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夺月平坦寨
2015-10-22剑书/著
剑 书/著
去的是三江侗族自治县林溪乡平坦侗寨。
如果头顶乖张的云再高高在上,我要一把拉扯它的衣角,搭上风质的动车跃上侗寨的木楼瓦檐,让它看看高山之上的云朵从来都是抵近大地远离庙堂,它们没有被贬谪的幽怨,没有科举不第的愁苦,它们不是闲云野鹤、文人雅士,但悠然自在的气度和处江湖之远的闲散岂是闹市的云遮雾罩熙来攘往所能染指。
如果泛滥铁锈的河流再冥顽不化,我要一把扯住它的耳垂,乘浮桴而下在平坦侗寨靠河上岸,让它看看深山里的溪流如此清澈如镜,简直可以映照出大河的霸蛮和披红挂绿的粗俗与倨傲,澄明的镜子里,侗家的桥,侗家的楼,侗家的人,侗家的古井手举一盏盏大红灯笼而来。
这灯笼拙朴的风致、灼亮的辉光唯侗家人独有。
那清远的嗓子,那卓越的风骨,几可摘星夺月。
遗世独立风雨桥
很多梦我已经丢掉了。
很多梦我已经找不到它的来路和去路。
很多梦即使在黑夜手持花枪风雪山神庙夜奔梁山,即使偶遇分道扬镳多年的初恋隔着匆匆行人相视无言,即使化身为蝶平举双臂翻墙起飞,这些只能是从头到尾都是梦,难有转瞬实现的可能。
然而,和三江风雨桥有关的梦却不是一个遥远飘渺得无法落地的梦。
这个梦,从少年时代一本边角卷折的书开始。
具体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现在已经模糊无状,说不上来了。
打马奔回我的少年,只看到衣衫破旧的我头发粘着蛛网和草叶,坐在四脚摇摇晃晃快要崩塌的木凳上,把书本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当一座黑瓦白檐横跨河流两岸的木头桥梁跃进眼眸时,我就记住它了。它就像我心仪已久的隔壁班阿芳,那一见倾心的风华令别的女同窗黯然失色,仿佛是平静的山林闯进一头梅花鹿,深深浅浅的脚印踩过我天空碗口粗的少年时光。
即使是多年以后我不曾萌生过不到三江非好汉的旦旦信誓。
即使是那檐角飞翘雕花刻画的风雨桥只是惊鸿一瞥掠过我的少年,大鸟飞远,归期不可预期。
但是,当我在二十多年后来到三江侗族自治县,真切地站在程阳风雨桥面前,我依然感到,从二十多年的尘埃和垒土里,那少年时代翩然而过的阿芳依然站在水上的风雨桥等我,等我为她抬来一乘大红喜轿。成不成她的新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隔着二十多年的岁月长河,我们都认出了彼此,似乎是失散多年的故人异乡相逢,那种喜出望外,那种张口就叫出对方名字的经久不忘,仿佛是前日刚刚分别今又重逢,而且是相看两不厌。
那一头闯进少年时光的梅花鹿,鹿蹄嗒嗒,在前方引我走近风雨桥。站在桥边,月牙形单桥拱如虹彩卧波,五座塔式桥亭十九间桥廊,亭廊相连,穿斗列阵,不费一钉一铆,凿木相吻,斜穿直套,横跨溪河,傲立苍穹。时光的脸在这里显影成像,少年的梦不再是高悬如月无船靠岸。
走在风雨桥上,风自远方来,雨滴滴答答落在瓦檐上。这风这雨似乎是等候已久,从头一晚开始就为我预设了最佳布景。田野层层铺向山边,风送来满地花香,用最甜润的嗓音,用最宽大的壶觞礼遇我这个异乡人。那雨细碎地飘落,敲打着瓦片、椽柱、塔亭,敲打着侗家的四弦琴、祝酒歌、挑花刺绣,敲打着侗家的古井、溪流、石板路,敲打着程阳八寨水雾蒸腾的黎明和那披着霞光扛犁归来的黄昏……
风雨桥,侗家人挂出的传世匾额。
匾额凝聚提纯了侗族历时久远样貌形制金鸡独立的民族文化。它亮出了嘹亮清远的嗓子,这嗓子不是雄鸡一唱天下白,不是欸乃一声山水绿,而是遗世独立般的金贵与稀缺。
这金贵与稀缺不是颁布自皇帝老儿的加急圣旨,而是来自行走在山野上的草民的口碑。
口口相传,风雨桥牵着彩虹一段瑰丽的梦。
手摘星云侗家楼
侗寨的云朵常常都压得很低。
莽莽苍苍的山脉和茂盛的植被让三江的空气保持了适宜的温度,那高踞天空的云朵显然是山间水雾的连襟,当寨子的公鸡唱白侗家的黎明,当白色的水雾在山坡密林之上升腾,那天上的云朵就一脚逐级而下,与水雾融为一体了。
那么,推开侗家木楼的窗户,伸出胳膊,以手为梯摘下星星摘下云儿还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
那么,亮开心胸,把青绿青绿的山坡搁进来,把黄灿灿的油菜地搁进来,把水草丰盛的溪流搁进来,把打更人粗犷宽阔的嗓音搁进来,把侗家人的竹篮背篓弯镰刀搁进来,还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
甚至,把侗家人的行歌坐夜乃至私订终身搁进来,把打落在屋檐的灯盏辉光搁进来,把古井里的弯刀圆月搁进来,这,还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
侗家木楼是最适宜用来盛放器物和器物之上的折光显影的。器物,显影,一实一虚,一落地一升空,这侗家木楼从来不是一个拜物教的忠实奴仆,它关心的是养人性命的粮食和蔬菜,更关心的是喂马劈柴那般的自然随性、无牵无挂。
不要再说那些占地数十亩造亭台建楼阁的豪宅了,大多时候,那宅子高高的朱红门边只是拴着一条恶狗,一个孤独的守院人在院里挥动着扫帚。即使是这宅院偶尔车马隆隆宾客盈门,但是最终它都是要归于沉寂的,依旧是门前一条恶狗,院里一个守院人。
不要再说那奢华的香奈尔、迪奥、路易·威登了,不要再说龙凤虎、果子狸、穿山甲、鳄鱼、骆驼峰,再贵的衣服也最终是遮肤蔽体,再稀有的食品也只一日三餐。
还是再来说说侗家木楼,说说它头上的瓦楞草,说说它兜里呼之欲出的岁月长河。纵然这些我们都可以暂且不谈,但又怎能阻挡它迎面而来的落落风情?
侗家木楼,祖传的建筑工艺没有被侗家后人丢弃。他们建造木楼并不急于立竿见影三五个月就急吼吼地建成,也不借助于现代建筑机械挖掘机、吊机,而是肩扛马驼搬来一根根木头,一斧一锥地细心削制,一木一瓦地慢慢搭建,他们相信慢工出细活,相信人与木头瓦片会在缓慢流动的时间里建立起相惜、相重的情感。
石砌的地基,铆接的椽柱房梁,飞檐斗拱,巍峨庄重。楼的框架搭成了,除了木头瓦片的慷慨之功,还有主人那欣喜的目光和满怀的期待撑起了整座木楼。外在的硬质物质是遮风挡雨的必备条件,而主人倾注的情感却可以决定木楼今后的分量乃至命运。
由此说来,侗家木楼不仅仅由木瓦决定了它寿命的长度,更重要的是侗家人那一份休戚与共的爱之惜之增加了其寿命长度中的柔性和韧度。
光有长度,绷紧了也会被扯断折断的。
可一旦有了柔性和韧度,那便可以从容地在岁月的风雨中穿行了。
这么一说,你该相信侗家木楼不单单是一根根木头搭建而成的了吧?
古风习习侗家人
平坦寨的物事似乎都是慢节奏的。
比如在寨子里溜达的黄毛狗,即便是走过它旁边,脚步急促粗重,它也没有丝毫被惊吓的意思,甚至也不给你让路,你忙你急,那你就绕过去赶路吧。
比如肩扛犁铧锄头的侗家人,他们在清晨时分慢慢地打开屋门,慢慢地走在寨子的小路上,慢慢地走向田坎,慢慢地把日子给过下去。他们不和天上的雨水争抢河道,所以你会看到溪水里鱼虾依然悠然自得;他们不和飞禽走兽争抢山野,所以你会看到山林里鸟雀欢腾野猪竹鼠神出鬼没。
比如穿梭在侗寨里的时光,它流过稻田,稻田上的油菜花就先从个头高扬的那一棵开始灿黄,然后才是两棵三棵,百棵千棵黄起来,燃起来,最后才是一大片一大片黄澄澄的火焰势如燎原。
我的房东是一个老木匠,精通侗家木楼的建造工艺。年前的腊月,他在使用电刨削木头时刨掉了一根手指,到医院做了包扎后他就回了家。每天早晨七点多,老房东就早早起了床,锅碗瓢盆的响动声穿廊过室,二楼上的我大多是在这个时候坐立起床。我为此心生惭愧自责,特意在另一个清晨起了一个大早,哪想到刚下了楼梯,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一根手指没了,老房东手上缠绕的纱布厚厚的,突兀显眼。他做饭做菜的速度是缓慢的,他以家里住进客人为乐,把早晨准备吃的东西当作过节一般欣喜。我对他说阿叔你的手不方便,你不用管我们的,我们自己会弄吃的。
老房东说,在农村,哪有客人自己做饭的道理!
在老房东带我们游程阳风雨桥、程阳八寨、圩街回来后,我抢在他的前头,动手弄饭做菜,老房东感到很惊奇,说小黄你也会做菜啊!我说我是农村长大的,虽然也是八〇后,但人家讲的官二代富二代的八〇后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光会煮饭做菜,我还会插秧扯秧,速度并不比庄稼好手差到哪里去。
老房东咧开嘴笑,笑容里溢出会意的舒坦,不再因为我破坏了他的待客之道而固执地和我争抢做菜。但他也并不闲着,翘着受伤的手指到菜园里摘青菜,到屋坎下扯野八角,然后不紧不慢回到家来,似乎是他不做点什么就会为此感到忐忑不安。
还是想提一提老房东带我们去赶圩的事情。住进老房东家的第二天,我们早早起了床,慢悠悠地向程阳圩街走去。老房东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他也慢悠悠地走在我们中间,为我们介绍程阳风雨桥的来龙去脉,为我们指点山脚田坎边的小型风雨桥该怎么走。到了程阳风雨桥,饱览了壮美的风景后,我们为下一步该走哪一条路犯了愁。桥的四周,阡陌纵横四通八达,似乎是条条道路都通向想象中的圩街,又似乎是条条道路都让我们背道而驰。老房东同样很快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什么话都不说就走在我们的前头。
一路上,山弯转角处,拂堤杨柳嫩黄嫩黄的,一个个黑瓦白檐的侗家木楼,一座座飞檐斗拱的鼓楼像舒展的画卷不断一跃而出。跨过一座座或大或小端庄的风雨桥,到达热闹的圩街,我们看到一户侗家人正在起新房。五六个侗家青壮年爬在房柱瓦梁上,齐声唱着酒席上的祝酒歌,个个脸上映朵阳光。见过站在房梁上唱壮歌捡瓦片的,没见过以屋顶为席台唱起没有酒的祝酒歌的。我知道,今天是这座木楼在尖顶房梁上挂稻穗挂红布的日子,侗家汉子散落在房顶上,他们的样子健壮、快活,他们的快乐才是劳动之后爽心惬意的真正快乐。
在街头街尾逛了一圈,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我们找不到老房东的身影了,正在着急之际,老房东从闹哄哄的人群中冒了出来,手上多了一挂五花肉,他说回去煮白斩吃。
我心里暗生感动。在老房东眼里,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肚子里的粮食和蔬菜更重要的了。他和我们失散了差不多半个钟头,他一定是在肉摊上走来走去,目光雷达一样在一摊摊猪肉上逡巡,他一定是把每个屠户的猪肉都对比了一遍,然后再决定和哪一家讨价还价。他才不管我们之前交代的吃用方面我们自己负责,我们有手有脚能伺候好自己的叮嘱。在这件事情上,他毫无商量地先斩后奏:“我肉都买得了,难道还还回去不行?还回去可以,但屠户要骂我啊!”
我们领了老房东这份情。返程前一天,我们把文学座谈活动安排到了老房东的二楼会客厅,期待我们的写作能从侗家木楼上再次调整状态继续出发。以此说来,我这老房东以及他的木楼之于我是意味深长的,即使我现在的写作依如往前步履维艰,到处是荆棘和路障,但是那一点隐隐约约的希望依然光亮灼灼,尽管在大多时候,它都是忽明忽灭,仿佛风中灯盏。
返程那一天,同行开车的文皓把驾驶证、行驶证、银行卡都忘在了老房东的木楼上,我们从三江县城折转返回平坦寨。车还没到寨口,远远地就见到指缠纱布的老房东拿着文皓的钱包在风中等待,风把他的衣服鼓荡起来,被吹乱的头发黑白相间,裤脚泥星点点,那样子更添了他的饱经沧桑。而从寨子到寨口,他是一步步走来,走了几里湿滑的雨后泥土路才走到的,他脚底下的黄泥,起码有两三斤重。
这钱包丢得正是时候。
它是在叫我们再在老房东家住一天啊!
古井悠悠映星月
一个有小溪淙淙流淌的寨子是幸福的。
一个有来历久远的古井的寨子更是幸福的。
那古井比侗寨的历史还要长。第一个侗家人还没在平坦寨定居之前,这里还是蛮荒的大山,野兽出没,瘴气弥漫。一定是深入山林的猎人最先在溪流边发现了汩汩涌动的山泉,这山泉夏天清凉,冬天暖和,是饮水解渴的上乘涓涓甘露。那猎人一定是一把放下猎枪,跪伏下去,以手当勺贪婪地喝起来,浑身舒泰了以后,他捡来石块把泉水给围起来,完工后他还束草为结,那意思是告诉路人,这山泉已经有人圈记起来了,今后喝水的人要好好善待这口山泉。后来的后来,先后到来的侗家人深凿这口山泉,用石块抹上水泥浆围砌起来。岁月匆匆流逝,世事沧桑变幻,不变的是古井的水依如往昔清幽甘甜,不变的是那古井旁磨凹了石头或深或浅的脚印。
这井水,是泡茶的最好用水。侗家人深知泡茶用水是不能随随便便的,尽管自来水管的水也是来自山间流水,但侗家人是不用这种水泡茶的。泡茶,必须得用离寨子百米开外古井里的水。每天清晨,在鸡鸣鸟叫声中,勤快的主妇们踏上一块块侗家人铺设的垫脚石,抖落脚边草叶上的水露,下了石头台阶,跳上小溪上的几块石头,拿起一直搁在井旁的水瓢,一瓢一瓢地把清冽的井水灌进水壶,把对客人的一腔热情灌进水壶,也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灌进水壶。
这水,已经不仅仅是从一口古井打出来的那么简单。不仅仅是这样的井水能泡出茶的上好品相、品质那么简单。那古井之水过滤岁月的泥沙,存储山水的精华,吸纳天地的辉光,我这样说,难道还有人投来一记反对票吗?说它阅尽村人面容,福荫乡闾难道还有人嗤之以鼻吗?
很多壮家瑶寨,吊脚楼木楼几乎都不复存在了,一律的,都被钢筋混凝土的楼房所替代。那些寨子,也有一些上点年纪的水井的,但是大多也和吊脚楼木楼一样沦为了淘汰的废弃物,都被大型储水池自来水管取而代之了。那些被遗弃的水井日渐在荒草尘沙中消逝了往日的欢腾,渐渐在时光的深处渐行渐远,直至销声匿迹。
生命之树常青的是侗家寨子的古井。不管时光的野草如何在风吹雨打中一岁一枯荣,不管世事如何在滚滚洪流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它都依然保持品貌功用坚贞不变,那顽强的生命力和侗家木楼一样历时越久远,其经脉的触须就会把大地抓握得更牢靠。
只要侗族木楼屹立不倒,那侗家古井也就不会被废弃。
楼在,井在。
仿佛井涌一汪绿水,井中必定映照天上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