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陶瓷上消逝的彩虹
2015-10-21东方晓
东方晓
八世纪中叶,世界古文明发祥地之一的美索不达米亚在阿拔斯王朝(750—1258)治理下,商业和转口贸易异常活跃。撒马尔罕、大不里士、内沙布尔、哈马丹等交通贸易重镇,搭建起了东西文化交流的桥梁。阿拉伯商人苏莱曼与航海家伊本·瓦哈比的商船由巴士拉与希拉经海上丝绸之路穿梭于中国和半岛之间,一批批产自盛唐的精美唐三彩、唐白瓷、青瓷、釉下彩等东方瑰宝通过这里被转运到亚欧诸国,大量财富如同“天方夜谭”神话般源源不断向首都巴格达汇集。富得流油的二千八百六十万伊拉克民众极尽奢华,用黄金白银等贵重金属打造生活器皿俨然成为一种时尚,导致帝国制造货币的原材料捉襟见肘,不敷应用,统治者不得不下令严禁生产和使用金属类日常器。因此,寻找具有金属华丽质感的替代品则成了当务之急。
为了既能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又不违反国家禁令,美索不达米亚的陶工用他们的智慧,参照摩尔人样式,借用公元三世纪就已经在叙利亚与埃及流行的玻璃器珠光彩绘技术,尝试生产具有金属质感的彩色陶器。他们以锡釉陶白坯为底,用少量金、银、铜等具有美丽光泽的贵金属氧化物作发色剂,经1000℃的还原焰二次烧成。除仍旧保持鲜艳明快的特点外,竟得到前所未有的、通体具有彩虹般光泽的单彩或多彩陶制品,这就是风靡一时的“拉斯塔彩陶(Lusterware)”(图1、2)。
拉斯塔陶器使用的釉料之所以如此光彩夺目,其奥秘就在于它含有金属微粒。普通釉料经光照只能产生单光谱反射;而接受金属化处理过的釉料其金属氧化物在烧结过程中会产生还原反应,最终在器物表面结成薄薄的纯金属包膜。基于膜的棱镜效果,光照下能得到宽范围的光谱全反射,从而析出多谱的辉光;釉料中掺入不同的金属元素,则会得到不同基调的光泽,如金色、黄色、茶褐色、古铜色、翠绿色、橄榄色、红宝石色以及鲜艳的土耳其蓝等,且色彩会随着入射光位置的移动而变幻,状如珍珠,形似彩虹(图3)。
1982年在巴格达以北阿拔斯王朝曾经的首都萨马拉(Samarra)遗址,就出土过当年烧造的拉斯塔彩陶片;埃及或是伊朗的萨维赫(Saveh)、雷伊(Rey)以及卡珊(Kashan)等考古发掘现场也有拉斯塔陶片出土。经过近千年岁月的荡涤,虽然质地已经趋于脆弱,但表面闪亮的虹彩却风韵不减。另外,伊朗西北部琐罗亚斯德教的塔赫特苏莱曼神殿(Takhte Soleyman)遗址考古发掘中,甚至还出土了比任何遗址都要多的,诸如龙凤纹、云鹤纹以及荷花纹等富含中国元素的拉斯塔陶片或完器,从中可以体味到汉文化对伊斯兰陶艺产生的不凡影响。即便是在十三世纪蒙古人入侵的时代,伊尔汗王朝(1256—1335)以及招徕的伊朗陶工仍在不断延续来自东方古国的风格(图4、5)。
以模仿金属器起家的拉斯塔彩陶,从初创时的单彩逐步发展成在白釉上施以各种图案的多彩。进入十二世纪以后,开始流行在富含石英的白色复合型胎土上挂透明釉的方法。到十三世纪,这个诞生于阿拉伯地区的陶器,随着伊斯兰势力的扩大,逐渐流转到连接欧非大陆的西班牙。美丽的拉斯塔锡釉陶器令欧洲人如醉如痴,摩尔人陶工很快成功仿制,烧成的陶器经由马略卡岛往西出口到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卡尔塔吉龙(Caltagirone),意大利人以流入地马略卡岛命名为“马约里卡彩陶”。不过,后期的“马约里卡”已经不仅仅狭义地单指拉斯塔,而是涵盖了所有意大利、西班牙乃至欧洲各种流派的锡釉陶器(图6、7、8)。
卡尔塔吉龙自史前起便有陶器生产,在伊斯兰帝国统治时代更由于存在众多窑场而有“陶山”之美誉。正因为有如此强大的历史基因,即便是今天的卡尔塔吉龙,仍旧随处可见散布在街巷各个角落里的陶器作坊。连接圣玛利亚·戴蒙特教堂和市政府广场的坡道上,1608年由建筑学家朱塞佩·杰卡罗奈设计、用巴洛克格风格“马约里卡”陶砖铺就的一百四十二级台阶,是这个城市引以为豪的标志性建筑。气势恢弘,美不胜收;陶山之称,名不虚传(图9)。
说到西西里的马约里卡,则不得不提在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男人或女人头像造型的水罐、花盆之类产品。它源自当地流传甚广的一段离奇甚至有些惊悚的故事。意大利著名浪漫主义作家乔万尼·薄伽丘(1313—1375)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桥段。通过这个故事,折射出连同拉斯塔彩陶一起输入的伊斯兰文化与意大利本土基督教文化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碰撞和交融。
大约一千多年前,西西里岛由伊斯兰帝国统治。极具包容性和兼收并蓄能力的伊斯兰文化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帝国首都巴勒莫(Palermo),三百多座用拉斯塔陶砖装饰起来的清真寺栉比鳞次,壮丽辉煌。西西里人和阿拉伯人各自按照本民族的传统习俗,共同谱写着不同风格的生活篇章。
某日,行走在該市卡鲁莎地区错综复杂胡同里的阿拉伯年轻男子,无意中看到临街小楼鲜花盛开的阳台上,一位风姿绰约的西西里女孩斜倚着栏杆无聊地在观赏街景。面若桃花的脸庞上一双顾盼有神的蓝眼睛,如同地中海海水般清澈透明。男子被她的美貌所打动,禁不住停下脚步,痴痴地仰首凝望。
久困闺房寂寞无比的女孩难以抵挡突然降临的诱惑,情不自禁飞奔下楼,打开家门,款款邀请男子来家中小憩。帅哥美女,相见甚欢,良宵共度,顺理成章。
黎明时分,男子告白说自己另有家室。这对于允许一夫多妻的伊斯兰民族并不犯忌,然而对于就连国王也只能有一个配偶的基督徒来说却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情。极度失望的女孩不甘心就这样让他离去,冲动之下杀了男子,留下他的头颅当做花盆,种植了一株漂亮的罗勒草,放在阳台每日精心照料。女孩似乎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对爱情的眷恋:“尽管只剩我一个,但我们还是可以日日相伴,形影不离的哦!”
罗勒草茁壮成长,形似恋人嘴唇的淡紫色的花冠,吐出阵阵幽香。如此不凡的景象,引得路人驻足围观。很快,这个奇异的“头颅罗勒草盆景”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新闻,以致巴勒莫的陶器工坊里一时间涌进大量客户,纷纷要求仿制云云。
今天,在西西里岛的陶瓷街,陈列着各种不同尺寸的人面花盆,通常以一个留胡须男性阿拉伯人和一个漂亮面庞的西西里女人头像为一个套装对外销售。当地的人们或许是想借用这无声的陶俑,向世人传达曾经发生在两个民族之间一段古老且令人唏嘘的奇缘(图10)。
回顾拉斯塔彩陶发展史,可以说,这种充满阿拉伯风情的彩陶仅仅是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地域生产的一种特殊的日用器。陶工们随其王公贵族雇主的意愿而四处迁徙,导致生产地不断变动:九世纪发端于伊拉克,十世纪转移到埃及,十二世纪到叙利亚和伊朗……加之千年以来,拉斯塔技术一直被少数特权阶层掌控的陶艺作坊所垄断,只允许在自己家族中口授相传,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载,这就给后人研究拉斯塔彩的历史和技术传承带来诸多困难。根据现有的调查,已经为人所知的拉斯塔生产窑址,有伊拉克的巴士拉、伊朗的卡尚、叙利亚的拉卡等城市。其他诸如拉斯塔彩的釉料、胎土、纹饰以及烧成技术等多个要素,均有待人们进一步发掘和解析(图11)。
拉斯塔彩自十四世纪中叶消逝在卡尚、十五世纪泯灭于拉卡之后,如前所述,十三世纪从西班牙流转到意大利的拉斯塔在风头正劲的文艺复兴运动冲击下也被各种各样的诸如法恩扎、佛罗伦萨或奥尔维耶托等意大利本土陶器所湮没。
在中国,无论表现形式或兴衰时间上都与拉斯塔彩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发端于十世纪初叶的晚唐、兴盛于十一世纪前后大宋王朝的建窑曜变天目釉,不过,此时建窑的产品已经不是陶器而是进化到更高层次的瓷器了,其华美程度当然亦有所区别。
建窑,中国八大名窑之一,起源于闽北建阳市水吉镇,主产品为茶盏类黑瓷,谓“建盏”,随着宋代茶道盛行而发展壮大。著名的曜变天目釉黑里透着暗蓝,釉面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斑点,随着光线入射方向的移动,会呈现红、蓝、绿等不同色彩,就像一双双诡谲的“天人之眼”,神秘莫测;器物整体也会随着观察角度不同而出现大面积的色彩变化,如虹如云,如梦如幻。因此,不仅贵为当朝贡品,也是日本茶人的心爱至宝,被冠以“天目”之美名。
然而,到十四世纪中期的元末,随着“斗茶”之风不再,敦厚凝重的黑釉瓷被肌如凝脂的德化窑青白瓷所取代而日渐式微。延至清代,不仅烧造技术至此决绝,就连传世品也似昨夜星辰,所剩寥寥(图12)。
曜变天目黑釉瓷和拉斯塔彩陶这对风光一时的“异族明星”几乎同时坠落在历史的银河中,无疑是业界一大憾事。可喜的是,中国乃至世界陶艺家都在设法追寻它们的足迹,为再现昔日的辉煌进行着不懈的努力。
十九世纪,英国“艺术与工业美术运动(Arts and Crafts Movement)”中“前拉斐尔派”女画家伊芙琳(Evelyn De Morgan ,1855—1919)在其陶艺家丈夫威廉·德·摩根的帮助下,完成了“维多利亚时代马约里卡样式”的英式作品;法国和澳大利亚也出现用拉斯塔技术烧成的幻彩陶器(图13)。
1961年,日本百年老店幸兵卫窑第六代传人加藤卓男(1917—2005),经过十六次实地调查和二十三年的艰苦研究,终于把拉斯塔彩陶技术在日本复原成功。1978年,由他亲手制作的阿拉伯风格的拉斯塔彩“鸡冠单耳瓶”,被时任首相福田赳夫出访中东时作为国礼馈赠伊朗国王;其子加藤幸兵卫又于2013年7月在伊朗德黑兰举办了“拉斯塔彩回歸故里展”,让杳无音信多年的“游子”终于春风得意,衣锦还乡了(图14、15)。
同样,我国有关天目瓷的复原研究工作也在业界许多科研单位和企业蓬勃展开。建窑代表性传承人之一的孙建兴与岳父栗金旺、妻子栗云以及女儿孙莉一家三代,历经三十多年的努力,烧成的天目瓷在器型、釉色和坯体结构上均达到“形似、神似 、质似”的水平,还原了古建盏的艺术魅力。2011年3月,受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苑特邀,举办了“建窑建盏烧制技艺成果展”,反响热烈。同年,“建窑建盏烧制技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蔡炳龙、李达、邹云源、黄美金、饶飞雄、黄祥元等各路名家也不断推出新作,使中断数百载的中华绝技得以发扬光大。(图16)。
踏着先人的足迹,追寻昔日的彩虹;找回散落的技艺,继承民族的传统。再现消逝的瑰丽,重塑曾经的殊荣;打造时代的风格,续写业界的巅峰……这大概就是中国乃至世界陶艺家孜孜以求的愿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