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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榴小小说二题

2015-10-22安石榴

广西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墓园墓碑墓地

安石榴/著

结婚第三天

这是一个无聊的会议。这样的会议一定有别的福利。会议的地点在一个边疆小镇,国境线那边就是俄罗斯远东地区。会议上与会者念自己的论文,会议下我们被带到边境线,趴在壕沟里用望远镜远观俄罗斯。那一刻大家悄无声息,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不过像我这种笨人用不用望远镜都是一样的,除了青山蓝天白云,看不到异国情调。晚上会议安排跳舞,舞步都是市委党校各届干部培训班出来的,完全一个模样。大家跳得很快乐,但跳得好的只有一个男人,梳大背头,穿黑色弹力裤的史局长——他的前一个岗位是某区的群众艺术馆馆长。

基层与会的女性只有三位,给我们安排在一个房间。高静是我之前就熟悉的同行,因为我们两家的领导关系很好,两个单位每年都会聚一聚,开个联谊会。郝丽是初识。她们都比我大至少八岁,已婚,已育,而我还是个老姑娘。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们这台戏的主角是郝丽,她牢牢把握主要角色全靠滔滔不绝的话语。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多话的人,房间里仿佛安装了一个砂轮,并永远处在通电状态。在我接近晕掉之前,郝丽开放式的话语涉及她结婚的事情。她说,结婚第三天,丈夫就出差了。她说,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误认为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挣扎着向她看过去。她停顿下来,就像舞台上的主角即将大段独白那样,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未开口,而是突然来了一个意外的转折,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一个很奇怪的样子,像是掌握着一个众人闻所未闻的秘密,又不确定可不可以揭开这个秘密,她眼光飘忽,犹疑不定,似乎需要外力敦促。我就这样被她套牢了,脱口而出,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危险?郝丽很称心地做出一个吃惊的表情,看着我,有点试探有点别有用心,说:这个你不懂,高静懂。然后她一甩头,转过脸,向着高静问道:你知道,真的非常危险对吧?高静点点头,说是。

这时候,会议工作人员来敲门,跳舞时间到了。舞会现场总是令人兴奋,有许多好玩的事儿可看可乐。跳舞我没有激情,不过是应付了事,至多和舞伴说几句闲话,只有史局长一人除外。他的舞步很大,手上的引领动作明白无误。我认为在交谊舞上,动作准确就是优雅。和他跳三步,特别晕特别美,旋风一样,在稠密的人群中飞旋出一个无人之境,一个自由奔放的姿态,一条流畅的千变万化的线索,而且他身上的味道也不怪,即便有酒味,也还没有发酵。

回到宿舍,我一头倒在床上休息。郝丽无须过渡已经进入角色,她在做一个分析。参加理论研讨的论文最终进行了评比,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获得名次。对于东道主获得较好名次她表示接受,她在分析其他那些名次是怎么弄的,她知道谁和谁有怎样的交情,哪个单位夏天的时候请市局游了湖,谁又是专门拉关系的。接着,她直白地问高静和我手中的那一票投给了谁,并宣告:我可是投你们了啊!高静就把她怎么投票的用非常慢的语速说给她听。郝丽似乎拿得准我不会配合她似的,一等高静说完立即转入新一轮分析和揣度。我陷入沉思,奇怪地发现,如果我“关闭”耳朵,她说的仍然是“我们结婚第三天,他就出差了,现在想想都后怕,那是相当危险的呀”。这令我不胜烦恼,只好再“打开”耳朵,就听郝丽说:史大背头真不是东西,跟我跳舞,总想贴我的身体。郝丽的这句话,真的让我大吃一惊,我禁不住认真地打量她。我发现她有一张很周正的脸,却令人讨厌,引不起美感。我突然明白了,这世上也许没有丑女人,只有令人讨厌的女人。

我们住的房间没有洗手间,如厕要去走廊的卫生间。高静叫我陪她去卫生间,刚一出房门,我就把她挤靠在走廊墙壁上,我用两只胳膊将她圈住,抬起右腿,以膝盖轻轻顶住她的小腹,让她无处可逃,然后问:结婚第三天,她丈夫出差了,会有什么危险?

高静笑了,说,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高静又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得有点坏坏的,说,你是真不知道,郝丽是真的知道。

拜 访

他越来越不耐烦黄昏了。每天,这个时刻一到,他低烧,肉皮痛,心热,简直就是灼热。他有时候会暗暗对自己的心说:浇上一杯冷水兴许你就“吱”的一声腾起一大团白水汽了吧?黄昏成了一个艰难时刻,一个坎儿,一个大事件,不好应对,由不得他不忧惧。他都揣测过,一个人如果能好好地度过每一个黄昏,才算是功德圆满吧。他其实还有更深切的悲戚,却不能说出口。“不能让人知道,死也不能让人知道。”他这样告诫自己。没人知道他快要崩溃了。

就在这个当口,他的一位老朋友故去了。出殡的日子是个惨淡的冬日,清晨五点半,他穿上厚羽绒服去赶99路公交车,它的终点就是四道殡仪中心。太阳还没有初升,天空悬着一个薄纸剪出似的淡月亮,雪野与天光互衬下的世界是个黑白片,就连唯一的常绿松树也黑黢黢的,一株,或者一片,在没有冰霜的车窗边缘闪过。六点半,到达殡仪中心停车场。他一下车突然发现之前在车上目测到的一层灰色薄膜脱落了,然而也并未有新的颜色加入进来,还是黑白片,但是一丝清亮从心上升起,眼前立刻豁亮起来,他于是转而去瞭望东面的山。太阳还在迟疑吧,仅仅是白色天光的纯度增加了些许,就产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不能不让他驻足那么几秒钟。然后,他迈开步子,没有去吊唁大厅——追悼会要在八点进行,他沿着道路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是墓园。

墓园的围墙掩藏在松林里,只露出大门及大门旁边的一段,给人一个错觉,以为里面是个不大的地界,一进门,情形大不同了。墓园其实依山而建,山也并不高峻,但到底是个山,又不是孤山,连绵甚远,似乎预留下一个巨大的和缓山坡。墓碑密密麻麻地林立整个山坡,按着山坡的形势一直排了上去,陡然一见,“轰”的让人一个震撼。

要说他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墓园,却依然觉得森然肃穆。他调整了一下自己,走上一段沥青坡路,就必然地置身于墓地中了。这里没有他的已故亲眷,否则很难说他是否能够那么……怎么说呢——毅然走进墓地。他站在第一块墓碑前,墓碑的中间镌刻着三个很大的名字:门清钗。他心里一暖,被这个名字迷住了。他猜测这不是个东北人名字,尽管他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就是觉得东北女人不大有这样的名字吧。果然,碑文上的小字表明这是位来自山东的老人。这是个合墓,碑上文字不多,他认真核算着墓碑上与数字相关的文字,知道这位有着优雅名字的女人,丈夫死后十几年,她还活在世上。他的心就突然的一动,涌起一阵潮汐。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有着怎样的命运?他任由着想象力信马由缰地奔驰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这里沉默着的每一个墓碑都是一本无法打开展读的大书。他不忍再往下想,离开了这座墓碑。

站在墓碑中间仔细端详这块墓地,他发现那阵势有如高楼林立的城市。墓碑大都是长方形花岗岩,大小高矮一样,只有极少部分一眼可以区别开来,但也还是不具鲜明的个性,这样看起来就更像一个城市的高层楼群了。碑林之间的石板小路,横竖笔直地将所有墓碑串联在一起。

他像个巨人站在每一个陌生人家门前,低头看着一座座碑文。各种姓氏,各种年龄,男人女人……有的墓碑上镶嵌照片,他看着,仔细看,竟觉得无论是笑的还是不笑的,都透着浸人的隔世悲凉。他抬起头,发出一个喑哑的声音,近处一棵十几米高的樟子松上突然飞出一只鸟——乌鸦,他竟然听到了它蹬离树枝时翅膀发出的“噗”声,它没有叫,无声地飞走了。他低下头继续拜访这些他永远陌生的住户。

沿着小路,他一层层上去,渐渐地把虚妄的故事和揣测完全丢开,注意力只集中在那些姓名上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姓氏,这么多名字。有的名字很雅致,有的相当纯朴。他见过几个重名的死者,他竟然重新寻回去,暗暗比较他们的籍贯年龄性别。这有什么意思呢?他不知道,也没有深想。但是,当他碰到一个名字和自己活着的同事、亲戚或者朋友重名时,就禁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呀——”乌鸦叫了一声,还是那只乌鸦么?他回望了一下,身后留下大片墓碑,身前的墓地也还有大片。有一个念头在心底存了有一会儿了,他没有将它滤出来,他都不知道这事儿是否可能出现,也没有想假如出现了那又有什么意味。他继续他的拜访,看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名字。然后,毫无征兆地,“王德”两个字在一座墓碑上出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看了至少两分钟,突然大笑了起来。

这时候他几乎走到了最后一排墓地,已经站在山顶上了。他听着自己的笑声,心中那些拥堵好久的块垒消失了,轻松得仿若重生。他转个身,将右臂肘支在“王德”的墓碑上,直立的两腿叉出最舒服的姿势。太阳出来了,墓地现出他不能想象的壮丽美景。

他也叫王德,跟墓碑上的王德名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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