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军:一个人的抗战
2015-10-12汉文
汉文
他父亲是八路军,他却去写《我认识的鬼子兵》。
他曾有安稳的工作,却主动内退,将房子出租,借住朋友家里,用省下的钱去为500多位抗战老兵记录口述史,出版了《最后的抗战老兵》系列丛书。
几乎家徒四壁的他,在抗战老兵的心中,和他的作品一起被膜拜。
他就是北京作家方军。
方军是人民网(日本版)日本问题专家、北京社科院中日关系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像大部分北京人一样,他能说,爱侃,言语犀利,看似与现实格格不入,但难掩对这个国家的热爱。他说:“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抗战老兵都是我们国家的功臣,若不及时去采访记录,活在他们心中的那段记忆就不复存在了。”
满世界寻找抗战亲历者
方军对抗战老兵的关注,是从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开始的,这种仇恨由他父亲那一代延续下来。他说,“我的伯父、叔父、舅舅都死在日军手里。为此,我父亲‘七七事变后参加了八路军。”
方军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辑,编辑出版过一套32本的《红旗飘飘》丛书,“书中都是写八路军、新四军、东北抗联、游击队的故事,我从小就是看着这些书长大。满脑子都是日本鬼子,抗日战争。”
在首钢抡大锤打过铁,在铁道兵6师汽车营4连当过兵,入了党,去日本留过学,当过翻译,干过记者,周游一圈的方军最终落脚到抗战纪念馆,还是没离开日本鬼子和抗战。
方军的父亲在编辑《红旗飘飘》丛书期间,看到政协和国家文史办送来的一些稿件,其中就有杜聿明将军写的《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经历》等国军将领写的回忆录。虽然还是“文革”时期,他就对儿子说,“国军在抗战期间打了很多大仗、恶仗,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做出巨大贡献。”这给方军很大的触动。
“抗战开始时,日本人狂妄地说要三个月灭亡中国,但淞沪会战就打了三个月。”方军开始搜集这方面的资料。
抗战期间,中国军队与日军展开22次大型会战,1117次中型战役,38931次小型战斗。随着材料越积越多,方军感慨道,“国军打的那些大仗、恶仗,一打就是几个月,一死就是几万人、几十万人。当时国民党陆军伤亡3211419人,空军阵亡4321人,其中上将21名、中将73名、少将167名。无论是八路军、新四军还是国军将士,都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作战,因此他们都是我们民族的英雄。”
方军说,解放战争时期,刘伯承曾经亲临战后的战场。看着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硝烟弥漫的场面,刘伯承曾经扼腕叹息:国民党兵也是农民的儿子;战火纷飞中被炮火肢解的国军士兵的母亲们也会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啊。
方军萌发了要为这些英雄树碑立传的想法,也是要延续父亲的意愿,填补那段没有被历史记载的空白。
若侵华日军不忏悔,他们就不会认识到日本军国主义罪恶
有意思的是,方军最初动手为他人“树碑立传”的,却是日本鬼子。
1984年,从部队转业并自学了日语的方军被分在日本《读卖新闻》北京分社做助理翻译。有一天,有一个日本驻北京记者的父亲外出时走失,他去帮助寻找。方军记得特别清楚,当他们一行人找到这位日本老头儿时,他一个人正在前门楼子附近徘徊。
方军说,“那个日本老人之所以流连忘返,原来他曾经是侵华日军59师团的军人。在日本侵华期间,他随日本兵列队走过前门楼子。他说当时就被前门楼子的壮观惊住了,几十年后再来看,仍是那么雄伟。我问他当年侵华的感受,他对当年的所作所为表示深深的忏悔。”
其他侵华日军是什么样的想法?方军趁在1991年到日本留学的6年中,先后采访了22个侵华老兵,一解自己心头之谜。他们有的讲一些过去在中国屠杀中国人的罪行,有的反思自己也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越到晚年,越为过去的罪行不安。
回国后,方军将采访写成《我认识的鬼子兵》一书,一出版上市,就成为当年十大畅销书之一,获得中国图书奖等众多大奖,并且出了繁体字版和日文版。
采访这些家国仇人,方军说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仇恨,在他眼里,这些鬼子兵只是普通的日本老人,一点儿看不出当年的凶残,有的还以乞讨为生,让方军还会生出些许可怜。
有人看了这书后,说方军是为鬼子兵说话,把他们写得太好了。方军不这样认为,他说,“我不是来给鬼子兵定罪、判罪的,我是要借他们的言谈、日记、战争期间的照片、从中国劫掠去的文物,向世人揭示他们今天的内心世界。若这些侵华士兵将过去的罪行带进坟墓,不忏悔的话,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国家就不会认识到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罪恶,以及他们给他国人民带来的危害。”
多年与日本人接触,方军对他们的性格深有体会,他说,每个日本人都具有双重性,他既可能杀人放火,也可能摇动樱花。一个普通人只要给他一个生存状态,他就可以产生什么样的能量,关键是要限制罪恶的产生。
方军说,“那些日本老兵在回顾战争状态下犯罪的经历,都表示忏悔、谢罪。他们也不想打仗,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是:‘日中不再战!战争不解决任何问题……‘凡是上蹿下跳、挑唆再走战争之路的人,都是战后出生的。他们没有见过枪林弹雨、尸横遍野……”
日本老一代致力于日中友好的领导人,无一例外都是参加过侵华战争的。方军研究得出一个有意思的状况,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参加过侵华,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恰恰是他顶住国内压力,亲力亲为促成的两国友好局面。
前首相中曾根康弘、前首相大平正芳都参加过侵华战争,也都为中日友好做出过贡献。
因为方军的书,唤起了那些侵华日军的良知。2005年5月19日,在方军的多方沟通下,91岁的本多立太郎来到卢沟桥下跪谢罪,随后他到中国多地演讲,忏悔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
“有个叫盐谷保芳的来中国谢罪十几次。”方军说,“现在我还与6个侵华日军保持联系,十多年来我收存他们的反思信件就有300多封。”
原关东军医院护士胜间靖子回日本后在一所学校教中文。她读了日文版《我认识的鬼子兵》后,不仅推荐给她的学生们读,还连续8年带她的学生到北京卢沟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等地参观,了解战争真相,这是方军最希望看到的情形。
方军说,“目前,安倍晋三又在想走战争的老路。我倒是建议他看看日本老兵们的回忆录,免得又成为‘未来的战争罪犯。”
老兵不怕死亡,只怕被人遗忘
鬼子兵都能被采访,那些当年与八路军、新四军一同对敌作战的兄弟军人也应该被人记住,于是,方军开始满世界寻找这些抗战亲历者。十几年来,他先后采访了500多位抗战老兵。他给自己采访的人物分类为:八路军、新四军、国军抗战将士、侵华日军、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东北抗联、被日军强掳的劳工等。
去四川安岳县高升乡云光村采访94岁的老兵王振庸,对方军的触动最大。王振庸家是大地主,他家有多少土地呢?王振庸说从太阳出来开始走,一直到太阳落山还没有走到头,那都是他们家的。
1937年全民族抗战的布告贴到王振庸家门口,这位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毅然参军上了前线。2010年方军去采访时看到的王振庸,住在一个破落的小房子里,衣衫褴褛,但却高兴地拿出一枚民间自制的抗战纪念章给方军看。
方军告诉他,这不是国家发的,但他还是很高兴,别在身上,让方军照相。不到两个星期,方军将发表的文章寄给王振庸,他的家人后来告诉方军,王振庸拿着报纸满村走,说北京的作家写他了。
说起后来发生的事,方军满眼全是泪花。他说,“这可能是王振庸参加抗战后头一次有人在媒体上说他光荣。没过几天,他就拿着我那篇采访他的文章谢世了,脸上还带着微笑。”
方军选择采访人物时,不去看谁功劳大,谁是正面、侧面对敌作战。只要他在国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而多年没有被人关注过,都是他的采访对象。方军说。“最早我在日本采访侵华日军时,这些鬼子兵从来没有说过:‘八路军、中国政府军谁是主力。 他们只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都是敌人。”
方军曾采访过30几位世界各国的二战老兵,他们最爱跟他说的一句话是:“我们热爱家乡,家乡也热爱我们。”方军就问他们,家乡热爱你们都表现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兴高采烈地回答:“年年有人献花,月月政府给钱。”
方军就想用他的采访,让那些流落山野民间的抗战老兵,得到一个被承认,被歌颂,年年有人献花的待遇。
“七七事变”70周年时,方军把全国能找到的29军老兵一一请来北京,在70年前抗击日寇的宛平城前,卢沟桥上,完成最后一次集结。当这些浑身布满伤疤的老兵列队报数,用颤巍巍的双手敬出最后的军礼,缅怀战友时,方军却在背后偷偷地哭了。
因为这些老兵等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本来会有更多的人前来,但70年的岁月不等他们。
张艺谋、陈凯歌、潘石屹等人
都是国军抗战将士的后代
当过6年铁道兵,方军知道军人为国流血牺牲,最想得到的奖赏就是国家荣誉。
抗战是百年来中国人抵御外辱头一次取得的全面胜利。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我国发了60万枚纪念奖章,多数是发给八路军、新四军老战士的。对于国军,只发给了少数将官。方军觉得,抗战胜利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结果,所以,国家荣誉应该统一化,应该给所有参战老兵发一枚奖章。
有位国军抗战老兵对方军说:他1940参军,到1945年日本投降,他们连长换了三茬,排长换了六茬,不知道死了多少战友,最后他还活着。他不要什么特殊待遇,只要承认他是国家的功臣就行。
方军统计过,国军抗战将士的直系、旁系亲属有2000万人,像导演张艺谋、陈凯歌,地产商潘石屹等人,都是国军抗战将士的后代。
“对一个国军抗战老兵进行表彰,将影响到三代人,不仅他个人光荣,他儿孙光荣;而且他所在的村子光荣、县里光荣,他还影响到下一次反侵略战争中军人的勇气。”
由于历史的原因,过去对国军抗战事迹宣传不多。方军认为,应该把国民党抗战将士的功过分开说。“他后来为蒋介石的政府卖命,是付出代价了。”方军直言,“比如,我采访台儿庄战役时的敢死队队长仵德厚,他当时是营长,用大刀跟鬼子拼命,最后只有3个人活下来。仵德厚后来在解放战争中又和解放军打,最后被俘虏,关进监狱。1975年,毛主席说在押的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宪特一律释放,这样仵德厚也被放了。他虽然犯了罪,可在监狱已经服过刑了,算是赎罪了,他在抗战中为中华民族的利益冲锋陷阵,这点我们不能抹杀。”
一位叫尤广才的远征军士兵告诉方军,如果要给他颁发奖章,他就转送给他的司号员。原来,在缅甸对日作战时,他领着士兵冲锋陷阵,一个司号员坐在他边上,被敌人一枪打死了。尤广才说,这个司号员是为他死的,因为他当时是上尉军官,日本人能看出谁是军官,谁不是,所以他们发动冲锋时,子弹专门打他,但是当时他拌了一下,那颗子弹从他身边过去,刚好把司号员打死了。老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这个司号员当时才16岁,只管吹冲锋号。
方军说,“每个老战士的人生经历浓缩成几分钟的故事的时候都是倍加感人的,所以我认为他们提出的要求也丝毫不过分,应该满足这些人的要求。”
随着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宽容与开放,给国军抗战老兵的空间越来越大。现在电影、电视、图书开始反映他们的历史,墓园里也有他们的墓碑。
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方军理想的情况是,若能给所有参战的老兵发奖章,他甚至想象,能在小学、中学、大学里升起国旗的时候,由村主任、乡长、县长、市长、省长当着学生们的面给这些老兵挂上奖章,那才是无上的光荣。也让年青一代看到,为国作战的人,将永远都不会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