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歌
2015-10-21肖千超
肖千超
你看那个想逃避的人:那些大文豪,写出了极端作品,无不经受过苦难。他想写出优秀的作品,但他逃避苦难,这是人的特性。他只愿在思想上无限的与他们靠近,阅读他们的作品,就像阅读他们的曾经。可他仍旧会因为阅读他们产生巨大的痛苦,这比身体的苦难更令人难以忘记。由此,写作的人苦苦绕了多年,也无法逃避。
你看那个想拒绝的人:她生活过的这片土地,并没有用它的博大和千般美丽教会她欣赏生活之美。回望四十年,岁月荒寒,在此中度过了艰难的学习、疾病和认知,旷日经年,铸成了她。她不太愿意回忆心痛的事,它会让她产生孤独,孤独像一种环境萦绕在周身,由外而内地,经久不散,不可拒绝。
徐明是一个作家,他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想逃避疼痛,他的脑子里长了一颗瘤子。医生告诉他之前,他已经吃了一年半的止痛药,但医生不愿告诉他治愈的几率。他大概只能活上十天。吴彤要求他至少在医院住上一段时日配合治療。吴彤站在诊室窗前望着徐明一步一步走出医院大门,风把他的裤脚里灌进了雪。吴彤瘫坐在椅子上,像疲累了一夏一秋后的安静。
徐明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思想深刻的作家,他总是看到事情表面以外的东西,并总是试图把它们还原成一个更庞大且具体的真相讲给别人听,但他从来不讲他自己的事情,捋不清,头疼。多数时间,他都强大得像一座坚固的城池,别人枪炮般的攻击,他毫不在意。有时一只翅羽滴着血的飞鸟,就可以让他的坚固瞬间坍塌、崩溃。我从部队退伍回来,见到他,在一间明丽的房子里,床头柜上有一盏台灯一杯水和几叠稿纸,其他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细尘,一如十年前我在这里见他。他躺在床上,手臂清瘦,略显枯瘠,面容流露出痛苦的目光但仍掩盖不住精致。坊镳他往日穿着西装皮鞋精心修饰的外表。我忍不住问道:
“我的老朋友,你是怎么啦?你都对自己做了什么?你眼睛里的光亮哪去了,你的生活看似过得混乱不堪,以前你那么愿意对生活倾注热情,你甚至对该搭配什么颜色的领带都要精心的研究一番,可是你今天……你今天似乎很疲惫,你看你心爱的书柜上都落了灰尘。”
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窗外,有一轮橘黄的太阳即将降落在城市的远方,我看到他突然皱紧了一下眉心,随即转过头忍受着巨大的吞噬一般的痛苦对我说:
“我的朋友,我现在很疼,我只想躺在这里和你说。我疼,因为我的脑子里长了瘤子;我很痛苦,我可能要死了——我还没有经受过世间更多美好的东西——我追求过三个漂亮的姑娘,并和她们当中一个人结婚,走向新的生活。那是一种历经苦难之后诞生的强烈的对美好的渴望,它驱使我追求更幸福的生活。不过很遗憾,我并没做到。”
他极力地吞咽自己的喉咙,声音有些呜咽。
“有那么一瞬间,我如镂如刻觉得这个世界残忍无比。一个少年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实,他实在太饿了,那果实红彤彤地挂在枝桠上,男孩抬头乜眼看着它映衬在蓝天和阳光的背景中,似看到了幸福的摇篮。一个丑陋的家伙一把打下了那颗果实,并对少年施以拳脚,他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果实掉到地上,在他内心响起分崩离析的破碎声。那个丑陋的家伙从腰间拿出一条草绳把少年捆绑起来说,小杂种,这些果实不属于你们任何人,你伸出了罪恶的手,就要得到惩罚。让众人去评说该怎么惩罚你吧。消息像瘟疫一样四散传递开来,人们纷纷停止劳动,四面八方的汇集起来。有七八个人叫嚷着她们的鞋被踩掉了,有十几个人叫嚷着被男人摸了屁股,也有一个人一路咒骂,自己口袋里的香烟被人偷走了。少年站在比他还高的水泥台上,悲痛欲绝,他在想着那颗果实。
“那个少年就是我。”
我沉思,想象着这一切,徐明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我因此没有读过书。我生命的这张白纸却早已被狠狠地划了一笔,我做过很多努力试图把它遮盖住或者擦去,我做不到,它顽固地存在着令我不忍想象也不敢想象;你做过一件错事,就要承担过失的责任,并为之受到惩罚,这毫无疑问。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却受到了如此严厉的惩罚。那棵树生长在我们的大地上,我生长在我们的大地上。那颗果子却永远不属于我,丑陋的人制定了规则,我的人生有了污点。这多可笑。
“这片土地既不能养育我又不能教育我。我的内心响起了一场可怕的战争,我要离开这里,我尚能去哪?真实的生活是我生活在传统里看着人们创造着传统,看着愚昧的人做着愚昧的事呼出龌龊的空气,太阳照耀着他们,也照耀着我脚下的土地。我需要去探寻一个新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哪,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地方已经和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已经接壤了,我确认,不会很远。跨过晨曦的露水和晚霞的斜晖,我正走在一条触摸着我心灵的道路上,并顺利告别以往的人生污点。我生命史诗的第一行诗句才刚刚开始,我刚满十三岁。
“新的世界总是眷顾着我,弥补我长久对美好敬慕的缺憾,我已无它求,但期长久。我有一张小床,简单的架构在一座简单的小房子里,整个晚上,火车从房边经过,我随着一颤一颤的小屋数着火车的长短,火车载着人们对远方的期望,期望落到这个新的世界里。每个火车路过的时候,我都想为那些期望着的心唱一首赞歌。有时唱到一半,火车就过去了;有时我刚张口,便会响起小屋内其他工友强烈、可怕、痛苦的咒骂声,他们咒骂的是时时经过的火车,而不是一首优雅的赞歌。每个如期的天明,我都在想,新的世界啊,我将把一个弱小男人能够献给你的全部献给你。在你宽广的道路上,铺满了鲜花和香草,可以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说话,自由地做事;每个如期的天明,我闻着汽油的香味清洗着一个又一个的零件,它们来自每一辆汽车的体内,又在黑腻的污迹下重新显露出金属的光泽;每个如期的天明,我都为自己如愿以偿地进行着新的生活而倍感欢欣,对着向我发出诟谇的面孔微笑,对着流出的鲜血坐在木椅上发呆继而眺望天空那些欢乐的翅膀。七月过去了,八月过去了,每个月份,都展现着崭新世界的奇异之美。最重要的,我的人生变成了一张新的白纸,每一笔都是我亲自涂画的。”
我感受到徐明此时的心里有一支盛燃的火炬,像是太阳催开的花朵,原本的双眸被疼痛遮盖住丝丝光明,现在显露出来,照亮黄昏的暗淡屋角。窗外飘雪,冬季带着它的严寒和狂啸把雪花纷扬起来。可惧的傍晚,让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应该不会有人在墓间祭奠我了。它在更北的雪阵深处,我能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它提前的安置在那里,时常地,它在那里挥映着我躺在这里的寂寞。多年以前,我觉得我把我所能带走的一切都带到了新的世界,包括我的影子和心痛回忆,直到我听到我父亲亡殁的消息,继而是我的母亲,那些可怕的往事又出现在我面前,脑海里和每一个夜晚的噩梦里。我要与以往的旧事做一个诀别,划一条清晰的界线将它们从我的身体里清理出去,像清理一个吞噬我意志与美好新生活的恶魔一样,毫不客气。我没有回去安葬亡殁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去了光明天外,像我现在一样幸福。那年我十七岁。”
他眼里的光亮化成晶莹的泪珠划下来。
“正是如此,我没有再回过那里。它和地图上任意的一个村庄已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有,那就是我再不能亲自踏上那里的土地,回不去那个充满了不义、邪恶与恶毒的地方。可天命注定我将在接下來的一个个梦里遇见那里的森林、田畴、坟墓……如何我都不能躲避掉陷入那里,像有一种巨大的引力将我吸进去。惊慌醒来,蹙悚而眠,重复旧梦,我哭过,但我知道眼泪淌不完,我就不哭了。
“至此,爱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我和三个姑娘恋爱过,如果没有她们,我会仍然与那些鼾声如雷的工友们一起。遇见貌美而圣洁的她们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在那个黑漆漆的工房里度过了五年的时光,她们唤醒了我的身体。我很快忘记了对新生活的敬慕之心,急切地想与身体保持一致——或许那就是我当时的思想,是身体急切地与之保持一致。我离开工房,在嘈杂的人群中居住,心灵无时无刻地都为她们响起优雅、神秘的赞歌,我幻想过像诗人一样赞美她们,可寻不到一个诗句。她们太美了!”
他问我,你想听一听吗,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点头。
“她真是太美了,像一支向日葵,热情,奔放,活泼。她让我发现,这世间存在一片爱与恋的森林,我在森林边缘做巢,每日飞进那广阔境地,即便食欠丰盛,我也不愿和与她分离哪怕一个黑夜。我跟在她后面,仔仔细细地踩着她每一个脚印,我的身体深深地恋着她,不能抗拒,牵着她的手就像牵到了一种遥远指引,献出我全部心神就能抵达。……可是每个夜晚我们必须分离一样,分离与相见让我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欢乐,那是一种强烈、可怕、可爱到感觉。爱给我带来渴望和光芒,还是那个爱使我陷入疼痛和烦躁不安。你见识过了吗?我的朋友。
“她真是太美了,如罂粟,如一束光发自我的心灵,照亮肉体的外表。我的灵魂无条件地理解她,听她的倾诉,听她的抱怨,听她的喃喃低语,听她讲到她丈夫泪流的声音,听她对未来的希冀与憧憬,但我从未在她希冀的未来里出现过。正是这种光明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观到了另一种爱的欢乐与痛苦。如此,我尝到了除食物以外带来的充饥之感,似干渴的双唇触及杯沿,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按照某些神秘的意志出现。我与她见面的时刻总是很快过去,快得让我幻觉到仿佛一直只有我自己,在下午的街口,在黄昏的公园长椅,在清早的晨练人流,在一个姣好夜晚……她真是太美了。”
他不说话了,我瞧着他的脸,久久的注视了一翻。大雪覆盖着这城市,夜又将阴影撒遍大雪覆盖的城市,窗外有昏暗的灯光和寒夜互相撕扯着,酷似他脸上显露出的与痛苦挣扎的表情。我询问他是否要打开附近的一盏台灯,他在黑暗中抬起一只手示意我打开那盏台灯。透过红色灯罩,有柔晕透射出来。他微微起身,要去拿一杯水,我递给他,他又要我拿在他衣服口袋里的药,我拿给他。在黑夜泛着红光的宁静之中,我有些惶恐不安,脸部肌肉颤抖不止,我想对他遭受的不幸给予安慰,但我不知从何开口,他一定是被长期熬夜和苦思冥想折磨得形容枯槁,我断想,他的病一定与此有关,然而我只想到了一半。因为没力,他端着杯子的手颤抖着。我帮他扶稳杯子,吃下药,他又恢复刚才的姿势躺在那儿。
“我不准备再吃更多的药了,我的兄弟。在你到来之前,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但那只是想想而已,我没有那样的勇气,直到你的出现。……我知道了,我永远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像触碰了暗礁的船在暴风雨中航行,使尽全力也注定要被巨浪淹没,再多的努力也无济于事。不幸到死。
“这间房子将成为我的遗产,你知道,我没有继承人。我不希望它被拿去做慈善,我希望它变成一种更容易被人接受的馈赠——带着我的愧疚。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最后一件能让我感到我在赎罪的事;把它赠予我的前妻。这些年她越是轻描淡写越是闭口无言,她就越像一把锋利的剑,从前的事实都写在她的利刃上。我曾经在一个风雪午后的路上遇见过她,我并没有上前去叫住她,她极力地走出的每一步,脚步丈量过的土地似乎永远都不会雪化路开,我知道她人生的春天——最美的时光已经没有了,掩埋在这狂暴的风雪之下。我就是那狂暴的风雪。我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不知道她是离家还是归家,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她裹着黑色的大衣,仿佛灵魂离开了她。我的胸中起伏汹涌,那是我思想的回声。雪遮住我的视线,看不清前面的路,暴风撕扯着她的衣服,积雪使他更难迈开腿,走不动路。我遇见她,整个城市都被大雪覆盖,像裹着殓衣。然而,在狂暴的风雪之外,在昏黑和乌云之外,在太阳和大地之外,在这一切一切之外,有一种力量,那是全知的力量,那是充满怜悯的力量。那力量听到了一个婴孩的啼哭,不希望他在了解生命的秘密之前死去,他得到了一对夫妇的挽救。那个婴孩是我,在一个风雪午后,被人从死亡的深渊底部拉回来。
“你看那雪,它必将是再来把我送走的。一场大雪覆盖下来,又一场大雪覆盖下来,这中间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抗争的过程。最初,我的生命伴随着苦难得到新生;最终,苦难伴随着我的生命走向衰亡。我做过太多的努力与挣扎去逃避,希望苦难这个魔鬼能远离我,我不断地给自己创造新生的机会不断地轻易割舍每一段历史不断地阅读智慧,如今,我的思想将陪着我消亡,不被任何人任意获得,即便有那些纸上的文字,也不能。因为我也并没有摆脱掉一个一般写作者的命运,我的伶仃有时像那些文字一样伶仃,没有人阅读。所以你想,敝帚自珍这个词很大一部分含义其实是无能为力。”
说到这里,徐明转过脸去,透过窗户向漆黑的天空望去,仿佛想在空气中索求日与夜、生与死、灵魂与肉体的秘密。
“我只想讲这么多了,我的朋友,因为一提到苦难,苦难就会降临在我的身体里,那是再一次的切肤体验。”
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告别。我想说一些安慰他的话,但是任何一句话在他的苦难和病痛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我看到他的脸,像一部经典著作的封皮。我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或者他根本不需要我为他做些什么,这样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彼此厮杀,令我的情感跌宕起伏,洪水猛兽般哽在我的喉咙。直到我确认自己已平缓过来,我告别了他。外面风雪交加。
两天后,天将晚,狂风呼啸着从西北面刮过来,带着雪花,将之填充到人的衣领里。我在这个白花花的城市里顶着风雪走到医院,见到吴彤。她的脸像身上那件白褂子一样没有血色,我觉得她的脸上透着遭遇过的不幸。也正是这个人,让徐明的内心感到灼烧。黑色的高脖领毛衣从白大褂里伸出来,护住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瘦极了。我看到她的眼睛,不清澈也不晶莹,更没有光芒。透过她的眼神,我看到她生命的这个阶段,努力的退出一些围绕与挣扎,期望获得沉静与安宁。
我在想,在这个女人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她和徐明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能让徐明深刻无比的痛苦。我该如何开口?我向她表明我的来意?或者假装成一个病人?
我坐下来,她也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告诉她,我想了解一下徐明的病情。她看我的眼神露出惊诧,我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她内心的感受。她愣住了片刻,没说话,似乎在探寻着内心最隐秘的部分,我有些紧张。
她说: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告诉他,他还能活仅仅几日。”
我问:
“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他?”
他说:
“真是对不起,我不想再提这些。”
我说:
“他死了,认识他的人將永远失去他!”
她说:
“你看那张桌子,你能看到它,因为阳光折射。你看到它是前一秒的事,我现在摸着它,才算拥有。事实上我们都并未拥有过什么,何谈失去。”
我说:
“他很痛苦,他觉得很对不起你。”
她说:
“我觉得他大可不必,看来你是被他的话打动了,他那种几乎近于真诚的无耻真不是一般人能修炼得的。对我,他觉得他有负罪感,他这种负罪感就是一种自大。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很重要,觉得自己有多对不起我。呵,他是不愿面对自己的错误,他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处理好一些事。他就该也只配活在自己惯性营造的生活氛围里。”
我说:
“他是一个有精神境界有追求的人。”
她说:
“那是你的结论,并不是经验告诉你的。每个人都能向往,向往,再向往,直到向往从眼上揭去外表现象的面纱,那时便看到了自己。谁看到了自我,谁就看到了生命的实质。每个自我就是生命活的实质……
“哦,我都说了些什么。
“善良的朋友,我想,有些事你已经知道了,但我确信,你知道的并不是全部。你认识的这个朋友,他在我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候出现,然后把我带入最糟糕的境遇,又抛弃了我,像抛弃没用的旧物。他说我与他的婚姻阻止了他同时爱上另外两个女人的权利,这真是可笑。统统的这一切,发生在我尚未从青春期走向成熟之前,我从不怀疑我的爱情,但我是那么惶恐。我终日生活在惊悸和忧患之中,没有任何能力阻止他,但最重要的,我没有任何能力说服我自己离开这个男人,这令我的心灵痛苦至极,令我心惊肉跳,头昏脑胀。他时刻都在拿我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对比,我受不了这一点,可我还是按照他的意愿去做着改变。我变成了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同时活在三个人的影子里,似乎爱神的手将我们的灵魂揉到了一起。但我们两个之间,只互相激起了彼此最恶的一面。
“直到有一天,我苏醒过来,意识到离开这男人,就是我的重生,我必须离开他,不留余地地,带着恨。你看,苏醒过来的我,心已经破碎,情感痛苦不堪,只剩下我的一部分心灵陪伴着我。我带着恨生活。然而在我生命中的新的生命重生后,恨带着我爱的能力一同离去了,直至今日。”
说到这里,吴彤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风雪遮天蔽日,她坐到窗旁,仿佛因自己用力回忆一件事而变得精疲力竭。稍息后,她指着外面态度冷静地说:
“窗外的这片大地,冬天风雪夏天暑雨春秋转眼不见,我每回忆一次,都带着不同季节不同味道的疼痛。我今天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正因我童年时想要拒绝疾苦,少年时想要拒绝上学路上凶悍的风雨雪雾,青年时想要拒绝贫困与差距,我一路的走一路的抵抗,抵抗连水都会咬人的荒寒岁月。
“我做着救人的工作,可我已经救不了我自己,自从我丧失了爱的能力。我已不愿再奋力的改变奋力的生活,我觉得一个人毫不用力的活着让我舒适。我要感谢自己在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述说。我痛恨自己并不能为她所述说的想法做一些分析与改变,毕竟她讲过的是赤裸裸的生活经历,如她所说,这些结论都是生活经验授予她的,我还能说出什么呢。我试探地问:
“你愿意跟我谈谈他吗?他的生活也伴随着很多不幸。”
吴彤抬眼木讷地望着我。我有意避开她的眼神,目光从地板上绕开她移动到窗外,狂风把落到地上的雪再次卷入空中,黑暗悄悄降临。过了一会儿,吴彤开了口:
“他有一个狂暴的父亲,哦,不,是他的养父。他的养父救了他,但却没给他良好的教育,对他的影响极为可怖。他对我说过,每次他的养父从外边回来,他内心极力地想讨好他的养父,可他的行为总是相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讨好的话。他的养父对他无端暴戾,每一次都匹配着粗俗的语言,最多的是:小杂种,我救过你的命。他想过,他更愿意在那场风雪里死去,不被获救。之后,他选择了逃避,在那场饥饿后,他轻易地隔断了外来的苦难,以致新的生活开始后,他以为那些饱经摧残的记忆将全部被掩盖,烟消云散。就像你看到的外面,它与你只隔了一层窗子,窗子打开,没有人能做到对那样的黑暗与寒冷视而不见。
“你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灵魂首先不能爱一个人,他就不能爱所有人。在他的心里,他的爱从来都是带着防备。他把这种不幸移植到了我的体内,更不幸的,我连爱一个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在此之前,我遇到他,他还是一个落魄的穷小子。命运的戏剧性就是让两个本不该相遇的人相遇,让彼此互相吸引,让不该在一起的人在一起,而悲剧就是让彼此在一起以后,又让其中的一个人认识到他与另外一个人产生的心跳体验也是真实的爱情。如果我们都不再大谈道德,那爱,就显得那么理所应当,毫不邪恶。我遇到他,他选择和我在一起,因为我是最能轻易被他改变的人,这多残酷。”
我想,我至少应该为徐明说上几句,他痛苦的表情与吴彤的述说像一个老的黑白电视机里的画面般,黑色与白色的雪花在我的脑海里互相厮杀,我却无话可说。我想了很久:
“他所能留下的最后的一样东西,他希望将它献给你,我觉得这应该是他现在所能献给你的全部,带着他的悔恨。”
吴彤站起身转向窗台,双手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黑夜。过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对我说:
“一个临死的有罪的灵魂不能等待风平浪静。我拯救不了他的生命,同样,我也不能拯救他的灵魂。虽然这可能是他将死前做的唯一一件没有逃避的事情,可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意义。他的这种赎罪方式,实在是太轻巧了——不,不是这样,他这种赎罪方式,实在是太残忍了。他是想让我这一辈子都摆脱不掉他的阴影。”
吴彤有些激动,她努力的平复了一下情绪。
“他不能从我这里得到救赎,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来帮到他。他逃避了这一生,用一个一个新的谎言骗了自己,其实只是把老的谎言换成新的罢了。善良的朋友,你也不能。我不想去探寻他的心灵和他的心灵受到的约束,那不该由我来做,那是老天的责任,但我确定,在他死了以后,他才能得到老天给他的应有的属于他的位置。”
吴彤又转过身去,对着窗外。外面的路灯把整个医院的空旷场地照得惨白。病人们躲避这风雪,宁愿守在家中也不愿和它对抗。仿佛大自然对这些充满了疾患痛苦的人与衰亡之年的人感到无限愤怒,用严寒和狂风作为武器,隔断了他们求生的道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里,我在问自己的心,我是不是该走了,离开这,我让一个安宁的人变得愤怒,她的愤怒令她心痛不已。吴彤开口说道:
“后来我知道,愁苦的心靈只有在孤独中安宁,于是我的心灵开始远离人们。就像受伤的大雁离群而去,隐藏在芦苇荡,或者得到痊愈,或者默默死去。可是你知道那种疤痕,它留在你的心里,永远不可能痊愈。每个人最终都要伤痕累累的死去。当这个坑诰的真理显示在我的眼前时,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愿挣扎了,生活的洪荒将我淹没。
“在我的童年,我患过一种疾病,它伴随着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我躺在家里,扭转着疼痛的身体,母亲守候在我身旁,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撑了我,我就不动了,我知道,动也没用。我问她我要如何做才能阻止这疼痛,母亲簌簌地留下眼泪,眼帘仿佛变成了双唇,流泪便是回答我的话语。我也想哭,我伸着小手颤巍巍地擦干母亲的眼泪。从那时起,我就不愿再哭了。我摆脱了疾病,我想成为一名医生。
“少年时代,我为了完成某种初次的启蒙,站在一条大河的沿岸。春去夏至,寒来暑往,我穿越这条大河去求取知识,那是一块我人生中分量最重的砝码。我在河岸上哭,在河岸上笑,在河岸上惶恐周身颤栗,但从未在河岸上想过放弃。有一次回程的路上,我穿过冰面,掉进水里,可我还是爬了上来,不过我走不动了,我要被冻住了,严寒冻住了我的关节,饥饿和恐惧使我周身无力。
“青年时代,我来到这个城市,我是从一条崎岖的小路上走来的。在一个物质匮乏食不果腹的世界里生存下来,我走了出来,我是多么的幸运。可我又是多么的不幸,我在这个充斥着金钱和食物的世界里,就要被饿死了。我那么努力,却换来了如此可怕的现实,我看到了一种东西,它比外面的风雪更加恐怖,它可以让我死,也可以让人活。可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的灵魂告诉我,必须挺过去。然后,我挺过去了,老天没有让我就这么白白的死了。可我没有料想到,还有更大的痛苦等着我活下去,去完成它。”
吴彤停下来,转过身意味深长的望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的时候,我读出了它内心的诸多隐秘。我已无法在椅子上坐稳,我觉得我生平做过许多错事,但今天来见吴彤,是最错误的一件,我在不了解那些桎桍之前,轻易的又把一个人推回深渊。吴彤开口说:
“我所做的这些,只不过是想要拒绝那些本不该属于我却已在我周遭发生了的一切,我以为我做到了。那时,我多么的不想臣服于命运。等我见识到更阔朗的东西,我发现这世界,我都不认识了,像从未活过。”
我坐不住了,我想尽快的逃离这里,让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我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向吴彤道别:
“对不起,我要走了,对于我的冒昧,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和自责。再见了,祝福你。”
吴彤露出和善的目光,看着我说:
“没关系,善良的朋友,我也为你祝福。”
我起身离开,穿过廊道,走进风雪。刚一走出来,我就在想,她做得有什么错吗?她的人生轨迹告诉她,那就是真理,有什么不对吗?即便不对,她还可以活下来。活着又有什么错误吗?
两个同样少年疾苦的人,居然在岁月中造就了两颗不一样的心灵。但一颗心灵为了某种目的,伤害了另外一颗心灵,这允许吗?
自然从未教授过这两个人什么是仁慈和宽厚,他们用力的活着,这对他们还不算是苦难吗?
走出医院大门,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风雪倒灌进我的衣服里,我的整个身体不能停止地抖动。我觉得吴彤信仰着她的内心,如同信仰着一种宗教,虽然有时犹豫疑惑,但最终,她的内心造化了她,获得了某种安宁。这一生一世的人间,到底会有多少种痛苦与哀愁,被描述成了不朽的真理。我们逃避着,我们拒绝着,我们在自己的人生背景里弹奏着不同旋律的曲子,从心里或缓或急地流淌出来,以为圣洁,以为荣耀,却似无根的微尘。
我脚下走过的雪地,发出一声一声的喘息,有多少欲望蛰伏在这片土地上,被哀愁一般的大雪覆盖着,被利刃一般的大雪割着。又有多少雪中的松柏等待着开出花来,像吴彤一样,在等待的过程里,有一种惯性的行为牵引着他,不愿妥协。
我停下来,望着广阔的苍宇,一片漆黑。我望见的这片天幕投下巨大的暗影,像是一种古老的哀愁,牵动着我的神思。我想,如果大地上没有阴影,心灵中没有疼痛,冬天里没有风雪,那些忍受剧痛的人,会不会重现幸福。我轻易地获得了两个人的人生经验,建立在灵魂体味上的可信经验,它一层一层的揭示了普遍的痛苦。
我接着走,看不清前面的路。我的脑海里闪过摘果实的少年,沉浸在爱情里的徐明和病中的吴彤,大河沿岸的冰雪。穿越时空,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神,无不透着渴求。这场风雪持续了很久,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我现在只想快一点儿回到家中,守住明亮的灯光殷切地盼望着明天的到来,或许风雪还在,可就又会离它停止的时间近了一些。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到哪里,但是我听到了自己思考的心声。我停下来,对着黑暗的天宇问道:
“这样的黑夜,有多少的灵魂在痛苦的煎熬下死去?他们不愿再抗争,他们孤单而庞大,他们……”
风雪呛进了我的喉咙,冻住了我的嘴巴。我在心中默念,他们曾经都是用心热爱过生活的人。
2015年12月6日 于长春市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