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十年如初见
2015-10-21梧语
梧语
该怎样诉说那段岁月呢?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当年的罗隐,正当年少,鲜衣怒马,锦帽貂裘,心比天高,一心求取功名。而今,胡须凌乱,双鬓斑白,一身傲气,七分融进酒里,三分入了愁肠,了无痕迹。
年少的罗隐,倚着自己的才情傲气,从贫穷闭塞的家乡一路赴京赶考,却因事在钟陵稍作耽误。他被请去宴饮,文人雅士的觥筹交错间,一女子映入他眼帘,像是在心底烙上一颗朱砂痣,此后再也挥之不去。
她站在高台上,罗裙广袖,翩然而舞。起跳时,四目相对,她对他嫣然一笑。满座宾朋,推杯换盏,罗隐眼里就只剩下了她。
那该是怎样曼妙的女子?在一众环肥燕瘦中清新脱俗,一枝独秀。她手中舞动的流苏,似精灵,晃晕了他的眼。
他为她的美丽而醉,为她倾倒,为她作诗。
那女子名唤云英,是钟陵城有名的美女,多少达官贵人踏破门槛散尽千金,都无法博她一笑。而这样的女子,偏偏看中了罗隐。红烛灯下,他成了她的入幕之宾,温酒佳肴,她为他轻轻和歌一曲。她的琴音,仿佛有灵性,直抵罗隐的内心。
罗隐和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像是偶遇了多年不见的故人。漫漫长夜,从诗词歌赋谈到四书五经,从文学艺术谈到人生哲理……更多时候,云英都不说话,只是聆听,偶尔插一两句不符合她年龄的见地。
罗隐惊诧,一个欢场女子,竟有如此膽识与修养,也因此对她愈加仰慕。云英笑笑,也不多言。罗隐轻声对她说,他要赶考,要做高官,要保护一方百姓安宁。云英红唇轻启,神色淡漠,“是吗?若是公子高中,别忘请奴家喝一杯水酒。”
罗隐愣住,他原本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说他的抱负,他的才情……可所有的话,都在看到云英漠不关心的眼神后,和着她递来的酒一起咽下。她是觉得他考不上吗?她是看轻他吗?那他偏要做出一番成绩给她看。
常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那时的罗隐,便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幻想,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侃侃而谈,指点江山。他渴望,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初出茅庐的罗隐,并不懂官场险恶,宦海沉浮,他不知道登高及第对他来说有多难。而若干年后,当落魄的罗隐坐在酒馆自酌独饮时,终究还是嘲笑当初的自己太过幼稚。
耳边响起喧闹声,让罗隐迅速从往日的回忆中抽身而退。今天又是放榜的日子,相同的场景,他已经历十几次,心境已从当初的热切激动变成如今的静如秋水。
心字成灰,莫过于此吧。而这次,该是最后一次了吧!罗隐看着街头叫卖的小贩,心中沮丧,若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学那小贩走街串巷。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而自己却终究被四书五经给耽误了。
罗隐还记得当年寒窗苦读,数九寒冬,手指不可屈伸,却依然笔耕不辍。夜深人静,烛影稀疏,他却还拿着书反复诵读。是自己不够努力吗?儒家经典早已倒背如流,三岁读诗,五岁练字,十岁善文,青葱年华在笔尖飞逝。
他记得那年上京赶考,带着满腹治国方略拜见当朝权贵,希望得其引荐,却因自己被孔孟之道局囿,几句话不合,便被草草打发出来。那年自己身无长物,几个铜板的酒钱都支付不出,被贩夫走卒当街讥笑。
这一生,都这样郁郁不得志,一眼就望到了尽头。
人群中有人欢呼雀跃,喜极而泣,也有人捶胸顿足,失声恸哭,而罗隐却淡然地从人群中抽身而出。鎏金的红榜在岁月的年轮里无限延伸,却装不下自己简短的名字。月光皎洁,却照不进他孤寂的内心。名落孙山也是意料之中吧,世间千万事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又何必执着。
罗隐起身欲走,忽闻暗香浮动,似曾相识。四目相望,仿佛时光在鼻息间打了个转,又飘然转回,依然是那双丹凤眼,依然是那浅浅轻笑。
身着锦服的中年妇人,容颜被岁月温柔地抚摸过,倩影却不减当年。还是那么犀利,开口便直击要害,却又在时光的磨砺下多了几分凉薄:“罗秀才,你怎么还是个白丁啊?”
莫不是岁月催人老?就连她当年从不离身的牡丹手绢,也不知何时换成了秋菊。是否这随身携带的饰物也懂得主人的愁思?
昔年做她入幕之宾时,她所说的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那般心不在焉的语气:“是吗?若是公子高中,别忘请奴家喝一杯水酒。”她掩面轻笑,面前的水酒也在不知不觉间洒上罗裙。而后独坐在古琴旁,浅吟低唱,眼中却尽是苍凉。
忘不了,罗隐忘不了!十年前的随口玩笑,罗隐到今天才算是真正了然!自己空读了数十年的儒家经典,时至今日,才悟出云英当年的善意与深意,那该是她能对罗隐所做的最大的提醒了吧。
少时早慧,流落风尘,看尽人间是非。她该是早在遇见罗隐当日就预见了今日的结局吧?多年积压在心底无人诉说的辛酸与落寞,全都在这一朝喷涌而出,化作千古流传的诗句—《赠妓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云英听到罗隐的诗句后,默默无语,随即反复吟咏,良久竟掩嘴轻笑,笑得全无礼节,捂住肚子,蹲在地上,“先生好文采,一句话道出真意,你我二人,皆是技不如人。”
罗隐抬头诧异望她,半晌竟是无言以对,当年在高台上灵动起舞的身躯,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似醉似醒间从未发生。当年惊艳整座城的女子,却原来不过一句技不如人的评说。
沧海桑田,刹那成空。
云英休息片刻后,袅袅从罗隐身前走过。直到走出好远,罗隐的视线竟还停留在她身上,他的心像浸泡在浓重的苦茶里,稍稍一动便苦涩得厉害。
突然间,罗隐掩面,直挺挺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恣意放纵,毫不理会路人诧异的眼光。
云英,你当真通透!一句技不如人,便给这一生不得志的悲苦做出了注解,也给今后的命途做了最完美的预见。
那年今日,他与她萍水相逢,他同她开了个玩笑,她便聪慧地将这玩笑继续说下去,生生不已。那年今日,他们曾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也曾在茫茫人海中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