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李静的探险
2015-10-15刀尔登
刀尔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莎士比亚,或塞万提斯,或鲁迅,已经是常识了。这常识后面的道理,颇不简单。在中国,写鲁迅的文章及书,或学术的,或通俗的,或历史的,或文学的,用一句汗牛充栋来形容,颇不为过;那么,我们普通的读者,每回在书目上见到、或竟捧起一本以鲁迅为主题的书,几个老问题,常回到心头:为什么这么多人对鲁迅怀有持久的兴趣,我们还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为什么是他,不是别人?归根结底,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深入他人的心灵?
一个解释,是知识传统的意义,每在其外表之外。比如中国的易学,要是说能从易的经传中钩索出什么不得了的道理来,我是不信的,但我得承认,在这一过程中,许多零碎的、本来难以立足的观点或思想方法,寄身易学,托赖以传。这一点与本书的题旨无关,不多说。
为什么是鲁迅?世有所谓名山大川,而又有无数的山丘,连名字都无福拥有。我们购买可恶的门票,摩肩擦踵地挤上某个名山之顶,而在它周围,翻翻滚滚的大小诸峰,只成照相的背景。这不是公平与不公平的问题,世界便是如此结构,我们便是这样一些人。虽然山峦的本质并无两样,虽然每个灵魂的分量都是相同的,然而不得不承认,其中的某一些,确较另一些,更有丰富的呈现,更能激发我们求索的欲望,而在探索的过程中,更提供享受。
人类的探索在两个方向上运行,一是对物理世界的探索,一是对自身精神世界的探索。人文方向上的工作者,看到科学家有条不紊的事业,看到他们建立起来的可靠体系,一步步取得的巨大成就,或该有些嫉妒。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考察,古往今来积累了极为丰富的知识,可惜这类知识在多数情况下仍呈碎片的面貌,我们没有前者所拥有的那种可靠的工具,我们没有一种满意的手段,来判定哪些结论是足够充分的,可以放心地作为基石来使用,我们没有信心,来敢于宣布哪一些记录和观点是过时的、没有实际价值的。我们也曾从科学家那里借来分析的方法,然而只是发现根本没办法决定哪些参数是重要的,哪些又是无关紧要的;而不管通过哪种途径,既已建立的理论体系,无不像外观过于规则的包裹,试图装入极不规则的、过多的物品,略一用力,便捉襟见肘。
有时我们不得不回到直觉,回到想像。李静在本书中提过“灵魂的想像”,我想她是指想像传主的内心。这如同试图潜入他人的梦境,有经验的读者,当知是多么艰难甚至凶险的事业。这基本上是一种文学性、而非学术性的工作方式,不过我又相信,在人文的研究领域,这种想像的欲望或能力的有无或高下,是否尝试去在想像中建立传主的浑然整体,能否使断续的文本和事迹融为某种圆满、而不仅仅是在概念工具中勾搭粘连,在很大程度上区别着杰出的成果与庸作。当然,不管取哪一种途径,没人奢望能真的再现传主的精神世界,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研究他人的意义,仅在于发现人类精神的共性以及我们自己的个性。
以意逆志在本质上是不可能的,而又是极有价值的工作。剧本《大先生》中有句台词:“我将在空虚的镜子前,好好端详自己。”我们自己是自己的空镜,然而在他人身上,我们看到自己。凝视自己深渊一般的内心,是不祥的事,有人看得多了,结果发疯;观照他人,特别是主动提供了精神样本的人,正是我们理解自己的常规方式。然而他人的内心,同样是世上最崎岖的地区,多行一步,便有失足之虞,而死者是不受伤害的,那么,探险者只能以自身为赌本了,所以这样的事,唯勇者能为之。
剧本中,“鲁迅”有这么几句台词:“我宁可背叛自己,也不要背叛你们的眼泪。捧住它们!不让它们掉进无声的土里!也不让它们再增加一滴!这是我毒蛇般的誓愿。这是我疯狂的秘密。”秘密……谁又知道别人的秘密呢?谁又不在讨论别人的秘密呢?在纷乱的议论中,总会有一些,使我们觉得那是可信的揭示,如果它既符合我们对传主、对同类以及对自己的理解,又增进了这种理解。至于它是否本来的秘密,在人类自我丰富这一进程面前,并不重要了,李静写的是李静的鲁迅,正如鲁迅写的是鲁迅的中国。实际上,任何代本体立言的宣称,都是大话或谎言,一个写作者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忠实于他的观察,而我们读者,总有办法鉴别出作者的诚实与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