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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梦家园

2015-10-20黄文禄

辽河 2015年9期
关键词:艾蒿萧红

黄文禄

时常想起,二十多年以前的那个端午。

那时候,端午节还不放假,我欣然参加省里如期在呼兰举办的一个研讨班。提起黑龙江省的呼兰,许多人一定都会知道,那是很北的北方的一座小城,有一条呼兰河,在黑土地上蜿蜒着,流进了松花江。冬天很冷,冰天雪地;夏天也很热,天边有火烧云……那里曾经出了一个萧红。

我的家离呼兰并不算太远,每次去省城哈尔滨开会或者办事,都要经过那里。车到呼兰,我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涌上心头,精神一振,身上一热。那喧嚣街市的风尘人气中,就像浮动着许多似曾相识、倍感亲切的身影:慈爱的祖父、忧戚的翠姨、志气满满心旌摇曳的中学生、蹲在洋车上的“乡巴佬”……一个个如帆消失的背影,一个个去而未归的乡里乡亲……那地面上,沥青和水泥盖住了他们的脚印吗?天空上,飘动的云影里,还有他们的海市蜃楼吗?天那么蓝,那么深,怎么不是镜子?会不会留下来影像……萧红的故居在哪里?只是记得在城东南隅,我在车上探着身子,左顾右盼。每次,都是这样与萧红擦肩而过,都是一个路过“家门”而不入的“忙人”,心里真的有一些愧疚和不安。车出了城,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玉米……北方的风,飒飒地吹,风声中还似乎裹挟着几声卖豆腐的吆喝,追了上来,苍凉而又悠远。

天骤然热了,十点钟开会。早早起来,端午踏青,朝阳已经从南河沿那面探出了头,给我披上了一身旖旎的霞衣。先去南河沿还是萧红的故居?听说萧红的故居,就在附近呢。昨晚餐桌上,省结防所的老同学问我:“怎么,你路过时,没有看见?”又是擦肩而过!我微微的脸红,有点冒汗,一个当年同学们公认的文学爱好者,连这点感应都没有。我决然和同行的几个人直奔萧红的故居而去,听有人悄声嘀咕:“也就是几间老房子呗,说不定还是后修的。”是啊,七八十年过去了,世事变迁,风流水转,我是带着怀想来的,只要那个地方还在,地气就在,去踩踩那儿的泥土,也是好的。

经过修复的宅院,古朴而又精致。青砖砌成的墙壁,依稀可见风雕雨蚀的痕迹。在周边高大建筑的逼仄下,不算巍峨的门楼屹立着,敦实的像个车轴汉子。有一株苍翠的光亮射了过来!门楣上,一把鲜活的艾蒿在晨风中微微颤动,这里,就是一个人家呢,过端午节……门扉厚重,油漆不新不旧,有斑驳的裂纹,像是从地里爬上来的根须。进门,迎面看到的是一个青年女子在骄阳下端坐的身影,青年女子,当然就是萧红了。萧红面朝南方,那是南河沿的方向,那是省城哈尔滨的方向,那是万里长城、黄河长江惊涛拍岸万里关山的地方。不像那些英雄的雕像,慷慨激昂,昂首挺立,她掩卷而思,壮怀激烈,憧憬而又忧伤。是构思着绮梦,还是默默吟诵着乡愁的诗篇?那么,就是思想,来一个穿越!此刻,正在续写一部新的呼兰河传,焕发青春的黑黝黝的土地,当今的家乡人,倾注在她的笔端……

不是当家人,她当了自己的家,青少年时代离家出走,求学、颠沛、辗转。纵身一跃,投入了社会的汪洋大海。沧海无边,没有回头。每次在哈尔滨公出,只要有所停留,我便会去商市街、中央大街上走走,追寻她的足迹。即便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踏在坚硬的石头路上,脚下磨砺,心中跌宕,听到了足音的回响。她曾经就读的女中,现在是第七中学,已经成为一所许多孩子们仰慕神往、可望不可及的老校名校了。少年时代,家在哈尔滨,我曾在其附近的第十九中学读过初中,有一段时间,上学放学都要从那里经过,恍惚地听人说过,萧红就在这里念书。庆幸的是,几十年后,校舍的真迹尚在,在光鲜靓丽的高楼大厦掩映下,一幢沧桑的砖瓦小楼,仍然那样端庄、典雅,气质不凡。我从这里经过,仿佛有一双手,一双坚韧的青春之手,穿越禁锢的栅栏,勇敢地伸了出来,无奈而颤抖地挥了一挥。萧红根据自己中学生活为题材写的小说《手》,时常在我的案头上,拨动我时而麻木、时而浮躁的神经。

牵牛坊是找不到了,我根据文献记载,徘徊在它可能出现的地方。只能在自己的心目中,竖立起它的倩影。牵牛坊,牵牛,不是因为牵牛花。我父亲跟我说过,我的祖父黄田与居住在那里的画家冯咏秋是挚友,经常来参加活动,结识了萧军等人,后来还资助萧军出版了《八月的乡村》。那是几间温馨朴素的俄式小屋,一个养奶牛的俄侨,时常牵牛从门口经过,文人们便借以冠名,附庸风雅,喻隐深意。夜幕下的哈尔滨,那里曾经是一些爱国有识之士,左翼进步作家、画家、文学青年的文化沙龙,留下过许多萧红的身影。

尘封的家庭,人去屋空。老式的房屋,样子老“土”,却给人一种贴心贴肺的感觉。南北两铺大炕,仿佛是地面的拔高、泥土的升级。雕刻、烧瓷锒门的炕柜,描龙画风的木箱,尽管雍容考究,还是让我联想起了屯物储货的集装箱。炕桌,四角堂皇地上了炕,实在的可以。朝南的窗户,立着一片天。天在,地在,亲近自然,敬畏天地,谦恭礼让。

有岑寂的书房,客厅兼议事厅,气象森阴。儒雅斯文的八仙桌,威严持重的太师椅,古色古香,老气横秋。

聪明伶俐的小姑娘萧红,在哪里?我凝望着她住的炕头,一个落寞的针线笸箩,灰溜溜地蹲在炕梢,似乎还在无奈,没有能够缝住她的手脚;我抚摸了一下她学习时用过的桌椅,抬头看见了有一条色调幽暗的大鲤鱼,凝固在墙上。一张古老的年画,那鲤鱼,要跳龙门吗……她是一颗种子,发了芽,挣脱了封闭的驱壳,破土而出了吧。感到了历史的沉重。到了门外,深吸了几口现代轻松的空气,又见萧红的身影,是背影,我埋头看地面,要走一走她的脚步。莫名地想起了一个老电影里一句有趣的台词,“我是一颗不幸的种子,蒙受着不能发芽的痛苦。”太过悲怆,忽略了种子自身的爆破力量。小草拱裂石缝,拔地而出,种子,有石破天惊的勇敢!

脚步杂沓,涌进涌出,参观游览的人多了起来。人家,已经不像个人家了。记起了屋后有个后花园兼菜园,萧红故居的屋后也有一个“百草园”,文章里面读到过的,也是童年萧红的乐土呢。园子尚在,静静地卧在周遭的睽睽注目下,独享一块落地的阳光。草叶茸茸,花株几棵,没有老树,小树勃发新枝,青枝绿叶波动,我思念起,小黄瓜,顶花带刺,天真无邪、水水灵灵;大倭瓜,憨厚老诚,一声不吭,像卧着的老牛……真想脚下能再蹚起活蹦乱跳的蚂蚱,追逐着它们的跳跃。起起落落,忙个不停的蜻蜓小飞机,远走了,高飞了……

墙角的老磨坊,也获得了新生,齐整、利落,显得风光。墙根处有一个石磙,满身苍苔,被遗忘在草丛中,掩藏着凝固的记忆,沉沉的梦。俯下身子,倾听它的诉说,它辛酸的故事。

一块土地,一方心田。心田可以很大,心田,她的那些淳朴灵动的文字是不是从这里生长起来的……真想躬下身去,挖一点土,捧在手心里。

西院有几间老屋,据说是当年堆放杂物,住佣人的地方。进去看,会不会现在这里就住着她的后人,眼前晃动起院门口挂着的那把艾蒿……屋内空荡,几件农具家什,倚墙而立,牵挂着沉淀的日子。气息浑淳,岁月匆匆,在门前留白。院中,有一口辘轳水井,几步奔了过去,身边似想起了辘轳的吱扭声,却没有跋涉上来的井拔凉水。探着身子,蹲了下去,扶着井沿往深处看,幽深莫测,黑咕隆咚,这儿该不会是时空隧道吧……确认是真的老井,一口枯井,倒真的像是喝了一口井拔凉水似的,感到痛快、解渴。

弯曲的晾粉架子,还在晾着濡湿的、扭曲的日子吗?

阳光已经大把大把地在这不算太大的庭院里泼洒了下来,院子里有几棵大树,高高大大的树木,葱茏茂盛。大树,不一定是老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长得快,也可以活得很久,倒下了,就是倒下了,人呢,可以使另外一种状态,永远地鲜活。

萧红的膝下,是一个蓬蓬勃勃的大花坛,周边围以精巧的栅栏,不知道当年,这里是种菜还是栽花。已经有许多花蕾隐隐地从枝叶间泄露了光艳,星芒一般。花季在望,没有花香,但感觉有些撩人。想象着百花盛开,彩蝶翩翩,缭绕萦回于姑娘衣裙之间,眼前的萧红,就晃动起来了。有笑意在她的脸上氤氲,又见她的颊上有泪,泪光盈盈,听见她的一声呻唤,一声叹息,一声呐喊。冥想之间,裙裾拂动,她悄然地起舞……在天上一朵飘逸的云花里遥望着大地人间。出了院,院门口的那把艾蒿,在端午艳阳的照射下,绿的深沉,清风阵阵,艾香扑鼻,这香气里面带着强烈的土味,艾蒿的根须还沾着泥土,恋着地。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女孩,手上拎着姹紫嫣红的纸扎的宝葫芦,叽叽喳喳地从巷子里面跑了过来。他们是来游玩的吧,蹦蹦跳跳地到了门前,扬着小脸,忽然,一个女孩蹬上了门廊边的石墩子,翘着脚,一扬手把宝葫芦缚在艾蒿下垂的一绺枝叶上了,霎时,一束鲜艳的花枝摇曳,他们拍着手,雀跃了起来,把脸上欢快透明的阳光,金子一样地泼进了我的心里。

赶紧去南河沿吧,也说不定,萧红就在那里采集艾蒿呢,一颗颗,一束束,一捆捆馥郁、清新的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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