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外三题)
2015-10-21陈毓
陈毓
呼吸(外三题)
陈毓
在茫茫黄土间穿行,一世界的黄土,看得人眼仁子似乎都添了黄。子玉心上的惆怅像唇上的焦渴,喝再多水,都难消退。
鲁子玉从来都不是个果敢的人,这一次,第一次,她说走就走,还选择自驾,完全忘了常常被人嘲笑为路盲。她唯一确定只要沿着G70走,就能走到一直的故乡。旧地情深我又来。鲁子玉说,我去,我看见。看见了或许就放下了。
唉,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使一个扬眉女子黯然神伤?
鲁子玉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一个人。她纠缠,困苦,在每一个夜晚醒来,她用幻想把十年婚姻中的丈夫用阿拉伯飞毯载到另一颗星星上,再把爱人那个在她的想象里千娇百媚的新娘做主嫁给上帝。蓝色地球上就只留下梦中的两个自由心,热烈身。
认识鲁子玉的人多会说她是一个能给人愉快感的人,鲁子玉就不止一次听人说她“快乐的味道四处漫溢”。鲁子玉每回听见,都在心里发一声怪叫。她倒是喜欢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哪怕是错觉。想这个世界,如果人人都有看进你内心的本领,倒是可怕。
用笑容做糖衣,和人保持适度的距离,是鲁子玉想要的。
和一直不是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很难出现在鲁子玉身上。她太习惯在情感上考量彼此,因此骨子里她对爱情保有本质上的怀疑,她渴望爱,但她很难确信爱的存在。和一直从遇见到不久前鲁子玉在电话里火山爆发般地喊出那句“我爱你!”时间跨度一年半,一年半,如果爱情可以开花结果,那爱情的新生儿都出生了,会笑了。鲁子玉在喊出那句使自己赤裸的“我爱你”之后,无限悲哀地想。
语言上的你来我往,一年半的文火慢炖,鲁子玉内心的情感饱满深沉,香气馥郁,守着这样一锅珍贵无比的汤汁却忍受着焦渴,是什么逻辑啊?鲁子玉苦笑,莫名想到那只想喝到瓶中水的乌鸦,那个下午,鲁子玉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断念叨:一只乌鸦口渴了。同时收拾行囊,上路。
鲁子玉开车在路上。慢慢走,慢慢回想。
回忆的力量剥开了糖衣,苦味粘黏在舌根。
是哪天开始的?鲁子玉习惯了和丈夫的冷脸相对,他们早上前后出门,晚上总有一方很晚才回来,回来也是立即钻进自己的空间,两人竟可以早晚不相遇。
某天丈夫收拾了箱子,来和鲁子玉告辞,说他要走了,再不回来了。鲁子玉听见自己说:好啊,那你多保重。冷静地看着丈夫离开,心里浮上淡淡的释然和轻松。鲁子玉带着淡淡的释然和轻松醒来,方知是梦。鲁子玉坐在床上回味梦境,心里一片荒凉。
现在那片荒凉漫漶开,浸漫到眼前无边的黄土地。偶尔一片庄子闪过鲁子玉眼前,那些低矮的房屋,似乎在诞生之日,就已显示了废墟的某种气息。鲁子玉很想走进某个庄子,看看那在灼人骄阳下显得格外低矮的屋檐下的生活,但村子总和子玉隔着一条沟、一道梁,看似咫尺,却远如天涯。
终于有一间黄色土坯房出现在子玉眼前,子玉果断把车拐进那窄的土路上,停稳车子,向屋子走去。鲁子玉和一个边带头巾边向外走的妇人迎面相遇,子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妇人反应快,周到地询问眼前陌生人:屋里歇歇?
鲁子玉顺水推舟,嗯,那就谢谢你了。
在后来的回忆里,鲁子玉想这可能是上帝安排的一次遇见,但是,于遇见的双方,这样的相遇与分离,又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随妇人踏进门槛,妇人连声向外呼唤,告诉子玉被唤的是她女儿。但那个女儿只在门口应一声,再无声息。妇人开始诉说女儿,诉说女儿得了癌症,皮肤癌,脸面上不好看,羞于见人。从眼前呼喊不应的女儿到接连死去的长子和长女,妇人开始给周子玉讲她半生的苦难,使鲁子玉大为惊讶,使这个阳光晃花人眼的午后在鲁子玉眼里魔咒了一般。
十八年前,妇人一向好脾气的丈夫失手打死了人,进监狱了,丈夫进监狱的那年,他们的小女儿,眼前这个母亲呼唤不来的女儿还在妇人腹中。妇人独自养大了他们的一儿两女,其间有什么艰难吗?妇人没给周子玉说,妇人一直在重复一个细节,她那把生命定格在二十一岁的儿子常常把母亲给他的一块钱从柜缝里再塞回到柜子,儿子说,母亲太苦,他能为母亲省下就省下。努力要为母亲承担生活重担的儿子却死了,绝症,病因不明;接着她的大女儿也死了,相似的病状,一样的模糊的理由。现在,挣扎在死神门槛边的是她的小女儿,十八岁的少女在看过哥姐的死亡后,有宿命般的平静,等死,如待宰的羔羊。
阳光爬过门槛照在鲁子玉的蓝色牛仔裤上,照耀出一片白光,子玉呆呆看着妇人那欲哭无泪的眼睛,觉得身处梦靥。直到她看见妇人的嘴唇不再翕动,才想到是告辞的时候了,她感觉脚挪出了那道门槛,炽白的太阳下她微闭眼睛,确信很久不犯的偏头疼又犯了,她按压着太阳穴,趔趄着向外走。
妇人匆匆从身后赶来,在鲁子玉手里塞进什么。
直到坐进车子很久,鲁子玉才看清自己的两腿间,卧着一只香瓜,让她恍然想起,被妇人追来塞在手中的,就是这只瓜。
她依稀回忆起,妇人说多谢她这个陌生人的来访,使她的门槛有人来踩,她感谢她能来听她诉说,她是真主派来的。妇人还说,客人进屋,却没招待客人一杯水,好在这瓜是熟了。
瓜的香从鲁子玉手上弥散开来,漫在车子里,鲁子玉的手指抹过瓜皮,她感到细细的沙子在瓜和她的手指间摩擦。
鲁子玉伏在方向盘上,泪眼婆娑。
立春
立春她娘生立春,正是立春节气,她爹为生了女儿不乐,跑去田地里转悠,这是立春爹的毛病,有情绪就爱去田里转。
立春爹踢脚下麦田,麦田软和,似乎冒着热气;抬头,他看见大群麻雀从地的这头扑棱到那头,“扑棱来扑棱去,天生就是扑棱的命”。立春爹嘟哝过麻雀,猛然看见地畔一树梅花开得惊艳,梅花的香气像清凉的水流,涤荡他的心眼,似乎那新生儿娇嫩的陌生的哭声重返他的耳边,使他的心里生出难言的温软,他差不多立即折转身子往家里赶。
后半晌归来的立春爹想通了,他跟立春娘说,给孩子起名立春吧,她娘看着她爹脸上的喜悦颜色,心里宽松了些,连说,这名字喜气,于是,立春就叫立春了。
到生妹妹立夏,虽然比立夏节气早了三天,也叫了立夏。还是女儿,立春爹说他认命了,往后不会让立春娘再生了,他咧着大嘴笑,你往后尽管开你的花,我还给你授粉。咱不结果果就是。
两个孩子,在立春爹心里,足够了,女儿就女儿。戏里都唱了,谁说女儿不如男呐。
是的。立春爹的这句感慨,奠定了立春娘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的幸福感,也把某种硬倔宿命般地遗传到了立春的性格里。
现在,立春过了立春娘生妹妹立夏的年纪,但她依然苗条得像春风中的一枝柳。能让她腰身壮大的男人五年前就和她生分了,她至今没有孩子。
五年前,立春随丈夫厉槟榔去东莞打工,那个厂子像是在那里等了厉槟榔25年,使得25岁的厉槟榔像一枚钉子被楔进铁板中,再也拔不出来。但立春讨厌工厂,她抱怨橡胶的气味熏染得她也快成橡胶制品了。她厌食,厌倦做爱,哪怕做爱的机会根本不多,也不会被立春珍重。那时厉槟榔还没余钱租单人宿舍,他和立春只能偶尔在这里那里得到一个见缝插针的机会亲热一下,立春会厌倦地朝他拳脚抵抗,嘴里呜呜:连野狗都不如。野狗这话严重伤害了厉槟榔的自尊,一次次,直到了断了他和立春亲热的心思。他彻底变成了一枚钉子,他只知道,流水线上的日子走到月末,他会得到工钱,一叠钞票,这是他在遥远的家乡做什么都没法换来的。
直到立春不辞而别,返回家乡,他也没有愧疚,他坚信生活就是生活,他不会像立春那样任性,那样抗不得硬,他现在还无力想象未来,他唯一确定的就是他不能回去再种那十几亩山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了吃,吃了再种的生活不是他的人生了。他和立春的看法迥然不同,厉槟榔喜欢东莞,那里朝气蓬勃,比那个死了一半的村庄更让他有活着的体会,他说,假如没出来,不知道蓝水河之外有个叫东莞的地方,他也许还能在蓝水河活下去,现在他知道了,蓝水河的日子就是他不再想要过下去的日子,就算立春违拗他,要回蓝水河,但他是坚决地不回去了。一个东莞,一个蓝水河,你选择。厉槟榔说。一个蓝水河,一个东莞,你选择。立春把厉槟榔的喊话颠倒组合了一下,丢回给了厉槟榔。这之后,他们各自走向自己指点的方向,这一决定,五年过去了。
偶尔的,立春想,自己可能太拗了。不喜欢那个橡胶厂,可以换一个么,东莞的厂子多过乡下的猪圈,怎的自己就找不到一家合适的?但立春立即就被自己把东莞的厂子和猪圈联想的念头惊到,她想她可能真的不喜欢东莞,那里的热,腊月都能看见苍蝇飞,胳膊上总是黏耷耷的,还有,姑娘们到了那里似乎都和在村子里不一样了,她们议论男人时候的大方样子在立春看来是四季不分的热给热糊涂了症状。是的,一个该藏的冬天也能露大腿的地方,好吗?
立春的反思现在到了她和厉槟榔。现实检验了他们爱的浓度,他们爱自己都比爱对方多点,立春反过来说服自己,现实里更多的乡村夫妇必须两地分居,是因为女人总要留下来照顾老人孩子伺候土地,那她呢,她和厉槟榔没有孩子,但她选择留在乡村,是照顾自己的感受。
立春一会儿觉得自己有理,一会又觉得气馁。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要在门里门外、在天地之间、在田野找到自己的答案。
回来的第一年,立春把邻里、屋前屋后撂荒的土地以低廉的价格租过来,用厉槟榔给她的钱;第二年,她用厉槟榔给她的钱承包了更多的地,依然种树。现在那些她能置换回来的地都被她种了树。她雇佣村子里十几个女人帮她维护苗木。第三年的时候,她种的一部分树苗可以卖了,现在是第五年,她依然得到像钉子一样坚守钉子一样实心的厉槟榔给她的钱,她帮厉槟榔把那些钱存进银行,用厉槟榔的名字开账户,未来她还要把厉槟榔以前给她的钱一点点透出来,存到那张银行卡上。她想,那是厉槟榔在那个叫东莞的城市的痕迹,生命的痕迹,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希望留下自己的痕迹的。作为厉槟榔的女人,她能为他做的就是这么点了。
立春这天,立春去她的苗木地查看,她闻见侧柏荡漾的香气似乎比昨天浓郁了许多,让她直感慨老祖宗的确伟大,到了哪个节气就是哪个节气的气象和感觉。节气到了立春,真就有东风解冻的意思。
她忽然想到东莞那使她身体如同锈住的橡胶的气味,她再次感觉她比厉槟榔幸福,她在那个午后获得的幸福感使她心生对厉槟榔深深地歉疚和遗憾,那遗憾和歉疚包围着她,她在田地里四处打转,想要做点什么,这个习惯使她想到给她起名立春的爹。东看西看,直到立春有了主意。
立春请来木工师傅,要在侧柏的苗圃地中间给她搭起一个高高的棚子,像戏里演的古代小姐的绣楼,她心里暗想,那会是她的绣楼,她要等厉槟榔回来,她要他和她住在那个一年四季都散发着柏树无限美妙香气的棚子里。
棚子盖好那天,立春把她和厉槟榔结婚时的大红锦缎被子和印着牡丹花的床单一并搬上了高台。她还给高台上的木格窗子上贴好了嫣红的窗花花。
她坐在棚子里自拍,她给厉槟榔发照片、发短信,她说,她这样等他归来。
雨水
雨是夜里落的,早上,从工棚豁口般的门脸看出去,一片狭窄的绿映入阿斗的眼睛。麦子,阿斗熟悉那绿。要看见麦田,在这个城市要走出十几公里,眼下这片小小的麦苗根本构不成麦田,撒了麦粒的人也没打算在这里收获更多麦子,麦苗在这里充当廉价草皮遮掩赤裸的土地,赤裸就要受罚,因此圈了这片土地的人就想出了这个办法。但此刻出现阿斗眼前的麦苗还是提醒阿斗。
这土地边上临时搭铺的一夜,临时的一片麦苗此刻正提醒着阿斗,他口袋里装着的那张他在网上预订的火车票是三天后出发,第四天早上,这张车票就把他带到那个叫蓝水河的镇子了。出现他面对的将是妻女的脸,以及她们身后广大的麦田。
老家和城市像是一条扁担的两头,他得用力在一个合适的点上,保证两端的平衡。三年来,他过着在樟木头镇和蓝水河镇之间穿梭往来的日子。樟木头和蓝水河虽然都是镇子,但两者的差距就是叫狗剩的富二代和赤贫的老狗剩之间的距离。这也是阿斗为何要在两个地方候鸟一样迁徙。在蓝水河,他做梦都赚不到在樟木头赚到的钱。
昨晚因为工人的迟滞,阿斗需要临时睡在工地,当他给阿桃打电话说他晚上不能去她那里的时候他甚至心中暗喜,今夜他渴望一个人住,哪怕住工棚。他觉得自己心里有点乱,自从他在那个小超市的收银台边邂逅阿桃,这乱就住在他心里了,这几天这感觉格外强烈,使他心神不宁。趁着今夜独处,他得好好好想想。
半年前的一个傍晚,阿斗在樟木头镇台湾人开的超市买东西,其实他只是买了包十块钱的烟,那是他在那家超市勉强能接受价钱又是自己需要的东西,他实在不好意思空手出来,在那个守店的女孩一直看着他东摸摸西看看之后,空手出来,是有点丢人。他本是进去看稀奇的,但这“看”却让他付出了“十块钱的代价”。当他在超市出口遇见前面的女子因为没法刷卡却又没带现金结账的时候,他本来可以把那包烟悄悄放下轻松走出去的,但他鬼迷心窍,手上还拿着那包烟,并且又多付了二十八元钱——帮前面那个女子结了账单,因为他看见她只是买一包卫生巾,他想一个女子这会儿买不了卫生巾是多尴尬为难的一件事情啊。他一瞬间心生豪情,为女子买单。他想算了,往后记取教训,再不敢去奢靡之地体验了。
但他走出超市大门后被女子喊住了,她说让他留下账号,她把钱打过去,他觉得这女子的话十分的不可靠,二十八元钱,还从银行转账?他忽然想,管闲事是真不应该,没准管出一个女骗子。但那女子执意让他留下电话号码,她明天想办法还钱。
阿斗得到那个女子的电话是一个月后,女子说,她的台湾老公来了。她不得不昼夜陪伴。
阿斗得到那二十八元钱,也卷进那女子的生活。
现在,阿斗当然知道那女子叫阿桃,他们来自同一省份,他们同岁,他们都喜欢吃口味浓郁的酸汤面,他们都喜欢看《非诚勿扰》,此前阿斗看《非诚勿扰》要和五个弟兄挤在宿舍里,现在他经常能在阿桃奢华的别墅里,在软如云朵的沙发上。当然,他们还喜欢做爱,和彼此做爱的感觉让他们常常就忘了自己是谁,以及是谁的谁。
今夜,阿斗一个人睡在四面透风的工棚里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他是谁的谁。这个问题使他辗转反侧,答案虽然就在心里,就在嘴边,但此刻他依然辗转反侧。
他前半夜觉得对不住妻子,后半夜觉得对不住阿桃,黎明到来的时候,他眼前尽是阿桃那桃花一样美丽的眼睛,阿桃的眼泪也是桃花瓣一样的,半年来,每次桃花喊他老公的时候都要掉眼泪,桃花说,若是今生谁能喊她妻子她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一个浑全女人。
桃花这时候就就纠缠他喊妻子,但他从来喊不出口,他知道,妻子在千里之外的蓝水河镇,而怀里的阿桃,该是那个在台湾的半老男人的?
昨天阿桃把一张卡放进阿斗的口袋,阿斗当然知道那是张信用卡,台湾人给阿桃的信用卡,阿桃只能购物,却不能得到现金,这也就是阿桃买一包卫生巾也要刷卡的缘故。昨晚阿桃把卡给阿斗的时候,嘱咐阿斗,所有回家要买的东西都用这卡刷,阿桃说,算是她的一点情谊。
尽管阿斗觉得口袋里装着块火炭,却无力把卡掏出去。他从未有过刷卡的日子,他没过过那样的日子,他不知道一张没有一分钱的卡咋会刷出那么多硬铮铮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他的心里好奇住得满满的。
他想好给父母的礼物,也想好给妻子阿兰和女儿小小的礼物,他还要给阿桃买一件礼物,都用这张卡刷。刷,刷。
但是,这个早上看见那片青青麦田的时候,阿斗却想到如何把这张卡还回给阿桃,他想若是见了阿桃的面,他肯定会把话说错,或者自己一时心软,再犯下更大的错也是可能的。
“我索性把卡投进阿桃的信箱。”他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我短信她去信箱取出那个台湾人的卡。”他更加确定。
“阿桃,你的酸汤面做的真是好吃极了——嗯嗯,你若是愿意在我们厂子跟前开个面馆……”他的思绪漫漶开来,像雨水蒙在那片翠绿的麦苗之上。
“阿桃……”他有点热泪盈眶了。
他是不能无声地离开,那样对阿桃不公平。他盼望交接的工人早点到来,又盼望他们晚到,他不知道下来的这段时间,倘使他不去找阿桃,他能做什么。
阿斗真希望时间一步就走到三天后,走到他在火车上的那一段。
也许是一夜辗转,阿斗竟然又在悉悉索索的雨声中睡过去了,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他做梦了吗?像是做了,他的眉头时而扭结在一起,时而又嗤嗤地发出笑声。
幸好这个工棚离城市是那么远,他困在梦里,或在梦里开心,都不为谁知道。
他婶和二嫂
时光倒回去三十年,你一定觉得流水镇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诗意村子,是外人无限向往的桃花源。但是到了当下,流水村的人却如水似的渴望到山外面去。
他婶和二嫂的公婆离世早,离世前他们就为两个儿子把家产分配停当,俩老寿终正寝,放心离去。
人去了,福气还在,每年清明,他们的坟头清明吊子招摇,一副福荫子孙的模样。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我们知道他婶和二嫂是妯娌。自从有了儿子,二弟和二嫂每回喊嫂子,就不再喊嫂,随了孩子叫,唤“他婶”。
“他婶”一直没生孩子。二嫂偶尔和二弟在床上议论大伯大嫂,二嫂戏言:看大伯也是头好牛,大嫂是块好田,咋就没见苗苗长?二弟总要在这个时候堵住媳妇的嘴巴,堵住了,却问:咋就好田好牛了,你怎知道!
这也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生活有了许多的变化,先是二弟去了煤矿,去就去吧,留在家里才让人说闲话呢,说他们只看眼前,不考虑将来老了孩子大了,没出息的人才只贪恋夫妻那点事情,不放男人走。走吧走吧,留在家里能赚到钱吗?于是有孩子的二弟走了,二嫂留在家里,看孩子,也顺带把那几亩茶园看护着。
自从家里的地被赭石的茶园承包,包过去种茶,二嫂和半个流水村的人都成了茶人。县上派来的茶专家在流水村考察后,东边的半个村子就被规划成了茶园。流水村的人愿意把玉米地改成茶园的,就种茶,愿意种绞股蓝,还种绞股蓝。还有像二嫂这样的,就种茶。
孩子三岁了,二嫂在茶园除草的时候孩子就跟着,蹲在笼子边玩,一会儿又去捉蝴蝶,小黄狗跟在孩子后边,二嫂觉得像放心一个人一样,放心小黄狗,小黄狗就在三岁的孩子和二嫂之间来回穿梭,狗身上的毛是黄的,狗的尾巴却是白色的,尾巴尖尖上一点黑,高高的翘起,在茶园的田垄间过来过去,像一株可以挪动的消息树,二嫂看见黑点点移来移去,心里踏实。如果你是一个外地来的人,你轻易就记住了茶园的好看,茶园空气的好闻,尾巴尖尖有黑点点的狗颠颠地过来过去,母鸡把蛋下在草丛里,你都觉的那是田园里的牧歌,是的,你是一个外人,你一定会这样想。也没人会说你错。
那么,双手勤快得比蜜蜂采花蜜要欢实、比啄木鸟捉虫子快速、比清晨在院场抢食的鸡的利喙还要灵巧的二嫂呢?她心里的生活是怎样的?
清明到谷雨这段日子是流水村采茶的最好时分,如果天气不反常,茶条上顶着一朵朵半张的小雀舌,这样的日子二嫂就是忙碌的,天微曦,她就在地里了,仿佛有无数的小鸟张着嘴巴在等待二嫂去喂食,但二嫂没给那些叽喳的嘴巴里填进食物,她反倒把那些嘴巴摘进了自己胸前的竹兜子里,她低头半早上,那个竹兜子也还是不满的,清晨的这些叽喳的鸟嘴巴格外珍贵,一早上都看着那些绿芽的二嫂在蒸腾的香气里晕晕乎乎的。
即便在清明到谷雨的这半月,二嫂也不觉的日子忙碌。日子总有没被填满的空,比如在忙碌了一天之后,比如在夜里身子虽然很累,但心却总有角落醒着的时候,如果你有机会让二嫂评价生活,二嫂会把放平了的身体蜷缩起来,在床的一边,占去顶多三分之一床的地方,轻叹一声。
一年到头,茶园什么时候追农家肥,什么时候培土,什么时候打枝,什么时候采头道茶,二道茶,都得听赭石那边的技师的安排,让二嫂觉得地像是自己的,又不像是自己的,到什么节气,干什么活儿。日子仿佛被编进了程序。紧赶慢赶地,都是一个茶。
自从二弟去了煤矿,二嫂觉得自己像对待客人般对待三月两月才能回来一次的丈夫,她恨不能在那几天把能变换出来的好吃的都端给丈夫,她没去过煤矿,在丈夫没去煤矿之前,她对煤矿一无所知,在丈夫去了之后,电视上说一个煤字二嫂都要乍起耳朵听,一些消息听着顺耳,二嫂竟然也关注起煤炭价格的上涨,国际国内的,二嫂都关心。刺耳的是煤矿塌方瓦斯爆炸这样的消息,不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地球的哪个地方,都要让二嫂惊慌,一次次惊慌之后,给二嫂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每次丈夫归来离开,二嫂都在下意识里当成一次生离死别,她以前不知道丈夫在生命里的意味,但是她每次看见丈夫出现在门口,就联想纷纷。
还得去!煤矿的工资高。二弟每次都这样安慰二嫂。
该说大嫂了。大嫂的地还种麦子玉米红薯土豆,那些分到她和大伯名下的地,在她没嫁到流水之前就是那样安顿着的,如果她的公婆在世,如果不是现在密集的向公路边紧靠的新建筑,逝者看见的景象一定让他们生出依然活在世上的错觉。大嫂偶尔评价自己,当大家都不想当农民的时候她还是真农民,她吃自己种出来的白菜蒜苗,她用门口大皂荚树上的皂角洗头发。二嫂有时候看着大嫂,觉得大嫂农民,又太不像农民,当然,大嫂那么舒服惬意,也还是因为她有一个晚上能陪在身边的大伯吧。但是,天天陪着的男女,咋就弄不出孩子呢,二嫂偶尔想生活,想不通,但奇怪的是,大嫂和大伯咋就不生分呢,大伯厨艺好,因此大伯在城里的一家公家食堂找了大掌勺的差事,每天早出晚归,刮风下雨无阻。但无论冬天多黑的暗夜,大伯都会回来睡觉。大伯在冬夜里门前村路上的一声咳嗽,连二嫂都能听见。在那声咳嗽响起不久,大嫂家的大门就回发出一声响动,之后就能听见大伯或是大嫂在院子里前脚跟后脚回屋子的情景。
二嫂听着,觉得生活有一半黑,一半明。
二嫂还是在枕边叹了一声,她觉得若是女人论福气,那大嫂比她有福。但大伯和大嫂再不生孩子,就算是无后了吧。无后的联想吓了二嫂一跳,像她听见地球上无论哪个地方煤矿出事都让她惊惶惶的消息一样。
无论如何,明前茶下来了,她明早上把茶给大嫂拿过去一包。大嫂都给她送过来几回豌豆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