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之门(组诗)
2015-10-21张牧宇
张牧宇
冬日,写一封旧信
我想告诉你,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雪
若有若无地飘着,似乎有些胆怯
路面是渐渐白起来的,接着
整个城市都白起来了
我梦到我有许多花的种子
黑褐色大大小小的颗粒像一只只沉睡的蝴蝶
我想象它们开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你
梦醒的时候稍有遗憾,你在远处向我走来
像旧时光那样模糊而遥远
我开始给你写信,隐去生活的种种琐碎
甚至不敢说出忧伤和想起你时的怅惘
你俯下身微笑的脸庞照亮我隐秘的部分
从现实到梦境
我把你放在最安宁的地方,甚至自己
也会忍住手指翻动你的名字
我怕忍不住拨出那个号码,或者
忍不住写下无痛无痒的讯息而心生悔意
五点三刻,北方以北的城市
天色渐渐亮起来,我穿上红色的毛衣
握着梦境中的种子走出家门
在少有人迹的后花园种下它们
我想让你看到花开的样子
哦,是的
我从来不担心冬季漫长
也从不猜测缓慢的过程是不是爱情
54路有轨电车
车厢里是人间
车厢外也是人间
54路电车咣当咣当向前行驶
道路南侧长春电影制片厂
门口设置了售票处
供好奇和怀旧的人们参观
我也是怀旧的人之一
在去往各个目的地的人群中虚坐
试图找到从前或者回到过去
人群来来往往,裹挟着物品归家
或者出发
只有我疲惫,茫然
想到病中的亲人心中无能为力
树叶纷纷凋落,盛大的秋辞已经荒芜
真实存在的
恰似这红尘滚滚的虚无人间
一个人走到深冬会埋下多少秘密
童年的隐痛影响一生?
该不该将其倾诉
还有什么能够改变
少年时将自己丢失的大雾
再也回不去的村庄,清洗身体的河流
有多少意象能够解析成长
存在的,失去的,无法阻止发生的
已经转眼驶过,远离初衷
如果你不想在春天打开它们
找出明晰的结果,将如何
在深冬将秘密碾压,深藏于心中
在深冬更容易想念一個人
十一月开始,鸟儿都去了南方
麻雀守着故地,从楼群
飞落在树间。深冬时节
适合舒缓,宁静,宽恕非议之人
我只允许鸽子带来远方的消息
唤醒体内沉寂的河流
在充满暖气的房间开出花朵
它们叫想念,轻轻咬噬空气,皮肤
一场雪覆盖着另一场雪
一场涌动覆盖着另一场涌动
月
我独自爱着你,爱你的孤独
清冷
爱你没有温度的胸膛和嘴唇
我独自爱着你
瘦瘦的一弯和面无表情的脸
或者干脆隐在沉沉的暗夜消失不见
我独自爱着你
心高力薄,充满希望又满心荒凉
远方一无所有,远方消失不见
又轻又小的美
又轻又小的事物多好啊
不喜形于色的小喜悦,小忧伤
我可以带在身上
轻轻地思念,安静地祈祷
我带着小小的行李箱
有时候是一滴露水
一朵野花,一株生长的小草
有时候是窗前的飞鸟,误闯的蝴蝶
或者就是冬夜落下的雪花
我也可以又轻又小
飞过人间无能为力的痛苦,灾难
在尘世又轻又小地活着
我想说出……
我想这样说出新的一天:
清晨的阳光落在树梢上
寻常,平静,没有任何不同
而我却描述了昨夜的梦境:
流动的铁轨,陌生的城市
跟随一个不确定身份的男人
梦里女人,孩子,暴力,合起来的雨伞和性
我置身其中又身在其外
胸口吞了乱麻一样压抑
其实我想和他说出更美好的语汇
避开两天前公交车纵火烧毁的十七个家庭,和
四天前十三岁女孩偷取超市巧克力
决然跳楼的事件
避开梦醒的茫然,无措,空荡荡的无力感
避开现世生活的琐碎挣扎
我想和他说,新的一天
阳光落在树梢上,寻常,美好
寂静得像远方的思念
冬至
——兼致师兄段平
万物收拢。握有沉默的人
依旧沉默,繁华如隔窗风声
沉默的人不为所动
洗茶,烹雪,面色平和
不能丢弃的就不再丢弃了吧
当你在花红柳绿归于空寂的日子
审视曾经的陷阵与激情
你暗处的身影
呈现出无限的宽容与富足
烂漫
十八岁那年喜欢上一个人
对方背着画夹骑28式自行车
有着和她幸子头一样长的头发
风吹过校园的柳树
她忽闪着头发从对方身边跑过
女同学们推搡着她喊“一二三……”
把花朵喊得全都开了
后来,对方指着公园的路灯问她像什么
现在,她就住在公园对面的小区
看到亮起来的路灯,怎么看也觉得
不像猫头鹰的眼睛,依然像月亮
她想起那片午后的树林
两双从来没有握过的手和干净的阳光
而对方
比月亮还要远
鱼化石
满满的风声和空空的绝望
早已经凝固,在体内生长出根须
你可以抚摸
我饱满的身体,热爱每一寸肌理
但不要给我体温
不要尝试着让它们苏醒
不要解救我,不要追问
为什么将沉默的黑白吞下,在世间
呈现冷寂的哀伤
秋
多年前,你的头发很黑
薄薄的嘴唇抿着笑意,目光暗藏犀利
随时会脱口说出对世界的看法
那时候,你还年轻
不会对生活说不,不会预见失去
半真半假地爱过一两个人
不会相信一些人根本无法从生命里抹去
此时,你用半生白发相遇丰腴秋色
却已深谙悲喜的意义,模糊相逢一词
将孤独推向空寂的深冬
你将放下,收攏,不为所动
落叶先于雪,先于荒芜
先于寂然的内心,无计可施
有感
松树又长高了许多,树林依然寂静
这一次我走进它的深处
蚂蚁怡然,蚂蚱自得地吃着露水
生长的蘑菇并不惊扰谁
一座坟茔不知存在了多久
我远远地看着,心想这是一个有福的灵魂
松香阵阵,天地安宁
当我故地重游,我想说的是
不必关心那结果
我想起我们曾在这里吃西瓜
短暂停留,那时的我
并不知道会变成刀子
把自己剔除得只剩下虚空的外衣
而今天到来,和昨天一样已然成为前因
结果并未来到
立秋
风陡然在褥热里抽离,今夜
我们理应睡个安稳觉
今夜过后,星星又远了一些
心也该凉下来了
用平常心接纳已知的宿命
世事变化和时光消逝一样
无需喟叹太多
曾经的就让它曾经着
当叶落成蝶,飘雪成花朵
当静默成迷
亲爱的人,我远远地感知你
用豁达,温暖,用身体里呈现的寂静
散步
傍晚时向西走,目睹晚霞消逝
暮色四合往东返,月亮在眼前升起
我穿过人群,车流
无意躲避尘世,仅仅是
离开喧嚣一会儿,以便心明眼净
我看到黑暗吞噬白昼
我看到夜晚吐出月亮
我看到人间亮起灯火
我看到将逝未逝时,绚烂的霞光
充满忧伤
正如我来时看到因,返回看到果
一切并未结束
一切都有新的开始
遇见
我总是晚一步,如此时
花期已落,结出饱满的籽
有涉水而过的往事,不去揣测
哪一天你会经过
你会恰好经过
一颗菩提树只负责完成因果
它也许不在寺院,也许在烟火深处
也许在红尘数度花开花落
不必急啊——
那些脚步不是你的,直至
停留下来的内敛和沉稳
于寂静中拾起,我相信
这来自黑暗的深蓝
必将润泽我的一生
你应该写封信给我
你应该写封信给我
开头称呼我什么不重要
直接写上我的名字也行
这样显得疏离一些,正好说明
你从来没有为我心思晃动过
你还可以直接掠过一年的时光
像刚刚熟悉的陌生人那样
你好!见字如面
我喜欢这四个字,看到它们
我就能想象出你的脸,想起深夜里的交谈
让我觉得温暖
你可以写下真诚,犹疑,期待过的瞬间
或者
写下丢失和寻找的过程
世间那么大,写下相遇的神情
双手握紧的悸动,甚至写下我
如小鹿般无措的目光
是的。最好是在冬夜,最好是在我
已经成为寂静本身的时候
我仿佛昏昏欲睡,正在回忆老时光
面目平和得像个祖母
手腕上你送我的玉镯
有了岁月的清澈,呈现透明的光泽
哦,最好是这样
我想起你来,心脏还会微微地疼痛
我把生活慢下来了
我把生活慢下来了
休息的日子
素颜,挽起头发,穿着凉拖逛早市
和新鲜的蔬菜打招呼
盛夏时节,邻居满院子的花都开了
牵牛花不用人照料,点缀在篱笆上边
我做饭,洗衣,听远方的蝉鸣
风从阳台吹过
送来阳光晒过衣物的味道
我把想念也慢下来了
你传来的好消息让我欣喜
像一个新生儿降临尘世
亲人,这样有多好
七月
一年的时光过半
我们陷在盛夏,早已忘记
树木是如何绿起来的
我忘记了
你是不是也忘记了
期盼的心情和萌动的惊喜
南方一直大雨
许多车被泡成废铁
女人们忙着祛除体内的湿气
我每天面对两碗中药
合胃,补气,对抗虚弱
好消息还是有的,有的人
去了西藏,有的人
在晨光中散步,拍下知了和向日葵
时间那么快,麦子很久以前已经收割了
还有的人
将鱼缸收拾干净
仿佛鱼的世界透明起来,我们的内心
就澄明清澈,七秒之前的記忆
亦不复存在
幻梦
这几乎是一个幻梦,在寂静的清晨
在车流还没醒来的城市中央
在钢筋水泥的楼群围绕的一片树林里
在繁茂肆意的浓绿处
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杨树已经够到六楼的视线了
还有榆树,柳树,一到秋天叶子就红的灌木林
十年
这里已经不再是城市的边缘
它们就在窗外伸手可及的视线里
一天一天被围了起来
那几棵老榆树不见了,盖起了车库
那边,又扩展了一片平地
也要围起来用做停车场
而这都不是主要的
这片曾被规划为城市绿化公园的场地
现在属于一个楼盘开发商
以前的规划死去了
树林就要死去了
大片大片偷存的绿死去了
布谷鸟的鸣叫也就死去了
一只麻雀惊起,掠过树梢
落在斜对面楼房好看的红瓦上
燕子翻飞,在雨后树林的上空捕捉蚊虫
那么美
我看到的这一切
几乎是一场梦幻
这世界多干净
打磨即如此时——
承认纠结,酸楚,对自己否定
亦用自尊,骄傲,不屑一顾抵抗
月亮照彻人间,亘古不变
风不过如此,雨不过如此
好消息坏消息不过如此
来过走过不过如此
爱不过如此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万物存在,万物寂静。万物是万物本身
这世界多干净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哪儿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哪儿
在人群中还是在人群之外
很多时候
我就是嘈杂本身
向这个世界表达痛恨和热爱
而我希望是这样的——
在万物之中敞开自己
面对一朵花,一片水域
或者沉默的山林
我面对你
一些爱,不急于溢出来
虚掩之门
我不想说出宿命
那个握有咒语的人
从未离开。也不想说出
虚空里的陷落
渴望一截流水搭救
我恐惧黑暗
害怕一个人身在绝处的梦境
每当沉沦,总有一个声音
在一百种声音里升起
唤醒清晨的光线
我更不想说出
虚掩之门打开又关上
我们坠入尘世
再一次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