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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河畔

2015-10-10

百花洲 2015年1期
关键词:母亲

傅 菲

远去的河畔

傅 菲

又一阵冷风。

我没有动。晃动的,是走廊上那件空荡荡的衬衫。

——颜梅玖(中国·诗人)

粉尘般的木屑,咕咕咕,从钢锯的齿缝里吐出来。一根圆木横架在三角杈的木桩上,钢锯被四只粗壮的手,均匀拉扯。我蹲在矮墙上,木屑呈转动的半圆弧状,飞扬过来。最细最轻的一部分,从空中落下来,落在我发梢和肩膀上。木屑有积淀的阳光和惺忪的黄泥气息,与因多年存放而滋生将腐的木香,在黄昏时分,一具扑涌而来。夏季收割后的田畴,疏朗,田埂上的扁豆还在开花,青色的豆荚垂挂下来。白紫的花瓣拢在一起,小朵小朵,匀散在豆架上。豆架像一张屏风,攀满卷曲的细蔓。一条围着菜地的长石埂,有一圈油绿油绿的篱笆。那是枸骨刺,六边的菱形叶子,在叶角耸出一根针一样的刺。夜晚时,山鸡在篱笆下,咯咯咯咯。两个山坳从很远的深山里跑来,跑到一片隆起的山地,停了下来,狗一样趴着,吐起猩红的舌苔。田畴在狗卧的河边,摊开,像一个葱花大面饼。在空气中散发的木屑味,糅进了面饼里,使面饼有了酥松脆脆的口感。木屑扬起来,光线有向日葵的色泽和斑纹。慈爱的夏天。

拉木锯的人,是我即将成婚的未来姐夫,和他的叔叔。二十一岁的大姐在头年冬天,在兴建的樟涧电站工地里,和他相识。他是个木匠学徒。他清瘦,个头不高,有粗粗的胡楂。据说他一天能插一亩秧田,还连带拔秧。他是樟涧人。第一次来我家里,是清明节,送来清明粿。粿是蓬蒿叶和糯米浸泡起来,磨成浆,沉淀,晾干,捏成荚,包笋丝、腌菜、咸肉、干辣椒,蒸熟而成。我刚从郑坊中学放学回家,走了八里公路。土公路把田畈分成两半,两排柳树和槐树甚是粗大。水渠依公路两边灌溉农田。田畈白洋洋的,秧苗正在薄膜下抽出细黄细青的芽。谷种粘在新湿黧黑的泥里,伸出白嫩嫩的绒须。爱在河边灌木和芦苇筑巢的苇莺和麻雀,一蓬蓬地栖落在树梢上。水田翻耕之后,蓄满了春天的雨水,汪汪亮亮,青色的田埂长满酢浆草和红梗蓼,泥花草和粉报春开出了皎白和粉紫色的花。田埂松软的略显潮湿的泥质,有一股春雨不散的清爽之气。在桃花还暴蕾,粉报春莲座的根茎铺摊在泥地上,浅粉紫的花冒出顶尖,花萼钟状,一朵朵围在一起像把小阳伞。白鹭三只五只,在水田里觅食泥鳅黄鳝,长长的脚,尖长的喙,从不远处看去,像是一堆尚未融化的积雪,在水面上被风吹移。每个星期六中午,我背一个帆布书包返家。在校寄宿一周,自己带菜,饭票用米兑换,另加一斤米一毛钱的柴火钱。我们住在一个教室改装而成的宿舍里,上下两层的木床,围成一个“回”形,中间一个大木架,摆放箱子。我们一人一个大木箱,里面是衣服、碗、菜和零食。零食通常是焖红薯、炒玉米、炒豆,家境好一些的同学,则是酥饼、马蹄饼和豆末酥,但一经发现,就被我们哄抢而光。章仕光是班里年龄最大的,箱子里放着烟斗和黄烟,一下课,飞奔到寝室,抽两口。每天中午,我躲在寝室里,收听《说岳全传》和《隋唐演义》。老鼠在木箱底下的阴暗之处,咬噬吃剩的米饭、不多的肉骨头和木桩。霉变腐烂的气味一直到了夏天,才慢慢消失。到了中午第四节课,我已没有心思听课,眼睛盯着敲钟人从门房走出来,我抱着碗,做好冲向食堂窗口的准备。敲钟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像一根晒干的茄子。但他敲钟的手似乎特别有力,“当——当——当——当——”清脆,洪亮,悠扬。我几次对我父亲说:“饿不住,有没有填肚子的东西带到学校去吃?”父亲说:“那带一些炒米去吃。”“什么炒米?”我问。“白米炒熟,香香脆脆,放点盐,可好吃了。我去田垱砍木头,也吃炒米。”父亲说。其实,父亲不懂他这个羞涩腼腆、有些阴郁的孩子——他是想一个星期多要三毛钱,买馒头吃。馒头五分钱一个,白白的,拳头大,每天早上晾在竹箩上,蒸汽从馒头下翻卷上来,弥漫得窗口白雾雾一片。竹箩搁在窗口里面,面粉熟透之后的香味一阵阵地涌出来。我端着碗,捂着鼻子快步离开——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把手伸进去,抓住一个白白软软的热热的会粘牙齿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塞——有一个馒头吃,该多好。

土公路,是一条溃疡的肠道。灰尘在汽车开过之后,卷浪一样翻来。我沿着水渠走。水渠是泥堆砌起来的,泥烂的水坑里长满了菖蒲和芦蒿。丘角菱、格菱、银莲碎绿碎绿地浮在水面上,毛茛在沟边撑开金色的小花。鲫鱼在菱莲的水荫里,像暂时遗忘在一个梦境里。柳枝一直垂到我额头。在冬季枯水时,我常常提一个竹篮拿一个木勺,去水渠里捉泥鳅。把水渠用泥巴垒成一段,水戽干,手掌把泥翻过来,滚圆圆的泥鳅露出白肚子,还在睡觉。我把泥鳅抄进篮子里。这是最美味的菜肴了——柴锅红了,母亲用山茶油匀在锅面,放粗盐,把拍碎的蒜头和姜末扫下锅,泥鳅煎得微黄,把刚从地里拔来的蒜苗叶切小片,用冬米酒去腥,爆炒。母亲那时还年轻,四十八岁。她瘦削的脸上有一层皮斑,瓜子黑片一样。冬风猛烈,刮过肌肤,会留下风的爪痕。实际上,是她肺热引起血虚,缺乏营养造成的。在多年之后,我在市区工作,带母亲看中医时,我才彻底明白——一个多生育而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女人,她的一生相当于受难——我母亲,坐在廖兴辉诊所,说话的声音都是虚浮的,像浮在水面上薄薄的油花。她把手伸向廖医师,又缩了回来:她细而刚硬的手指,有龟裂的黑缝,手背几乎没有肉,树根一样的指骨凸起来。她吃了两年多的中药,才彻底根治肺热。而在她中年开始,她的大嫂每次见到她,都用手抚摸她耳边的头发,泪水涟涟,说:“兰花,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做了,你活不了几年的。”是的。我母亲在每年秋天,都会咳血,一口一口,黑黑的。先是一阵干咳,咳嗽声细泡一样炸开,像一粒飞速的石子。咳得腰直不起来,伏在门框上,咳,咳出一口血。在秋夜半寐中,我被隔壁厢房里的咳嗽惊醒。我一下子身子全湿,心头燥热,身子发冷。窗子是木窗,窗台摆着一钵水仙花。夜空滴漏出来的虚光,把水仙花的影子投到桌面上,成了另一个静物。我站在窗前,一直呆呆地站着。我父亲轻轻地唤我母亲:“兰花,兰花。”他把洋油灯点亮,端一碗冷水给我母亲喝。仿佛我母亲整个肺脏在燃烧,冷水浇下去,哧哧,灭了。到了冬天,母亲不再咳嗽了,而是脸上结了痂斑。母亲在炒泥鳅时,她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以此遮挡冒出来的辛辣油烟。她穿一件我大姨给她的靛青棉袄。这件棉袄,在她整个中年,都和她的冬天紧紧相裹。

母亲嫁女儿,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十五岁。大姐抱着母亲哭了很长时间,说了很多略有愧疚又很是祈愿的贴己话。母亲只是说,女人总是要出嫁的,有什么可哭的呢?傍晚时分,大姐被一群接亲的人送上了花轿。嫁妆是木箱、脸盆、脚盆、棉被、八仙桌、火熜、木楼梯、衣裤鞋袜。母亲送了一副银手镯给大姐,临上花轿时被我祖母要了回来。陪嫁家具是姐夫和他叔叔打的。樟涧距离我村枫林,隔一条饶北河。从石灰窑下的水坝,蹚水过去,往上河堤走二十分钟,到了樟涧。他叔叔才三十多岁,那个夏天,都住在我家里。他喜欢看小说,每天收工,喝一小碗酒,在洋油灯下看书。我记得他有一本大十六开黄底黑素描插图的《射雕英雄传》。我二哥刚刚高中毕业,跟我大表哥学厨,午休时,抱着它在枣树下,读得插秧时间到了,还不知道起身。我第一次看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从阁楼上一个旧箱子里翻出来的。旧箱子里有很多书,卷边,发黄。有《红楼梦》《聊斋》《孽海花》《啼笑因缘》《世说新语》等。有的书已被书虫噬破了,翻开的时候,碎纸屑和灰尘一起落在衣服上。每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傅土生”三个毛笔字。这是我父亲年轻时读的——在我记忆中,他从没读过书,除了写对联和记账,他几乎不用笔。只是在我和我母亲聊天时,母亲羞赧地说:“他是个读书人,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学生呢。”

母亲的娘家在水库背后的一个山坳里,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迁移到山下童山自然村。每年正月,我拽着母亲的衣角,父亲挑着箩筐,去外婆家拜年。箩筐里是礼包,猪蹄膀,以及一些其他土特产。灵山脚下的饶北河两岸,深冬来得很晚,像一尾逐水而上的鱼,始终跳不上那个拦河的水坝。大雪时节后,各家各户把不多的肉腌制起来,挂在屋檐下的竹杈上,任风吹日晒,直至肉皮渗出一层白白的盐霜花,日渐减少的降雨打在树梢、瓦楞、磨刀石上,冰冻成透明油滑的薄冰,天开始一日比一日深寒。正月,呜呜呜的寒风从河边扑来,黄茅草倒伏在坡洼边。我紧缩在母亲身边。那时我还是个孩童,穿一双布质的棉鞋,上身是改装的(哥哥)棉袄,显得过于宽大和笨拙。风一直从单裤里往上灌冒,我要走两个小时才到外婆家。母亲把我裹在她的棉袄里。她身上有一股烫人鼻息的气流,在我体内环绕——在我四十多岁后,坐在母亲身边,这种气流依然笼罩着我:世界上,有一种永不凋谢的花,叫母亲——她的毛衣磨蹭得我脸痒痒的。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在源坞(她出生和成长的山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半年吃红薯半年吃玉米。说起她第一次来枫林,路过我祖父的家,一栋破旧矮小的泥瓦房,还塌了一个角。她想细看又怕被人认出,三步两步跳走。在五十岁之前,母亲没留下任何照片。我能记起的第一件与母亲有关的事情,是生产队在国庆时聚餐,放在我家。大概我五六岁的样子。我祖父已经建了一间大房子,坐西朝东。母亲穿一件红色秋装,在后院里做豆腐。她用一个大木勺,把豆腐脑舀起来,倒进木箱里,用纱布包着,盖上盖板,压两个大石头,豆腐水从箱孔里汩汩流出,水流干了,豆腐压好了。我跟在母亲后面,她把剩余的豆腐脑盛到碗里,调一勺酱油,散几粒葱花,给我吃。从我家到外婆家,是一条山间小道。冬季的雨水浸泡后,泥浆淤积,走路打滑。在山垄里,风有些阴森,恐怖,发出噗噗噗噗的嗷叫。像一辆手扶拖拉机在上坡,噗噗,噗噗,熄火,挂挡,再熄火,再挂挡,那是一个陡峭的斜坡,拖拉机冲上去,又滑下来,再冲上去,再滑下来,噗噗噗噗。

童山自然村只有十几户人家,在一条溪边。外婆家有一个大院子,鹅卵石砌的矮墙围成一个椭圆的场院。东边院角有一棵香椿,三棵枣树。端午前后,枣树开满细小米白米黄的花,从高大的树冠往下压,婆娑。细腰蜂嗡嗡嗡。西边的院角有两棵柚子树,毗邻厨房。矮墙外,是一排板栗树,和临溪的洋槐,杂居在一起。山涧水从坞里汇聚而来,成了溪,是古城河的一支上游。溪水有一层层卷起来的波浪,石斑鱼闪着彩色的腰身,愉快地浪游。白鹳和大白鹭在深冬和初春之际,来到溪里,叼食小鱼和螺蛳。螺蛳是泉水螺,花生米一般大,深黑色的螺壳被一层青苔裹着。它只生活在寒凉的泉水里。夏天,我们提一个竹篮,摸螺蛳,从一个个鹅卵石的背上抹下来。它吸在石头上,在逆水的背部,张开吸盘一样的触须。它是一种极其阴寒的东西,长粉刺,烂嘴角,生口疮等热疾,喝一碗螺蛳水,第二天痊愈。用刷子刷刷刷泉水螺,用盐煮,放薄荷,异样的鲜美。亦是我珍爱的美食之一。恍然间,已有三十多年没吃过了。我和我表姐表妹一起,沿溪而上,摸满一篮子才回来。有一年,我已经到县城读书了,我的表妹在摸螺蛳时,被一条从菖蒲丛里窜出来的五步蛇,咬伤,过了两天,误医而死。外婆小脚,几乎不外出,坐在院子里或在里间厢房。她的牙齿掉光了,嘴窝塌陷,脸上的皱褶有一种木雕似的纹理,一层油蜡的黄色鎏金一样敷在上面。她有四个女儿四个儿子,大女儿出生不到一周岁抱养给别人,至她仙逝,下落不明。她仙逝的第三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大姨才从浙江金华寻亲而来。大姨已六十多岁,在我家玩了两天,却没有一句话说,只是跟在我母亲身后,走来走去。大姨头发花白,宽阔的脸有一种近似木讷的迷茫——四十三岁那年,她痛失儿子,变得沉默寡言。之后再也没来过。外婆最小的女儿在我十几岁时,得肺结核而死。小姨的病拖了十几年,在五桂山上,单蓬独户,来娘家都要靠小姨夫背下山。据我母亲说,小姨死时不足六十斤重。小姨有一个女儿,小我两岁,只在八岁那年,我在外婆家见过。外婆对这个外甥女格外疼爱,中午吃饭,在饭甑里炖一碗桂圆蛋给她吃。正月,很多的表兄妹在这个溪边的院子相聚玩乐。而我最幸福的是晚上可以抱着母亲睡觉。那是一张木雕花床,铺上厚实的稻草,再垫上一床旧棉絮,麻帐垂下来,用一个竹夹子夹住帐帷,房间里挂在横梁上的风干肉有一股油香。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因母亲缺奶我抱养给王姓人家。之后一直和祖母睡在一个房间。在家里,我几乎没有机会和母亲睡在一个床铺上——我的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她已无暇照顾她的第六个孩子。床铺在外婆房间里,父亲一直在喝酒,也许在酒桌打个盹天就麻麻亮了。我听到外婆均匀的呼吸声,像烛火噗嗤噗嗤地发出声响。我躲在母亲的腋窝里,窗外下着大雪。我像一只小鸟躲在母鸟的羽翼之下,簌簌的大雪已是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母亲腋窝更暖和的地方吗?事实上,母亲去童山次数极少,一般是我的表哥表姐结婚或外婆生日,才去。外婆于一九九〇初冬仙逝。我便再也没去过那个山坳深处的村舍。在我四十三岁那年大雪之冬,我唯一一次梦见了那栋溪水弯流的泥瓦屋。溪水呈圆弧形,抱住一片乔木林,红梅绽放妍妍的花。我带着我深爱的女人,牵着她的手,过一座简易的木桥,倒影在水中荡漾,大雪覆盖了山峦。

在我大嫂嫁进傅家初始几年,母亲身体特别虚弱。不说全家十几口人缺衣少食,单是每天做饭洗菜洗衣,已不是一个本来体质瘦弱妇人所能承担的。我长侄子出生,我刚刚小学毕业。夜里,母亲披衣起床熬粥给坐月子的嫂子喝。火炉在我房间的门口。是一个泥垒的火炉,可以烧木炭也可以烧劈柴。母亲一边熬粥一边剧烈地咳嗽。我说,以后的粥我来熬吧。你怎么会呢?生熟都不知道,母亲说。我说熬了才知道。每天半夜起床,把火炉点起来,放木炭,烧红,炉子摆在炉灶上,注清水,水沸,把浸泡好的米倾入。坐在炉灶前,我用一把破旧的蒲扇,把炭火烧得通红。不一会儿,米浆水从炉子口潽上来,我用筷子不断地搅动,气泡浅下去,直到米浆水沸而不潽,盖上炉盖,小火慢慢煨。我靠在火炉前,脸红红的发烫,火的热气潽出来,夹裹全身。家人都在熟睡之中,弄堂黑黑的,蛐蛐在噪噪低声地叫,呿呿呿呿。夜鹰掠过,哇呀哇呀,受惊的婴孩一般尖叫。粥煨半个小时,米香四溢。黏稠的米香有一种米糖的味道。用勺子把红砂糖调到粥里,调匀,稠稠的淡浅红淡浅黄,洇开。我多熬一碗,给母亲喝。在我十五岁时,父亲见我读书很一般,对我说,你去学徒,以后做个篾匠,篾匠多好,箩筐晒席睡席,哪少得了篾匠的活儿?只要人活着就少不了篾匠。我说我什么都不学,就学烧饭洗衣。父亲抄起竹梢,叫我跪在香案前,对祖宗起誓,不好好读书就去做篾匠。事实上,我自小就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孩子,从不打架,也不擅自下河玩水,更不一个人离家外出。十三岁,我开始自己洗衣服。我第一次用仇视的眼神看我父亲——他一点也不了解他这个内心细腻敏感的孩子——我倔强地坐在门槛上,连身子也懒得抬起,我说:“你会做什么事情呢?除了给大队做做账,你还会什么?”我的怨恨来自我对母亲的爱惜——嫁给一个不会做农事又不会做家务的男人,这个男人还要把角票锁在抽屉里,她所受的苦不会有尽头。(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给父亲写过一封很长的信,红线条的信纸,满满二十多页。现在我记不得具体写了些什么,大意是:我的父亲不够称职,我自小没感受过一点点温情。父亲回信说,他拿在手上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把刀子。他小楷的毛笔字匀匀称称,短短几句话。他说,每一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都要接受命运的派遣。墨水有一些糊糊的,有皱褶。我估计,他提笔写时,流下了热热的泪水。)父亲听了,傻傻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但父性的威严不容他不落下手中的竹梢,抽在我脚上。我死死盯着父亲,一言不发。

我和母亲去过一个中药铺切药,在郑坊老街里面。老街两边是深黑的门板房,石板路,雨后油滑,两排矮矮的屋檐夹挤下,路面散发一层油光。街面阴暗,逼仄,各色杂货店稀稀拉拉地有人进进出出。有竹器店、弹棉花铺、手工编织店、粮油店、文具店、食品店。在路过一家棺材铺时,我听见了二胡声。乡村有许多喜事场上的乐队,二胡是乐队中必不可少的弦乐。二胡声夹杂在其他器乐里,并不张扬,甚至有些毛糙。而棺材铺里的二胡声,有一种下沉的流淌感,我停了下来,蹲在门口,静静谛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乐曲,有呜咽的泣诉,似乎拉二胡的人悲痛欲绝。拉二胡的人是一个瞎子,五十多岁,双鬓斑白,低着头,轻轻地摇动,有时头用力甩,以辅助拉弓弦的手快速滑过松香。棺材有四副,搁在屋子的天井里,油漆紫红。拉二胡的人坐在门槛里面的竹椅上,架起二郎腿,他并没发现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蹲在他门口,或者说,一个陌生外来的小孩,并没惊扰他沉浸在弦乐之中。药铺就在隔壁,杵药罐摆在柜台上,药秤挂在随手可取的墙壁上。木质的药柜对着大门,满是抽屉,有的拉开,有的闭上,有的上锁。抽屉的外面贴着写有中药名称的红纸。老中医戴一副老花眼镜,穿藏青的大褂,手指肉乎乎的,白皙。我对药铺的印象仅限于此。我的耳边一直旋转着二胡的旋律。我第一次认识了这种拙朴的乐器,竟然有如此摄人心魄的情感从两根弦上倾泻而来。仿佛那是两条河流,一条是饶北河,一条是古城河,从蜿蜒的山谷弯过我门前,形成信江的磅礴支流。幽咽,绵绵不断,在芦苇丛中,起伏不断。我不敢进棺材铺,靠近那个拉二胡的人。他的眼睛是一个干核桃。回来的路上,我对母亲说,我要学拉二胡。母亲说,拉二胡的人都是命运悲凉的人。草药用黄纸包着,一共有七包,被一根麻绳绑着,拎在母亲手上。土公路铺满粗粝的沙子,脚下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这种声响有破碎感——在孩童时代,和我不期而遇。

陪母亲去小镇,顺带地可以喝一碗清汤。村里没有小吃店,只有一个杂货店。杂货店在村街中部,租用一个居民房,一个大柜台比我人高。柜台里,白糖、肥皂、牙刷、鞭炮、洗脸巾、糖果等分类码在货架上,布匹一捆一捆,压在柜台上,酱油和谷烧用缸装,盖一个纱布袋。吃清汤包子则要去小镇。清汤皮是一块块擀出来的,包一粒肉,揉捏一下。五分钱一碗,一碗有十朵,在清水里沸沸地绽开,成一朵花状,捞到碗里,舀一小勺子猪油,滴几滴酱油,撮几粒葱花下去,蒸汽从碗面漾过来。吃清汤一年也吃不到一次,坐在路边的板凳上,看师傅在火炉上烧水,放料,香气溢过来。母亲陪着我坐,看我吃,不时地摸摸我的头。我吃一口望一眼母亲,再吃一口。最后把整碗汤一口喝完,用袖子抹一下嘴巴,坐着,还舍不得走。在我女儿十岁那年,我母亲到我家里,对我说:“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的,特别想吃清汤,每天下午都要去郑坊吃一碗。”我说:“这个太容易了,你不愿意走路,我可以雇一个人专门擀清汤给你吃。”母亲笑起来,说:“我哪会傻痴成那个样子呢?”我说:“郑坊的清汤当然好吃,外出这么多年,我都没吃过那么美味的清汤了。有一年回枫林过年,我怂恿我女儿,说:“爸爸带你去镇里吃清汤,比羊肉面好吃多了。”女儿说:”哪有清汤美成那个样子?吃得肚子胀胀的。”想想,郑坊街上,我已经二十年没去了。我的中学时代是在郑坊中学度过的,一个椭圆形的校园,种满梧桐树,中间两个花坛,花坛里各有一丛在初秋时开出黄色喇叭状的美人蕉。校园后门有一条深深的弄堂。青砖的马头墙,古旧,灰黑色,雨迹凝固在墙面,像时间的淤痕。弄堂尽头,是清汤小吃摊铺。繁华的老街贯穿了这个镇子。黑黑的屋檐,黑黄的门墙。钟表店,牙医诊所,理发店,五金店,布匹店,小馆子店……依次紧挨在街两边,傍晚时,尤其在夏天,妇人穿花花的裙子(睡袍)端着碗,边吃边聊天。小学门口的冬青树栖满了鸟雀,呱呱地叫。裸色的风从古城河漫卷而来,带来田野清新而葱郁的青草味。上街是粮站和花圈店,和打铁铺,以及各种义乌小商品店。下街是酱油厂,马蹄饼烘烤店,米粉厂,罐头厂,再下去,是车站,医院,电影院。古城河和饶北河在此汇流。站在校园里,可以看到灵山修剪过的侧影:葱茏的,墨绿的,斜斜地向下起伏,层峦叠嶂。叠嶂间,一个方圆十里的盆地像一个遗落的罗盘。初春,白鹭黑鹳,有时还有天鹅,越过高高的灵山,降落伞一样,飘到盆地的水塘和刚翻耕的水田里。河边的洋槐,嘎嘎嘎嘎,白鹭欢快地鸣叫。冬天还是一片哀黄的山峦,这时返青,植物的根茎把地里埋藏的色彩,针管一样抽上来,注射到每一片叶子或初发的细芽。雨水像一个急欲赶路的人,日夜兼程,突然累了,停下来,再也不走——饶北河一夜之间涨满石岸,淹没稻田。柳树,洋槐,河滩上的竹林,露出稀稀青涩的树梢,在河面,多么孤立无援。鱼鹰,灰色的,在河面掠过,一个俯冲,尖利的爪刺进鱼的肉身,一个斜飞,远去。鲫鱼,鲤鱼,石斑鱼,鲅鱼,泥鳅,往小水沟逐水而游,噼噼啪啪,拍打水面。用饭萁套进水沟,把上游的水引到另一条水渠里,水慢慢浅下去,鱼往后退,全进了饭萁,一般都有三五斤。去年暑假,我带女儿回枫林,女儿嚷嚷着叫我去河里钓鱼,我坐了一个下午,指甲大的鱼也没上一条。我母亲说,河里哪有鱼呢,每年毒鱼三两次,还有那么多电瓶打鱼,鱼哪有活的地方呢。饶北河已死。没有鱼儿的河哪配称作河呢?是人的耻辱。我们这一代人,是人类史最可耻的一代,以毁灭乡村作为胜利的号角吹响。

攥着手写的初中入学通知书——母亲叫我父亲送我去七里之外的小镇报名入学,父亲拒绝了,我坐在我大哥旭炎自行车前座三角叉上,后座是一个紫黑色油漆的大木箱——我并没有初入小镇入学的兴奋和惴惴不安,甚至有深深的失落感。一个同桌,她并没考上初中,而是转往另一所小学重读五年级。我和她同桌了三年,我迷恋她脸颊和手背上的雪花膏味道——在冬天,她红霞般的脸弥散悠悠的持久的雪花膏香味。这是我可以确定的,她是我迷恋的第一个异性,在我十一岁那年开始,我每次上学路经(绕道一个坟岗,一块稻田)她家,叫上她,一起上学。她家屋后有一棵柚子树,两棵石榴树。石榴树在初夏开黄红相染的花,从树丫冒出来,紧紧地裹成一个哨子状,时隔两日,翻出花瓣。柚子树在四月,芳香溢满整条巷子,雨水一样濛了。她细细长长的手指,饱满。她喜欢咬笔头。我记得她有一口石榴一样的白牙。有很多种理由,比如取一本书,借一支笔,询问一道题——我常常借故去她家,在放学或星期天时,我们像两个非常好学的孩子,在一起讨论学习问题,在父母看来——其实,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与学习根本无关。去了镇里,我似乎再也没去过她家,她低我一届进入初中,但我们再也没说过话。有几次,在星期六返家的路上,我一路跟着她,相隔十几米,但始终缺乏勇气,和她并排走——儿童时代依然结束,我们有了少男少女的羞涩和腼腆。在我十六岁那年冬天(我在县城读书,她在郑坊中学读高中),我听说我的另一个同学和她开始通信,热络的那种,我心里很难过,一下子把我记忆中沉睡的部分唤醒。事实上,我已经两年多没看过她,对她所有的记忆和想象,还是停留在十三岁以前。她掰开一瓣一瓣弯月形的柚子给我吃,柚子是红瓤的,汁液充满瓤针,捏一下,汁液噗嗤飚射出来,溜下喉咙,甜甜的凉凉的。那个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漫长一些。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手上已经抱了一个多月,都没看完——看了几页,扔下,怔怔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个矮小的山冈,野刺梨黄黄地挂在刺藤上,叶子一片不剩,山冈过去,是一条黄土路,路边是一个教堂。教堂在冬天的雾霭中,时隐时现。虽然我们之后有某种比较隐匿的联系,我却从不说出我孩童时代内心甜蜜的秘密。我大哥给我报完名,去农机站上班。农机站在车站隔壁。一个大院子,停了五六辆挂斗的拖拉机。大哥是拖拉机手,噗噗噗,不是拉石灰就是拉木柴,早出晚归。每到星期三早晨,他把自行车停在我教室窗口下,探进半个头,一般是早读时间,我把手伸出窗外,从他手中接过菜罐。菜罐里,一般是萝卜干、腌菜、豆干,偶尔是辣椒炒蛋或辣椒炒咸肉,通常是家里来客,多炒了一点,留给我。我住校,菜是家里带来的,米兑换成饭票。母亲常常为我带什么菜去学校而伤透脑筋。萝卜干、腌菜、黄豆、泡菜,在很多年之后,我看到就条件反射,胃液上涌,呕吐。大哥常抱怨,说,送菜都送烦了,你考不上好学校,真是对不起这个菜罐。

每次返家,我扔下书包,摸起大碗,盛米饭吃。我不说话,站在饭甑边,白口吃一碗,吃完了,在板凳上小坐一会儿,喝口水,再盛一大碗,坐在饭桌上吃菜。当我掀开饭盖板,蒸汽腾腾地翻滚地冒,白汽模糊视线,饭香黏黏地扑面而来,我知道,所有的幸福在这一刻来临。我至死都不会忘记,端起碗,筷子把饭扒入口腔,牙齿磕碰到碗,我真想把整个碗塞进嘴巴。不会忘记筷子抽出筷子筒的声音,饭勺压在碗沿的声音,牙齿咯咯磨动的声音,在几秒钟之内,组合成简单奥妙的旋律——还有什么音乐比这旋律更美妙呢?母亲怔怔地站在我身边,拉开菜厨,端出一碗留给我吃的菜。在饭甑边,我囫囵吞咽。母亲轻轻地拍打我的脊背,说:“你这样吃饭,很容易把人吃伤。”母亲又说,“吃饭快的人,都是命苦的人。”我不管这么多,只知道,吃下去最紧要。

饭甑放在石磨架子上,用一个稻草或席草编织的筐子包着。母亲嫁入傅家之后,去过的地方很少。年轻时,我大哥还没出生,去过一次上饶,走了一天的路,和大队里其他几个年轻人,到老县城参加共青团大会。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浙江温岭,我大姑小女儿嫁到那儿,作为娘家人,她代表母系亲戚订婚。她后悔死了,不该去——她和我大姑几人回来的路上,整整饿了一天,火车上的饭菜太贵,谁也舍不得吃。母亲不识字,出去不了,也无人带她去,也无处可去。我参加工作之后,她已经没那个体力去,她羸弱的身子只要一坐上汽车,哗哗直吐,下了车,路也走不了,重病一般,近乎瘫软在地。母亲一生的时光,大部分是在门前的洗衣埠头,厨房,猪圈,菜地,晾衣的院子,谷雨时节的茶叶地,霜降之后的红薯地,剩下的时光是在去这些地方的路上,以及平头床上。家里有一个大菜篮,一个半弧形的竹箍当提手,滚圆胖大的蓝肚,蓝底用竹青板编织成内外两个“田”字。菜篮堆满一篮子衣服,在早餐之后,摆在洗衣埠头上,母亲用一个木棒槌,一把刷子,一块肥皂,有时是一块茶油枯饼,在无钱买肥皂时,茶油枯饼派上用场。先把衣服泡水,湿透透,上肥皂或茶油枯饼,一只手按住衣头或裤脚,另一只手,在石板上,反复搓洗。搓洗后,用棒槌压起衣服,嘣嘣嘣,敲打。在夏秋季,洗清了的衣服用米汤浸泡一下,再晾晒。米汤浸泡了的衣服,不会软塌塌,但刮皮肤,有时还刮出血。衣服洗了一半,母亲慢慢站起来,腰伸了一半,停下来,佝偻着,捶打十几下腰,再伸直,再捶,有时叫我或我妹妹去捶。洗衣的石板是一块青石,从一个庙里抬回来的墓碑。父亲说,这是一块清朝的墓碑,碑记有四行字。现在,这块青石板还在,只是碑记已没了,被搓洗衣服的手,一日复一日抹平,光溜溜。我会好好保留这块青石板,它是我母亲无影的照片。我觉得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蹲在地上看母亲洗衣服和站在灶台边看母亲烧菜。母亲躬着身,身子随着搓洗衣服的节奏而起伏,水珠从衣服溅出来。母亲从没留过长发,长到衣领,就剪了,用一个黑黑的发夹夹住。她的脸瘦而略长,鼻梁饱满,像一道山梁。一个人,对故土的情感,有一半是来自味蕾。味蕾敏感的触觉,就是对母亲细腻丰富的图形记忆。对于一个乡间长大的孩子而言——即使我们八十岁了,我们依然是母亲的孩子——世间最好的厨师是母亲。母亲善厨,各种小炒、文火煮肉类、腌制菜,都是好手。即便没菜,用酱油炒饭,都是喷香流溢。把锅烧热,爆炒饭,饭色略黄,用酱油再炒,酱色均匀了,放细葱,滴几滴猪油,再炒。酱油饭端在手上,手感略灼,饭油亮油亮呈棕褐色,口感松软,口腔里满是热气油香葱味,真是能吃上三大碗。我最爱吃的是红薯粉皮卷——通常家里没菜吃,母亲把红薯粉调稀调匀,用勺子烫在热锅上,水汽蒸发,成了皮卷,一块块,用锅铲铲上案板,刀切成一个手指宽的条带,把锅烧红,放点油,水煮沸,撮一些盐花下去,把切好的条带投入沸水里,滴几滴酱油,撒一把葱花,再撒辣椒粉,上锅。皮卷烫烫的,油滑,软而有韧性。假如鸡窝里还有两个蛋,摸出来,把蛋调到红薯粉里,做汤时,烫一小把青菜下去,吃起来,我会把自己的舌苔吞下去。若是在冬天,地里的蒜苗刚刚抽出一指多长的苗芽,用苗芽、辣椒丝、两片咸肉、白菜梗子,炒皮卷,别有一番风味。每次烧菜,我站在灶台边,帮忙切姜蒜,我爱闻柴锅冒上来的油烟味,尤其是咸猪肉熬猪油,吱吱吱吱,肉香扑鼻。我二十四岁以后,几乎不吃猪肉了,但熬猪油渣的香味,还是很喜欢。

冗长的夜晚在秋分之后开始。天气完全冷了下来。母亲在洋油灯下,搓稻草绳,十八根稻草分成三组,编织起来搓,绳子大拇指粗。这些绳子是用来编织饭窠。饭甑装进饭窠里,可以保温。稻子收割了,霜降来了,上山捡拾油茶籽。油茶籽要不了五天,捡拾完,晒在场院里。红薯割藤,翻挖。冬季爬上高高的灵山,坐滑滑梯下来,到了饶北河。隆冬,满山的灌木林已层林尽染。母亲最繁累的时间也在冬季。每天晚上,她在洋油灯下,把油茶籽从油茶壳里分拣出来,一颗一颗地剥,两个箩筐,一个装油茶壳一个装油茶籽。油茶壳刮手,一个晚上剥下来,手指都皲裂,母亲用胶布绑着手指,胶布都是殷红的。我家有一百来斤茶油,要剥十几担壳子。我们几个小孩,围着母亲,一起剥,剥不了一会儿,我们睡着了。洋油灯冒黑黑的烟,浓浓的,额头鼻梁,全是黑烟尘。黑烟伤眼,一个冬季下来,眼睛都没办法睁开,只能眯眯眼看东西。分拣完了油茶,已进入腊月,预备过年的吃食。虽然吃食很匮乏,鱼肉十分有限,但作为一个大户之家,吃口太多,母亲不能不使出浑身解数。做圆圆粿和炸油豆腐,是必须的,且量大,不然无法满足那些张开的像山洞一样的嘴巴。把白萝卜红萝卜芋头香菇切细切碎粒,和红薯粉一起调成糊状,捏成一团团,在蒸笼里蒸熟,再摆在箩萁里晾。要吃的时候,把圆圆粿切起来和豆腐、菠菜一起煮或红烧。刚蒸上来的圆圆粿,有一股萝卜的馨香,吃起来润滑而不粘牙,软而不裂,热而不烫。我们都十分爱吃。蒸的时候,我们站在灶台边,手捂在灶台面板上,热量传导到四肢血脉,蒸汽从笼子里,噗,噗,噗,噗,一圈圈扩散,沸水在笼底咕咕咕咕叫。母亲在案板上,搓团子,和我们几个孩子讲她小时候的事情。我们眼巴巴地等着圆圆粿出笼。在饶北河流域,可以这样说,没有任何一个小孩可以例外——炸油豆腐那天,几乎可以和过年相提并论。油是上好的新茶油,把出箱的豆腐,切成小方块,放在热热的油锅里炸,豆腐白白的,转淡黄色,转深黄色,豆腐里面全空了,捞上锅,撒盐粒,装缸。缸是大缸,可以盛一担水。油豆腐松爽脆香,无论是文肉,切丝炒肉炒青椒,还是白口吃,都是上等佳肴。下稀饭,是最滋美不过了。若是在春天,雷雨之后,草皮滩上,一夜间铺满了地皮菇,捡拾回来,洗净,和切碎的油豆腐一起做酸汤,撒上葱花或碎芫荽,没有谁不爱吃的。当然,炸油豆腐之前,母亲还会炸干薯片、生薯片、炸黄豆、炸葱油饼、炸油粿,这一天,我们吃得再多,都不会遭父母阻止或干涉,第二天,我们再也见不到,被母亲锁在阁楼的土瓮里。一年之中,这是家里唯一一次开油锅炸东西吃——母亲炸完油豆腐,整个身体像是被完全抽干了一样,脸部干涩,长痂斑,黑黑的,眼睛深凹,手指粗糙干瘪。她通常要卧床两天,不停地咳嗽——接下去的时日,母亲要把有限的几块猪肉和猪内脏,以及翻塘的鱼,料理干净,风干,做腊肉,猪心猪肺猪肝猪耳朵猪嘴巴和鱼片,用辣椒油浸起来,等春节客人来了,做佐酒菜。这些事做完了,清洗衣服打扫卫生,杀鸡宰鹅,扣鱼冻——除夕已到了。

繁杂苛重的家务使母亲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儿媳妇是不可能做这些杂活的,女儿和儿子一起,要去地里田里干活。她手上的杂活无人分担。我能做的,是在灶膛烧柴火,把木柴一根根地填进灶膛,火烧得旺旺。母亲的咳嗽声和灶膛里木柴噼噼啪啪声交织在一起。中医对母亲说过几次,母亲阴虚,内脏热火上升,脸颊才会结痂,只要吃三五次肉饼炖鸡蛋,或炖白木耳、莲子,虚火下降,痂斑消失。可哪儿有钱去买这些吃呢?母亲一直拖着,拖过了我二十岁。事实上,家里并没什么经济来源,大哥是唯一领工资的人,一个月三十多块,他娶妻之后,虽然和母亲父亲没分家,在钱上,基本独立。有一次,上班会课,班主任问:“你们的人生理想是什么?”班主任是徐声渊老师,戴高度近视眼镜,虾公背。他是个非常和蔼的老师,但我们都怕他。没人回答。徐老师开始叫人发言。陈进国说:“我吃商品粮,初中毕业顶职去供销社上班。”祝小英说:“当一名英语教师。”老师叫我们鼓掌,说英语课代表当英语教师顺理成章,平时英语教师请病假,都是她代上课呢。姜永忠说想当个武术家,像李连杰。那时《少林寺》正在乡村热映不久,电视剧《陈真》热播,我们挤在电教室窗户外,踮起脚尖,头挨着头,看电视以至于晚自习教室里只有几个女生看书。徐老师显然没得到满意的回答。他问:“傅旭华,你的人生理想呢?”我那时是副班长,管卫生和锁教室门。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回家洗衣服和烧饭。”全班人哄堂大笑。徐老师以为我油嘴滑舌,很是震怒,说:“洗衣烧饭可以成为人生理想,那我们的国家未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泪涌而出。我说的是真话,我只想做一个洗衣烧饭的人,我也从没想过我和国家未来有什么关联——事实上,在我初二阶段,我内心很挣扎,几次想辍学,在母亲身边,洗衣烧饭,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是多么好的选择。我对同铺睡觉的曹正权讲了这个想法,他说:“我混到初中毕业就帮我父亲拉石灰,你不能混也不能退学,你成绩多好,考上学校,你就不用种田了。”他高我一届,几乎不上课,专门偷东西吃,油条、清汤、包子、桃子、柚子、甘蔗、黄瓜,只要能吃的,他都偷,吃不完带回宿舍给我吃。

一年之后,我初中毕业,进县城读书。我从没去过县城。母亲对父亲说:“别人的孩子考上学校,都是爸爸送去的,你也抽一个时间送孩子去。赞双的孩子明天去,有车子送,你顺车送送吧。”父亲淡淡地说,考上学校还找不到学校读书,那他可以不读书了。在很多年以后,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下去,并活得趣味无穷,我才理解了父亲这句话。当时我有一种愤恨,觉得他不像我父亲,毫无温情和慈爱,对儿子不管不顾。我挑着行李,走了八里的土公路才到车站。一头是棉絮,一头是箱子。箱子里是衣服鞋子,和几本破旧的小说。早班车是六点半,我整夜几乎没入睡,怕误了车子,家里又没手表或挂钟,我看看满天星光,起身了。我打开房门,看见母亲坐在厨房里,昏暗的电灯使整个屋子更显昏暗。母亲坐在竹椅子上,双手支撑着脸,见我收拾行李,说:“吃一碗面条再出门,下一餐都不在家里吃了。”我说:“你怎么不睡呢,我去读书又不是去坐牢,我很快会回家的。”我端起面条身背着母亲,窸窸窣窣吃起来。吃得特别快,声响格外大——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泪水扑簌簌直下——吃完面条,我挑起行李走了,甚至和母亲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母亲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走出深深的巷子。月光如霜,也如海。大地在它的照耀下,晃动起来。——这是我对青少年时代的告别。

也是对枫林的告别——我再也没回过那个洋槐茂密的村子生活。兄弟姐妹隔两到三年,就有一个人成婚。父母一直过着身无分文的生活。父母相当于一支牙膏,每一个孩子都要用力地挤牙膏,哪怕最后一滴,直到成了空空的牙膏壳,丢弃在垃圾篓里。十九岁,我参加工作,在乡村,一年后到县城,三年后到市区上班,直到我二十八岁,我把每一分钱的工资交给母亲。到市里的第二年,我把弟弟也带出来,做汽修学徒五年。每年过年回家,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村里几个杂货店和诊所,还上母亲父亲欠下的赊账钱。我三十一岁结婚,订婚那天,我把父母接出来,说要订婚了,一起去吧,见见女方父母。母亲愣住了,说:“我没带钱来,你怎么订婚呢?”我说订婚可以欠账的,见见面就可以。父母去了,一直坐在沙发上喝茶。我翻开挂在墙上的日历,说,结婚时间定在十月,选一个星期六就可以。母亲说,那要问问三姑夫,算算时辰日子。我说我结婚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没什么可算的。回到我新装修的房子里,母亲一直哽咽,饭也不吃。到了晚上,父亲入睡了,我问母亲:“是不是担心我结婚的钱呢?”母亲说:“你看看你爸爸,你结婚了,他什么事也没有,你爸爸不愁心钱,哪来的钱呢?你给了我那么多钱,我一块钱都没积攒下来,我太亏欠你。”母亲掩面而哭。我说:“结婚哪要钱呢?你看看,离结婚还有三个月,我会把结婚的钱挣来的,我一点都不急。”

从没想过在城市里生活,我却以最快的速度叛逃出乡村。我始终没实现对徐老师所说的理想,但我并未忘记。我是一个热衷于美食的人,这来源我对母亲的敬意——我的母亲是一个这样的人,从不对我说这件事可以做,那件事不可以做,从不对我的事情议论,更别说下判断,从不问我跟谁恋爱跟谁结婚什么时间结婚,去哪儿工作,去干什么工作,她始终明白,她的这个儿子,干任何事情无需她拿主意,她的这个儿子,做任何选择都不会使她操心,哪怕她的这个儿子终生未娶,一事无成,都是正确的。我母亲让我知晓人世间的秘密。她给了我人世间最美好的礼物。母亲今年七十六岁,大部分时间是坐在门前晒太阳,打瞌睡。整个身子蜷曲在椅子里,像一堆棉花。她的腰上围一件蓝布裙,蓝布裙下,焐一个火熜。火熜里是几块黑黑的硬木炭。硬木炭是深山炭窑里烧出来的。烧的木头是硬木,一年也粗不了一公分,砍下来,放到炭窑里烧,烧红了,把窑口封死,留两个烟囱冒烟,把湿气抽干,闭窑七天,硬木成了炭。硬木炭干硬,有木的纹理,脆,往地上摔,不碎但会裂开,一片两片或几片,点燃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一旦燃起来,特别经烧,两个木炭能煮一锅粥。它黑出乌金的光泽。和我的母亲很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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