他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才让人有种钝杀的悲哀。当时,我已经在一次又一次轮回的痛苦里陷入绝望,躺在床上,只哀哀地带点恨意地看着他,在积蓄力量,如何更有力地伤害他,让他也承受这样的绝望,同等力量的绝望。所以,我并不无辜,从来如此。
如同每一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每一次眨眼,看他眼镜之后瞳孔的犹疑。——那眼镜我曾经用一个巴掌打折过,右边的镜框连着镜腿,所以我一直觉得那右眼对我有仇恨和警惕。那是第一次打他,人群里。那一巴掌太过孤单,以后都是双的。可是所有的猝不及防才是命运显示出的卦辞,我当时该补上。正因为我只扇出一巴掌,我才不得不接受重回孤单的命运。每一次,我都会长久地如此打量他,像打量一个即将封棺与我彻底告别的离人。有时,我会轻轻地抚摩他的睫毛,感受两只蝴蝶在五指间的轻微抖动。我喜欢这时候的他,安静又汹涌,为我所不了解,却又引我无限好奇。他的这一双眼睛,警惕,是角落里狂奔的蜗牛的那两只眼,一动不动地奔逃,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泪水让我模糊,内心却一片清晰。他在远离和撤退,在这之间却还想着缓兵之计,我在刀刃之上,被慢慢凌迟。他不是一刀致命的人,他喜欢那缓慢所制造的美感,他喜欢那种钝。我是个锋利的人,求死的方式也一样。所有可以置我于死地的,其实也在置我另一种生,只是来自他的这场灾难深重,若他可以爬离,我亦是断尾蜥蜴。那般的深爱,这般的无耻,我不得不承认,活下来令我羞耻。
我看着他,这双眼睛曾经让我饱尝灾难,而现在,慢慢地在宣告着结束,却给出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为我得的重病,她每晚的哮喘,以及算命先生说我是他的妖精。是的,就是“妖精”这个词,他探在空中往后缩的手,那恐惧的表情,那想要拥抱却害怕的样子,让我撑伞走在大雨下,有时都会觉得自己分明是一个阴间来的鬼,或者口中含有剧毒的蛇,要他死,而不是生。我的愧疚来得那么快,渴望也是。没有人想要自己是刽子手,手拿大刀是一种职业。现在的生活,多么好。他像条狗一样,连体婴儿,到处出演——美满!拜我所赐,有时,我不无恶毒。
他不敢靠近我,但是,左肩上有我的齿痕,手腕上也是,还有他的唇,他的背,他的下巴,以及……我慢慢会写到,现在,或以后,我们的那种暴虐,是一场地震,是一场尚未命名的台风。
开始,他只是网络上一个会议通知名单里的符号。一个人名,在此之前,他出现在一篇论文里,我身边同学要研究的对象。为混到学位证,我们总会研究一些奇怪的似是而非的人,我们在咖啡馆谈论的时候,他说了这个人名,而在此之前,我似乎见过这几个字。
那次会议由一个地方组织发起,我在一次偶然的饭桌上得到邀请。主办人看在设置招待宴会的人的面子上,邀请了我,而那次设宴的人,现在已经奔赴黄泉。阿门!他是政府部门的一个领导。之所以有那样的一次宴会,是因为在此之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获得去一个省会参加几天见习生活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是很多,也不会随意地选到一些人。那次我去,纯粹是因为无意撞到了那次机会,安排的人有其他的事情,而我正面临一段时间的解职,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因此,我被临时捉了进去。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我并不知道,但是我依然感谢这次机会。生活里,我们总会迎面而来很多灾难和奇迹。十八岁出门远行,我的生活充满奇遇,好事会陡然变坏,坏到尽头又风云突转。然而无论怎么说,若没有这次机会,或者若没有这次宴会,或者我不去参加那次会议,也许,我就不会认识他。总之,这一切的偶然导致了这场必然的灾难。然而,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未尝没有幸福,也许灾难就是幸福,巨大丰盈,以至于我现在仍然能完整享受,以无限占有有限,以不在场展示在场,我们都具有虚构生活的艺术能力,而且一样为其吸引,明白悼亡的魅力。
第一个晚上,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符号,一间房子里的一个活物,我并不能肯定他有没有到来,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多半会到来。如此而已。
我并不气恼,认识不认识他都不是重点,虽然这是我来这个会议隐秘的一部分。但是在此之前,我已经见过不少艺术家,为了更好地应付我的学术,我需要的是见一下真身以更贴近论述。
他出现了,第二天上午,在靠近“风烟望五津”的一条津河边的石子土路上,一行人簇拥着他走来。这时候,我正抓着岸边的一根芦苇,拍照。那个介绍我来参加会议的人走了过来,对我说:“你想认识的人来了,给你见见?”这是个好干部,不管是维持外在形象还是内里均是如此,他如同我见过的一些好心的善良人一样,会默默地做很多不留名的好事,会穿针引线。我立即回应:“好啊好啊!”我喜欢新鲜的热情,对于新鲜的人亦迫不及待。那时候我尚年轻。于是,我站起身来,随着这个光明使者,通向我长达两年还将继续下去的黑暗之路。
生活马马虎虎,我对自己亦如此。一个人置身于一座坟墓一样拥挤喧嚣却与我没什么牵扯的都市,无所亲,支撑我一直不逃离的,是我对新鲜感的追求,对生活的不甘。于是,他应命运之约出现,魔鬼在我的头上展开手掌,一个完整的阴影停在那里,我是无法出逃的天牛,我是不被祝福的恶人,我是呷取果子的罪鸟。
有个生前一直不得意死后爆得大名的外国作家说过:文学是一种隐秘的暴力,是获得名望的通行证;在某些新兴国家和敏感地区,它还是那些一心往上爬的人用来伪装出身的画皮。我和他殊途同归,我们都是山的那一边的赤足虫,横冲直撞地凭着手中的笔和颜料拼凑自己在城市的脚印,一心一意往上爬,结果在这个过程中,相遇了,越出了边界,相爱,这多么需要诅咒。——然而无时无刻,至死,我都情愿献出一切。多年以来的小心翼翼让我们自动地捆起自己的手脚,我们抱头痛哭又讨价还价,彼此憎恶又彼此吸引。他的那些伎俩,命运先生的测量,疾病的威胁,我不是没有看出,一切都是他提前布设的退路。他走得胆战心惊,犹犹豫豫,我却讨厌裹足,步步紧逼。我有多少渴望,就有多少决绝。
两个人架起炉火,准备烹煮彼此,火势很旺,结果也各得所愿。
此刻,我扯下身上的画皮,扯下一切,和盘托出,需要审判的,不是别人,只是我自己。爱得太深是渎神的,过程马马虎虎,回忆起来,一片汪洋大海,足够死几十几百几千次,我愿意。心不识边界,爱不懂距离,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还会走向这场灾难,代价惨烈毫不后悔,愿加倍用光我所有的羞耻。
下
一
开始是经日,后来是经周,接着是经月,然后是经年,不再与恋人联系。恋人成为心底的一个符号,每日触碰却摁住嘴巴,不再发声,不再喊应他的名字,不再叫出甜腻得让自己都可以死去的称呼。
失恋之后,有时会升起一种强烈的漂泊无依、孤独无助之感。这场感情准确地说是我的初恋,尽管一直以来我羞于去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在此之前,我会在不同的文字里肆意地说到爱情,实际是掩盖自己的缺乏,此前的所有感情,从不曾如此调动我的全部情绪。
爱情也许靠失恋来证明,而不是靠做爱。在一起的时候,并不能准确体验这种刻骨铭心。
爱情对女人来说,大抵是白头偕老到永远;对男人而言,则是云敛雨尽客登船。上帝诅咒夏娃和蛇,上帝亦在诅咒我重回伊甸园的痴心妄想。
我会偶尔去观看他的生活,她继续以命为针,喘息为线,过两个人缝在一起的生活。《孽子》里,阿凤最好的一点,就是如同西方的卡门一样要求自由平等,不为别人的恩情所收买,宁愿付命也不付自由,不受要挟。不像他们,继续在熟悉的房间内,艰难相对,囫囵吞枣地继续复制华丽的数量叠加的艺术和照片以及养育房间植物生长来炫耀堆砌外在的生命,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过缺乏激情的彼此不敢相负的尘世生活。
反抗绝望就像反抗死亡,她用她的命为针,哮喘病为线,一口一口密密麻麻地把自己缝在了他的身上。他怕她死,担负不义的罪名,又做不到彻底抛洒那段激情记忆,有时却还在写出我,我从那些模糊的颜料里认出我自己,从那些模糊的字词、断掉的句子之间,欲说还遮的沉默里。时代的泡沫越来越多,她的喘息越来越粗重,他在真实的无奈里,投靠现实,忘记自己曾经的出逃,努力营造一个破镜重圆的梦。
她常常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就是城镇的一些风景,懒洋洋的猫咪,绿油油的草皮,植物们如何茂密地生长;永不敢说痛,在被动经历过我之后,明亮的看起来喜滋滋的生活,一以贯之,从不喊痛。有时也分外可怜。
我不喜欢那种混杂在三个人之间靠张力维持的关系,所以,刺破气球虽然让我无力,但整体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治疗?放掉气泡内的水汽,老茧才会自动愈合。
在那所七楼的只能在屋顶种点小花小草的房子里,客厅封闭,房间封闭,她像一个封闭的阁楼上被幽禁的受害者,迫害妄想症那么强烈,所以她的心因性哮喘才会那么强烈吧。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
大雨滂沱的日子,我想到有些人大约会蓄谋消失在洪流里,装作被洪水冲走,实际是极端厌烦世事。我想到她。如果她在某一天从房子里跳下去,或者走失,那是怎样的一种惊心动魄。所以,她活着,可以做岁月圆满的注脚,但不是为我。我不以死亡为计谋,占有爱情,所以在失去爱情之后,我尚有一整个自由。然而,可以失去的,又哪算得上是什么爱情?至少,不该是爱的那个人了。有时,爱情只是你爱上的一种感觉。假以十年为计,我觉得那种刻骨铭心,也就至多十年吧,何况,有时我想,如此分开,也不是不好,不是一路人。他拿疾病为借口,他自己的病,别人的病,都是为我好的借口,那么,又何必呢?然而痛苦在每时每刻袭击我,那么明显。
二
她的哮喘病所显示的,既是她的身体,又是她的镜像。人们倾向于相信弱者,我自己不是拿命去束缚爱情的人,所以,活该失去。
她活在四堵墙之间,做着自己无聊的分内之事,争取着以喘息做武器。前车之鉴如此惨烈,我不该跳下悬崖。
一个人的生活,也是生活,如果你足够爱自己的话。
她如果死了,他会写道:我那圣洁的奉献者。他喜欢奉献,别人的奉献。
他需要她过这种生活,十分单纯的匣子内的骨灰盒的生活,在那座城市那套七楼的房子里幽闭自己,尽量排减外界的干扰。从她的生活里无法获得任何故事,因为她的生活没有故事,她只是一尊拿着书本的雕像,而书本并不曾教会她精神独立,所以,她靠不断地喘息缝补可能濒临的崩溃的生活。
我已经说过,她自己本身没有任何故事,除了她那种必须依靠别人血吸虫式的哮喘病。她会对别人提出忠告和抚慰,甚至会微笑着倾听,表示怜悯,就如对我,实际却是一个空心容器。
她的日常生活庸常得近乎可怜,她摘花,喂猫,为屋顶的几株植物浇水,晒被单被套,腿上或者手上搁一本诗集,或者一本佛家的经书。她一直做出一副看书的模样,她所拥有的,仅仅是缺乏故事的无私的单纯,她靠那种装模作样的乏力的没有气息的规矩模样取悦他。谦逊、精致、恭敬、驯顺,最主要的是缄默,还有相对而言的禁欲以及殷勤和蔼。她小心翼翼,努力经营生活,让他满意,争取他的欢心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他也显得顺规顺矩,不让她看出其实每次他的号哭他的示弱他的可怜实际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空间。他必须装出对她还有很强烈的激情,而不是同情。他承认亲情,却不再说出一个“爱”字,他感恩她。
她还会继续保持静思默想的纯洁干净状态,直到每次半夜发病,哮喘发作,如同一个将死之人。她,实际上已经是他神圣的过去的生活的活的纪念品,只要上天不吊销她的最后一口气,她会一直做着这样的纪念品,彼此束缚。
她不仅是一个活的纪念品,还会成为一种死的象征,随时进行的死,以她的哮喘病发作为一次次的结束点。
他早就在她一次次的垂死之中进入了未来状态,他像怜悯受难者一样艰难地一次次欢迎这个来自死亡的受难者。他们已经将这种死亡的家庭生活化,他早就为她做好神龛。所以,如果不进行同样的生死游戏,我所谓的爱情,完全是自身的表演。
她的病不能不说有时是人为的,她从身体过敏的皮肤病把自己过渡到心因性哮喘,用她自己创造出来的那种方法,使自己深夜两三点在惨白的灯下变得苍白憔悴,变成一个亡灵。她以拥抱死亡来贴近一个人的生命,把自己整个地缝补进他的身体里去。一种没有一点点故事的生活,一个精神寄居者,真的是一种死亡的生活,一种虽死犹生的生活。她竭力保持灵魂的静思的理想状态,却用这种静思把他也推入了坟墓。
她在病中,过一种死亡的生活,以疾病体现她的欲望、她的自我和她的生活,必须依靠这种血吸虫一样吸取别人生命的病为喘气条件,她才有能力继续操盘这局残棋。她有能力运筹帷幄,如此,既有策略,又有效果,而且同时整理了失序的纲常。
她受到压抑,因此表现惊人,终于通过心因性疾病的病症微妙地表现了出来,这是擅长塑造天使形象的人的把戏和手段。人们相信弱者,相信疯子,因此相信她平日表现出的那种和平鸽般甜蜜的愚蠢相。
她所倚仗的她早年的付出,她的眼泪,父母之家对他的供养,这些都不能让他忘恩负义。这些令人恐惧的物质的早年付出,拥有超越时间的力量,停滞在以后的日子里,以她的哮喘病为奏音,发出追讨之声。她用非常柔软的物质组装起这种贫乏而有限的生活,一条长长的绳索。——后来,我终于理解了他的那种沉默和不舍得,那种欲断不断的纠缠。我要的是英雄,快刀斩乱麻,要分就彻底果决,却难以欣赏他的那种不舍,在那种不舍里不断地发出诅咒和怨责,以排遣我可能遭受的被抛弃的痛苦。
她卑躬屈膝的奉献,不能不说是一种美德,外加她那种静思的纯洁,也是有观赏价值的,当然,使用价值更大。不过,这种沉默的生活,是一种缺乏故事的生活,缺乏人的活力气息。空洞、单纯的甜美,为她所制造,所以才有表面上的体贴,实际上的彻底反叛。
我会成为一个隐匿的伤口,在沉默和秘密的状态中,成为她流着血不断喘息的原因。她通过喘息来诉说她的痛苦。喘息,急剧的喘息,这种古老而沉默的死亡节奏,会追着她,这是她的武器。
她应该深切知道自己的羞耻,通过喘息来体现有罪的分量。他们拥有一种安稳的贫困,因为他们窃取了我的爱情,或者截断了我的爱情,所以,不可能在碎裂里拼凑出原有的生活。
一个脆弱的受伤的大脑是无法重启复原的,人体不是大脑,经过爱情捶击的神经也是。浪漫的七楼的楼顶花园,就像浪漫的配有装饰的棺材一样,终会成为他们的死亡之床。没有爱情,生活也是死亡的。
有时候,我也会体验一种轻微的窒息感,但是我要自己去承认这是艺术的体验,或者,爱情的体验。我不梦男人之所梦,所以,我偶尔嫉妒,但绝没有强烈的复仇意念。我的生命是跳动的火焰,我只想自己主宰自己,而不是把自己缝进别人的生命里,我要我的良人,自愿地来去。我不做大口喘气需要急救的病体制造者,也绝对不把自己活在职责的界限之内,生活被紧紧地困住,不要把自己磨去棱角,喘息着活进一所棺木一样的房子,一个框子中。
我是一片飘飞在屋顶之上的云彩,不够清晰但是非常快,我以我自己的不可察觉来规避生活的无可阻挡。相对而言,我自己在选择命运。准确地说,尽量地顺应我的命运,而不是屈从于任何人。我承认,我屈从于爱情的感觉,但绝对不是在沉默不语里保持三人行或者一团乱糟糟的步伐,我要的,仅为我取。
我不需要房子,所以才无法囚禁自己。那些从房子里出来的人,不声不响,因为他们怕失去房子。
成堆的残渣,到处都是碎片,一所房子在储存这些破碎,然后在破碎之上制造艺术。也只有他们,才会如此维持受灾现场,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脆弱不堪,以喘息制造强有力的爆裂,自暴自弃又自恋自惜,在光线黑暗的半夜开始艰难的反叛,寻求安全与庇护。而实际上,每一次病情的发作,陪伴她的,只是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的真理。
时间经月,也会经年,她会一直创造乐园的图案,给别人看,尤其是给我看。所有的字词,在她的拼凑下,都会显出快乐安详的梦境模样。实际上,枕边没有枪支的梦,只是一场噩梦,我无比清楚,所以,不再发声。
我通过失恋,体验了爱情的存在,获得了新的感知,并且获得了新的生命。不能不说,该感激他,还有她。
他喜欢说高原和山峰,喜欢说村舍和城市,一种并行,一种对立。一个内心分裂的人,却容易妥协于生活,不被大的东西收买,却为小的东西恍惚,所以,他注定只能走到如此。
她喜欢伪饰出一副优雅精致的样子、温柔的情绪以及高雅的节制的理性和美德,实际上,都是以粗重的喘息为代价。相比而言,我身上对自主性的渴望,让我失去爱情,也同时让我在失去爱情的具象之人之后得到爱情,而同时却也没有失去自由。
她一再扮演受害者,半夜里艰难地喘气,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忽然嘴唇发紫,在不可抵御的激情面前突然昏厥。她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的病社会化。这种社会化受到了亲朋好友的鼓励,他得到了各种有形无形的惩罚,当然,有一些来自自身。
我永远摆出一副极端的挑战姿态,要爱情,但不乞求。当他以为我生重病为由向我道出生活的艰辛时,我已经全面溃退再无可能攻城掠地。但是,我只要爱情,一种虚假的感觉维持的东西,于我却如此之结实。
她在废墟之下建筑自己的身体,建筑平庸的生活,而他,是被建构的部分,无误的,走过中年,进入老年。我将长久地参观这块断壁残垣般破碎不堪的石头。因为,这上面曾经长久地烤炙着我的爱情,空间不足令人不安,时间不足令人羞耻,可是,戏子一样的我的恋人表演的一场为我所进行的长达一年的死亡疾病,成了我长久囚守自己的精神牢笼。
我已经不做任何努力,只做一个失去梦想的观察者。我看别人如何粘贴好一面镜子,如何继续平庸的生活,如何在一次次地复制和创造精彩。我个人认为生活是一次性的,爱情也是,如果可以重生,我鄙视我自己。
她总是无所事事,沉默孤独,她靠喂养猫和一遍遍登上楼顶浇花来维持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她需要读经,对抗她体内的这种沉默与疯狂。
她发病的方式不尽相同,但每一次又各有不同,被他说出来的时候,十分具有娱乐性。有时,我会克制不住笑出来。他又会立即作出一副受侵犯的样子,但他的面孔也是笑的,他大概也深谙自己的忘恩负义。
她写下的每个词,都试图制造一种端庄得体,一种保守和合度。我很奇怪她的这种长久的伪饰,这种过度保守展示出的令人怀疑的美德,因此也理解她是自身缺乏这种美德被压抑之后所反映在身体方面的病症。她就像一截受难的丰碑,立在前面标出“禁止前行”的字样。有时,我真诚地感激她。
当然,她似乎也已经感觉到,如此的假装,只能生活在沉默里,所以就是在肢体僵硬的岁月,她都要展现出一副岁月沉静的表象。
同为女性我有很强的自耻心,但是那种强烈的耻辱心却也让我惊奇地感觉到了爱情的真实存在,至少,我自己,真实地爱过,以失恋为具体的表征。
她不断地表现出自己对安静生活的满意,品位保守,对古老的建筑、古旧的木头以及生长的草木随时含有敬畏之心,行为上也是默默地跟着他;对来自生活的这种被动羞辱,她也只是默默地卑微地承受,为自己树立道德上的榜样,装出一副弱不禁风死气沉沉活力极度匮乏苍白守节的规矩模样。有时,我明显地感觉到,她通过这种沉默拘谨进行反抗,试图以这种诡诈的手段唤起别人的同情。事实上,她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但是损耗也非常巨大。
三
纯洁过于拘谨,虚伪就难分伯仲。顺从、眼泪、苍白和痛苦,以及半夜发病、残喘,是她获得生存的有效手段,她需要这份占有,但通过这些手段,并不能让人真正产生倾慕之情。我,因为她的自我贬损,偶尔会生出很恣肆的骄傲。因为我的爱情独立自主,虽然不可避免失去,但是,我并没有通过这种被同情来互相欺骗,捆绑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捆绑。
他是出色的演员,在我面前,一直都是犹豫不舍得,表现出虚假的深情,或者说这其实是一种低调的炫耀。一个人在死,一个人在不断地来去,他却毫不作为,不时地表现一下他的不舍和为难。他对病患者不忍负义,对我又不忍离别。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在最后,让我起了鄙视之心,但是我的那种爱情的感觉却持续了下来,我自己内心里丰富的持有,这种感觉让我吃惊。我从一个戏子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所要的爱情的模样。这简直是嘲讽,但这是真实的。
一定程度上,他确实是个演员,喜欢对不同的人表演深情,具有女性化的特点;喜欢创伤,喜欢将自我陷入忧郁之中,有一种强烈的自恋情调,他不断体现这种情调。
我陷入一种不道德的反抗里面,可是面对死亡,我还是远远撤退,因为无论怎么说,我都不要一种愧疚感长久地折磨我。我讨厌一切拿道德来寻求平衡的人,这些人是生活的懦弱者,他们需要道德的庇护,就如她,宁愿每个半夜苟延残喘也不敢发出自己真正的怒吼。她靠示弱来获得同情,来达到不被抛弃的目的。我讨厌这种道德绑架。我不思悔改想入非非自行其是地一次次地去找他,将自己置身于耗损和毁灭的过程里,同时也体现了我自己内心的分裂。我要的是自己的飞蛾扑火,那种不顾一切的痛感和快感。那种自耻产生的高峰体验,为我所迷恋。
她活得像一株精致的植物,操纵别人的负罪之感,却只是一个苍白的遗存。靠着这份遗存,他会觉得自己的道德得到了修补。长久以来,经月经年,她靠一种取悦于他的艺术,来证明自己的生存。因此,她离开他,就会哮喘病立即发作,就会有虚假的死亡表演,长达两年,一次次上演,还将继续。她靠这种自杀式的疾病拯救这场情感,另一方面却又陷入低劣的粗俗境地。可是,他们会一再回避和忽视这种境地,就如那些已经出了问题的明星情侣和夫妻一样,他们努力在人前,营造一种过分浓烈的——美满。
圣洁也是吸血的,哮喘如同无花果树一样,一旦发作,枝繁叶茂,这也是人生一种。这样强烈的欲望,充斥着每一根血脉,心里伤口一样的秘密,汩汩冒血。在每一个夜晚的末梢,都可能如此丰腴地生长这种紫色的无花果,整个的人,变为绛紫色。这样的恐惧场面,观瞻之人都会生出无限凉意,活着被如此束缚,惊吓,离不开,就会慢慢去珍惜和适应。祝福他!
无花果越是枝繁叶茂地生长,越表现出她的饥肠辘辘。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是因为男人,孩子,孩子,男人。喘息,喘息,无花果逐渐地萎缩、变黑,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扑通扑通地掉落在深渊,掉落在他的梦境里。然后,狂喜压盖深渊,她安全地睁开眼睛,扔给他一个活过来的足迹,一根一根地拾起自己的骨头,与他在人前,继续扮演正常的家居生活伴侣。
课程早就结束了,我无所事事,不做任何研究,拖沓,延宕,好像故意在等待坏事的到来。我把人生最美好的光阴浪费在这种他造成的倒霉的束缚上。他以他的疾病,他口中说出的为我所得的重病,给我配置了个虚假的牢笼。我一步一步在里面踱步,光阴虚度,一分一秒,经月又经年。我似乎在等待他的再次现身,也或者等待自己耗尽光阴重整肉身。
我躺在简陋的铁架子床上,让自己终日无所事事地享受每一个早晨和每一个黄昏。我独享如此浩大的晨昏,那么奢侈,那么孤独,有时又会觉得很美妙。
他们把月光挡在居室外,挡在草坪之外。他们有一个暮光闪烁的高楼,再没有别的。在高楼上,她一针一针地把自己缝补进他的骨头里。这不是幻觉,她的每一口喘息都是一个针头,穿补他的生命。我是时日持久之后才意识到这种沉甸甸的爱的,我知道自己很清醒,爱只能使我受伤,不能使我眼睛迷茫。我有时想写出,我的爱已经死去并埋葬在……草地之下,樱花树下。而实际上,我不能这样,我自己在继续,所有的写出,所有的埋葬,有可纪念之地,有心灵的坟墓,就不会停下来。爱情在肉身不能拥抱之后,作为明证,独自活了下来。
我的这种噩梦般的自我告白方式,迟早会为他所厌弃,是炸弹,也是甜蜜。谁都不可对我审判,爱是无罪的。如果上帝存在,上帝也该原谅这疯狂,爱得太深渎神,可是如果不深爱一个人,如何深爱上帝?
她靠着喘息打开秘密伤口,而正是这个伤口不断出血她才可以证明她的成功,某种意义上的成功。伤口流血是一种有效的防御手段,包括那些网络上改头换面截取生活某些静物的照片,表明欢乐生活的证据。她空洞无物又形象苍白,终年不散的积郁一直跟着她。作为一个修补花园的人,她将自己伪装得害羞和沉静统一幽禁在七楼的那间房子里,不得不像个孩子,承认他的权威、他的思想、他的深奥。——这些都是我不可能给出的。
永恒的房间,与千年古墓相邻,是一个宏大结实的家,一种安息之所,一种恐惧和深渊被表面藏起来的墓地。如果纯粹的爱不能为我所坚持,我希望有新的苦役奴役我,而不是类似的一间房子、一个人。
我希望我的目光抵达繁华之所,抵达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正在咽气却又显得生机勃勃的城镇和都市。我个性里那骚动不安的部分,虽然让我痛苦,却也不能不说是给了我解脱,让我虽然过着悄无声息孤寂冷落的日子,却可以把心灵放逐,漂浮在任何可能的景象上。
我独自一人,经常想象她那种低沉艰难的喘息,那么毛骨悚然。我见过她,苍白残弱的模样,一株干煸的端庄的植物。
我猜想自己在几个月之后,或者一年之后,也或者更短一些,走过去,走出这段新鲜又痛苦的恋情。
他一再在电话里强调是我让他人不人鬼不鬼。社会规训,让每个人在轨道内生活。我们至少有两种人格,一种为社会和传统所接受的面具人格,一种则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具有冲出轨道能力的内在化自我人格。我们需要面具人格带来的安全感,却又非常地渴望遵循自我人格的内在生活,结果,出了毛病。他说我让他人不人鬼不鬼,是因为我让他脱离了正常的社会轨道吗?
四
我在这场爱情里,获得了完整的内在性,我在人群里爬行,并不急着站起来。我用所有可能的伤害伤害自己,不去保护那个呼叫的自己,是对抗社会性人格对我的塑造。有时,我会因为羞愧和悔恨痛哭流涕,大多时候,我知道,这是我自己自主选择的结果。我不要过那种虚伪沉静的生活,我还年轻,尚可以做个混蛋,以备年老时候有资可回忆,以证明自己真实地火热地活过,而不是过早地把自己装进那套社会设计的表面完美光鲜的面罩中去,用华丽的外在生活和数量的占有堆砌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时代的泡沫越多,我越是想按照自己的内在随心所欲地生活,所以,我会承受更多的诟病和孤独。荒野连绵巉岩重叠,城市的另一种人心的表象,也是如此。接受教育就是接受观看,进入一个人人端着望远镜的世界,每个人都怀着不可诉说的羞耻,我把画皮扯下,就是如此。我讨厌画皮。
天父如果存在,他当祝福和许诺孤儿拥有幸福,天父在我的幼年已经过度剥夺,他并没有加倍还回来;天父如果不存在,那么,堕入自身所追求的自由之国度,是取代上帝而为自身加冕,戴得了王冠,就得承受王冠的沉重和毒刺。
我天性体内带寒冰,爱情里,他以生命设限,制造了一片混乱的沼泽地,如果顺从他,我必须失去一半的天性。而如果就此接受被弃置的命运,我却只是让天性得到抑制,而没有把自己摁死在一个禁锢的火焰里,不能不说,这也是生活的赠予。
不管我求不求,这种痛苦的孤独、绝望的爱情,如果不能让我彻底地枯萎,最终会让我碧绿茁壮;不管我求不求,只要不死,花草就会在我体内长出来,我会慷慨地施泽很多浓荫,给那些蚂蚁和花草,因为我曾经如此被庇佑。
现在是夏天,我们在一起是春夏之交,一年一度可能会受这醒转的阵痛和失落,但是,会有一个宁静的秋天在那里等着,在森林深处。挨饿的人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和安定,我长久处于贫乏时期,直到喜欢上这种贫乏。我不光被上帝放逐,同时也是夏娃放逐的女儿。
我要热腾腾地活着,而不是活成一个苍白的石灰模型,一间房子里一尊呆板的雕像。
她处于狭隘的斗室之中,把自己紧闭在鸟声和雨声之外,努力喘息,观察自己投身于他的阴影,欣赏自己这种沉默的美德,努力从自身体内挖一个答案。一个强迫症患者在敏感地以命对抗生活,维持生存,怎么说都是可怜的。所有不能内心独立的人,应该如同次生植物,也是次生动物。内心的送葬声会一直萦绕他。这不是诅咒,我只是说出一种事实,就如说出每个出生的小孩肯定会死去一样。
——我不断地说到“死”字,自己也知道这是一种内心绝望的回声,我应该回避这个字,这种灾难。自从他对我说得了重病可能危及生命的时候,这个字就在我内心萦回,为我所厌弃,也为我所眷恋。
我并不是诅咒他,长久的,我的生命愿萦绕于他。所以,这不是我的狭隘。
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像乡间的癞蛤蟆一样,躲在石头里,过着漆黑的生活,自我埋葬沉默不语,让人看到的却是虚假的另一面,优雅,拿得出来,我们规避生活那格格不入的一部分,独自孤单地消化。尤其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缝补在一起过家居生活,更容易呈现这种表象。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历史,是属于僵硬的石头的历史,所以,我们虽然有浪漫的文学,却也只是《石头记》。
有一个早晨,管理楼层的年轻的女子一脸愁容,踏进安全门之后对其他几个妇女说:“我老公要和我离婚。”说完,她独自走进房间,再没有出来。当时我正出去吃饭,碰上了。这种随机的不大可能经常看到的景象却经常在发生,会突然袭击我们,让我们知道另外一些世界,也遭受着情感的灾难和困扰。
我总相信,他会到来,傻瓜一样。每一个在爱情里留下的人,无论怎么暗示自己,心里总开着一扇窗,也或者,一缕光。这种期待是我的锁链,是我最深切的朋友,长久地与我结盟,以至于变成了一种故旧。我保留着这种期待,躲在狭隘的石头缝隙里,做一只蟾蜍,看起来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努力改变了自己的轨迹。实际上,我内心的那缕痕迹一直在。
这不是病态软弱、拘谨和缺乏活力,虽然事实上已经如此。我睡在那里,独自醒来,独自生活,因空虚麻木和痛楚忧郁,经常会觉得心满意足。
我并没有藏起自己对恐惧的真实感受,也无从想象这个世界没有他,会是什么样子。虽然事实上我的具象生活,已经没有他,可是我却无时无刻不在享有他的有,至少实际上他曾经的有,他曾经的存在。因为一个人掩盖对恐惧的真实感受,也会招致自我漠视,所以,我要真实地活着。
又想起雨里消失的一些人。大雨里,总是有人孤独地徘徊在涨水的岸边。有时,会有人选择消失在暴风雨之中。看起来像是被动的结局,何尝不是主动皈依?
无论黯淡还是沮丧,一定要出自自己的意愿,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所以,恋情所带给我的重创,实际上可能是我签署的受害保险单。如果说这是因为无法满足自身欲望而失望的情绪反弹,不如说是看到恋人死亡的那种彻底的幻灭和震颤。——他该走掉,而不是向我预告死亡,让我落入这种可怕的陷阱。
现在的这种爱,为我所陌生,一种失去爱人之后持续的爱情,如此绵延,为我所不了解,却为我所承受。婚姻是一种社会的屈从,并不比单身优越多少。单身是一种内心的骄傲,婚姻却会磨损或者让拥有婚姻者虚假地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而在相守里互相欺骗和蒙蔽。这种时候,还是孤独的单身更能体会爱情所带来的那种摧毁一切的力量。
我努力保持肌体的机敏,不把自己的心拘闭在一间房子。事实上我已开始与自己独处,完整地在爱情里封闭着自己,享受着自己。我蜷缩在阳台,却沐浴着林间的欢笑,我既会觉得羞耻,又会暗中加冕无上荣光。而这,是由于我心底那丰饶的自己可以给出的爱情,不问一切,愿意追随,愿意献出,唯有抹除自己才可以证明爱的纯粹。
我是一只挂在自己织成的危险的网上的蜘蛛,受到诱惑,投身于这项虚化的事业,为自己的存在找一个没有实体的标志,建设一个意义。
我不要在婚姻的沉睡中,在风平浪静的天气里,航行一叶小舟,把自己与撑篙者缝合。
盆景植物和小小的厨房会让她满足,他会三心二意,或者有心无力,但他会一直如此过下去,为争取空间的舒适和隔世的盛名,舍弃我这一点,这个部分。他不该用死亡作借口。
一间房子,遮盖着他们黑暗中的墓穴,他们出来的时候,都戴上罩子,两个人,在阳光明媚的河岸上,彼此一致地笑着。脆弱、沉默、残弱的身体,受伤的灵魂,幽居在身体的另一面,一种矛盾的意识,受到压抑和回避。这种命运被处理,但不能说它已经彻底消失。
她努力装成一个正常、温柔和有用的女人,于是,她把自己半夜突然而至的哮喘病看成一种魔鬼的入侵,看成一种命运,而不去反思自己的不独立。
五
我坐在黑暗之中,分析我所有的相遇。这段恋情的悲怆,与一个自己最爱的人彻底分开也是新鲜的事情,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有接触。
不得不说,他像一个残忍的神,从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的痛苦之中享受精神的盛宴。如果她的病是真的,死亡是一种表演艺术,为她所提前利用。因此,我不能如此。
一个充满爱心的女性,就是一间房子四堵墙,平庸的一日三餐,简单的缝补,还得为这种日子不能长久保持而一日日消瘦下去。难道我渴望这种生活方式?
当然,一般来说,家居女子死了,亡人的丈夫会在房间摆满她生前所用的东西,比如一块已经破了的镜子,一个小小的梳子,一只特制的写有名字的碗,给屋子加固上锁;同样,丈夫死了,未亡人也会如此,哀悼,平息焦虑,带着封尸入棺的满足感,充满爱心地欣赏那些曾经平庸的日常。日常生活就是如此,琐屑,卑微,所以才有如此耻辱又光荣的爱情,为我追求。
我们所熟悉的生活,仅仅是把自己隐藏在琐碎的话语和构筑的社会面罩后面,不让别人了解自己,也拒绝自己的灵魂探问,所想表现善良,其实是为恶的意念攫取过。
他过的是一种与死者相伴的生活,他的心里住着古代的幽灵。她是一只干瘪的书虫,一具看书的骷髅,因为他需要书人,他本人的理想就是成为一个书人,把名字堆砌进那些书上的亡灵里。
没有足够的活力,就不该迸射热烈的恋情。而我的恋情就诞生在这片沼泽之上、书海之中,我在那里飞翔、徘徊和挣扎,渴望在淤泥里生出翅膀。
他把自己锁进这所道德的监狱,有限的室内风景和她审判的喘息,使他的远大前景和无穷无尽的清新气流被彻底阻挡。她是他走进人世暗室的胡同,他在楼梯和楼顶之间长久徘徊,为他的文字,裹上尸衣,将她的喘息放进墓地,在文字里活埋。她恨他,恨他总穿那件底层人标志的招魂衣,却不知道那是一种对埋葬的抵抗,抵抗那间房子,抵抗相对者。
他陷在一个美德的坟墓里,越陷越深。他在这里面不见阳光地工作,制造陈旧的产品。一座白色而安静的监狱,囚禁着我的恋人,我不能不说自己是庆幸的,虽然我常常感觉到苦难深重。色彩暗淡,拥挤的居室,伴着皱缩的家具,一些未读过的书,在一个苍白的幻想世界里,他捕捉灵感,刻录艺术。他根本不敢改变房间的布置,过多地扔掉东西,因为那也是一种暗示。她的肖像被嵌在相框里,和他的那些奖品放置在一起,作为对甜蜜生活的承诺,像是一种讽刺,当然,孩子的一切,都在那里,是幸福的明证。世俗生活,得靠这些寻常家什的提醒,作出明证。
他有种虫子的臃肿之态,脸上常常表现出一种不悦、一种抑郁,偶尔现出过度的快乐,像是一种刻意呈现。他时时想表现一种对成功的无畏渴望,对微不足道的障碍的轻蔑,平庸的却有奉献精神的女性的存在,在他眼中,是为他伟大的艺术而存在的。所以,我不是,我该被剔除。然而,这被剔除的过程,却那么犹豫不决,以至于去者发出请辞。
他少年乡间的贫苦生活,让他非常专心地维持他受人尊重受人礼待的幻觉。岁月已经把他的过去变成了一团乱麻,他努力艺术化昨日的羞耻,利用文字构筑重重叠叠的蜘蛛网,建造自己的道德意识。他利用的只是过往岁月,而不是新的绳线,所以,他笔下的颜料世界,是一个陈腐的旧世界,是一处撒谎的所在,在他却是乐园的景观呈现,认为往事带着丰富的意义回头捕捉了他,意义由此展现。
生命是一台戏,他展现得有声有色,如同他的预谋一样。他所没有预谋的是一种连体生活,无法脱离的连体生活,一种喘息随时都在给他结网。经久不变的苍白的恭顺表情,疲乏至极或者满面痛苦的实体,永远在那间房子里等着他,一个吸血鬼在那里规规矩矩地等着他,一个圣洁的吸血鬼。
我的爱情怀着偷窃的狂喜,从成熟之处掠夺。我并不无辜,爱的谷仓满满当当,我的羞耻就是我的爱意,我为纯然的羞耻觉得崩溃,却又无限愉悦。我的骄傲在于,我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抵御了无聊而平庸的美德约束,恬不知耻地走向了我的渴望、我的欲念、我的生命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