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阳明学的“经权观”及其影响
2015-10-21昝贵军朴彦
昝贵军 朴彦(指导老师)
在中国儒学里,为了加以说明既定根本原则与因具体条件而时常不断变化的形势之间的关系,提出了“经”与“权”这一对范畴。“经”是指根本原则,“权”指权变、灵活、变通、创新之意。然而儒学两千多年的传承中,“权”的思想日益萎缩,与之相应众多陈腐教条却代代相传。与中国不同,日本的儒学者特别是以日本阳明学之祖中江藤树及其弟子熊泽蕃山为首的日本阳明学者则更加注重如何灵活应对的“权”的思想,把日本幕末幕府所制定的法度条文相对化,跳出传统秩序,摆脱“封建礼教”,促进了思想解放,加速了日本幕末幕藩体制的瓦解。
一、中江藤树的“经权观”
世称“近江圣人”的日本阳明学开山之祖中江藤树,于1608年出生于近江高岛郡小川村,常讲学于藤树下,被世人称为藤树先生。中江藤树的“经权观”是萌芽于朱子学。朱子学以“理”为本体,为世界万物之本源,更多地突出了形式主义的礼仪,法度等外在规范。据藤树的《年谱》记载,中江藤树在18岁后,一心专奉朱子学,以格套受用,动辄以礼法自居,颇拘泥于形式。更是为了遵从“三十而有室”的古训,直到三十岁才娶高桥氏之女为妻。直到他27岁辞官向母尽孝后,他才终于开始对自己一直所遵循的依据外在的严格规定来约束自己的格套主义产生怀疑。对此最好的佐证应该就是他27岁时,在为国尽忠和为母尽孝的选择中,冒死选了“孝”的权变行为吧。但是这一时期中江藤树还是没有完全脱离朱子学的格法主义,但是他已经摆脱了外在规定的约束,成功的从思想约束中逃离出来。直到他33岁时读了明人钟人杰的《性理会通》和王阳明高弟王龙溪的《语录》后才恍然大悟,开始由朱子学转向阳明学。据《年谱》记载:余尝信朱子,命汝辈专以《小学》为准则,今始知其拘泥之甚矣。盖守格法之与求名利,虽不可同日而语,至其害真性活泼之体则一也,汝辈读圣贤书,宜师期意,勿泥其迹。”在这里他认为朱子学的格套之拘泥,以致于影响了内在真性。藤树所提到的“真性”应该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吧。中江藤树认为只要在确定自己内在性的时候,深深的畏惧它,就能自然而然的恪守格法。这就是他提出的“畏天命,尊德性”思想。这就和王阳明的以“良知”作为判断是非标准的思想相一致。
中江藤树继承和发展了王阳明的“经权观”,形成了独具日本特色的思想。中国儒学者甚至中国阳明学,为了维护封建统治秩序,所以他们关注的重点在于作为封建统治外在法度的“经”,而并非是作为灵活应对形势的“权”。例如西汉董仲舒所说:“权虽反经,亦必在可以然之域。不在可以然之域,故虽死之,终弗为止。”(《春秋繁露.度制》),他所说的“可以然之域”就是经,也就是说在形势变动的时候,可以采取灵活的措施“权”,但是“权”必须是在“经”的允许范围内。朱熹在《朱子语类》也提到:“虽是权,依旧不离那经,权只是经之变。”另外他还认为“权”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及的。这就否定了人们采取灵活应对的可能性。甚至王阳明从挽救明代社会危机的立场出发,建立的“阳明学”虽反对统治者所倡导的程朱理学,但还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立场,追求心理伦理,主张人们发自内心的去遵守封建道德规范。但是他过度的强调“心”的作用,以“良知”为判断标准,却降低了外在法度,思想教条的权威,具有思想解放作用。这也是阳明学内在的矛盾。这就导致了阳明左派学者特别是晚明李贽以主观“良知”对反对外在权威,走上离经叛道的道路。王阳明和王们左派的分歧,正如中日阳明学分歧一样。所以与其说日本阳明学直接受王阳明影响,还不如说它是王学左派在日本的一个分支。
中江藤树的“经权观”实际上也是对王阳明“经权观”的继承和创造。进而提出了“时处位论”和“心迹差别说”。他在《论语乡党启蒙翼传》中提到:“凡经济所遇谓之时。时有天地人三境:曰时,曰处,曰位。”他在这里说的“时”是广义的“时”,即实现经世济民之道的现实状况,意味着人的社会生活的各种情况。中江藤树将这种“中”命名为“时中”。“时中”的概念可以追溯到《中庸》中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即喜怒哀乐未发的时候,无偏无倚的状态,就是中,当喜怒哀乐已发的时候,都符合一定的“节度”,无过无不及,叫做和,也可以叫做中节。朱熹又把“中”分为“未发之中”和“随时之中”(时中),“时中”就是那无过不及之中。中江藤树的“时(时中)”又包含狭义的时间、处所和地位。他主张人们应该根据“时处位”的不同境遇,使自己的行为去符合他所说的“天则”。另外中江藤树和孟子相同,认为只有圣人才能够完全的做到“时中”,所以他又将其称作“圣之时”,将体得“圣之时”作为学问的目的。在我看来,藤树这里说的“圣之时”应该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体得“圣之时”应该就是“致良知”的另外一种说法吧。藤树和阳明一样,不认为“心外还有一个理”,认为“心即理”,把“心”放在至高无上的位子,认为外在的礼法都是圣人根据“时处位”的不同境遇而制定的。换句话说,儒学是活泼开放的,并没有要求后人死守古人定下的教条,而是允许并鼓励后人针对各自所处的“时处位”,对即有的思想进行“权变”,达到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就像王阳明在回答学生陆澄时所说:“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传习录.上.陆澄传》。阳明的这个回答道出了儒学的真精神---执中有权,要通权达变。就像孟子所说:“执中无权,犹执一。”《孟子.尽心上》孟子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因为他在讨论杨朱,墨子和子莫三人各自的人生观是,针对杨朱“一毛不拔”的利己主义,墨子“摩顶放踵”的利他主义和子莫的中道主义时,肯定了子莫“执中”的人生态度。但是他又话锋一转说,如果一个人只知道“执中”而不懂“权变”的话,那就是“执一”就是僵化保守。所以中江藤树说:“纵无违实行儒书所载礼法,若不和时处位,非行儒道,异端也。”《翁自答》,这里藤树认为林罗山所说的“上下定分之理”的外在法度甚至是儒家经典所说的都不是真理,强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因地制宜,通权达变的儒学真精神。
如前所述,学问的目的是体得“圣之时”,也就是阳明所说的“致良知”,接下来藤树又提出了作为学习方法的“心迹差别说”。所谓“心迹”,指的就是内在的精神和外在的言语和行为,换而言之就是“心”和“事”。他认为作为“迹”的外在的用语言文字记录下来的礼法和规范都是圣人根据“时处位”,在各個具体的场合下的具体行为,受时间和空间的制约,不能作为永久不变的规范。与之相反,“心”却具有时间和空间超越性,是潜在于“迹”的背后,能够再生“迹”的一种精神本质。藤树认为人们学习的顺序应该是从学习“迹”开始,然后在从“迹”中理解并体得包含于“迹”中的“心”,学习的目的在于体得圣人的“心”,而不是恪守作为“迹”的外在格套,他不仅以此把现存的礼法制度相对化,否定其权威地位,甚至说其为“枝叶”。他提到:“礼仪法度有本末。明君心以行道,定国中规范,乃政之根本也。法度条文,祭事之枝叶也。”《翁自答》
日本阳明学的“经权观”思想,在日本所处的特色社会历史条件下,表现了其鲜明的反对现存制度规范的反体制性,影响了一批维新志士,点燃了改革之火,推翻了统治日本长达二百六十年的德川幕府,在社会变革中发挥了重要的社会功能。
在思想方面,日本阳明学的不拘泥于既定的原则秩序,特别注意灵活应对形势变动的“经权观”也起着思想解放的作用。在江户时代后期,“洋学”的传播是日本吸收西方先进科学文化的开端。当时的阳明学者们开始认识到西方科学文化和技术的先进性,对以往头脑中的“华夷”观和中国崇拜提出疑问,并开始脱离固有的思想传统,作为洋学者对洋学进行积极吸收。其代表人物就是佐久间象山和横井小楠,他们既是洋学者又是阳明学者。他们在国家面临内忧外患的时候,以阳明学的“经权观”为思想武器,顺应时势,抛开固有的“华夷”思想,迅速从学习中国文化转向学习西洋文化,為开国倒幕运动做了思想上的准备。
佐久间象山师从著名阳明学者佐藤一斋,深受阳明学的影响。在得知鸦片战争中清朝惨败的消息后,他批判了固有的华夷观念,并分析中国战败的原因,说:“清朝唯知本国之善,视外国为贱物,侮为夷狄蛮陌,而不知彼之熟练于实事,兴国利,盛兵力,妙火技,巧航海,遥出己国之上。”他开始跳出固有思想的束缚,主张“东洋道德,西洋艺术”论,开启了学习西方文化之风,培养了一大批思想家,为吸收西洋文化打下了理论基础,加速了近代化的进程。
幕末著名洋学家横井小楠,也深受阳明学“经权观”思想的影响,他说:“随势理亦不同。理与势相因而不离。”《沼山对话》。他提倡“权变”,发对思想僵化,倡导不仅要学习西洋先进的科学技术,还要学习西方先进政治制度,这些思想成为了小楠主张变革的思想依据。
他们的这些思想,影响到后面的众多维新志士,胜海舟师从佐久间象山,深受其思想影响,提出了一种新型“攘夷论”,建立了日本的海卫队。幕末“平民英雄”坂本龙马深受胜海舟和横井小楠影响,发展了他们的思想,创作出后来成为明治政府纲领的《新政府纲领八策》并通过大政奉还的实现开启了维新之路。
四、结语
以上简述了阳明学的“经权观”思想及其影响。本文首先由日本阳明学者入手,具体分析了他们各自的独特“经权观”,他们比起作为“经”的外在法度规范,更加注重如何灵活地应对形势的变化(权),提出了一系列独具日本特色的思想,这应该也与日本人注重实用,多元共存的传统文化有关。这样的“经权观”思想,在政治上反对固有根本原则,脱离传统体制,具有强烈的反体制性。在思想上,对西方科学文化采取积极吸收态度,脱离了传统思想的藩篱,促进了思想的解放,并影响了大批维新志士,加快了瓦解封建体制的脚步,推动了明治维新的实现,打开了日本近代化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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