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人
2015-10-21谢方儿
谢方儿
附近的人
谢方儿
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我觉得我身边没有亲人了。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靠谱,对我来说,现实确实是这样的。说起来,即使我没有了亲人,朋友总还是有的吧,但朋友终究代替不了亲情。不知不觉,我把手机看成是亲人,它和我形影不离。
我的手机有四五天没有动静了,也就是说,这几天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也没有人给我发信息。这种时候,我会特别怀念和亲人在一起的日子。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像来来往往的路人一样陌生。我是三个月前搬进这套租房的,这里离闹市远了点,优势是房租便宜,感觉也清静。我先到外面去走了一圈,沿着整个小区转圈,没有人认识我,当然,我也不认识他们。
回家之后,我躺在破沙发上翻弄手机,我无聊的时候经常干这类默默无闻的蠢事。后来,我翻到了微信中“附近的人”。微信这东西挺好玩,还特别能打发时光。有个女人的头像吸引了我,她含着“蒙娜丽莎”的微笑,透出一脸的性感和诡秘。女人的昵称叫“路漫漫”,个性签名是这样写的:以前想活,现在想死。我知道,她的这张脸蛋和这种噱头文字,一定能吸引男人。
手机上显示,这个女人在一千米以内,这是怦然心动的距离。我通过微信向她打了个招呼,所谓打招呼,就是用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点几下,说白了是一种看不见的挑逗。不过,她没理我。微信好就好在做了不要脸的事可以不脸红,譬如我向这个女人打招呼,她在另一个空间骂我,甚至骂我的爹妈,我都没关系。过了半小时,我再次向她打招呼,她还是不理我,感觉她确实在不远处骂我。
我望着房顶发呆。房顶在柔和的灯光反射下,像一片遥远神奇的沙漠。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我非常想去茫茫的戈壁沙漠流浪,一个人背个包,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一直朝前走。我甚至于想到,如果能这样,就算做一条流浪的狗我也愿意。这种愿望一年比一年强烈。那时,我父亲还没有死,他痛苦地活着,小脑萎缩,全身瘫痪,整天整月整年躺在床上,像一具活标本。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父亲唯一的亲人,也就是说,我根本不可能丢下我父亲去流浪。
那么,我为什么渴望去流浪呢,现在想起来,曾经在我的潜意识里,或多或少有想让我父亲快点死的念头。有一次,我贴着他老人家的耳朵大声说,爸爸,我想去流浪。我父亲闭着眼睛,嘴里咕噜咕噜响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你——啊——流浪,你——想去——就去吧。我故意刺激他说,爸爸,我走了,你怎么办?我父亲的手艰难地抬了抬,这只惨白干瘦的手,长在我父亲身上,却更像是一只石膏制成的假手。
我父亲突然睁大眼睛说,你——放心去吧,想去多久就多久,我反正总要死的。他苍白无神的眼光歇息在我脸上,又说,你妈在那头等我,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母亲十年前就死了,她不幸死于胃癌。那一年,我刚刚结婚,我弟弟也考上美国一所名牌大学。用我父亲的话来说,你妈可以闭上口眼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父亲没有我母亲那么幸运,他看到的最后现实,完全颠覆了我母亲带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的所有美好。我多年前离了婚,而且没有为这个家留下血脉;我弟弟去美国十年,前五年每年回家一次,后来就只打电话了,打电话的次数远没有陌生推销商打得多。我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弟弟,他不是人!
我父亲死后,我突然哪里也不想去了,这是一种类似自虐的心态。大约过了一年,我从农村来到城里生活。我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有兴致了画画,没钱了去卖画,余下的时光只能和喝酒发呆一起苟活。我不是画家,和画家们也没有半点毛的关系,我只是热衷于在喝酒和发呆之余涂鸦几笔。这样别具一格的生存状态,我还是挺喜欢的。
我的手机响了响,估计这个女人理我了。现在,我没有急着去理她,打开一瓶啤酒,撕开一包袋装鱼干,独自陶醉起来。手机又响了响,我猜想这个女人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小骚货。喝干一瓶啤酒后,我拿起笔来画画,每次有兴致画画,第一张画的一定是我父亲的头像。很快,我父亲的头像画完了,光头,削脸,大鼻子,眼光忧郁。我把它粘贴到墙上,这类头像画几乎占据了客厅的所有墙面。无论我站着、坐着、还是躺在沙发上,我父亲都在用这双眼关注着我。
我又打开一瓶啤酒,对墙上的我父亲说,爸爸,我爱你,我也爱喝酒。然后,我把这瓶啤酒直接倒进嘴里。接下来,应该打开手机看看了,这个女人果然加了我为朋友,她还主动招呼我,帅哥好呀。我的微信头像是一张侧面照,长发浓胡子,看上去确实是个酷男人。
我抹一把嘴角,发出一条微信,嗨,美女好呀。这样一来,我们就算是臭味相投的熟人了。她说她叫鲁曼,也有可能是骗我的假名,我不关心她是真名还是假名,我关心的是她必须是个女的。我们在微信里畅聊,大约聊了半小时,鲁曼主动说,你如果不想睡,过来和我聊天吧。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看一眼挂在墙上没有了面罩的电子钟,发现它已经死在墙上了。我一脚踢开空酒瓶,在空酒瓶刺耳的翻滚声里,关上门去找鲁曼聊天了。
我很快找到了鲁曼说的千金弄,其实,千金弄早就不是一条弄了,它现在是一条空旷寂寞的断头路。在一幢十多层高的公寓楼前,我果然看到六楼亮着橘红色的灯光。我喜欢走楼梯,但楼道漆黑一片,我的脚步声在黑暗中非常鲜活。六楼有户人家的门没有关死,我敲了敲这扇门说,鲁曼在吗?里面有个女声说,我就是。
女人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她三十岁左右吧,我估摸不准。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但应该是微信上那个叫鲁曼的女人。我假惺惺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鲁曼说,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绅士,我喜欢直来直去的男人。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深更半夜来找我?我想,是你叫我过来聊天的,怎么变成我来找你了。当然,我嘴里说出来的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鲁曼没有让我坐下来,她说,我也有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大卫,我叫大卫。我选择单人沙发的扶手坐下来,卫生间照出来的橘红色灯光落到我的后背上,仿佛有一种怪怪的色彩笼罩了我。
鲁曼说,大卫,挺洋气威猛的名字,我喜欢。
我说,名字和人没有关系,它只是一种代号而已。
鲁曼说,大卫,你愿意陪我喝酒吗?我以为在做梦,这不可能吧。鲁曼站起来又说,又好奇了?你要是不愿意陪我喝酒,你就看我喝吧。我想,喝酒是我的最爱,只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说,我出来之前喝过酒了,我是一个酒鬼。
鲁曼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说,太好了,酒好,酒鬼更好呀。鲁曼从沙发边上拎起两瓶红酒,放到茶几上说,一人一瓶,人逢知己千杯少,喝酒!
我还是不明白鲁曼的真实意图,说,在这里喝?我听到一种举重若轻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压抑地扑腾。鲁曼平淡地看了看我,说,当然在这里喝,你放心,没事的,这里只有我和我爸爸。
我说,你爸爸?我们一起喝吧。
鲁曼边开红酒边说,他睡了。
我觉得,在这个叫鲁曼的女人家里,准备喝她的红酒,还让她自己开酒,有点说不过去吧。我伸出手说,我来开吧。鲁曼把开瓶器和红酒都给了我,说,你住在哪里?
我说,不远,前边的朝阳小区。
鲁曼说,家里有女人吗?
我的动作顿了顿,说,没有,我一个人住,没有工作,房子也是租的。
鲁曼说,你说那么多干吗?我不感兴趣。今晚你不用回去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你考虑,你酒喝多了,可以睡在沙发上。
我打开一瓶红酒说,没必要喝那么多吧。我又听到了扑腾声,而且还有几声尖利的鸡叫。鲁曼也听到了,她说,大卫,你会杀鸡吗?
我惊讶地说,杀鸡?你家里有鸡。
这个时候,鲁曼笑了笑,她的笑真的很迷惑男人。鲁曼说,来吧,跟我来。她带我来到阳台,打开灯,我看到地上躺着两只鸡,鸡毛油亮生光。鸡侧过头好奇地盯着我,看得很认真,它是觉得我陌生还是觉得我不该杀它。
我说,真要杀鸡?
鲁曼说,早就想杀了,先杀一只。你看,一地鸡毛,还有鸡屎,又臭又脏。
我说,好的,我来杀。
鲁曼说,鸡是别人送给我爸爸吃的,可是他连饭都吃不了,怎么能吃鸡肉,真是乱弹琴!
以前我父亲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一天吃两餐,只吃稀粥之类的东西,难道鲁曼父亲也这个样子了。我说,你爸爸——他?
鲁曼拿来一把剪刀给我,一手捏紧鸡爪,一手捉牢鸡翅膀,说,来,动手吧!她没有再说什么,她用眼神催促我动手杀鸡。
我在鸡脖子上剪一刀,血汩汩地流出来,场面立即弥漫出血腥。鸡痛苦挣扎了几下,一泡细柔的鸡屎喷到鲁曼手上。她的表情和手势都非常镇定,说,你看,鸡还没死,它多痛苦。我在滴血的鸡脖子上又补了两剪刀,我和鲁曼看着滴血的鸡头没有说话,血在洁白的陶瓷水池里正在冷却,模样像几朵鲜艳的大红鸡冠。
鲁曼突然把鸡扔在地上说,我爸爸在叫我了。我还没反应过来,鲁曼已经不见了。这只带血的鸡居然站了起来,它拖着软塌的脖子,摇摇晃晃走到我的脚边,然后倒下不动了。天哪,它想报复我吗?
鲁曼再到阳台时,我已经把鸡收拾干净了。她说,没想到,你还能干细活。
我说,我粗活细活都能干,我做过五年保姆,什么活都干过。
鲁曼惊讶地说,男保姆?看不出来,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鸡扔进高压锅后,我和鲁曼开始喝酒,鲁曼说,慢慢喝,不急,鸡还没熟呢。
我看了看屋子,发现所有房门都关着,包括正在烧鸡的厨房门。我觉得,这里的一切确实都带着诡秘。
鲁曼和我碰了一下酒杯说,大卫,你别胡思乱想哦。干杯!我说,没想到,我今天交上狗屎运了,有酒喝,有鸡肉吃,还有美女陪。
鲁曼说,去你的吧,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还有很多个为什么?不过,这些问题,你不要问我,问你自己吧。
我说,你说得真好,干杯。其实,我确实还有很多个为什么,既然她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只管喝酒吧。
我闻到了鸡肉的香味,也想到了剪断鸡脖子的瞬间,我的耳边似乎响起鸡临死前的呼喊,这是一种低泣无助的咕噜声。我还联想到了我父亲,这种咕噜声很像是我父亲在说话。鲁曼站起来说,我爸爸在叫我,可能要小便了。
一会儿,鲁曼提着便携式塑料尿壶走进卫生间。我吃惊地张了张嘴,然后像白痴一样盯着卫生间看。这种塑料尿壶我太熟悉了,我父亲卧床五年,用破的便携式塑料尿壶,估计要用货车装了。
鲁曼说,喂,大卫,你发什么呆呀?她已经坐到我的身边,而且茶几上也多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鸡。我忍不住又说,你爸爸——他怎么了?
鲁曼说,我爸爸中风后,只能躺在床上了,他三年如一日,我也三年如一日。鲁曼喝着酒又说,现在我心情好,你还可以提两个问题。
我说,如果我没猜错,你照顾你爸爸三年了。鲁曼没有说话,脸色有了变化。我又说,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生活,我爸爸在床上躺了五年,都是我一个人照顾他的,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
鲁曼低下头说,我——我有个事想求你,大卫,真的是求你。
我说,你是想一个人出去流浪吧,自由自在地去陌生的地方。
鲁曼突然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三年了,我闷在这里,像生活在地狱里。我爸爸生不如死,其实我也生不如死。可是,我们谁都死不了,我们都活着。我想——我渴望自己能远走高飞,大卫,我求你了,替我照顾我爸爸吧,一星期?五天?三天也行?
鲁曼说的我都理解,如果她没说假话,她的生活确实有生不如死的无奈。我说,我考虑考虑吧,三天内给你答复。其实,我不用考虑,也没有人可以商量,我只是觉得这么快答应她,是对这种渴望结果的简单化和庸俗化。
鲁曼揩掉眼泪笑了,说,你说话算数?
我说,当然算数。
鲁曼说,这三天你都到我家来吧,我陪你喝三天酒。
我说,好的。
鲁曼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搬到我家来住,这里有三个房间,你也不用租房子了。
我说,天下有这种好事。
我和鲁曼都喝光了瓶里的酒,鲁曼说,再开一瓶,你看,鸡肉还有很多呢。我拦住她的手说,够了,不能再喝了,我还要回家考虑问题呢。鲁曼说,好吧,你明天早点来,我还有话要说。
我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多了。房间里又传出含糊不清的叫喊声,就是那种带着咕噜咕噜的声音,这种声音和我父亲的叫喊声几乎一样。难道我父亲就在房间里?
鲁曼说,我爸爸又在叫我,他可能饿了。
我说,他吃什么?
鲁曼说,喝稀粥或者米糊什么的东西。
我惊讶地说,啊,以前我爸爸也是这样子的。
鲁曼诡秘地说,他是我爸爸。你想回去早点走吧。
我走到楼下,吃了几口冷风,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我抬头望鲁曼的家,发现橘红色的灯光熄灭了,眼前漆黑一片。我仿佛听到我父亲在大声责怪我,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我死了你很开心。我想再走上楼去,证实我出来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还没踏上楼梯,身子晃了晃,我赶紧扶住墙壁,一口气把胃里的食物都倒了出来。
第二天晚上,我带了画画的笔纸墨去找鲁曼,我很想画画鲁曼父亲。鲁曼家的门又开着,我像推开自家的门推开了这扇门。鲁曼躺在沙发上睡觉,眼睛闭着,呼吸平稳,好像还在磨牙。我在鲁曼身边坐下来,感觉坐在离开我多年的前妻身边。我看着鲁曼发呆,这个女人那么诡秘,勾起了我的胡思乱想。
鲁曼翻了个身,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她的手劲很强硬。我想站起来,却动不了身子。我说,喂,鲁曼,醒醒,你做梦了吧。
鲁曼睁开眼睛,她的眼神很平静,说,我做梦了。大卫,我们继续喝酒吧。
我说,我想见你爸爸。
鲁曼说,别急,我们先杀鸡吧。昨晚你走了后,剩下的那只鸡吵到天亮,我估计它不想活了。
这一次,我用剪刀一下子就把鸡搞死了,我越来越觉得,死得痛快也是一种幸福。鲁曼一边冲洗陶瓷水池里的鲜血一边说,你想换一种吃法吗?我说,随便。鲁曼说,那就随便吧。
鸡又被扔进了高压锅。鲁曼发现了我画画的笔纸墨,她说,你是画家?
我说,我不是画家,我靠画画存活在这个世界。
鲁曼说,我知道了,你想画我爸爸吧。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我惊叹鲁曼的洞察力。
我跟着鲁曼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说心里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气味,这是一种老人味、尿骚味和死亡味的结合体。床上确实躺着一个人,鲁曼靠近这个人说,爸爸,有人来看你了,他是我的朋友大卫。
我走近鲁曼父亲,发现他睁着眼,但眼光一潭死水。这个躺在床上的老人,光头,削脸,大鼻子,眼光忧郁。这个现实太突兀了,我情不自禁地弯腰,头贴到老人的耳边,说,爸——爸爸。
鲁曼父亲没有任何表情,他的嘴里咕噜了几下,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鲁曼说,大卫,你画吧,画我爸爸。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发呆,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鲁曼说,你不想画那就算了。我说,我在构思,马上画了。
我很快画完了鲁曼父亲的头像,鲁曼盯着画惊叫起来,天哪,啊,大卫,你画得真像。我也盯着画看了一会儿,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说,鲁曼父亲太像我父亲了,简直像双胞胎,或者说就是同一个人。我说,鲁曼,他是我爸爸。
鲁曼说,我爸爸怎么会是你爸爸。
我说,我是指画像上的这个人。
鲁曼说,对呀,你画的这个人就是我爸爸呀。
我说,我把画拿给你爸爸看看吧。
鲁曼说,我爸爸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你想给他看就给他看吧。我把画摊开放到鲁曼父亲的眼前,说,爸爸,你看看,这是我给你画的头像。我已经说过,我画了许多我父亲的头像,不过,这是我父亲死后才有的事,也就是说,我画得最多最好,他老人家都看不见了。
鲁曼说,爸爸,爸爸你看看,大卫给你画的头像,和你真人一模一样。鲁曼父亲的眼睛一直睁着,也在眨动,就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我把画再向他的眼前贴近,说,这样能看到吗?
鲁曼父亲动了动身子,然后,伸出一只手想举起来,他是想来拿画,还是想打我,我们都不知道。鲁曼父亲的这只手惨白干瘦,皮包骨,像一只石膏制成的假手。我不敢想得太多太远,否则我会越来越痛苦恍惚。
鲁曼说,算了吧,我爸爸看不清,他也不想看。
我说,再等等,他一定能看到的。
鲁曼父亲的嘴里突然咕噜起来,他在说话了,而且说得渐渐清晰起来。他说,你走,你们都走吧。我有钱,有人会来陪我的,我死不了。
鲁曼说,你听,他又开始说乱七八糟的话了,没人惹他,可他总是不满意。我没有办法,我无可奈何,我活得纠结呀。
我说,你要有耐心,以前我爸爸也是这样子的,一阵清一阵混。
鲁曼唉声叹气地说,天哪,生活呀,为什么是这样!
鲁曼父亲大声嚷嚷起来,有人吗?来人,给我坐起来,我要出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想让我早点死吗,办不到!我绝对不会死的,我有钱,我有很多钱。鲁曼一脸愁苦地看着我说,你看到了吧,他越吵闹,我就会越发腻烦急躁。别理他,我们喝酒去。
以前,我父亲也经常这样的,因为小脑萎缩,他会在某一时间,突然思维清晰、精力充沛地自言自语。也会在某一时间,乱七八糟地骂人。他骂人的时候,我最佳的选择确实就是喝酒。
我和鲁曼继续喝酒,喝的是本地产的高度白酒。出来之前,我想把一瓶存放了多年的“郎酒”带过来。后来想了想,觉得舍不得,因为当年我想和我父亲一起喝掉它,我父亲没有答应,他说,这么好的白酒,还是藏着吧。其实也不是什么好酒,但我父亲生来是个节俭的人。结果这瓶白酒还在,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鲁曼的话明显比昨天要少,感觉她有心事,在喝闷酒。我知道,她在等待我考虑的结果,这个结果对她来说确实重要。接下来,我们面对面默默而坐,只顾埋头喝酒。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我说,鲁曼,我决定了,我愿意照顾你爸爸。
鲁曼说,真的,你铁定了吗?不会是酒鬼的酒话吧。
我放下手里的酒杯,笑着站起来说,来,鲁曼,来吧,我给爸爸换尿布,他一定尿湿了。鲁曼父亲吵累了,他睡得挺香甜,嘴巴像软塌的吹气泡,咝咝地响着。我以实际行动给鲁曼父亲换了尿布,而且动作专业,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做美梦。
鲁曼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尿湿了?
我说,我已经说过了,以前我爸爸也这样的。
回到客厅,鲁曼关了灯,卫生间橘红色的灯光显得非常张扬了,我和鲁曼变成了红不红黄不黄的两个影子。鲁曼走近我,她的眼光闪亮,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说,你相信我的话了吧,我能照顾爸爸的。
鲁曼没有说话,感觉就要向我投怀送抱了。说句心里话,我这样一个健康威猛的男人,对性的渴望肯定一触即发。我伸出手抱住鲁曼,这是顺理成章的艳事。鲁曼的身子在轻微颤动,这不是我想要的兴奋或者欲望,这时鲁曼的眼泪在飞。我说,你哭了?
鲁曼离开我的身体,打开客厅的灯说,我每天都会哭。
我说,你去流浪吧,想去多久就多久。
鲁曼说,大卫,你是我的恩人。告诉你吧,我想去看望我姐姐,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她了,我很想她。我没有兄弟,只有她一个姐姐。鲁曼又说,我要感谢你,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现在终于找到了你,我敬你酒。
我们的脸都红了,酒带给我们的感觉越来越爽。我惊讶地说,你姐姐怎么不来看望爸爸?
鲁曼说,她在坐牢,是重罪。我不相信鲁曼说的是真的,感觉她是喝多了。鲁曼又说,你不相信吧,我这样说没有人会相信,不过,我说的是真话。我告诉你吧,只告诉你一个人。她杀了我姐夫,然后投案自首,三年前,她被判了无期徒刑。你听懂了吧,我姐姐要在牢里度过一辈子了。
我说,谁信呀,天方夜谭,这是你编出来骗我的吧。你姐姐关在哪里?
鲁曼突然大笑起来,说,我骗你?哈哈,我为什么要骗我的恩人。好了,不说了,你也不要问这个事了,到此为止!
我说,到此为止吧。
鲁曼说,我喝多了,喝多了才开心。
我把鲁曼父亲的头像画粘贴到客厅墙上,我说,怎么样?挂起来看挺好的吧。以后我每天画一张头像,都挂在客厅上,这样爸爸就能时刻和我们在一起了。
鲁曼说,随你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想好了,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我决定明天下午出发。
我说,我再说一遍,我决定了。
鲁曼走之前,扑在她父亲身上痛哭流涕,就像在哭一个刚刚死去的亲人。这样一来,我也想到了我可怜的父亲,他生不如死地在这个世界上挣扎了五年。我和鲁曼都在痛哭流涕,可是鲁曼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他侧着身子睡得深沉,或者他懒得理我们。
鲁曼的哭泣戛然而止,她说,如果哭醒了我爸爸,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说,我们确实太过分了。
鲁曼把我带到小房间说,你看,这是我给我爸爸和你准备的。
我说,你太操心了,所以你想走也走不远的。
鲁曼说,大卫,你辛苦了,我感谢你,我也代我姐姐感谢你。
鲁曼和我告别时,她拥抱了我。望着她拉着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的背影,我内心充满再也见不到她的忧伤,在这种忧伤里,包含着我想和她上床的欲望。
现在,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在这里我没有陌生感,我父亲就睡在房间里,而那个出去流浪或者去看望姐姐的鲁曼,她才是一个陌生的人。我把屋子里的所有房门都打开,这样敞开能让我的视力和听觉转弯抹角。
在小房间,我至少发了三分钟呆,这里有成熟女人的芬芳,应该是鲁曼的卧室。小房间被一大堆东西挤占了,有尿裤五包、尿垫五包、营养米糊三箱、饼干三罐、面巾纸五包,这些是给老人准备的。给我准备的东西也不少,带木盒的红酒三瓶、带纸盒子和不带纸盒子的白酒三瓶、十二瓶装的黄酒三箱、啤酒六箱,还有袋装的鸡肉、鱼干、花生米等。
我开始一个人喝酒,先开两瓶啤酒,然后,画了一张我父亲的头像画。这张画粘贴到墙壁上,和昨天晚上画的那张一模一样。我又打开一瓶白酒,气味醇香,口感清爽。我一边喝酒一边涂鸦,这种感觉太美妙了。不知不觉,我旧病复发,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我醒来时,发现黑暗还在,就连屋子也漆黑一团。这灯是我关的?不可能,我喝多了是从来不关灯的,我甚至于门也不会关,我还有过全裸烂醉如泥的记录。还有一个问题我也搞不清了,就是现在这个黑夜,是我喝醉酒的那个黑夜吗?
我的头还在疼痛,仿佛头颅里有酒精在流动,真是一个酒鬼!我懒得再想别的问题,只想闭上沉重的眼皮继续酣睡。这时,我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喊,尿——尿——尿!
我打开灯,明亮的现实修复了我的记忆。从地上的空酒瓶来看,我喝了一瓶白酒和四瓶啤酒,而且,我至少已经昏睡了二十四小时。这种结果真是令人嗤之以鼻,当然,我的内心充满了内疚。
这是鲁曼父亲的喊叫声,他的声音清晰沉稳,不像一个行走在鬼门关的老人,也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我干咳几声,走进鲁曼父亲的房间,里面已经臭气冲天。现实是这样的,鲁曼父亲在二十四小时内,反复尿湿了纸尿裤,尿从纸尿裤里溢出来,尿垫和垫被也湿了一大片。更严重的是,屎了一屁股。老人忍受得了饥饿,却难受屁股下面的尿屎泛滥。
我以最快速度给鲁曼父亲换纸尿裤揩身子,接着喂他吃营养米糊和饼干。在整个过程中,鲁曼父亲没有说一句话,他一直看着我,眼光里透出的居然是享受。我感觉这是一种反常,至少他是应该臭骂我的。
醉酒的疲惫还在挑逗我。以前,如果我醉酒醒来后难受,我会选择继续喝酒惩罚自己,直到我再次舒舒服服趴在地上。
鲁曼父亲突然说,我要喝酒。
我惊慌地说,啊,你说什么?你要喝酒。
鲁曼父亲说,是的。我很久没有喝酒了,这样比死还要难受。
我说,爸爸,你原来也是酒鬼呀。
鲁曼父亲说,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喝酒吧!
我父亲也是这样的,饭都吃不下,或者说不想吃饭,但心情好能喝半碗黄酒。我找到一只小杯子,倒了三分之一的黄酒,把一支吸管插在酒里让他喝。
我说,你女儿有事去了,我代她照顾你几天。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爸爸。鲁曼父亲吐掉吸管说,你说什么?我女儿——我没有女儿,我只有两个儿子,你就是。
我说,爸爸,你糊涂了吧,你女儿叫鲁曼,她去看望她姐姐了,你的另一个女儿。
鲁曼父亲说,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我什么时候有过女儿了,还说有两个。
我说,真的,鲁曼是你女儿,她回来我就要走的。
鲁曼父亲说,你还想走?你不是人!接下来,他酒也不喝了,居然老泪纵横。我握住他惨白干瘦的手,说,爸爸,你放心,我会陪着你的,我保证!说完,我默默地陪着鲁曼父亲,他握紧我的手,脸上露出踏实满足的笑,然后像一个玩累的孩子安然入睡。在这个老人面前,我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我父亲在的时候,我也想到过这个问题,那就是我老了怎么办?
我走到客厅给鲁曼发微信,爸爸在说,他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我还没有问过鲁曼的手机号码,我和她只是微信朋友。鲁曼很快回复说,朋友,现在是凌晨三点,你有病呀。
我说,不是我有病,是爸爸有病。他刚刚哭闹过,说你鲁曼不是他的女儿。
鲁曼说,他小脑萎缩,还有老年痴呆。他已经N次在别人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了。别理他,喝你的酒吧。
我想起来了,鲁曼走后,她没有来问过爸爸的情况。我说,你在哪里,见到你姐姐了吗?鲁曼说,哪有这么快,离监狱还远着呢。你睡吧,三更半夜的,别吵醒了爸爸!
我说,我想和你聊聊我们老了怎么办?鲁曼不再理我,我听到鲁曼父亲又在大声喊叫,我——我要——喝酒!我又给他倒了一点黄酒,走到床前说,爸爸,你大女儿杀人坐牢了,你知道吗?他很贪婪地吸着酒,一口吸完后,说,你搞错了,杀人的是你哥哥,他早就被政府枪毙了。
我说,爸爸,鲁曼说,她没有兄弟的。
鲁曼父亲的眼睛红了,一张干瘪的老脸也变了色。我不知道,这是酒精起到的作用,还是他内心波澜壮阔的作用。最后,他握紧我的手,闭上眼睛说,鲁曼是谁?
我说,鲁曼是你女儿呀。
鲁曼父亲的嘴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说,没有的事,你糊涂了。
我的手机比我还能睡,它有一个星期没有动静了,也就是说,鲁曼在这七天里,做到天天杳无音讯。到她离家第十天时,小房间里的那些东西所剩无几了。我天天喝得酩酊大醉,鲁曼父亲的胃口也空前大开。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其实鲁曼在与不在,与我们没有多少关系。或者说,她不在,我能重复与我父亲在一起的生活。
我开始喝酒画画,第一张画还是我父亲的头像,同一张画已经挂满了客厅。我又喝多了,空酒瓶在地上滚动,最后半瓶白酒也将成为我的尿液。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叫鲁曼的女人,我们是通过微信“附近的人”认识的。她含着“蒙娜丽莎”的微笑,透出一脸的诡秘。以前想活,现在想死。这是她微信上的“个性签名”,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现在死到哪里去了。
我给鲁曼发微信,说,我们喝酒吧。她没有理我。我又打开一瓶啤酒,喝了几口再发一个微信,你不是说,如果不想睡,让我和你聊天吗。她还是没有理我。我懒得发微信了,喝好吃饱最重要。
大约又过了三四天,鲁曼还是没有消息。我突然想她了,想和她一起喝酒。当然,还想和她上一次床。我想发微信给鲁曼,鲁曼父亲在叫喊了,喂,有人吗?
我走近他说,爸爸,你有事?
鲁曼父亲盯着我看,但他的目光空洞恍惚。他说,你是谁?我找保姆。
我说,哪里来的保姆,我是你儿子。
鲁曼父亲说,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你出去,叫保姆进来。
我莫名其妙地说,家里没有保姆呀。
鲁曼父亲说,谁说没有,那个女保姆呢?
我头晕了,说,女保姆,她在哪里?
鲁曼父亲喘着气说,你问我,我问谁?你们都想让我早点死,办不到,办不到,坚决办不到!
我说,爸爸,你不要激动,我就是你的保姆。你放心,我保证会陪着你的。
我到客厅给鲁曼发了一个微信,爸爸在找女保姆。微信发出后,很快有了回复,不过这个回复不是鲁曼的,是微信上的自动回复。内容是这样的,消息“爸爸在找女保姆”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我看着这几个字发呆,最后我终于想明白,原来是对方把我从朋友中删除了,而这个人就是鲁曼。
我还是迷迷糊糊的,感觉这不是真的。突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难道是鲁曼直接打电话了。结果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这个电话是我弟弟从美国打来的。当电话那头说他是大海时,我再次被现实的颠三倒四搞昏了头。
大海说,哥哥,我知道你们都在怨恨我,可你们不知道我在美国有多艰难,没有人帮助我、支持我,甚至没有人同情我、可怜我,这些年我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
我慢慢缓过神来,觉得这个人确实是我弟弟大海。我说,他妈的,你还好意思这样说话,你是自作自受。
大海说,你骂我是对的,你骂我妈就错了,她死了十多年,你还要骂她。
我说,爸爸说,你不是人!我觉得,他没说错。
大海说,哥哥,我知道,你一定又喝多了,你所有的错误和失误都是在喝酒后造成的。我说的是真话,你一直不愿听我的话。我要告诉你,早几年,我遇到了一次车祸,我的一条腿断了,脑子也出了些问题,记忆力像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我活得很痛苦,我想念你们。可是,想念有什么用,你们不会理解我原谅我的。
我说,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大海说,我往国内打电话很便宜,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们说。
我说,我还有事。
大海说,那就算了。爸爸他——还好吗?
我说,爸爸很好,我就在他身边。
大海说,那就好,我想和爸爸说几句话。
我说,爸爸不想和你在电话里说话,他想你回家和他说话。
大海说,这是你说的吧,哥哥,你这样就没有亲情了。不过,你让爸爸一定要等我,我保证回来看望他老人家。
我说,如果你能回来看望爸爸,我就原谅你。
我觉得,我说这句话,是对鲁曼说的。
(原载《宗汉文学》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