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如泥,香莲抹去
2015-10-21顾素玄
顾素玄
戏台上来来往往,让人深记的,总是最刻骨铭心的恩怨情仇。
记得那时初见,那个名唤秦香莲的女子荆钗布裙一面素颜,乡野田畴间,风为裳,花为佩,眉眼盈盈带笑。有夫琴瑟和鸣,有子承欢膝下,每日听他琅琅读书声,指下的柴米油盐也分外斑斓。最平凡,又最幸福。
她支持他的一切。她知道她爱的陈世美不是甘于屈居这片窄小天地的燕鸟,他有鸿鹄之志,十年寒窗,只为一朝折桂。所以直至分别那日,她远送一程,只叮嘱他保重,并不给过多的羁绊与负担。
所有不舍只化作16个字:君去求官,妾奉高堂,若得富贵,莫弃糟糠。陈世美也回她以美好承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夫妻恩爱,地久天长。
得他保证,她就像再没有可惧怕的事,暗自把他许下的未来紧攥在手心,从此只顾盼念。可是有些感情毕竟脆弱,犹如断线之筝,风筝飞了,就再也回不到手上。
远在汴梁的陈世美龙门跃鲤登皇榜,琼林宴罢甚风光。得知太后欲招他为东床驸马,一步登天的荣华富贵摆在眼前,什么糟糠之妻都忘了,过往当真如烟,轻飘飘就散了。他连缅怀的时间都吝啬给予,一心做起他的驸马。
光阴匆匆便三载。痴痴等待的香莲未收到他一丝音信。公婆双双命丧,她终于决定带着一双儿女,离湖广,往汴梁,去寻那个她苦等了三年的男人。人尚未寻到,却在途中一家旅店里听来了令她不敢置信的消息:三年前陈世美便高中状元,并被招为驸马。
真相如霹雳,秦香莲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那一瞬才知,所谓的誓言也不过一场骗局,她傻傻地信了,便注定了被辜负。命运竟残忍至斯,外人口中一句简单的实言,就能让所有璀璨的记忆都风化。
半生过往,一梦南柯,恍如隔世。
心早已碎成渣,她却还要苦撑着再拼好一个自己,找那薄情寡义的男人当面对质。哪怕清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但若把爱情逼到极致,就必须得有个交代,来成全爱情的破碎。
可惜就连破碎,都不是陈世美成全的。他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她。还是守门人同情这孤儿寡母,假装阻拦未遂,放他们进府去。
陈世美见到香莲,没有羞惭,只有质问。他还不知家中双亲皆逝,还觉得香莲就该在家为他侍奉高堂,哺育幼儿。而他,只需理所应当地变心。
可怜香莲见了他,把之前的肝肠寸断都抛了,还要再傻一次,求他回头。她说公婆,说儿女,却不说自己的深情。哪怕知道他另娶佳妻,可她那执念般的爱情,能说没就没吗?她把它硬生生地磨成了卑微的附属,却不知在一颗移情的心那儿,这附属,连个挂在他腰间的资格都讨不回。
讨回的只有冷冰冰一锭银和无情的驱赶。糟糠之妻又如何,儿女又如何,他陈世美如今名利双收,鲜花着锦,早已与那些过往割袍断义,香莲行行泪水濡湿衣襟,唯独润不了他已龟裂的心。
她不甘呀,爱到不能再爱,为他燃尽青春与心血,只得到这样的结局。她不甘,于是转身把一纸诉状递到了丞相王延龄面前。状告驸马陈世美,这当然不是小事,王延龄也不敢轻易审判,但着实同情这女子,忽然心生一计,问香莲是否知晓东周列国百里奚与夫人堂上相会的故事。
香莲也是知道的,百里奚做了高官后,他的妻子来找他,只是演奏了一曲家乡小调,就感动了百里奚,自此夫妻团圆。她自是有犹疑,陈世美毕竟不是百里奚,这样的法子对他究竟有几分作用呢?但事已至此,不放手一试她无法回頭。
恰逢陈世美寿诞,王延龄前去祝贺,席间向陈世美提议招个歌女前来助兴。陈世美推辞不过,只得应下。人倒是请来了,陈世美一见,只余惊骇—怎不惊骇,在他眼里,秦香莲就意味着他美好前景的拦路人,他恨不得永生不见。
厌恶至此,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夫在东来妻在西,劳燕分飞两别离。深闺只见新人笑,因何不听旧人啼?”她唱得凄艳唱得深情,他装聋作哑,只想赶紧挨过这分分秒秒。
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几句戏文就唱完了悲苦。人生寸寸受煎熬,千言万语都描不出,却要在简单的两三句情词里把伤口揭给别人看,多少无奈。
王延龄都不忍心听,直恨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陈世美却从未觉得自己有错,他认定了香莲串通王延龄来陷害他,辱骂栽赃,毫无风度。这样的男人,其实已不值得香莲再做什么了,莫说哭泣,就连憎恨都不必有,最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可惜这场伤痕累累的债还未到了时。爱是最大的骗局,爱没了,怎么也要讨个公道。带着两个不涉世险的孩子,她立即启程前往开封寻包拯,为这骗局做个了结。
陈世美怕了,怕香莲这一去就毁了他的荣华,被逼急的时候,人性丑陋毕现。他叫来家将韩琪,要他追上那母子三人,夺其性命,以钢刀见血为证。
接下来发生的事,每次看都无比可惜。
韩琪奉命追至庙堂,听了香莲一番陈言,才知陈世美有多可怕,自己的妻子和骨血,怎下得了狠心要他们的命。这场戏里唯一让人怜惜的就是韩琪,那才是个好男儿,重情重义,是非分明。他不是金科,不是驸马,可一身坦荡,知道何所为何所止。宁可一死天地鉴,留得清白在人间。他以自己的鲜血祭了钢刀,还给陈世美一个最大的讽刺。
一个人的命,换来另一个人的人生。香莲终于可以在包拯堂前,凛然状告陈世美。
审判当朝驸马爷,不是谁都有这魄力,但有的人,一生原则似天,清高,更是坚持。包拯恰是这样的人。总有人认为“包龙图打坐开封府”一段是这出戏的点睛之笔,它歌颂了包拯的不畏强权,清廉明政,在这样的背景下,秦香莲那卑小如芥的爱情是如此不堪一提,似乎只是这些人物形象塑造的垫脚石。
但他们都忘了,这段成全了他人光辉的爱情,曾经却是乡间女子秦香莲的全部。
曾经听过另一版本的《秦香莲》,不是顶顶出彩,却一直记得其中扮香莲的戏伶,她神情冷漠,在嘈杂的公堂上冷眼跪在一旁,看着陈世美被铡的一幕。像一朵冷香花,被他的薄情摧折,最终又被他的鲜血浇灌盛开。
那才该是秦香莲应有的姿态。在那用生命全情投入的爱情中,她被辜负,被抛弃,一而再地受伤害,逃离不了失败者的模样,可是,剔除掉“陈世美”三个字,她还是她,生命未尽,鲜活的心仍跳动着对人世的深恋。
就当这所谓的短暂爱情,只是她生命里路过的一摊泥泞,不小心溅了几星泥点子在衣裳,抹去了,前路漫漫,还要继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