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之远飞
2015-10-16王馨
偶然得到了一份榆林师范学校的校史资料,翻开发黄的书页,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青鸾。
祖父这一辈有兄弟姊妹六个,他们的名字据说是由高祖父亲自选定的,都与一些传说中的飞鸟有关。祖父的两个姐姐,一个叫子规,一个叫青鸾。
青鸾只比祖父长一岁,祖父从小就跟在她身后“二姐姐”“二姐姐”地喊着,直到晚年,只要听说青鸾来了信,祖父必定要端端正正坐了起来,先戴了老花镜,再清清嗓子,然后捧了信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翻看良久,嘴里还喃喃念着:“二姐姐……唉……二姐姐。”
祖母曾说,青鸾是女人男相,有福气。年轻时的青鸾,说不上漂亮,但是的确有一点清隽的味道。
青鸾生于1907年,她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道:“我是家乡的小县城里第一个不缠足的女孩。”
青鸾小的时候,长房的独女子规已经嫁给了留过洋的同盟会员惠又光。这个姐夫可不一般,他跟随孙中山起事革命,经常在当时的军阀间做游说策反工作,还曾经只身深入匪窝收编土匪,可以想象,除了学识和胆略,他的口才也十分了得。
我家的长辈对又光的思想和行为无疑是欣赏的,高祖父多年在外做官,曾祖父这一辈的人也曾出门游学,较一般的腐儒乡绅,他们可能眼界更宽广一些,更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青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为小城第一个天足的女孩。
不久小城里开办了第一所女子学堂,青鸾便成为小城第一个走进学堂的女学生。
青鸾十六岁的时候,自小订亲的未婚夫病逝,当时她正在县城的女子小学读书,她的终身大事便耽搁了下来。
青鸾从小城的最高学府毕了业,便又回到家里跟着母亲做针线活儿。都知道王家女儿个个生了巧手,青鸾更是了不得,她绣的莲花,就像刚刚飘出了水面,还带着水珠似的,那翠鸟,也好像才从枝头飞落眼底,翅膀上的羽毛都扑簌簌的。父亲去世的早,唯一在世的叔父忙着一大家子的生计,家里这一辈只这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又不是养不起她,所以她的婚事不是最紧要的。
母亲自然是疼她,并不催嫁,况且有这样一个勤快安静的女儿天天陪在身边,也是一种福气。
但街坊四邻却开始替她着急了,只要听说谁家新丧了妻,便有说媒的找上门来。在当时,以青鸾的年纪,想找一个合适的未婚青年已经不容易了。
她的叔父人称四老爷,是个威严的家长,因为挑剔男方的门第和人品,所以对那些上门提亲的人,有时也没有好脸色,时间一长,说媒的就少了,还有人在背后嘀咕:有钱人家爱养老姑娘。
也倒是,当年子规出嫁时也已经二十出头了,因为大老爷只这一个宝贝女儿,一直不舍得出嫁,到后来终于等到了又光。
青鸾自己才不着急,她暗暗攒了一个心思:要去外面继续上学,上中学,上大学。
有一天,城边上尼姑庵的两个姑子上家里来化缘,家里每年都要给附近的庙里庵里捐一些钱财的,所以偶尔也有走动。可姑子们这次却是奔着青鸾来的。
一个年长一点的姑子说,青鸾的生辰八字很硬,今生没有姻缘,最好的归宿就是出家。
青鸾只是点头,只是微笑,那姑子以为她动了心,便开始宣讲皈依的种种好处,守在一旁的母亲再也不能坐视,绕开话题寒暄几句后恭敬地送客出门。以后姑子们隔三岔五地上门游说,家里人也不能阻拦,只好在她们走后再劝青鸾心放宽,眼光放长远,大姐子规不是最好的例子么,怎么就老姑娘嫁不出去了呢。
私下里,青鸾曾对与她年龄相仿的祖父说:姑子们说出了家要戒荤,又说可以吃面捏的猪头鱼头,可以吃豆腐做的素烧肉块,这不是很可笑嘛,我怎么会听她们的!
青鸾有自己的打算,她跟母亲说了要去榆林上学的事。母亲自然不能答应,那是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她的足迹永远也到不了那里,而且外面天天在打仗,到处是士兵和土匪,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独自远行?
“你是长了翅膀吗?”母亲责问她。
青鸾说,我此生的愿望就是读书,做个有学问有见识的人,不能如我所愿,我就出家做姑子去。
很快,家里人都知道了青鸾要出去读书的事,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的,是大哥的长女碧云。
这时,大侄女碧云已经继青鸾之后从县城的女子学堂毕业了,她的父亲新近续了弦,碧云不愿意整天面对后母,也正想逃离这个家呢,姑侄俩马上就结成了同盟,一起谋划着去说服当家的四老爷。
四老爷年轻时随做官的父亲走了很多地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当面对两个年轻固执的晚辈时,他的倔强和强悍都没有了作用。
一个是早早离世的兄长留下的丧夫的侄女,一个是幼年就失去了母亲的侄孙女,对这两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治家严厉的四老爷平时从不忍心说一句重话。
闻听两个女孩子要上学的事后,四老爷一直装聋作哑,不想正面应对。
四老爷面临的难题是,第一兵荒马乱世道不稳,第二家道中落捉襟见肘。女孩子出门在外,不仅仅是安全的问题,还需要有足够的金钱维持相对体面的生活。
然而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坐在太师椅上的四老爷,一边含着烟嘴,一边简短地回答:外面不太平,家里也没钱,不能去。
姑侄俩本来也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敢向这位说一不二长辈开口,现在碰了钉子,也没有胆量去争辩。两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密谋一番后便换了策略。
她们开始绝食。
两天后,她们取得了胜利,除了寡嫂的眼泪,其实四老爷也暗自欣赏女孩子的勇气和决心,终于决定送她们到四五百里之外的陕西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读书。
青鸾终于翩翩而飞。
她后来在文章中回忆了这段学生生活。当时她母亲的胞弟白明善被关押在榆林监狱,这位陕北早期的共产党人,早年曾任过黄埔军校的教官,是清涧起义的领导者之一,后来在榆林慷慨就义。白明善被关押期间,青鸾曾多次探监,因此目睹了一位革命者对于理想和信念的执著,她后来的选择也许与此有关。
从女子师范毕业之后,青鸾和碧云再也不愿回到家的牢笼里了。她们的同学为她们赞助了路费,从榆林到西安,她们靠着双脚和偶尔搭乘一段驴车,走了二十来天。
在西安,经省政府主席邵力子的秘书撮合,青鸾嫁给了正被追捕的地下革命者子易。
子易是旧军官出身,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先后在冯玉祥、杨虎城部队当教官,参加过多次对日作战,他的学生遍及国民党部队。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为共产党做地下工作,成功策反了多个国民党部队起义。
青鸾又开始了自己的旅程。
她追随丈夫辗转各地,经常涉身险境,像后来影视作品中那些革命者的妻子一样,她传送情报,掩护同仁,照顾伤员,接济并接送进步青年上前线去后方。一直到全国解放前夕,子易在上海以民主人士的身份继续地下工作,青鸾留在河南开封,她经营管理着当地最大的一家制药厂,在解放战争时期,她的天中制药厂生产的药品全部支援了解放军部队。战争结束后,她把药厂无偿交给国家,这家药厂后来改名为河南省制药厂。
新中国成立后,青鸾一家定居开封,子易担任当地政协和民革组织的负责人,青鸾则被分配到教养院,从事改造教化妓女的工作。
他们把开封的宅院和陕西一处四亩地的宅院以一封书信的形式无偿交给了当地政府,从此成为彻底的无产阶级。
这是一段奇特的经历。青鸾在教养院认识了那些穿红戴绿风姿绰约的女人,她们有不同的出身和品性,因为种种不同的际遇最终同样沦落了风尘。她和这些女人一起生活一起劳动,看着她们艰难地经历了又一次蜕变,逐渐成为有正常生活想望的普通女人。几年后,她们或回乡或工作或嫁人,直到最后一个离开,教养院也随之解散。
青鸾回忆这段生活时,常常会说:世上没有不公平的事,只有想不开的人。
1957年反右运动时,青鸾被下放到街道小学打扫卫生,她天天黎明即起,扛着大扫帚打扫校园,清洗公共厕所,居然没有一句怨言,还年年被评为劳动模范。
1975年,子易病世,青鸾离开了开封,她身无长物,搬家时只带一套平素用惯的杯碟和几件家常衣裳,此后便寄居在北京女儿家里。女儿家房子小条件简陋,她却安之若素,还教育女儿要安贫知足。
晚年的青鸾又拾起了针线活儿,给女儿们手工缝制衣服,那针脚比机器轧的还要细密平直。
离家时她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此后几十年再也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但她对家乡的礼节却记得清清楚楚,逢年过节总要寄一点小礼物回来,有时是一块衣料,有时只是一幅画一本书,家里有人去北京,她也要请到馆子里吃顿饭,有第一次上门的侄儿侄孙媳妇儿,她还要特地送件衣裳,说是添新。
我的母亲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北京的三姑丹云家养病大半年,期间曾去拜见青鸾。那是母亲与这位婆家姑姑的第一次见面。当时青鸾身体尚好,皮肤白净细致,略长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眼睛很大,而且很亮很清澈,除了满头像雪一样莹白的头发,真看不出她已经八十多岁了。
见了老家的人,青鸾兴致很高,讲了很多母亲不知道的往事,她说一辈子都忘不了一家人站在大门口为她们送行的场面,那是家刻在她心上的最后一个影像。
“少小离家时天真,从坐上夹窝子(有篷的马车)去榆林的那一刻开始,我这一生都在飞啊,离家越来越远了。”
临别时青鸾落了泪,攥着头一次见面的侄儿媳妇,说这一辈的人只剩她一个了,想来也快回家了,就要和兄弟姐妹相见了。
在王家前辈女儿里,唯有她的文章存留了下来。
她把刊登了自己文章的杂志寄回家里,那时我只有十来岁,那个年代一个人的文字能变成铅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尤其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
杂志被大家传来传去,最后就不见了踪影。有一次,我去一个邻居家里玩,她家窑洞的墙壁上裱糊着旧的书报纸,那时很多人家都这样,就像装饰了一圈墙裙一样。我和邻居的孩子坐在炕沿玩一种抓骨头的游戏,突然,我发现靠窗的墙上居然裱着青鸾的文章,心中当即不悦,却也不敢说出来。回家告诉祖父,他也生气,但那在墙上裱实了的纸怎么能揭得下来?只能不了了之。
从照片上看,老年的青鸾和我的祖父就像是双胞胎,脸型和五官几乎一模一样,兄弟姊妹里,他们俩一直是最亲的,也是最长寿的。
寓居在北京的青鸾,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打电话给同城的侄女碧云和丹云,说自己会在某月某日过来小住。在电话里,她会安排出自己小住期间的食谱,周一早餐鸡蛋一只、菠菜汤一碗,晚餐小米粥一碗加两红枣……,也都是寻常吃食。
丹云说:“姑姑做什么都有计划,到老也一刻都没有糊涂过。”
1998年,92岁的青鸾辞世。想必她终于遂了心愿,已经飞回家乡了吧。
遗嘱中她要求把仅有的一万元储蓄交给国家。
她一生没有加入过任何党派,只是一个从青年时代起就向往进步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言行一致的无产者。
◎王馨,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协会员,榆林市政协文史委主任。出版散文集《秋在室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