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干部老马的再婚生活(连载十三)
2015-10-21
十三、你看上去不像坏人
老马的双手一直扣在胸前,那种姿势令他难过,可以回旋但又没有更多的余地,每次双手不自觉想换一下姿势时,立即就会被手铐严重警告一次,不一会儿,老马的手腕子便红了一圈,不久就开始麻麻地起一圈疱,渗着黏液,又渗了血。老马虽老,哪里受过这屈辱的皮肉之苦?他的手腕一直是奋笔疾书、挥毫泼墨的,即使捡过破烂,但他保证自己是文雅地捡着拾着,他捡的一直是高档的废物,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们更像艺术品,中国还没出现过任何一个像他这样整洁又文质彬彬的拾荒者。
坐在警车上,老马笃定地认为警察抓错了人,这样的事情太平常不过了,只要他们问过了、搞清楚了,自然就会把他放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人生中一个小的不足以对人言的插曲,毕竟被误抓也不是太有趣的事,至少证明他看起来并不善良。老马突然想到马涛小时候跟她妈妈逛街,两个人很快就走散了,马涛自己早跑到附近的派出所说了家里的地址,小马涛手舞足蹈地从警车上蹦下来跳到老马的怀中时,老马老婆还坐在广场的地上哭哭啼啼呢。那天老马媳妇狠狠地揍了马涛一顿,而老马第一次动手打了老婆。
挨了打的马涛抹干眼泪,问老马:“老爸,你坐过警车吗?”
老马一怔:“坐警车可不好玩!”
马涛小脸笑嘻嘻地:“我坐过了!挺威风的。”
老马仔细看着警车与众不同之处,除了被烟渍熏黄的座椅和四处飘荡的烟灰,没有特别之处,现在是不是可以回答当时那个小小的马涛:“老爸也坐过警车了,不过没觉得威风。”
“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别废话。”
老马顺从地闭上了嘴,直到被推搡进关押室,他都老老实实地闭着嘴,警察关上门时,老马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推我干啥?”
关押室里还有两个人,分别蹲在屋子里的两处墙角,老马不懂,明明有椅子为啥不坐?走近一看才明白,并非他们主动要蹲在那里,而是因为他们的手铐在墙边的暖气片上。蹲在那里的是两个年轻人,对于这个刚进来的人,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大叔,犯啥事了?”
“他们抓错人了。”
金毛戏谑地看了老马一眼,“进来的都这么说。”他的一只眼睛明显肿胀着。
“你是为啥?”老马对他脸上的伤产生了一丝敬畏,同时也对自己的相对自由感到庆幸,看来他们是真的犯事了才被铐起来,在老马的思想里,头发搞成这个颜色的一直都不是善类。
“别以为自己能逃脱,”金毛发现老马盯着他那只不自然的眼圈,“告诉你点经验,让你少受点罪。”
“他们干的?”老马有点担心了,恭敬地蹲了下来。
“他们带你进去之后,千万别说‘我啥都不知道,说一句踹一脚。”金毛看了看老马的反应,缓了口气,继续说下去,“还有,千万别说‘不关我的事,说一句赏一巴掌。”
老马的喉头抖动了一下,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没注意到金毛脸上狡黠的笑。另外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年轻人仿佛也对可怜的老马发起了慈悲之心,他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头,鼻子上突兀地钉着一颗钢珠,鼻血凝固在嘴唇边,欲言又止。
金毛继续教导道:“喏,你看他为啥伤得比我重,因为他一句话都不说。”
“你能不能闭上嘴?”鼻钉男孩的脸色不太好。
“关你屁事?出去别让老子看见你……”
“你他妈的再给老子说一句试试?”鼻钉男孩想冲过去,手铐叮叮咣咣地撞击在暖气片上。
老马挪到椅子边上,身体重重地落了下来,他始终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像犯罪嫌疑犯呢?还有,如果一会儿被叫走,到底该说什么呢?
警察听到剧烈的响动推开门,探进脑袋,“吵什么吵?”关押室顿时安静了,警察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老马身上:“那个老头,家里人联系方式告诉我,通知家属。”
老马心里生出了希望,看来他们是抓错了人,现在让家属来领人了吧,又一想,不对,如果真要放他,直接打开手铐让他走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呢?老马的希望顿时熄灭掉,他眼神黯淡了,该通知谁呢?
“能别让我家人知道吗?”
“哟!”警察咧开嘴,“脸皮还挺薄?早干嘛去了?赶紧说,你家人要是报案了还给我们工作添麻烦。”
“您容我想想。”老马立即想通此刻的处境,但究竟该通知谁这个事他还没想通。马涛是老马第一个想到的,万万不可,她没经过什么风浪,上次老伴和小孙子车祸的事才刚刚平复,不能再给她刺激了,而且,没有哪个父亲愿意让孩子知道自己沦落到牢狱之中。老杜?老杜对老马是崇拜的,怎么可能破坏偶像的形象呢?再说,告诉老杜基本等于告诉了所有老马和老杜共同认识的人。胡大芳?或许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一定已经等的有点着急了吧。胡大芳不会对他不闻不问,而且,老马突然想到胡大芳的儿子,张亮亮不是就在市局工作吗?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想到办法,又能妥善地处理好一切。
“您这儿有位叫张亮亮的同志吗?”
“谁?”警察刚要思索就回过神来,“别废话!跟我过来!”
警察跟在老马身后,要转弯的时候就押着老马的后脖颈子使劲一扭,以行动告知老马方向,老马心里琢磨,难道是在不知情的时候惹到了这位警察同志?不然他为啥好像跟自己有深仇大恨呢?
“坐!”
“谢谢!”
“姓名?”
“马如山。”
“年龄?”
“周59,虚60。”
刚踏进审讯室凉意袭人,暖气明显不足,但是细细的汗珠依然爬满老马的额头。
“这个月10号你都干什么了?”
话题猛然从老马熟悉的领域转换,好像抢答赛仓皇抢到了陌生的题目,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10号老马在干什么呢?他连今天是几号都不太清楚,哪怕现在让他说今天干过些什么,他也未必答的完整。这一题开始他要放弃了,老馬回味着年轻人的忠告,“哈都不知道”是踹一脚,“不关我的事”是一巴掌,老马的眼睛在警察厚重的三接头皮鞋和宽厚的手掌上游弋了几番,虽然三接头皮鞋踹来更痛,但是伤是隐藏的,该比肿得老高的脸体面些,这才鼓足了勇气。
“警察同志,我啥也不知道呀……”老马的双腿紧紧夹在一起,浑身颤抖着,等待三接头皮鞋蹬在厚棉裤上发出的闷口向。
“好好回忆一下,我给你点提示?”警察并没有摩拳擦掌的打算,“你去过什么小区没有?”
汗珠已经集结成一条条小河,顺着老马脸上的沟壑流淌着,“高档家园,我是在那工作的。”
“这不是都想起来了吗?继续,说下去。”
老马说了,说了那个柜子的来去。说了一遍又一遍那个柜子的来来去去。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拼合,最终变成老马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的回忆。
审讯告一段落后,老马回到了关押室,一切即将水落石出,那个退役的柜子很快就能找到了,他什么都没做过,现在只需等待。关押室里只剩鼻钉男孤零零地保持原状蹲在地上。
“累不累呀?”释然了的老马关心起年轻人的命运。
“你多来两次试试,习惯了就好了。”
“你是为啥事啊?”
小伙子突然自豪了,“把刚才那个傻逼打了。”
“你们的伤……”
“傻逼吓你的,知道我为哈揍他了?嘴贱!下次看见他还揍!你这么大岁数了为啥进来?”
“误会、一场误会。”老马琢磨着,张亮亮是不是已经在和他的同事们协商着领他出去了。
睡一觉,醒片刻。鼻钉男走了,没人再进来。睡一觉,醒片刻。喝醉酒骂骂咧咧的人被扛进来。睡一觉,醒片刻。醉酒汉被人领走。睡一觉,醒片刻。老马还在关押室里焦急地等待,直到警察送饭进来。
“同志,你们都搞清楚了吗?我没有偷东西啊,我只是收破烂的,你们该找的人不是我!”老马的语速飞快,嗓门也跟着变大了。
“这个事还得慢慢调查。”
“你们问问回收站的老板啊!柜子卖给他了!”
“人已经抓了,赃物还没找到,还在审,别急,调查需要时间。”
“时间!时间!你们单位的张亮亮呢?我家人呢?让他们来接我!”
警察没有再跟老马纠缠下去,他把两个尚有余温的焙子塞到老马手中,“想上厕所吗?一会儿还得审你。”
老马一滴尿都挤不出来。水分大概化成了汗珠蒸发干净,连泪也憋不出一颗。循环往复的没有答案的问题折磨着他。东西到底在哪?老马都不知道那些折磨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老马要和回收站老板当面对质,警察嘲讽地看着他,意思是没准他们是一伙的,也许会通过暗语串供,老马一次又一次地穿梭在关押室与审讯室之间,有一刻,老马怀疑,也许真的是自己拿走了那些“东西”?一个夜晚过去了,又一个夜晚,老马被审了几遍,终于警察说了:“你看上去不太像个坏人!”
走出关押室的时候,老马不清楚究竟过去了几天,在他心里这几天比几十年都长,这些天来老马彻底老了。
“马叔,受苦了吧?”张亮亮悲悯地说。
“误会,闹剧!”老马不喜欢那种悲悯,仿佛他真犯过罪似的。
“警察为了办案有时候是得上点手段。”
这话让老马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沉默了,这些天他学会了如何很好地保持沉默。以前看警匪片里警察经常说“你有权保持沉默”,老马进去经历过了才知道,人在面对冤屈时根本无法保持沉默,但嘶吼辩解又多么徒劳。
“本来我妈也要来,我没敢让她来,她那个脾气肯定瞎嚷嚷,你的事还没彻底搞清楚,按说现在接你走不符合规定,低调为好,接你出来费了好大劲。”
老马闭上眼睛。
回到家时,老马呆了。所有被他用排除法排掉的那些不想通知的人,整整齐齐地迎接着他。胡大芳和马涛揉着眼睛像是在抹眼泪,老杜和老马女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坐在老马的尿迹上,不然一定不可能那么安稳。
“你还有脸回来?”胡大芳捂住脸把头埋在马涛身上呜咽著。
“也不能全怪马叔,不过这次也折腾得够呛。”张亮亮的语气有些疲惫,好像他才是刚刚被放出来的人一样。
“有本事你偷人去、偷钱去,咋偷破烂呢?这个家是缺你吃还是短你穿了?”胡大芳哭得更大声了,“托了多少人,才给你捞出来……”
没人说话,胡大芳停顿了片刻,继续哭喊着“你知道我们在外边快急疯了不?”
老马不知道,他在里面的这两天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突然想起,在拘留所好像一直没有尿床,不过他压根没睡过床,都是窝在椅子上将就的,每次站起来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般吱嘎作响。
“医生说你是精神病,我还不信呢,看来不信不行了,你是真的疯了!”
老杜站起身走到老马身边,低垂着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看见你没事,我放心了,小胡,”老杜扭过头,他和老马谁都没有看谁的眼睛,“你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了……”老杜用力地拍了拍老马的肩膀,欲说还休,转身打算离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马涛突然叫住老杜,“叔,不该说的话就不用说了,这个家里够乱了!”
老杜轻轻带上房门,听不出这个家里或静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