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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

2015-10-21沙克

文学港 2015年10期
关键词:癞子柳絮光子

沙克

世道

沙克

当一支戴着垂布战帽的部队从韩信村旁边的马路上经过时,灰土飘扬蔽日,村口的老柳树摇晃得厉害,树梢上的喜鹊窝巢里发出呱呱的叫声,窜出两只乌鸦来,随着人车队伍朝南面的安东城飞去。

柳絮穿着大红的丝绒短袄,两颊抹了红粉,与她的男人肖木梁来到马路边和村民们一起看热闹。柳絮乌亮的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嗑着南瓜籽吐着瓜子壳,烤瓷兰花簪在发辩中晃动。扛枪步行的士兵们直视前方,骑马的军官们挎着军刀走在队伍中间,十几辆骡车拖运弹药箱、机枪和炮,几辆插着太阳旗的绿皮汽车呼啸而过。

一个腰别手枪的娃娃脸军人走在队伍边上,到了柳絮跟前时笑得像葵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果递给她。柳絮后退回避着。娃娃脸军人把糖果扔过去。站在柳絮身边的肖木梁双手交叉插在棉袄袖子里,用环在胸前的双臂接住了糖果。娃娃脸军人侧着头跟上部队,向肖木梁竖起大拇指。

望着裹尘远去的部队,肖木梁狠吐了一口吐沫。他对柳絮说:“日鬼子,这些日本兵也通人性?怎么长得和韩信村的人差不多。”

天空恢复了幽蓝,云絮慢移,两只呱呱叫的乌鸦飞回老柳树的窝巢。

村民们大开了眼界,见到了东洋人,见到了枪炮,见到了汽车,还见到了日本兵把糖果扔给肖木梁。看过热闹的村民们多数散了,少数人待在马路边没有走开,等等看后面还有没有人马经过。一群小青年和男孩子聚成一团,议论着所见所闻,向肖木梁和柳絮这边指指戳戳。

肖木梁嚼着薄荷味的糖果。甜、香、辣。一股热流从他的喉咙溜进胃子,转下小腹。肖木梁来劲了,拉着柳絮往家走。

“木梁叔回去啦。”个子瘦小的青年招呼着。

“嗯呐,光子,回家有事。”肖木梁应着。

“柳絮嫂回去啦。”身量粗壮的青年招呼着。

“嗯呐,罐子,回家做饭。”柳絮应着。

几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尾随着肖木梁屁股要糖吃,肖木梁摸摸口袋里的五块糖果,望了望柳絮,拿出两块递给他们,教他们掰成碎块分了吃。一个叫蛋儿的男孩,没分到糖果碎块,气得把双膝露肉的大腰裤褪下来,捏着鸡鸡朝肖木梁和柳絮嚷嚷:“死抠门儿,回去日屄别日岔了气。”

肖木梁回转身,朝嚷嚷的蛋儿挥了挥手臂。蛋儿以为肖木梁要给他糖果,穿上裤子走近他身边。肖木梁上去就给他后脑勺一巴掌。蛋儿哧溜跑开了,大喊大嚷:“肖大屌日婆娘,一天日三趟,日得骚屄哇哇叫,日得窗子划啦响。”

肖木梁不搭理蛋儿,拽着柳絮衣袖快步回到自家的院子。

在堂屋东首的卧房里,柳絮被肖木梁按倒在木床上。

柳絮翻滚着身体抵抗他:“你就是头公驴,整天睡啊睡的,早晨刚睡过,太阳没上头顶又要睡,一天睡三次当饭吃。”

“老子有本事日你,你就有福气受着。”

“把糖果拿来,这是人家送给我的。你倒好,自己吃了不说,还拿去送人情,讨人骂。”

肖木梁不辩解,把剩下的三块糖果给了柳絮,赔着笑脸。肖木梁呼哧呼哧干了大半个时辰,柳絮如泣如诉叫了大半个时辰,木床抵墙靠窗,让隔着布帘的窗框划啦了大半个时辰。

肖木梁泄了,嘴巴含着柳絮的奶头,像小孩子呢喃着。

“你叫得好听,我就干得起劲。”

“叫你妈,真不要脸。”

“谁不要脸,叫床厉害的女人才不要脸,不过你叫得好听,老子舒服。”

后窗传来蛋儿的喊叫:“肖大屌日婆娘,一天日三趟,日得骚屄哇哇叫,日得窗子划啦响。”

肖木梁胯间的根子大,得了肖大屌的绰号,柳絮叫床的声响大,得了柳叫床的绰号,两个绰号合起来挺般配。除了吵架斗嘴,韩信村的大人们不会当面叫肖木梁和柳絮的绰号,孩子就难说了,起兴了不高兴了都会当面喊他们肖大屌、柳叫床。

肖木梁十八岁的时候父母相继病故,二十一岁自作主张办了自己的婚事,村里的长辈们不探究竟,乐得族门添喜。没人知道新娘子柳絮的来路和娘家的情况,听她口音有些像山东人,又有些像黄海边的人。不管白天晚上,村民们走路经过肖木梁家院后的小道,经常会听到柳絮要死要活的叫床声,先觉得惊讶,后觉得好笑,再后来习以为常。村里的姑娘们为避免尴尬,路过他家屋后时都绕着走。

罐子头一回听到肖木梁家的后窗传出叫床声时,以为他们夫妻在吵架,没大留心就走过去了,第二回听到时觉得不对头,肯定是肖木梁在打老婆,在往死里打。他跑到肖木梁家的院前去,敲打院门想进去劝架。肖木梁和柳絮干得热浪翻滚听不到院门的声响。罐子又跑到院后敲打后窗,里面一下子变得死静死静的。罐子以为出了人命,撒腿去找小伙伴光子,光子不敢多事,就把自己的老爸叫上,三个人悄悄地来到肖木梁家的后窗下。柳絮的叫声一波高过一波,像戏中的青衣喊冤一样凄绝,像刀尖捅进脖子一样惨烈。罐子的老爸拍打罐子和光子的脑袋,拽着他们离开,斥责他们说:“人家夫妻睡觉,你们不准听墙根,有本事自己找个老婆听她叫。”

柳絮嫁给肖木梁两三年来,嘴上叫了两三千次床,屄里也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村里的女人背后拉闲话,说柳絮是个光有田不落种的女人,村里的男人嘲笑肖木梁是光浇水不肥田的主子。人高马大的肖木梁二十三岁,处在床笫生活的兴头上,不在乎小她两岁的柳絮怀不怀孕。柳絮就不同了,害怕自己不怀孩子,更害怕肖木梁是瘪种子。

夏天里,不时有日本兵的车马在韩信村旁边的马路上南来北往,村民们见多不怪,不当回事,依着节气种庄稼,按着老套过日子。蛋儿和胆子大一些的男孩站到马路上向日本兵招手,跟在他们的摩托车后面追跑嬉闹,却从没有得到过日本兵的一块糖果。蛋儿领着孩子们冲着摩托车的屁股大叫:“东洋人!抠屄鬼!”

隔段时间,会从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响和爆炸声,把村民们惊吓一番,过一阵没声响了大家又恢复安静。村里有几家人关门上锁净户而出,拖老带小去了外地。

柳絮在自家的玉米地里割草,没注意附近有一个蒙脸人藏在暗处。柳絮蹲下来解手,在她起身扎裤带的时候,蒙面人迎面抱住了她。受了惊吓的柳絮扭身挣扎。蒙面人啃着柳絮的脸急切地说:“我帮你种地,我给你下种子。”

柳絮听到话音冷静了,使劲把他甩倒一边,护住裤腰带:“不要装鬼,把脸露出来,我知道你是罐子。”

罐子扯掉脸上的黑布。

“我欢喜你。”罐子喉咙里咕噜着,脸庞暗红。

“我真喜欢你。”罐子又说。

柳絮转头看看四周,齐额高的玉米秆密排成林,长叶交叠。

柳絮的眼睛对着罐子放水。

罐子上来咬她的嘴,摸她的裤裆。柳絮从头酥软到脚,裤子脱落,身体歪倒下来,任凭罐子压住她癫狂。罐子不住地说我喜欢你我真喜欢你,一个多时辰里干了柳絮两次。柳絮拿身子迎合他,不发一声。

罐子快活过就跑了。

柳絮躺在地上不动弹,让罐子的泄物吸收到体内。

到了收玉米的时候,玉米秆高过人的头顶许多。肖木梁和柳絮一起在地里掰玉米棒,把两只大筐都装满了。肖木梁用独轮车把两大筐玉米棒往远处的家里推。柳絮继续在地里掰玉米棒。

光子躲在玉米地的一边,看见肖木梁推车走了,用黑布蒙着脸走近柳絮,从身后抱住她。

柳絮扭头便骂:“要死了罐子……”一看那瘦小的个头,不是罐子,随手把他脸上的蒙布扯下来。

柳絮惊讶:“光子,你想死,敢对婶子下手,不怕雷劈了你。”

光子缩手缩脚,目光回避她:“不是的,是罐子对我讲……”

“什么,你多大了?”

“快十八了。”

“让你爹妈给你娶媳妇啊。”

“我家穷。”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我还没看过女人,人家罐子……”

柳絮一时语塞。

“我就是想看看你。”

“唉,坏鬼。”

柳絮摸了摸裤腰,又把两手放下。光子扑过来扒她的裤子,被她抵挡了几下,怎么也扒不掉。光子浑身哆嗦,揉她的奶子。柳絮身子一软,裤子滑落到脚脖。她躺倒在地像一只犯困的白羊。光子盯着她黑白分明的小腹处,用手指去拨弄那里。

柳絮半推半搂他:“你到底干什么。”

光子翻到她身上,弄不进去。

“坏鬼,干真的了。”柳絮推他一下又搂住,把他引进入自己的身体。

光子没弄几下就完了,趴在她身上喘粗气。

柳絮说:“你快走吧。以后不准了,不然我告诉肖木梁打死你。”

光子挪到一边,盯着她的身体看。

柳絮双腿一缩:“滚,肖木梁来了。”

光子提起大腰裤就跑。

柳絮把衣服遮在身上,躺在地上吸收光子的泄物。

肖木梁推着独轮车来到玉米地里,看到柳絮躺在地上以为她病倒了,弯腰去抱她,被她推开。

“我头昏,躺一躺就会好的。”

“你怎么不穿衣服?”

“天太热。”

“我刚才看到光子从玉米地里往外跑。”

“什么光子,他跑他的关你屁事。他没偷我们家的玉米吧?”

肖木梁摇摇头。他看着柳絮屁股边的白肉,性趣上来了,扑住她就干。

柳絮大叫:“你个畜牲,你个畜牲。”

光子尝了柳絮的滋味,差点被肖木梁撞个现行,加上柳絮的警告,不敢再对柳絮造次。光子和罐子是那种一个裤裆里放屁两个人闻的死扣儿伙伴,彼此瞒不住一粒芝麻事。是罐子先告诉他怎样尝到了柳絮的滋味,他才跟在后面学着沾了个光。光子小罐子两岁,身量脑袋都比罐子小,想象力却比罐子出色。他对罐子说,柳絮那滋味啊,比吃一碗肥猪肉还舒坦,说话时眯虚着眼睛,看都不看脸色发绿的罐子,还问罐子他怎么才能再尝到柳絮的滋味。

罐子猛地把光子推到在地,撮着鼻子眼睛对他说:“你还想吃一碗肥猪肉,那就得凭自己本事了,安东城里有更肥的猪肉东洋女人,你也可以去尝啊,要不就去死吧。”

光子翻起身和罐子扭打,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这时肖木梁推着独轮车过来,车轱辘咯呀咯呀的,他是去下地干活。光子和罐子不打了,也不和肖木梁打招呼,分开散去。

光子心里惦记着柳絮,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跟踪柳絮。在村北的芦苇荡中和村南的干河沟里,他几次发现罐子和柳絮私会。光子手脚发抖,激动,妒忌,愤懑,恨不得向肖木梁告密,却又怕牵连到自己。罐子可不在乎光子偷窥他和柳絮快活事儿,谅他也不敢向肖木梁泄密。罐子还告诉过光子,他要给柳絮下种子。

有一段日子,柳絮吃什么都会吐,又老是觉得肚子饿,想到什么好吃的了还没吃呢就恶心起来,估计自己是怀孕了。肖木梁不知情,以为她病了,要去村外找郎中。柳絮对肖木梁说,没事的不用找郎中,女人家的事你不懂。柳絮又说,我要去安东城的姑姑家一趟,好久没去看望她了,顺便从城里抓点开胃顺气的药吃吃就好了。你在家里看门,这年头乱,家里不能没有人。

肖木梁说:“罐子明天去安东城卖玉米,你搭他的驴车。”

天一亮罐子的驴车就到了肖木梁的家院门口。柳絮梳洗打扮一番,两颊抹了红粉,穿上大红的丝绒短袄,把辫子盘在后脑勺上,插进烤瓷兰花簪,还戴着一只银手镯。肖木梁把花生米、鸡蛋和豆角干,还有小公鸡、咸鱼什么的,拿到罐子的驴车上,交代了罐子几句。

一路上吃不住罐子的问话撩拨,柳絮把自己可能怀孕的事对他说了。

进城后,罐子把柳絮送到城东她姑姑的家放下,自己赶着驴车去城西的农贸集市卖玉米。姑姑见了柳絮一脸的笑,夸她越发漂亮了,嗔怪她来姑姑家玩还带这么多东西。她拎了柳絮送来的那篮子鸡蛋,领着柳絮来到一家中医堂,请老中医为柳絮号脉看诊。老中医对她微笑说,恭喜你,有喜了。柳絮心里狂喜,我有孩子了,肖家有种了。她给老中医一块银元抓了保胎药,又把那篮子鸡蛋送给他。

与中医堂隔两条街有一座日本兵的军营,这条街上有一些日本人开的商店、餐馆、药铺,去商店和餐馆购物吃喝的多是有钱有势的人,或者是三三两两的日本兵,普通居民常到那间药铺去买西药或鸦片丸。这些店铺里都有东洋女子在招呼客人,她们穿着花花离离的和服走在安东城的街巷中,异样的艳景撩拨着人们的眼球。

柳絮和姑姑走过日本兵的军营门口时,看到癞子从军营里出来,穿着对襟的府绸褂子,黑毡帽罩住了癞痢头,看那模样儿挺精神。癞子对她打招呼:“这不是柳絮妹子吗,来城里走亲戚啊。”

“嗯呐。”柳絮低声应着,脚步不停走过去。她不想搭理他。

癞子回过头看着柳絮的背影,摸着下巴自语:“小娘们越来越俏了。”

柳絮刚嫁到韩信村的时候,从河南逃荒过来的流浪汉癞子被村里收做村丁。他不会种地不会手艺,穿着村民们出钱给他添置的黑灰衣裳,背着一支火铳在村子里逛荡,这会儿摘这家树上的梨子,那会儿挖那家地里的花生,想耍威风了就端起火铳比划着吓唬孩子。他擅长干的事情是偷听肖木梁和柳絮快活时的墙根,偷看洗澡和撒尿的女人。他瞪着灯泡眼,到这家茅坑撒泡尿,去那家茅坑拉泡屎,专挑茅坑里有女人的时候往里面闯,被好几个泼辣的女人追着咒着扔过石块。有一次柳絮在村南的干河沟边割猪草,内急了到干河沟里去放松,尾随过来的癞子躲在一棵槐树后面偷看。就在柳絮起身系裤带的时候,癞子端着老火铳冲到她面前,逼着要睡她。柳絮望着胸脯前的枪口,吱唔着应付他。癞子撅着黄牙对柳絮说,我这辈子没睡过女人,想干一头母驴都不成还被踢了腰,今天就是丢了命也要睡你。柳絮把裤腰往下褪一些,走着脐下的光说:“癞子哥,我给你看看好了,你不要真的欺负我。”

节骨眼上,肖木梁冲下干河沟夺过癞子的老火铳,从脸到屁股到腿猛打他一顿,把老火铳的木柄都打裂了。肖木梁对癞子怒喝:“想日屄,回你老家日你妈去。再敢动柳絮一根寒毛,我取你脑袋!”

癞子跪着喊饶命。

癞子离开韩柳村,没了。村里人都没太在意,他本身就不是本村的人,去哪里是他自己的事。

柳絮在安东城里遇到癞子,觉得是不祥之兆,几天都挥不去罩在胸口的阴影。

寒风嗖嗖的一个半夜,几个陌生汉子摸进韩柳村,摸到肖木梁家的院子后面,贴着后窗察听动静。屋里发出如磨如舂的声响,伴随着女人的亢奋吟叫。他们翻进院子时肖木梁和柳絮干得正欢,没听到动静。等到肖木梁和柳絮惊觉时,他们已经把堂屋的门板给端了,冲进去一棍子把肖木梁的脑袋敲昏,把光赤身体的柳絮用被子一裹扛走。

在安东城的日本兵军营里,柳絮享受了一天的美女待遇。日军大野队长送给柳絮绸料衣服、化妆品和糖果零食,柳絮都颤颤地接受了,就是不肯陪大野队长上床睡觉。

在大野办公室的内间,四肢生硬的柳絮吃了一顿大鱼大肉的晚餐。大野穿着在柳絮看来是袍子的和服,散发着比花露水好闻的清香,他摆弄着大喇叭留声机,响起了咿呀呀咿呀呀的歌曲。柳絮听不懂这好听的玩意儿,这和她以前在黄海边的小戏班子唱的完全不一样。咿呀呀咿呀呀,柳絮的眉眼舒开了,四肢变得软和起来。大野看在眼里,耐心消失,欲火蹿升,硬是把柳絮给睡了。柳絮咬牙闭眼不哼一声。大野从赖子那里知道柳絮的外号叫柳叫床,睡柳絮的时候模仿女人叫床的声音,指着柳絮的嘴巴让她出声,柳絮还是咬着牙齿。

大野不计较她叫不叫床,连睡了她五天,每天睡她三次。

接下来,大野以下的七八个军官轮流睡她。军官们睡她的时候,见她沉闷得像个死羊,就掐她腮帮揪她奶头想让她叫,她咬牙闭眼就是不哼一声。

除了吃喝拉撒,柳絮每天都是躺着过的,很少有机会下床。到了第十天以后,柳絮脑子里浑浑噩噩,全身散了骨架,像一块生肉任凭军官们剁弄。她想看看天黑天亮了,眼皮重得睁不开。

柳絮的遭遇,落在娃娃脸的那个卫生兵千岛的眼里。千岛按部队规定给那些寻欢的军官分发避孕套,可他们知道柳絮是良家妇女,身体干净,睡她时都不带套子。

军官们轮流睡了柳絮几遍,柳絮快要变成一具尸体,下身红肿破裂,血流不止。

大野队长不问柳絮伤情,把她赏赐给他的联络员癞子。

柳絮躺在医务室的诊疗床上,千岛为她挂水疗伤,眼中流露出忧戚的神态。千岛是专业技术兵种,学过一些日常汉语,他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给柳絮看:“这是我妹妹,你像我妹妹。”照片是一家五口人的合影,身穿青年装的千岛站在穿和服的父母身后,父母两旁站着两个穿连衣裙的姑娘,年龄小的姑娘长得和柳絮真的有些像,眼睛都很大,不过她是单眼皮,柳絮是双眼皮。

嘭的一声,癞子推门闯进医务室,拉着柳絮的胳膊就要带走。千岛上去给癞子左右两个耳光,大喝滚出去!

癞子捂着嘴巴想分辨:“大野队长让我……”

千岛拔出手枪顶住他脑袋。癞子摆着手,返身跑出室外。

千岛向大野报告了柳絮的伤病情况,建议说必须让她接受治疗,不然会死人的。大野打量着千岛那副诚实的娃娃脸,对他说:“你负责把她治好,让她为我们的军人服务。”

经过几天的挂水吃药,柳絮能睁开眼睛了。千岛让柳絮穿上一套日本军装,天黑时帮她溜出军营,叫一辆黄鱼车把柳絮送到她姑姑家。

天还没怎么亮时,罐子的驴车装满麦草出现在柳絮姑姑家的后门口。罐子把柳絮藏进驴车的麦草中,匆匆出了安东城。

柳絮被人扛走后,肖木梁和村里人都猜测是被土匪劫去的,土匪劫人要么索财,要么取命;土匪劫走年轻漂亮的柳絮,图的是色,不会放她回来。肖木梁跑出去很远,在黄海边的几个乡镇打探,得不到柳絮的一点线索。柳絮十二三岁时被人从鲁东拐卖到这一带,几经转折,跟着一个流动的小戏班子苦苦谋生。肖木梁当年去那一带贩卖粮食时,遇到柳絮定下两人终身。

肖木梁在外面到处寻找柳絮时,罐子和光子也到四临乡村的亲戚熟人家打听,毫无头绪。罐子还跑到安东城的柳絮姑姑家问询,一无所获。罐子隐隐觉得,柳絮被人劫走与她上次去安东城有关。隔三岔五,罐子就赶着驴车跑到安东城一趟,到处转悠寻找柳絮的踪迹,有时夜不归村,把驴车停在柳絮姑姑家附近,躺在驴车上过宿。那天晚上碰巧了,他看到一个黄鱼车夫把柳絮拉到她姑姑家,

柳絮回到韩信村的家里,躺在床上三天四夜,不能吃不能喝,断断续续把该说的话对肖木梁说完,头一歪咽了气。

肖木梁给柳絮穿上那件大红的丝绒短袄,给她的两颊抹了红粉,帮她把头发梳理顺当用红头绳扎住。在村子北边的荒地里,肖木梁挖了个深坑把柳絮埋了,自己坐在坟边守了一天一夜。肖木梁的父母当年病故时,给他留下了三合院的房子和二十几亩地。肖木梁守孝三年,把柳絮娶回来冲灾添喜。没想到,一床夫妻早早就成了一场空,一儿半女都没留下。肖木梁把家里的地贱卖给罐子家,三合院房子送给光子家,怀揣一袋银元和一把斧头走了。

半个月后,安东城里一个喝醉酒的日本兵脑袋开花死了。不久,刚走出妓院侧门的癞子脑袋开花死了。过了两个月,在公园里的湖边树林里,卖鸦片丸的日本人药铺的老板娘被奸杀。安东城被日本宪兵和二鬼子警察翻查个遍,抓捕了一些人,在城中广场的电线杆上挂了六颗不知是谁的人头。

某天午后,肖木梁出现在韩信村的老柳树下。他满口酒气,眼喷火光对大家公布:

“老子为女人柳絮报仇了。老子的女人长得漂亮,老子天天睡她,村里有的男人偷着睡她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狗日的东洋鬼和二鬼子睡她,我就得让他们死。”

村民嗡嗡地交头接耳。罐子和光子不抬头。

肖木梁从后腰拔出斧头,摇试着说:“你们叫我肖大屌,真没有白叫,老子砍死了一个东洋鬼,砍死了二鬼子癞子,还干死了一个东洋女人,为柳絮报仇了,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报仇了。我就是死了也值,我要是不死,还得让东洋鬼死。”

罐子和光子听得两腿哆嗦。

肖木梁两眼发直:“想跟我出去混的,现在就跟我走,没准将来混出个彩头来。”

没有人要跟肖木梁走。

肖木梁望着罐子和光子说:“不跟我出去混也好,在外面拎着脑袋过日子也难,大家就在村里好好看家护院吧。我肖木梁一人做事一人当,干什么事都不会连累村里人。”

肖木梁走了,杳无音讯。

很久以后,一群日本兵来到韩信村,搜查肖木梁的下落。村里没有人出卖肖木梁而连累村民,谁也出卖不了他什么。肖木梁在韩信村一无父母妻儿二无兄弟姊妹,又没地没房,所有村民都与他没有直系的血缘关系,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是活是死。韩信村没党没兵没匪,全是些种地做手工的农民,够不着为肖木梁犯了什么事而遭罪。

日本兵不甘心空手而归,他们去了十八里外的平安乡,杀了人,烧了房子,然后收兵回到安东城。平安乡是全县最大的乡,人多心杂,事多麻烦多,乡里有人干国军,有人干共军,有人干救国军,有人干民团,有人干游击队,有人干土匪,有人替日本人扛枪,有的人家三兄弟当三种兵。这个队伍来了,那个队伍走了,来到乡里的队伍包括土匪都说为乡人造福保平安,日本兵来到乡里也说要与乡人共荣共福,各种队伍之间互相抢地盘夺钱粮,明里暗里争来斗去纠结不清,出钱出粮的都是乡里人,死来死去多是乡里人。要是死了一个日本兵,就得死几个乡里人。不知肖木梁和平安乡的哪一种队伍有瓜葛,反正他是和日本兵对着干的,日本兵撕掉共荣共福的面纱到乡里杀人烧房子,肯定是吃了哪一种队伍的苦头。

韩信村的村民日子清苦,饥一顿饱一顿地受着,在婚丧喜哀中度过十几年,与肖木梁没有任何交集。抗战和内战结束。村口的老柳树干上贴了标语,共产党得天下,老百姓做主人。老柳树梢上,一群喜鹊和两只乌鸦撕咬,赶跑了乌鸦,把属于喜鹊的窝巢夺了回来。

一辆绿色吉普车开向韩柳村,车子停在村口的老柳树下。从车上下来三个穿绿军装的男人,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一把斧头,站在老柳树下张望。村长蛋儿认出来是肖木梁回村了,就把村民们吆喝出来,五保户罐子和光子一家人都出门来迎接客人。肖木梁把车上带来的三袋面粉分送给罐子、光子和蛋儿,还把两大袋糖果交给蛋儿让他分发给村里的孩子。

乡里作主搞土改划成分时,没什么地的光子家被划成贫农。罐子家本来有十亩地,又买了肖木梁的二十多亩地,凑了个富农成分,变成阶级敌人,他没被升级到地主成分已算幸运,不然就可能被乡里枪毙了。土改后罐子家只剩几亩地,光子家的地反而比罐子家多了三亩,日子也比罐子家好过得多。罐子的老婆一夜间疯了,带着六七岁的独生女儿离家出走,从此没了人影。蛋儿家的成分也是贫农,做了村长后待人公道,对罐子家和光子家时有照顾。

肖木梁团长回村来了是件大事。从前没有人与他结过仇,大家都欢迎他回来,说不定能沾上他的光,还能靠他化解一些人家的冤屈困难。

光子宰了家里的一头小猪,罐子从家里抓来两只大公鸡,蛋儿从家里的地窖里搬出几坛地瓜干烧酒,他们聚到光子的家院里也就是肖木梁原来的家院里,摆了三桌饭菜,三家合一又喊来一些村邻,招待肖木梁团长和随从。肖木梁把随行的参谋、司机介绍给大家,大家轮番向他们敬酒。参谋酒量大,一斤多地瓜干下肚起了酒兴,挑动眉毛讲述肖团长在战场上的故事,怎么打日本兵打蒋匪兵,主要讲打日本兵,死在他部队手下的日本兵有几十个,二鬼子有几百个。

参谋说,打日本兵可不容易,他们武器好,野劲足,打仗凶,但是他们侵犯了我们的地盘,我们就得打他们。我们地熟人多不怕死,五个十个人抵一个日本兵的命也能把他们打败。打二鬼子就容易了,都是四邻八里的人,谁比谁的命值钱,谁怕谁?

肖木梁举起筷子制止参谋:“什么五个十个人抵一个日本兵的命,死在老子一个人斧头下和枪下的日本兵就不下十个。”

参谋改口说,肖团长在做连长的时候,亲手用斧头砍死了日军的大野队长,自己被刺刀刺成重伤……他还俘虏过一个日军卫生员,名字叫千岛,后来他做了反战联盟的成员,反过来跟我们一起抗日,抗战胜利后千岛回日本去了。

肖木梁的思绪一时被参谋的话牵回到从前。千岛被肖木梁俘虏后,知道了肖木梁的身世,他把柳絮失落在日本军营里的银手镯交还给肖木梁,反复说柳絮像他的妹妹,他比肖木梁大一岁,要认肖木梁为兄弟。他还说,要不是他妹妹人在日本,一定让他妹妹嫁给肖木梁。

罐子、光子、蛋儿各拿一把铁锹,陪着肖木梁等人来到村子北边的一块荒地上,在一个长满野草的矮坟前停下。肖木梁拿过罐子的铁锹,从矮坟的南坡处往下挖,挖了半米深的坑取出一只灰黄色陶罐。他打开陶罐的圆盖子,取出里面的烤瓷兰花簪,用手帕把它擦拭干净,包好了放回陶罐里。他从参谋手中接过一块绸缎,把一只银手镯和几块银元卷在绸缎中,塞进陶罐放进坑中。他又从司机手里拿过那把斧头放进坑中,用铁锹泥土填回去。肖木梁跪了下来给坟里的柳絮磕头,几个人跟着磕头。

肖木梁念叨:“柳絮啊柳絮,我看你来了,给你送手镯了,给你送衣料送钱来了。这把斧头留给你防身,遇到野鬼坏鬼欺负你,就砍他的头。你等着我,以后我会来和你重过一辈子,这把斧头做见证。”

他们把坟上的野草拔掉,添着新土,把柳絮的坟加高加大。

文化大革命前,肖木梁从南方部队回到安东城做了军分区副司令。文化大革命后肖木梁退休,住在安东城里的军人干休所里,由军方安排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保姆照顾他生活。周围的人都以为单身的肖木梁会和保姆生儿育女,一直到1992年肖木梁七十八岁时无疾而终,那个保姆也没有给他留下种芽。

罐子和光子按照肖木梁的生前意愿,代表村人把死了的肖木梁接回韩柳村,把他和柳絮合葬在一起。村长光子不出头,私下里默许了这件事。罐子依着村俗,为肖木梁的尸体净身贴符,他大吃了一惊,慌得小腿发软。肖木梁不是肖大屌了,他胯间的根子没有了。

罐子和光子商量,夫妻合葬必须完尸,男人没有根子怎么和女人合葬。

光子思量半响,出了个主意:“柳絮的坟里有一把肖木梁用了半辈子的斧头,阴间的事情含糊,用它来代替肖木梁的根子应该差不多。”

罐子唉声叹气:“只能这样了。”

罐子和光子口头上说要给肖木梁火葬,却连夜把他安葬在柳絮的坟里,她在那儿等了他五十多年。他们刨开坟土时,找到那把生锈的斧头,把斧头夹在肖木梁的裤裆里,让他完尸。肖木梁完了尸就完了人,和柳絮睡在一个坟坑里,继续过夫妻生活。

肖木梁与柳絮合葬后的那天,两只喜鹊飞绕在肖木梁和柳絮的坟头上空喳喳叫个不歇,后来双双落在坟头,静静守到天黑。罐子清早起来挎着粪箕,到村北的野地里转悠拾粪,看到那坟坡上躺着两只死了的喜鹊。罐子一下子老泪纵横,跪在了肖木梁和柳絮的坟边,他的胸中泛起了从前的一番情景,隐隐涌出柳絮的形神滋味。他觉得心里坠着铅块,累得连喘气都快接不上了。他的身体斜靠着坟土,真想躺进去睡个不醒。

迷迷糊糊中,罐子觉得自己睡到了柳絮的肚子中,那里面躺着他的快要成型的儿子,他抱着儿子飞出柳絮的肚子,落到村口那棵老柳树上的空巢里。他打量儿子的模样,儿子却是缕缕的强光,把他拉上了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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