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乡印象
2015-10-22琬琦/著
琬 琦/著
1
内心怯弱的人,总是害怕自己的走动惊扰起别人的侧目。
在三江平坦屯,几乎每家每户都住木楼。从你进入门口上楼梯的那一刻起,你的脚步声就向全幢楼宣告了你的存在。楼梯是木的,地板是木的,墙壁是木的,床啊桌子啊椅子啊,自然都是木的。木是好木头,山上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杉木,简单的抛光后刷上清漆。在时光消逝中木头会一点点变暗,而一代代人在木香的包围中出生、嬉戏、成长。
我投宿的那户人家,木楼还年轻,墙壁与地板都呈现出一种温暖干爽的淡禇色。那是木头的原色。房间很小,床头床尾和里侧都贴着墙壁。如果失眠,可以数木板上的疤节。他们很多,毫无规律地分布在墙壁和天花板上。他们存在的地方,曾经是一根根枝条萌发的地方。这些疤节提醒我,一个房间就是一个小小的森林,我住在其中,呼吸间满是木头的香味。
事实上我在平坦屯从不失眠。那几日,我像一头幸福的猪,只要想睡,基本立即就能睡着。只是很多时候,我喜欢靠在床头上胡思乱想。去往三江的路上,有人搬弄野趣异事。说是有人葬了亲人三年后去捡骨殖,原本仰卧的遗体,遗骨却呈现出侧卧的姿势来。听者皆觉惊吓,想象那亲人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困在狭窄的木棺当中,内心该是何等痛苦害怕!但住得几日,我竟想,若是长长一生都活在这样的木头房子里,即使日后发现在木棺中醒来,也不过当是夜半梦醒,翻个身继续睡就是。生死大事,若以平常心度之,亦不过是一梦一醒之间。
三江人敬奉月亮之神,珍惜每一口洁净的清水。凡路边水井,多数备有勺子,谁都可以取一瓢饮。水井上还多盖有亭子,一是保护水井,二是供路人躲避风雨。
他们对万事万物的良善之意,使得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淡定从容。我的房东一家人楼上楼下、出出入入,并不刻意放轻脚步,却也不觉得响动惊人。倒是怯弱如我,愈是踮着脚尖走路,愈觉得自己人笨身重,像拖拉机隆隆碾过。待住得几日,渐渐习惯了,脚下不再刻意拘束,步履坦然,反而感觉响动小了许多。
二楼是客厅,房东一家人常在此围坐,看电视,拉家常。我们住三楼。而浴室卫生间又在一楼。如此,便不得不常常从厅里穿过,听着他们殷勤而诚恳的邀请:“坐下来聊聊天嘛,烤烤火,这里很暖的。”
便坐下来了。膝盖挨着桌布,感觉暖洋洋的。我撩开桌布一看,原来桌底下有一盆炭火。那炭火用铜盆盛着,在桌布的围护下,不紧不慢地燃着。坐在这样的桌子前,我很快就舍不得离开了。即使是同伴在外面大声地招呼我出去看风景,我还是懒懒地说:“要不你们上来吧,这里有火烤,我们可以烤着火聊天,或者看书。”
用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参与围桌而坐,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在最初的寒暄过后,我开始看我带来的书,房东一家继续他们日常的生活。电视机开着,是动画片《倒霉熊》,房东的外孙看得目不转睛。桌子上还有一台手提电脑,房东女儿正在追《甄嬛传》。房东和儿子头挨着头,仔细地研究手机上某个功能。儿子新婚不久,那个新媳妇羞答答地坐在一边,不管与谁的目光相碰,她都是浅浅一笑后低下头去。房东太太剥着葵瓜子吃,偶尔塞一颗给外孙。窗外春寒料峭,细雨纷飞,而窗里这样宁静温暖,让人坐着坐着,渐渐不知道今夕何夕。
桌布是深红底子的碎花棉布,用了好些年头了,摸起来厚实温暖。底下的小桌子其实是一个木架,吃饭的时候要另外加一个桌面,不然碗盏放不稳。盛木炭的铜盆也是有讲究的。铜盆底下配了架子,使铜盆不至于直接接触到木头地板。晚上临睡前把铜盆的盖子盖上,炭火自然就熄灭了。我翻来覆去地研究着,询问着,真想也弄这么一个小桌子带回家里去。在我看来,有了这个温暖的小桌子,家里就有了一块巨大的磁石,能把人吸引过来,让一家人亲密无间地永远在一起。
2
在三江侗乡,几乎每个寨子都有一座鼓楼。鼓楼建在寨子的中心地带,主结构为纯木结构,大大小小的柱子和横木撑起一座尖塔状的楼宇,外面一层层往上搭盖的,是黑瓦。瓦檐边缘,抹了白灰。
这种黑瓦白灰的手法,在三江侗寨很普遍。侗家木楼依山而建,高大的房子会有多重瓦面。瓦面错落有致,瓦上还有瓦,那点在瓦檐上边、每一路瓦片尽头的小白方块也跟着曲折起伏,在潇潇春雨里像一页页五线谱,谱出一首首田园小曲。偶尔遇见屋边开着一株粉红的樱花,粉白的梨花,画面就多了一种森森细细的美。这美是阴柔的,端庄的,静谧的,与侗寨供奉的奶奶神,气质上很是相宜。
而每次在鼓楼里抬头仰望,都使人感到晕眩。这高大的鼓楼,内部结构由下而上逐渐变小,透视的效果非常明显。望得久了,它就不再仅仅是一座木楼,而仿佛变成了可以穿越时空的隧道。人站在鼓楼里仰望楼顶,会感到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召唤。似乎只要顺应着那种召唤,就能轻身飞翔,沿着隧道抵达月亮之上。要知道,月亮恰恰就是侗家人信仰的神明啊。
鼓楼的神圣与号召力,使它自然而然就成了整个寨子的灵魂中心。听说,从前的鼓楼是确实有鼓的。遇外族入侵等紧急事宜,会有人大力地擂响大鼓。鼓声咚咚,召集起村人在鼓楼前集中,商议如何抵御外敌。如今,多数鼓楼已经无鼓,但仍是村寨的活动中心。族老们在这里议事,女人们在这里烤火闲聊。戏台设在鼓楼旁边,鼓楼前还有一块平坦的地方,名唤“鼓楼坪”,百家宴就在坪上举行。
初抵平坦屯,迎接我们的就是热情洋溢的百家宴。两溜大小基本一致的圆桌子在鼓楼坪上摆开,家家户户都挑着食篮、扶老携幼地过来。摆上桌来的吃食,极具侗乡特色:酸鱼、酸肉、酸鸭、蚱蜢、蕨菜、发菜……
作为一个小馋虫,我在百家宴上根本坐不住。捧着碗四处游逛,遇见新奇的吃食就夹上一筷子。每一位侗寨人都很热情,不停地向我推荐菜品。有一碗淡绿色的糊糊,用筷子捞起来是细丝状的,吃进嘴里有点柔滑绵软。我猜那是发菜,却又不同饭店里的发菜那样黝黑爽脆。主人家逗我:“这是从南极的岩石上采收下来的,很名贵的山珍,多吃点。”看我半信半疑的样子,一桌子人都笑起来。
侗乡传统,极珍惜每一粒粮食,对肉类尤为珍重。每年杀了年猪和家禽,或捕了在稻田里养的鲤鱼后,总是将大部分肉都用盐腌起来,留着等年节或家里办喜事、来贵客时才拿出来吃。年年腌新的,原来的肉若是没吃完就压在下面,一条鱼腌得五六年七八年也是常有的事。
摆在桌子上的酸鱼,鱼肉呈暗红色,用筷子戳一下,软软的。主人介绍这酸鱼是直接从缸里夹出来的,没有煮,可以算是另一种“鱼生”。我到底没敢尝试。后来在房东家,他们将酸鱼就着炭火烤得又香又酥,我才尝了几块。那鱼肉咸香中带着点发酵出来的酸,别有风味。
房东家就住在鼓楼旁边。好几个早上,我还歪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就听到鼓楼里传来一阵“当当当”的锣声,接着是几句悠长悠长的侗语在喊。我起先疑心,这难道是“morning call”?是生产队集体出工时留下来的印记?后来发现,有时候黄昏也会有这种锣声响起,便问房东那人在喊什么。他告诉我,那是防火员在喊话,意思是提醒大家小心火烛。一天要喊好几轮哩。仔细一想,侗乡人家家户户住木楼,日常生活中又喜欢烧柴做饭、烤火取暖,防火自然是第一要务。
这巍然耸立的鼓楼,井然的乡村秩序,从千百年的历史中走过来,侗寨人的生活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安静、坦然与尊严。他们的平静与幸福,使我们这些来访者肃然起敬。
3
在侗乡,凡有河流的地方,都有桥。凡是桥,都会建成风雨桥。每每提及风雨桥,侗乡人就一脸自豪:那是我们的生命通道。大人过桥去地里干活,小孩过桥去上学,小猫小狗也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桥上过去。但是死去的生命,是不能从桥上经过的。所以当一个生命结束,要离开寨子送到山上时,遇到河,只能涉水而过。
侗乡的风雨桥千姿百态,但每一座桥都精美大气。侗乡人建风雨桥如同建自己的房子一样认真细致,甚至比建自己的房子还多了一种虔诚。他们用石头筑成厚实的桥墩,用实木搭起框架,用层层叠叠的瓦片盖起桥顶。很多桥顶还有各式各样的飞檐,甚至装饰着各种吉祥物。仔细辨认,这些吉祥物似乎是各种动物。风雨桥,为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遮风挡雨,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吧。
在风雨桥上凭栏小憩的时候,我突然想,在侗乡当一个流浪者也是很幸福的事。累了困了,可以在风雨桥上休息;渴了,路边的水井备有清水和勺子;饿了呢,随便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善良而富足的侗乡人都不会让你失望。
走过一座一座的风雨桥,我们在侗寨里转悠,去赶集,去亲近三月田野上黄灿灿的金子一般的油菜花。站在桥上远眺,这油菜花到处都有,一片片,一簇簇,就像一方方阳光洒在大地上。春雨依旧绵绵不断,而这灿烂的花朵却让人心里明朗起来。
路过一条小溪流,踱过溪上那座小小的风雨桥时,看见一个侗家女人正在溪边弯腰洗头。这可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她怎么跑到溪边洗头来了?我问她:“大姐,你在这里洗头,水不冷吗?”她擦拭着头发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不冷啊,我用的是井水。”我仔细一看,真的有一口井藏在桥下,井边还放了一个小小的勺子。在春雨蒙蒙中,那井水竟然冒着袅袅的热气。
那天下午我们去看了一场侗歌表演。
当歌者一开腔,耳边所有的喧闹都仿佛消失了。那个帅气的汉子缠着头巾,手里拿着土琵琶,眼神明亮地唱起《十二月情歌》。歌声的大气、开阔一下子把我征服了。数日的侗乡生活,这个民族给我的感觉是安静、善良、细致,想不到他们的歌声里却呈现出如此万千气象!我从歌里听到了广袤的田野、高耸的山峰,油菜花连绵地开着,人与牛走过风雨桥,走在田野的四季上,耕种着春夏秋冬,也耕种着自己的思念与向往。可惜的是,长长十二个月的克制和等待之后,心爱的姑娘已经在父母的包办下嫁给了别人。原本爽朗的笑容从歌者脸上消失了,琵琶乐声激越后低沉下去,低沉下去,终于戛然而止。
我感觉我的眼睛湿润了。
在歌声里,我隐约感觉自己触摸到了这个民族灵魂深处的柔软。千百年来,生存是艰辛的,是在风里来雨里去的劳作,要防备外敌入侵,要抗拒天灾人祸,要顺应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个视月亮为神祇的民族,如同千锤百炼过的铜器,坚硬里守护着对亲情、爱情的一腔温柔。
走进侗乡的时候,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高高耸立的鼓楼;离开侗乡的时候,最后消失于视线中的,还是那静静耸立的鼓楼。还有那一座一座的风雨桥,渡我们来,渡我们走。在鼓楼与风雨桥之间,就是鳞次栉比的侗家木楼,木楼里盛载着侗家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盛载着千百年来悠悠不断的侗家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