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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少年

2015-10-10

百花洲 2015年1期
关键词:锡兰桥本茉莉

鬼 金

纵火少年

鬼 金

正文局部

1

桥本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纵火。

这么说也许不准确。

事情是这样的。

2

那天下午,桥本的幼儿园出事了。园里通知家长提前把孩子们接走,电话打到桥本妈妈的办公室,她正在忙着一个讲话稿的写作。明天开会领导要用。她喝了两杯咖啡,还抽了一支烟,稿子还没有写完。领导电话催了一次。她说,马上。这时候,幼儿园的电话打过来,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稿子,还差一半呢。以前遇到这样事情的时候,都让同事小李去把孩子接回来。可是,小李昨天请假没来,说是子宫里长了东西,不能确诊,还要去沈阳的医院看看。她在电话里说,能不能再给自己半个小时。幼儿园那边说,快些吧。她说,好的,马上。我打车过去。她看了看时间,一点五十分。又看了看稿子,心想,半个小时应该能完成了。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尽,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她本来想问问,幼儿园里发生了什么,但没有问。只要不是桥本出事就可以。桥本的父亲桥西岳出差一个星期了,还没有回来。什么时间回来,也没有说。她感觉到时间突然变成了一个容器,让她觉得压抑,甚至是窒息的。她要从这个容器里逃出来。是的,逃出来。这种感觉竟然让她在文字上很有感觉,十几分钟就把剩下的稿子写完了。检查一下。语句和错别字,然后,打印了一份。在打印机吐出纸张的时候,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个懒腰,长长出了口气,站在窗前看着大楼下面熙熙攘攘的车流。她是渺小的。这样的感觉从进入这座城市那天就有。她感到疲惫。窗台上的那盆绿色植物有些发蔫,叶子耷拉着。她听到打印机的声音戛然而止,立刻转身,像机器人似的,从打印机里拿出自己的稿子,看了看,在上面改了几个字,然后,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间还来得及。

她给领导打电话说,稿子写完了。

领导说,那个会议取消了。

她突然懊丧起来,心想,什么事啊?

她跟领导请假说,儿子的幼儿园出事了,要提前把孩子接回来,孩子他爸出差了。

领导说,你去忙你的吧。

她说,谢谢。

这时候,她随手把那稿件扔进了碎纸机里,按下按钮,稿件很快就变成了碎片。她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背包,钻进电梯。在电梯里,她看到自己憔悴的脸。她抓紧时间,整理了头发,还在脸上抹了一种化妆品。手机又响了,还是幼儿园的电话。

她说,已经下楼了,马上就到。

她顺嘴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那边的老师说,园长说了,封锁消息不让乱说。

她说,哦。

那边的老师还说,谁乱说的话,就要被开除。

她又哦了一声说,这么严重,不会几天不让孩子去幼儿园吧?要是那样的话,孩子可怎么办?总不能带到单位里来吧?

那边的电话已经撂了。

她自言自语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不会是像去年网上说的,有人闯进幼儿园杀害孩子……她惊慌,甚至恐惧。高大的公司大楼把她吐到大街上。喧嚣的声音扑面而来。她伸手拦着出租车,有人,没有停。

突然,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司机伸出头问她,去哪儿?

她说,美护幼儿园。

那司机说,不去。

她生气地看着出租车开走。目光几乎要把那该死的出租车掀翻在地。她想,如果有一个巨大的碎纸机的话,都把你们扔进去。她气哼哼地跺了下脚,沿着马路向前走,想到前面的十字路口,那里也许可以打到出租车。

早上送桥本到幼儿园的时候,桥本磨磨蹭蹭的,她生气地问,干什么呢?桥本,还不快点儿,要迟到了。

桥本嘟囔着,马上就好。

她说,你再不快点的话,就不管你了,你自己去幼儿园吧。

桥本说,别,我好了。对了,妈,小茉莉这几天没来。

她问,小茉莉是谁啊?

桥本说,我同桌啊!

她说,我想起来了。赶快,吃饭,妈妈要迟到了,要扣奖金,到时候就没有你的零食、你的新衣服、你的玩具手枪、你的奥特曼……

桥本说,那妈妈还是别迟到了。你说给我买的画笔,还没给我……

她说,妈这几天不是忙忘了吗?晚上,一定。

桥本顽皮地笑了,说,一定,来拉钩。

她说,快点吧,拉什么钩?

桥本说,必须拉钩。必须。

她无奈地说,好吧。

她伸出手指跟桥本的小手指钩了一下,做做样子。

桥本喝牛奶的时候,拿出来一张纸说,妈妈,你看……

她问,什么?

桥本说,我刚画的。

她问,什么?

桥本说,你看。

她拿过来看,只见画面上,灰蒙蒙的,五六个人都戴着口罩,还有的人长出了耳朵。

她问,什么啊?

桥本失望地说,雾霾啊。

她问,那人怎么长出来耳朵了?

桥本说,那是外星人。

她说,你的脑袋里怎么想的啊?

是啊,近段时间的雾霾笼罩着全国,看来孩子的内心也受到了影响。画面上,一个戴着口罩的小孩头顶,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我要蓝天白云。

她说,赶快把牛奶喝了,走了。

桥本一口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光,说,妈妈,将来我要发明一种东西,把天上的雾霾都吹跑。

她没搭理桥本,收拾着东西,急匆匆地说,走了,大发明家。

桥本喊着,妈妈,我的口罩找不到了。

她说,要迟到了,别找了。

桥本说,不戴口罩,我就不去幼儿园了。

她没办法,知道桥本的执拗,只好四处找。后来在桥本的小床上找到了。等她把桥本送到幼儿园,再赶到单位,只差几分钟就刷不上卡了。她气喘吁吁的。要不是桥本的幼儿园是望城的优秀园所,她才不会把桥本送到距离单位这么远的地方。前不久出现给孩子喂药事件,她就想给桥本换地方了。因为忙,一直没时间去联系新的幼儿园。这今天不知道又怎么了,让提前接孩子。看来真的要给桥本换地方了。必须。

是的,必须。她这样想着,沿着马路走。前面的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她看着十字路口上凝住的车辆和人流,现出茫然的表情。那些行人就像早上桥本的画,都戴着口罩,俨然一群幽灵。是的,幽灵。她才想起来,自己的口罩落在办公室了。嗓子和面部的皮肤都感到不适应。那些颗粒状的异物随时都会侵入到身体里。就像桥本的画上面的那些人都变成了灰色。是的,灰色。她竟然看见一条在地上奔跑的狗,也戴着口罩,四肢上还穿着黑色的丝袜。那狗的存在是那么真实。它在她前面的一棵行道树下停了下来,开始它不雅观的排便行为。她听到狗的主人喊叫着。那是一个同样戴着口罩的老太太,满头的白发。面部因为口罩的遮挡,什么都看不清。雾霾的出现,让人们之间又多了一层隐藏自己的借口。是的,彼此更加陌生。是的,陌生人。她脸上什么都没戴,显得赤裸裸的,在那些口罩人的眼中犹如怪物。桥本曾经在宠物市场看到过一条小狗,想买回来,但被桥西岳否决了。桥本那天哭得凄凄惨惨戚戚的。好几天没叫桥西岳“爸爸”。

她还是没看到出租车。出租车都到哪里去了呢?又不是飞机。

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转头看着,只见旁边的一辆汽车里伸出来一个脑袋。是个女人。喊着:“锡兰……锡兰……你是去接孩子的吧?”

她看清是马小康的妈妈。但她不知道叫什么,只好说:

“是马小康妈妈啊!这不要去接孩子,可怎么都打不到车。”

马小康妈妈说:“上车吧,我也去接我们家小康。”

她上了车。那是一辆新的奔驰轿车。

马小康妈妈说:“到底咋回事啊?幼儿园又出啥事子了吗?你晓得吗?”

锡兰摇了摇头说:“不晓得。”

马小康妈妈说:“烦死嘞,正在搓麻呢,突然就打来电话,本来想让保姆去接的嘞,可保姆回家嘞。老马在香港忙生意,也不回来。输惨嘞,害得我,还没翻本嘞。”

都说马小康妈妈是上海人,但锡兰没去过上海,也不清楚她说的话是不是上海的,有时候还有一丝东北腔。 锡兰在孩子同学家长那听过她不少的闲话。什么被人包养之类的。但锡兰不会蔑视任何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

马小康妈妈说:“要知道你去幼儿园,我就电话你,让你帮忙把小康接回来了,我也许已经翻本嘞。”

锡兰不喜欢马小康妈妈说话的腔调。有些嗲。

这上了马小康妈妈的车,锡兰放心很多。不是时间的问题,毕竟还有一个跟自己是同时到达的。那个老师也不会说自己什么。车内的香水味,让锡兰的鼻子有些不适应,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马小康妈妈说:“咋的嘞?感冒了吗?”

锡兰连忙说:“鼻炎犯了。”

锡兰看见马小康妈妈握着方向盘的细嫩白皙的手。指甲修饰得很精致,上面还涂了红色的指甲油。这时候,锡兰突然想起来她叫穆莉。

车上悬挂着一尊金色的小佛像,晃来晃去。

穆莉接了一个电话,声音暧昧,说的话有些露骨了。

锡兰看着窗外,雾霾仍没有散去。那些口罩人在匆匆忙忙地走着,看不到他们的面孔,看不到。

穆莉点了支烟,问:“你要吗?”

锡兰摆了摆手说:“不。”

她看到穆莉吸烟的样子是贪婪的,恶狠狠的,俨然一个老烟鬼。锡兰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一股孤独的感觉包裹着她。

她拿出手机给桥西岳发了一个短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一会儿,桥西岳才回短信说:“明天或者后天。想兰。”

温馨的感觉漫上心头。锡兰独自抿着嘴笑了笑。又发了短信问:“想我什么?”

桥西岳说:“合二为一。”

锡兰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起来。身体的某个部位意外有了反应。她没有继续跟桥西岳说下去。他那嘴里说不定又会说出什么。

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过马路。

穆莉把车停下来。那男人冲着穆莉摆手致谢。

穆莉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声音是温柔的。

锡兰突然想抽一支烟,她轻轻从穆莉的烟盒里拿出来一支烟,拿过穆莉的打火机,轻按,嘎哒一声,火苗跳出心的形状。点燃烟,深情地吸了一口,翘起的兰花指很好看。她这时候才注意到那个打火机上面有一个凸出来的小天使雕像,金属的,长着小翅膀,还长着小鸡鸡。整体摸上去,手感不错。她在手心里把玩着。

穆莉看了锡兰一眼,说:“你吸烟的姿势很好看。”

“是吗?”

“是,看上去优雅,一点儿都不轻佻。”

锡兰笑了笑,歪着头,齐肩的短发遮挡住半边脸,透出一丝妩媚。

“那个坐轮椅的人已经过去了。”锡兰说。

穆莉已经听到了身后车辆暴躁的鸣笛声。锡兰把窗户开了一道缝隙,向外弹着烟灰。锡兰竟然幻想自己是这辆车的主人,而穆莉是她的司机。

“有时间去喝咖啡吧?”穆莉说。

穆莉的声音让锡兰缓过神来,她连忙问:

“什么?”

“你走神了。”

“嗯。”她心跳得厉害,怯怯的,不敢去看穆莉。她害怕被穆莉看出来。

“想什么了?”

“没想什么。你的烟让我……”

“不会吧?”

“就是这样的。”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幼儿园那些家长们都纷纷传说我……你在乎吗?”

“什么?我没听到。”

“你就装吧。”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只要自己认为是好的,就是好,在乎别人干什么?”

这回轮到穆莉说:“嗯。”

穆莉说话没有了那股嗲味,让锡兰觉得她变得干净了,清水芙蓉了。

“你这样说话就很好。”

穆莉笑,只是笑,这笑是有变化的。只有穆莉知道自己心里藏着坚硬的黑暗和不能说的秘密。

“有时间去喝咖啡吧,望城的那个‘时光中的时光’咖啡馆是我开的……”

锡兰打量着穆莉,表情惊讶。那是望城最大的,也是最有品位的咖啡馆,没想到它的老板此刻竟然给自己开车。锡兰不知道这个女人还隐藏着什么。

3

幼儿园门前围了很多人。水泄不通。

很多学生的家长,还有围观的人。一辆警车停在路边的杨树下面。

穆莉把车停在了警车的旁边,两人从车上下来。人声嘈杂。锡兰和穆莉没有凑上前,而是在人群后面等着。他们伸长脖子向里面看着,像一群惶恐的鹤。是的,鹤。他们多数摘下了口罩,为了自己的孩子能看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还戴着口罩。一个老女人手里举着一个火炬冰激凌,已经有融化的迹象了。锡兰发现了先前在路上看到的那个坐轮椅的男人。他没有摘下口罩。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在看一本书。锡兰瞄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窥视者》。在人群里,他是那样的独特。

锡兰碰了碰穆莉说,你看那个男人,刚才我们在路上,给他让道的男人。怎么以前从来没看见过?看样子他的孩子也在这个幼儿园。

是没看见过,穆莉说。

穆莉看着远处。

锡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边有一个身穿橘红色僧袍的和尚在过马路。午后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他的身体都散发着光似的。

除了嘈杂,还是嘈杂。

有人拉了锡兰一下。锡兰转身看到是余小淘的妈妈。她眼神鄙视地看了眼穆莉,把锡兰拉到一边。

有事吗?锡兰问。

余小淘的妈妈是一个碎嘴子。

余小淘的妈妈说,你还不知道吧?幼儿园里出大事。那个小茉莉,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儿子桥本的同桌,那个小女孩。她爸是一个盲人,他们是外地来望城的。她看上去比她爸小很多……是一个正常人。小茉莉的下面,下面,你知道的,不知道在幼儿园被什么人塞进去六枚硬币,硬币,六枚,两个一角的,四个五角的……经过手术,才拿出来……这回这个幼儿园要完蛋了……

怎么可能?那还是一个孩子啊?好像跟我家桥本一般大。锡兰说。

余小淘的妈妈说,是真的,都上电视了。尽管人脸上都打着马赛克,可我认出来了,那个小女孩就是茉莉。现在警察就在幼儿园里……

锡兰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仍不能相信余小淘妈妈的话。

余小淘妈妈说,不信,你回去看电视,晚上还会重播的。网上也有了。这样的幼儿园,孩子是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联系了新的园所。性侵。你知道吗?要是抓住是谁,是要判刑的。作孽啊!简直就是畜生。

锡兰的大脑里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寒而栗起来,心像冰一样。

穆莉看过来,余小淘妈妈连忙转过头。

锡兰还是不能相信。

这时候,孩子们蜂拥从里面出来。家长们扑了上去。马小康从里面冲出来,扑在穆莉的怀里。锡兰没看见桥本。

穆莉说,要不要我们送你们回去?

锡兰说,不用了。谢谢你。

穆莉说,客气什么,改天有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锡兰说,好的。

锡兰向里面张望着。桥本闷闷不乐地在老师的陪同下从里面走出来。锡兰上前拉住桥本。小手冰凉。

怎么了?

茉莉还没来。

锡兰不知道怎么安慰桥本,说,你想吃什么?我晚上给你做。

没胃口。茉莉一定是出事了。

桥本脸上的忧伤,看上去像一个小大人似的。

回家吧?

那个轮椅上的男人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孩子,怀抱着他的那本《窥视者》。小孩冲着桥本喊,桥本,明天见。

看着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子。锡兰眼里都是惊愕。

桥本没回话。

锡兰冲着男人笑了笑,对桥本说,人家小朋友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吭声?这么没礼貌。

桥本还是没吭声,低着头。

那孩子坐在轮椅里,喊着,桥本,你别吹牛,你不是说你有一个超级棒的玩具手枪吗?明天拿过来,我看看,要不你就是吹牛。

桥本仍旧不吭声。

那男人推着轮椅离开,父子两个有说有笑的。

桥本突然停下来,在兜里翻找着什么。

锡兰问,你找什么?

桥本没有回答。

锡兰想,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不会是自闭症吧?还是小茉莉几天没来对他有影响?一个小情种吗?

锡兰看着桥本从兜里找出来他的小口罩,慢慢地戴在脸上。口罩上的图案是一只犀牛。尖尖的独角向上。当时买口罩的时候,本来要买那种防护雾霾的口罩,可是桥本就看上了这个图案的,不买这个他不戴。锡兰没办法,只好给他买了。他竟然喜欢得不得了。也许是从动画片里看到的,他不管这个叫犀牛,而是叫独角兽。锡兰还纠正着说,这是犀牛,独角兽长得像马似的。桥本倔强地说,这就是独角兽。

也许是受桥本的影响,锡兰也在背包里翻找着口罩,却没有找到。

两个人上了通向他们家的公共汽车。在车上,别人让座,桥本也不坐,就倔强地站在那里,抓着立杆。口罩人挤满了车厢。锡兰陪着桥本站在那里,想起了余小淘妈妈说的小茉莉的事情,整个身体从内部开始,冻僵了似的。她的下面仿佛也被人塞进了异物。可小茉莉还是个孩子啊!

桥本看着窗外,目光凝滞,若有所思。

桥本的状态让锡兰产生了恐惧感,心想,等桥西岳回来,一定要好好商量商量,要给孩子换一个幼儿园。尽管有口罩遮脸,但她还是从桥本的眼神里看到了悲伤。恍惚中,她感觉桥本像一个幽灵,隐藏在人群之中。她不寒而栗的同时,整个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她看着桥本,竟然后悔生下他。如果有一种能力让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她会去做的。她会。世界的百孔千疮让我来代替你承受好了……她一只手抚摸着桥本的头,好像自己的手有魔法似的,在抚摸的过程中,桥本会慢慢变小,变小,变小……桥本厌恶地晃动着脑袋,才把锡兰从恍惚的状态中拉回来。

中途从下面上来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女孩,梳着羊角小辫。小女孩戴着口罩,两只眼睛清澈明亮。她看着锡兰,摘下口罩问,阿姨,你怎么不戴口罩?你是外星人吗?妈妈,我也不要戴口罩,我要做外星人。

锡兰和女孩的妈妈都笑了。

桥本仍旧手抓着车内的立杆,一动不动。他口罩上的犀牛看上去随时都可能从上面跑下来似的……

突然,桥本隔着口罩喊着,爸爸……是爸爸……

锡兰还是听见了,说,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你爸爸出差,还在外地呢。

桥本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是爸爸,是的……

桥本争辩着,把口罩都摘下来了。

都说孩子的眼睛能看到这个世界成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么想,锡兰毛骨悚然起来。她连忙掏出电话,拨打桥西岳的电话。

……无人接听。

4

桥西岳是望城轧钢厂设备科的,负责采购。他来自卡尔里海般若岛。般若岛上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中学毕业去外面打工,干了几年,又回来,岛上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都在外面。他回来,只好跟着父亲打渔。没想到,轧钢厂新上来的领导看上了般若岛这块地方,想在这里开放轧钢厂公墓。岛上的居民动迁到卡尔里海边的一个村子里。桥西岳被抽工当了轧钢厂的工人。几年下来,像他这样没有文凭的人,能混到设备科,几乎是一个奇迹,而且还是掌管采购的。至于怎么跟锡兰恋爱、结婚、生子,这些就不一一说了。他个子不高,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些秃顶,肚子也滚圆起来。锡兰说他的肚子越来越像皮球了,进门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不是脸,而是肚子。

锡兰没有打通桥西岳的电话,心里面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似的。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桥本仍旧一句话也不没说。锡兰拉着桥本,在菜市场上简单买了莱,回家。桥本的口罩一直没有摘下来。刚打开门,一股油烟味扑过来,锡兰吓了一跳。

锡兰喊着,西岳,是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吭声。

锡兰鞋都没换冲进厨房,尖叫着,你个狗日的,你吓死我了,你不是说过几天回来吗?你搞什么搞?刚才桥本在汽车上说看到你了,我还不相信,胡思乱想,以为你……你吓死我了……

桥西岳说,我只是想给你们娘俩一个惊喜。

锡兰的拳头在桥西岳的身体上敲打着。

桥西岳求饶着说,好了,下次不敢了。

锡兰的眼泪珠子在眼圈里转动着。

锡兰说,桥本这几天都一声不吭的,他说看到你了,我真以为……

桥西岳说,怎么会呢?我还没……

他说着,用身体在锡兰的身体上撞击了一下。

锡兰说,去,再这样吓我,就不让你……

桥西岳赤裸着上身,下面围了锡兰的围裙,说,好,我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锡兰的目光柔情似水起来,漾漾的。

锡兰喊着,桥本,你爸爸回来啦。

桥本脱了鞋,一声不吭坐在沙发上,发呆。

桥西岳端着菜过来,喊着,儿子,儿子,爸爸回来你不高兴吗?

桥本抬眼看了一下桥西岳,闷声说,高兴。

桥西岳说,咋的了?咋的了?是不是在幼儿园谁欺负你了?爸爸找他算账去。

桥本说,没。

桥西岳回到厨房的时候,锡兰轻声说,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不会是自闭症吧?我很担心。对了,你提前回来,厂里知道吗?

桥西岳说,还不知道,我想在家歇一两天,再去上班。

锡兰说,那你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吧?他的幼儿园出事了,我看这孩子一定受了影响。

锡兰说了幼儿园里小茉莉的事情。

桥西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锡兰说,是真的。而且,那小茉莉还是我家桥本的同桌,不会是我们家桥本看到了什么,被人恐吓……才变成这样神情恍惚的吧?

桥西岳说,也有这种可能。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小心灵受到了伤害。但我们没有证据,也不好乱猜……

锡兰说,要是那样,我们更应该给孩子换一个幼儿园了。

桥西岳说,好的,明天我就去找找别的幼儿园。

桥西岳看着锡兰,眼神里充满了情欲。

锡兰挡开他抚摸上来的手说,都是油,看你……

桥西岳说,你是不知道,我都快饿……

锡兰说,小样儿,就知道这点儿事。我去换衣服了。

桥西岳还是从后面抱住了她。锡兰说,猴急猴急的,桥本还在那边。两个人只是摩挲了一小会儿。锡兰说,晚上的,我也……

锡兰心跳,脸热地从厨房出来,看见桥本还坐在那里发呆。

她说,怎么不看动画片呢?

桥本说,没劲。

锡兰摸了摸裤兜,只觉得里面有一个硬物,拿出来一看是个打火机。是穆莉的。她在穆莉的车上吸烟,忘记还回去了。那个小天使看上去是那么可爱。她随手放到了茶几上,想明天看到穆莉的时候,还回去。

桥西岳做好饭菜,还开了一瓶从外地带回来的红酒。

桥西岳说,儿子,是不是爸爸没给你带礼物回来,你生气了?爸爸实在是急着回来,就忘了。你想要什么玩具?明天,我带你去玩具城,你随便挑。

桥本低头吃饭。

锡兰换了睡衣。坐在对面的桥西岳笑着,眼睛落在锡兰细嫩白皙的乳沟上。光滑的乳沟埋进他的目光。

锡兰说,看什么呢?不认识了吗?

桥西岳给桥本夹菜,没说什么。

桥本突然冒出来一句,妈,你说小茉莉明天会去幼儿园吗?

锡兰一愣,看着儿子,想了想说,小茉莉可能生病了,这几天都不会来。儿子,你看到什么了吗?还是哪个老师吓唬你了?

桥本摇了摇头,像拨浪鼓似的。

锡兰突然想起什么,说,儿子,你画的画呢?给你爸爸看看。

桥西岳问,什么画?

锡兰说,关于雾霾的,你要看了儿子的画,你也一定认为儿子是天才。

桥西岳说,那我可要看看,我们儿子本来就是天才。

锡兰问,你在外地,那里也有雾霾吗?

桥西岳说,全国都一样。

桥本吃完,离开饭桌。

锡兰担忧地说,要不要去医院给儿子看看?

桥西岳说,没事的。

锡兰喊着,桥本,把你的画,给你爸爸看看啊?

桥本就像没听见一样,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调换着频道。

突然,一个画面映入他的眼睛,是小茉莉,小茉莉。尽管脸上打了马赛克,但桥本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想喊妈妈来看,看见她的嘴在咀嚼着食物,他没有开口。看了一会儿,换台了。画面上播放着《熊出没》的动画片。

饭桌上,夫妻两人打情骂俏地说着什么。笑声不断。

桥西岳说,我妈打电话说,我爸前几天在卡尔里海捕到一条大鱼,给我们留着呢,等我们回去吃。你看什么时间,我们带孩子回去一趟。我妈想孙子了。

锡兰说,等给桥本找到新的幼儿园再说吧。

桥西岳说,好的。

锡兰问,你们厂在般若岛上开发的公墓怎么样了?我的同事还问我,能不能给他父亲预定一个。听说,你们厂的公墓也可以按揭是吗?

桥西岳说,那里的情况,不归我管,也不了解,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据说,我们工人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两平方米的地方,钱从我们的工资里扣,还说是什么“墓积金”。不说这些了,晦气。人还没死,就先给自己买好了公墓……

桥西岳又倒了杯红酒,问锡兰,这个红酒还不错吧?

锡兰的脸红扑扑的,说,口感很好。

桥西岳说,早点哄孩子睡吧?

锡兰笑了笑说,你还有点儿出息没有?这才是下午,这老夫老妻的还是这么贪?你在外面,那花姑娘可……你就没……还惦记着我这一身的糟糠……

桥西岳说,怎么会?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差的时候,你还给我带了一盒安全套……你那是对我的污蔑……你知道吗?我当然知道花花世界……可我……

锡兰说,逗你玩呢。

桥西岳说,你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锡兰抿嘴笑。也许是喝了红酒的原因,她的眼神也变得迷离了。

桥本很长时间没声音,锡兰喊着,桥本,你干什么呢?

桥本没回答。

锡兰又问了一句,桥本你干什么呢?

桥本不耐烦地说,看动画片呢。

锡兰对桥西岳说,看看,这么小的年纪就这样对我说话了,长大了那还……

桥西岳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惯得,我看也许应该让他去我妈那乡下吃吃苦。

锡兰说,你舍得?

桥西岳说,舍得,否则长大了,更可怕。我是怕你……

锡兰说,我没问题,我支持你。不让他们吃点苦儿,将来……

两人闲聊着孩子。

桥西岳问起小茉莉的事情,说,你是听人说的还是看到了新闻?

锡兰说,听人说的。你上网看看,说不定会有的。

桥西岳打开手机,百度了一下,果然。他叹息着说,什么世道啊!

锡兰收拾完厨房,看见父子两个在看动画片。

锡兰问,桥本,在幼儿园午睡了吗?

桥本摇头。

锡兰说,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会儿?你爸爸回来了,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

桥西岳看着锡兰,笑了笑,说,好的,晚上出去吃。儿子,你喜欢吃什么?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桥本摇头,说,别打扰我看动画片。

桥西岳有些生气,说,桥本,怎么跟你妈说话呢?要懂礼貌,赶快给你妈道歉,说对不起。

桥本噘着小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妈妈。

锡兰说,看完这集,就睡一会儿吧。

桥本说,好的。

桥西岳去电脑那边整理出差的资料。锡兰忙着把一些脏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广告时间,桥本发现了茶几上的那个小天使的打火机。他觉得好玩地拿在手里,观看着。表情专注。

穆莉打电话来问锡兰,要不要去咖啡馆坐坐?

锡兰说,我老公回来了,改天吧。对了, 刚才在你车上吸烟,把你的打火机顺手揣兜里了,刚刚看到,哪天还给你。

穆莉说,一个小东西,送给你吧。

撂了穆莉的电话,锡兰继续忙着洗衣服,让桥西岳把带回来的脏衣服都拿过来。两个人卿卿我我了一会儿。桥西岳动起手来。锡兰说,孩子还……桥西岳只好忍着说,你让他睡午觉吧?锡兰说,好。

桥西岳掏出来一张银行卡,说,客户给的。你保存着吧。

锡兰说,这样好吗?

桥西岳说,没什么不好的。科里面其他的人也都……

锡兰说,我不想你变成这样。

桥西岳说,变成什么样?你不这样,你就别想在科里面混,你清高,你高风亮节,你就会被排挤出去……很多人际圈子就是一个大酱缸,你只能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锡兰理解桥西岳说的话,说,那我先保存着,但我们都不能用这些钱。

桥西岳说,随便你。

他的热情一下子变得冷淡下来。

锡兰看出来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怕。

桥西岳说,怕,也要那样,否则,你就会被踢出局。这就是一个潜规则的社会。好了,不说了,扫兴。

锡兰看到桥西岳不高兴,好像做错事了。从洗衣机里把甩干的衣服拿出来晾晒,结束后,看见桥本还在看电视,说,可以了,还看啊?去睡个午觉吧?

桥本看上去学乖了,悄悄把那个小天使的打火机攥在手里。他的手还很小,只能说是半握着,金属的外壳,让他感到了沁凉,他做贼似的,逃回自己房间。

……

两人在卫生间里冲澡的时候,桥西岳已经迫不及待。锡兰抚摸着他的身体说,安静,安静,我会让你舒服的。她给他身上抹着浴液,搓洗着,浑身的每个部位都清洗干净。她握着他的东西,桥西岳说,你看它都……锡兰慢条斯理地,冲洗着,说,你看看它多丑。桥西岳笑着说,一会儿,它就不丑了。冲洗过后,桥西岳的手抚摸着她的头,这是他们的秘密,彼此的秘密。她知道他喜欢她用嘴先吞噬它,让他更加兴奋起来。她说,回房间。两人披着衣服回到房间。她冲着桥本的房间喊着,桥本,你睡了吗?没有人吭声。她说,看来孩子睡了。小别胜新婚。两个人彼此享受着肉身的欢愉,忘记了彼此的存在,成为一个人。在她和他即将到达身体那个顶点的时候,他疯狂起来,撞击着,她也疯狂起来,迎合着,看上去是那么协调,她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喊出来,用牙齿咬住他的肩膀,他咬住她的肩膀。牙齿也是他们做爱的一部分。两个身体颠簸着,像经过隧道的火车,瞬间就要冲出黑暗的包围……

锡兰后来回想起来,她在那个时刻,嗅觉还是那么的灵敏。这也许是预兆。那个时刻,在平时,很多器官都是失灵的。比如:味觉。只有在高潮过后,才会生出那一丝的甜,来自身体深处的愉悦产生出来的甜,仿佛包裹在棉花糖之中。

锡兰突然停住了迎合。桥西岳在惯性中还没有停下来。

锡兰说,你闻到什么味了吗?桥西岳说,没有。锡兰说,停,你闻闻,不对,什么东西烧着了。桥西岳还开玩笑说,你说什么东西烧着了?这个时候,只能是我们的身体……锡兰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你闻闻。桥西岳的节奏缓慢下来。突然的中断,让他沮丧。锡兰觉得那味道越来越重了,连忙把桥西岳推开,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跑下地,她喊叫着,着火了,着火了。只见桥本的房间烟雾升腾。锡兰喊着,桥西岳赶快弄水过来,是桥本的房间着火了。桥西岳跳下地,冲进卫生间接了盆水,跑过来。只见桥本坐在地上,着火的是他的床。桥本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熊熊的火焰,它们像在跳舞。锡兰一把把桥本抱起来,跑出桥本的房间。还好,火不算大,只是被子和枕巾烧着了,几盆水就浇灭了。桥本坐在客厅沙发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着火苗被熄灭了,倒有几分的失落。锡兰和桥西岳赤裸着,往返在卫生间和桥本的房间。火被浇灭后,两人才发现自己都光着身体,连忙跑回房间穿上衣服。

桥本多年后还能回忆起,他父母的身体在火光中跃动的影像。

他们穿着整齐后,从房间里出来。

桥本坐在那里仍在玩着那个小天使的打火机。他嘎哒嘎哒地按着,小火苗窜动着,像一颗羸弱的心脏。

锡兰冲上来,一把夺过去。桥西岳也注意到了那个打火机,但他什么都没说。

……

其实,桥本只是用打火机点燃了他画的那幅画,没想到,火蹦跳着到了床上,就……当他看到那火升腾起来的时候,他没有喊叫,他被火的舞蹈吸引着,直到锡兰赤身裸体冲进来。

这就是桥本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5

转眼间,桥本也从儿童变成了少年,十四岁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当年小茉莉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据说那幼儿园是某个望城政协领导的亲属开的。小茉莉如今也十四岁了。可是,桥本再也没有看到过。偶尔的一次,他看到小茉莉的盲人父亲,在大街的盲道上拄着棍子走着,他牵引着他过了一次马路。最重要的事情是桥本的父亲自杀了。应该是桥本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为收了客户的十万块钱,被人举报,抓了进去。他无法忍受监狱里的折磨,用一根鞋带把自己勒死了。本来返赃后,即使被判刑,也可以监外执行的,但他父亲熬不住了。取得过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锡兰,多次开导,也无济于事,丈夫还是选择了离开。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天堂。

葬礼上,两位老人从卡尔里海赶过来,哭得很惨。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桥本全身重孝,跟随在队伍之中,看着躺在水晶棺里的父亲。他看上去是那么安静,像躺在一艘船里。锡兰哭得几次昏厥过去,在亲人朋友的呼唤中苏醒过来。火化的时候,锡兰没让桥本进去。桥本站在外面看着天空,看着那高高耸立的烟囱,一缕青烟从里面缥缈着升上天空。那天的天气很好,少有地没有出现雾霾。这几年,尽管多方治理,但雾霾还是没有消灭。人们仍旧活在雾霾的笼罩之中。据说有的地方,有人因为雾霾患上肺癌,还有各种呼吸道疾病。锡兰在等着骨灰,爷爷奶奶带着桥本去焚化那些父亲生前的衣物,还有轧钢厂和父亲的一些朋友送来的花圈。桥本看着那些东西在火中焚烧着,火焰发出尖叫的声音。火焰的形状是扭曲的。司仪的声音伴着那火焰的呼啸,桥本注视着火焰,父亲仿佛站在火焰之上,慢慢地走远,火光中的脸孔,对着桥本,抿嘴,笑着。桥本看着火光中的父亲,在葬礼的过程中,第一次流下眼泪。眼泪是滚烫的。泪光中的火焰是红色的,黄色的。它们发出的声音好像在说话。可是桥本不知道它们说的是什么。他的眼神是迷惘的,深入到火焰之中,探究着火焰的秘密。如果火焰还存在秘密的话。他在火焰的映象里看到五岁那年发生的事情。父亲和母亲赤裸的身影。升腾的火,坠落的火,跌宕起伏着。它们是喧嚣的。而父亲的遗像安静地摆在那里,像是已经到达了另一个世界。捧着遗像回来的路上,桥本的脑海里仍旧升腾着那火,是的,火,火,火……父亲的骨灰没有安葬在土里,是爷爷的意思。而是,海葬。他们坐着汽车,一路回到卡尔里海。由爷爷亲自划着船,来到波澜壮阔的海水之中,已临近傍晚,金子般的日光挥洒在海面上,犹如火燃烧起来。母亲和奶奶哭泣着,悲伤着,一捧一捧地把父亲的骨灰撒到海水之中。爷爷老泪纵横地说,儿啊,你从这里走出去的,现在你又回来了。桥本不吭声,看着骨灰落进海水之中的那一刻,四周的海面变得平静下来。几只海鸟贴着水面飞翔着,看上去像跃动的音符。爷爷说,都不要哭了。马上就要涨潮了,安妥好西岳,我们就回吧。仪式完成之后,锡兰吩咐桥本说,给你爸磕几个头吧。桥本跪在船上,冲着海水磕了三个响头。头磕在甲板上,咚咚的。在他抬起眼的那一刻,海水是金色的,波浪浮起火一样的光芒,呈现火焰的形状。父亲在海面上,几只白色的海鸟围绕着他,渐去渐远。这些,桥本没有跟母亲锡兰说。等他从甲板上站起来,远处的海潮已经开始涨起来,爷爷划着船,在海潮追赶上来之前,回到了岸边。远处的海水在日光中,金色得晃眼,什么都看不到,海水燃烧起来……传来阵阵嘹亮的声音……

般若岛上开发的轧钢厂公墓正在施工中。

桥本从船上下来,转身看着,痴迷地盯着那燃烧的海水,仿佛自己成了那燃烧的海水的一部分。海水。火焰。火焰。海水。让他分不清楚。

锡兰沙哑的声音喊着,桥本,我们走吧。你爸爸去了一个美好幸福的地方。

桥本说,爸爸在火中。

锡兰抚摸着儿子的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如果说五岁那次的火是无意识的,那么这次的桥本在回到奶奶家的路上,看到那些堆垒的草垛,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烧的欲望。他要看到火,是的,看到火。烧,变成了一个动词。

在奶奶家吃饭的时候,锡兰跟两位老人讨论着卖掉城里的房子,来偿还桥西岳的赃款。两位老人一生受苦,也没什么钱。老人问,那孩子怎么办?你还年轻,我们也不想你跟着我们家受累,委屈你……西岳这个没出息的……老人说着,就眼泪汪汪的了。锡兰安慰着老人说,我会把孩子照顾好的。桥本一边吃饭,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海边,沙滩上有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在那里行走。桥本借口去厕所,跑到了海滩上,跟在那个少年身后。少年回过头来羞怯地看着桥本,问,你是望城来的吗?桥本说,嗯。少年说,你家的什么人去世了?桥本说,我爸爸。少年哦了一声,眼睛看着海面。潮水已经开始涌上来。少年问,你叫什么?桥本说,桥本。大桥的桥,书本的本。少年又哦了一声。桥本问,你呢?少年说,乌鸦。桥本睁大眼睛,惊讶地问,什么?你叫什么?少年说,乌鸦。桥本的心里感到一阵恐惧。他喃喃着说,乌鸦,乌鸦。乌鸦少年问,那边的人家是你什么人?桥本说,我爷爷奶奶家。这时候,锡兰站在门口喊,桥本,回来吧,收拾收拾,我们回城里了。乌鸦少年问,你还会来玩吗?桥本说,放假的时候,会来的。乌鸦少年说,哦。记住我哦,我叫乌鸦。桥本说,会的。桥本转身往爷爷奶奶家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海潮铺天盖地的声音。在海潮的声音里,乌鸦少年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记住我哦,我叫乌鸦。桥本回头向乌鸦少年摆了摆手。乌鸦少年也摆了摆手,赤脚在海滩上走着,潮水涌上来,他也不躲开,任潮水冲击着他。桥本的心里还纳闷,为什么一个人名字会叫乌鸦?桥本回来,锡兰问,那个小孩是谁?桥本说,刚认识的,你说奇怪不,他的名字叫乌鸦。锡兰说,什么?他的名字叫什么?桥本说,乌鸦。锡兰的脸上浮现出恐惧的表情。她没说什么,连忙拉过桥本回屋,还小声地说,忘记这个小孩。桥本问,为什么?锡兰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桥本说,我已经长大了啊!锡兰有些生气地说,哪来那么多废话?叫你忘了,你就忘了。桥本噘着小嘴说,知道了。

通往城里的长途汽车来了,桥本闷闷不乐地坐在座位上,透过窗户看见那个叫乌鸦的少年在栈桥的下面拢起了一堆火。天色渐暗,临近黑夜,那火光是那么明亮,清晰地照见乌鸦少年的脸孔。海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那栈桥下面的火就像是海的心脏,在跳动着。锡兰碰了碰桥本说,别看。桥本说,为什么?锡兰说,叫你别看,你就别看,哪来的这么多话?

天下起了雨,窗玻璃上的雨滴流淌着。窗外的海,在黑暗中变得荒凉而遥远。那栈桥下面的火熄灭了,世界跟海一样,笼罩在黑暗之中。

这个乌鸦少年的出现,桥本直到后来,还常常想起,并且从奶奶的嘴里知道了他的故事。但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乌鸦少年的身影。

……

插话:正文局部是我从一个期刊网站上摘录的,后面要看就必须收费了。

题外篇

小说发表半年左右,那天我下夜班正在睡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了,问,你是谁?电话里说,我是桥本。我意外看到你写的那篇小说,想见见你。我说,你什么意思?桥本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见见你。我问,你真的叫桥本吗?他说,是的。我觉得你写的那篇小说就是在写我。如果你想更多了解我,我想我们应该见见。小说发表后,我几乎没再看。我从床上爬起来,在书堆里翻找那本样刊,才想起来,杂志社并没有给我寄样刊。我又打开电脑找那个文档,可是不久前因为病毒重新做了系统,同样找不到了。我只能回忆,在回忆中我觉得那小说没有任何污蔑小说主人公的地方,才放心。我答应桥本说,好的。

傍晚,我们坐在望城的“时光中的时光”咖啡馆里。我对他好像并不陌生,他进来的时候,从他身上的气息,我就判断出来是他。我们闲聊了几句。他从沈阳回望城看母亲。他在沈阳工作。什么工作他没说。在哪看到的杂志他没说。怎么弄到我的电话号码也没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了小说,并且找到了我。就是这么神秘。我相信很多人一定会认为这是小说中的巧合,偶然,但这不是。我还记得日期是2030年4月29日。我点了咖啡,桥本说,我请。我说,我请,这篇小说的稿费够请你喝杯咖啡了。他笑了笑,不再推辞。他看上去是一个安静的人。我承认这么多年除了开吊车,我还喜欢面对一个陌生人去揣摩他们的内心,他们的身份和年龄。

桥本突然对我说,这是一个充满了隐喻的世界,那乌鸦少年也许就是心里面的那个自己。也说不定。我说,也许吧。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那样一个乌鸦少年。他是来自地狱的信使。他的毁灭是必然的,就像我们必然要长大成人一样。桥本说,是这么回事。我有一次暑假跟我奶奶提起乌鸦少年的时候,我奶奶脸色煞白,她喝了口水,对我说,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的父母都到城市打工去了,把他和爷爷留在卡尔里海的乡村,突然一天,他们的屋子着火了,那乌鸦少年……从那以后,人们常常会在村子里看到那孩子的身影。幽灵。鬼魂。他总是企图亲近一些孩子,跟他搭讪过的孩子说,他叫“乌鸦”。村里的人感觉到乌鸦少年的威胁,有家长还找来了猎枪,可是,当他们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乌鸦少年已经无影无踪。这个世界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神秘,你可以不信,但它是存在的。比如:鬼魂。比如:神灵。我当然知道这些是桥本演绎过的话,我相信,他的奶奶说不出这些话。我看着桥本,他的瞳仁深处仿佛晃动着一个身穿黑衣的少年。我恐惧地看着他,变得紧张起来。我甚至想,是否那个乌鸦少年的魂灵此刻就附在桥本的身上呢?这么想,我更加紧张,咖啡馆里很安静,那里的肃穆很适合鬼魂的潜入。那个同样孤独的少年。这么想之后,我不那么恐惧了。我喝着咖啡,桥本也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的瞳仁里变得清澈起来,里面有了蓝天、白云、大海……

桥本说,听说你还在写小说。

我说,是的。

桥本说,你让我感到羡慕。

我说,羡慕我什么?一个开吊车的司机。

桥本说,你跟我父亲是一个厂的。这让我到亲切。

我说,我听说过你父亲的事情,如果他不自杀的话,顶多判几年,就没事了。比他贪污更多的人,都没有受到应得的惩罚。

桥本的表情变得悲伤起来。

是不是我提起这件事情,让你悲伤了?我说。

桥本说,不,我已经能面对这一切了。生有时,死有时……没有人能摆脱冥冥中的一种主宰。我们只是宇宙中存在的渺小的生灵……我们的强大只能是自我的强大……但在刹那,也可能就毁灭了,就像火柴擦燃后,瞬间熄灭……我曾经幻想过,我们的头颅就是一个火柴头,黑暗是火柴的磷,我们在生存中时刻跟黑暗摩擦着,只是,在速度和力量上还没有达到擦燃的那个燃点,如果达到了,我们同样寂灭。

没想到,你还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同样,你也是一个悲观的人。我说。

桥本说,当然,之前跟你说过的幼儿园里发生的那件事情,那个小茉莉,她在我的心里面是一道伤痕。那确实是我目睹的,是园长,那个秃老头,他把硬币塞进了小茉莉的那里面。我是听见小茉莉的哭声,被吸引过去的,在幼儿园的一个储物间里,我……小茉莉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乞求着我帮助他,可我没有力量,没有,那老头发现我,把我也拽进了储物间,威胁我说,如果我把看到的说出去的话,他就杀了我,杀了我。他当时就是这么恶狠狠说的。杀了我。他同样威胁小茉莉。你能相信吗?

桥本的眼眶里,泪珠滚动。

我说,我信。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情都要比文学上的虚构要好看得多。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虚构,还要写小说呢?

一种自我的表达,在小说里我分裂成无数个我。那种自我的真实让我更加靠近我的灵魂。小说在某一个时刻成为一种称量的器具,让我能感觉到人类灵魂的重量。

桥本说,你说的有些深奥,我不懂了。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是一知半解。这么说吧,开吊车的时候是一个我,写小说的时候,是另一个我。

桥本的脸上还是充满了迷茫,看着我。我同样不知道如何解释。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就像你曾迷恋火,而我迷恋文字。在黑夜来临的时候,你希望火的出现,我也同样,文字就是我的火……

我这么说有些自言自语了。

桥本疑惑地看着我问,你当初不认识我,为什么?你的虚构写出了我,包括姓名,幼儿园事件,还有乌鸦少年,甚至后来的喷火女郎……要不是看到杂志,我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曾经在我的身上发生过,这也是我约见你的目的……只是虚构你就……还是你从别人的口中了解过我……

不,只是虚构,我说,之前我们从不认识,不是吗?这也许就是虚构的魅力,是抵达不同人内心的通道。

……还有很多地方跟我是不符合的,我会说给你,作为你小说的补充部分。如果你想听的话。

我说,当然。如果我只想呈现生活真实的话,那么我就看报纸电视新闻好了,尽管媒体给我们的信息是经过审查的,但那是部分真实的生活。小说对于我来说,我更希望它是生活之上的一种混沌的东西……它可能会比生活深刻一些,尽管我的笔力有限。尽管人们的阅读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文学,他们更喜欢心灵鸡汤式的文字。娱乐的年代,文学的存在是悲哀的,但它的存在更多源于作者的自我需要……

很是羡慕你,在文字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桥本说。

你也会的。尽管你不去写,但你的阅读同样能找到和你息息相关的那部分。我在想,如果我在小说里的虚构没有跟你的部分生活吻合的话,你还会看这篇小说吗?

不知道。这绝对是一次偶然。

桥本说完,沉默着,眼睛望着窗外。雾霾中的人群仍旧像我小说里写的那样,戴着口罩。

我问,你真的在当年画过那幅画吗?

没有。只是你的想象。

我笑,手指在杯子上弹动着。

这个咖啡馆的老板真的是你小说中写到的那个叫穆莉的女人吗?

还是虚构,我说。

桥本目光异样地看着我。我低下了头。从他的目光中,我多少感觉到一丝愧疚。我更喜欢天马行空的写作,没想到竟然有人来对号入座,而且,我虚构的部分内容跟他的部分生活是吻合的。我甚至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质疑。

我看着窗外,一只鸽子在雾霾中飞,我看不清是白色还是灰色。

桥本突然说,我不喜欢你的小说名字《纵火少年》。你写到的我跟踪喷火女郎之后,在秋天的田野上纵了一次火。我承认,你写得很美,你写到了那些庄稼在风中瑟缩着,你让我想象它们是寒冷的,你让我在那些庄稼丛中哭泣,你让我看到那些裸露的玉米,你让我躺在那些庄稼丛中自慰,你让我在自慰后的虚脱中看到喷火女郎,她穿着豹纹的紧身衣,金色的头发,手里举着火把,然后,她性感地舞蹈着,伴着随时从嘴里吐出的火焰,她变得更加充满魅力,火,还有她身上的豹纹紧身衣包裹着她的身体,我再一次自慰起来,那些站立在四周的庄稼就像是窥看者,在我睁开眼睛我感觉到它们在羞辱我,我愤怒地提上裤子,坐起来,从兜里取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红色的火柴头像我小型号的龟头,我擦燃火柴,火苗跳动,我就像喷火女郎一样,把它抛在空中,火苗落在那些庄稼干枯的叶子上,腾地着起来,我闻到烧焦的味道,我看到了火,喷火女郎从对面走过来,像一只豹子,妩媚地看着我,扭动着腰肢,邀我同她一起在火中舞蹈……不知道喷火女郎用什么方法,那火不能靠近我们的身体,只在四周熊熊地燃烧着,她拉开她紧身衣上的拉链,我看到了乳房,跳兔般,在我的眼前跃动。她对我说,这是处女的乳房,我相信了。我也脱得赤裸裸的,跟着她跳舞……后来,我们听见附近农民救火的声音传过来,我骑着喷火女郎从火中逃走……我佩服你的想象力,我中学的时候望城来了一个马戏团,我确实遇到过那样一个喷火女郎,而且我也跟踪了,到了深夜,我在他们露宿的帐篷外面,看到喷火女郎跟一个长得像大猩猩的男人在帐篷里做爱,我逃离了,在回到学校的路上,看到一个垃圾箱,我点燃了里面的垃圾,烟熏火燎的,呛得我直咳嗽,在那些垃圾烧起来的时候,几只老鼠从里面窜跳出来,吓得我连忙跑开。

他在讲述着我小说里面的内容,也在讲述着小说之外的内容,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说,我们几乎有着相同的经历。那一幕,我也看到了,仿佛是我丑陋的性启蒙。我对喷火女郎充满了仇恨。还有那个大猩猩般的男人。我在他们彼此享受对方的身体的时候,点燃了帐篷,看着火越烧越大,我才逃开。你还记得吗,后来的电视新闻里提到了这件事情,还好,他们没有在火中丧生,这是我感到欣慰的,如果那样,我真的成了纵火犯……我把关于这段经历的虚构放在小说里你的身上,没想到,你也……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看着对方,都笑了。

桥本说,不过,你那场大火还有少年的那种懵懂的欲望,写得好。

谢谢夸奖。我抿了一口咖啡。

那只鸽子竟然落到咖啡馆外面的窗台上。白色的。我看清了。

我说,你说的小说题目,是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想到的,后来也没有改,反正与火有关。对于小说题目,一直是我苦恼的问题。其实,“纵”作为一个动词的存在,也不错。我们的心里难道没有过这样的冲动吗?编辑跟我商量过这个题目,但我坚持,也就用这个了。发表了这么长时间,现在想想,我还是喜欢这个题目。

桥本哦了一声,仿佛还沉浸在我在小说里给他安排的那场大火之中。不能自拔。我看着他杯子里的咖啡已经喝没了,我说,要不要再来一杯?

好的,桥本说。他没有抬眼看我。我喊服务员再续一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思绪把他带到更远的远方。

窗台上的鸽子停了一会儿,飞走了。我真担心它在雾霾中中毒坠落。

他沉默,我也不好打断他。

沉默。

还是沉默。

他突然打破沉默说,你对性的问题怎么看?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意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继续说,你写我五岁的时候,父母的那场欢爱,我是理解的。

那就好,我说,不过,那是我的真实经历,但不是火,而是一场大雨。那时候,我还在农村生活,住那种平房,一天晚上电闪雷鸣的下起了大雨,屋顶漏雨了,我看见我父母赤身裸体地四处找水盆,接从屋顶漏下来的雨水。闪电光中他们的身体是美丽的。

哦,你也在写你自己。桥本说。

我说,是的。放大自我是我喜欢的写作方式。

一个服务员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桥本问了一句,你们的老板姓什么?

服务员停下来看了看我们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桥本说,是不是姓穆?

那个服务员说,我新来的,不知道,我们的经理姓朱。有什么事的话,我可以给你喊过来。

桥本说,算了。

桥本看着我,诡秘地笑了一下说,你在小说里免费给这家咖啡馆做了广告。

我也笑了。

我突然想到他母亲,问了句,你母亲还好吗?

桥本说,还好。父亲的那件事过去后,我们卖了房子,在郊区买了一个小一点儿的平房。从那以后,她皈依了基督……现在,没事的时候,常常去做礼拜,还送给我一本《圣经》……本来,我让她跟我到沈阳去的,可她不想。她说还有爷爷奶奶需要照顾,等退休后,就搬到卡尔里海那边去住……

替我问候她,我说。

谢谢。

不过,我可不希望你把我的小说拿给她看。

桥本笑了,说,不会的。但我会给另一个人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小说里提到这件事,也算是对世人的一个警醒……

谁?我追问着。

他语气严肃起来,说,这个你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我沉默下来。是啊,我干吗要知道人家那么多呢?我有虚构还不够吗?

我说,真不该来这里喝咖啡,我们应该喝酒的。

有机会的吧,桥本说。

他的语气变得冷淡起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说的那另一个人会是谁?我即使追问也是徒劳的。

桥本语气有所缓和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

如果可能将来我会把更多的故事告诉你。

好啊。

你小说里的轧钢厂公墓真实存在吗?

虚构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符号呢?我网上搜看你的部分小说,都有这个符号的存在。

仅仅是一个符号吧。鬼金的。

为什么是轧钢厂公墓,而不是别的什么?

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想,我这个“鬼”需要这样的一个虚构的坟墓吧!

这么说,我不禁心生悲凉。

我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归宿。肉身的,灵魂的。

我有些自言自语。

桥本接过话说,那也不一定是坟墓啊?

我说,是的。

他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火柴,火柴盒是那么漂亮,是梵高的自画像。我看着他,看着那火柴盒上头部缠着白色绷带的梵高。那割掉耳朵的梵高。

他说,在火车站看到的,喜欢,就买了,送给你吧。

谢谢,我说。

临分手的时候,我问,你的杂志带来了吗?他们只给我稿费,没给我寄样刊,我想留做资料保存。

桥本说,在沈阳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寄给你或者下次过来带给你。

我说,谢谢。

我揣着桥本送给我的那盒火柴回来。我想,等桥本把杂志寄给我后,我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我等了几天,都没有收到。我几乎要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桥本打来电话说,我又来望城了。你有时间的话,出来喝点儿。我说,好啊,正赶上今天歇班,喝点儿就喝点儿。

我们在慈悲5街的烧烤大排档喝起来。

第一杯酒,桥本说,那本杂志我回去找了,被我媳妇给烧了。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你小说里提到的幼儿园事件里的那个受害者,后来成了我媳妇。

我惊呆了,举着酒杯的手颤抖着,酒从杯子里溢了出来。

我说,不会吧?不会吧?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

桥本说,这我骗你干什么?我相信你能理解她看到有关那个事件的文字时的感受……

我能理解。不说了。喝酒。实话跟你说,这个事件也是我当时跟朋友喝酒时,他们提到的,被我写进小说里的……

来喝酒。

喝,我说。

酒杯里一干二净。满上。干。再满上。干……

不知不觉,我们喝了很多。

桥本说,从小我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我同样也是一个孤独的人,我说。

桥本的舌头有些不利索了。他脸也红了。我还有些酒量,还是清醒的。我承认,我小说里没有给那个受害者一个交代。现在桥本这么一说,我反倒感到欣慰。

桥本说,你猜怎么着,我回去跟我媳妇说了,说认识那篇小说的作者,她竟然要起诉你,在我的劝说下才没有。我对她说,你那事不是都上电视了吗?这谁都可以看到,再说了,作者又没有写你的名字。你就是起诉,也没用。新闻是公众的……

我连连说,谢谢。

不提这事儿了,来,喝酒。桥本说。

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说。那天回到我妈家,晚上我做了个梦……来再喝一杯,这些鸡脖子什么的,你吃,不够,再要……

这个月份,在北方还是晚春。不冷不热,不时有习习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你想不想听?桥本问。

想听……想听……

桥本说,喝了这杯,再跟你说。

好,我说。

不行,哥们,我得去一趟厕所,回来再说。

我说,好。

桥本转过身说,我没喝多。

知道知道,我说。

旁边的那桌要了个烤鸽子,老板蹲在路边杀鸽子。尽管人声嘈杂,我还是听到了鸽子气管被切开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桥本晃晃悠悠回来。

我说到哪了?桥本问。

我说,你想跟我说说你做的梦。

是……梦……我做的梦……我梦见我走进一片黑森林中……黑色的……天空也是黑色的……我除了看见黑色,什么都看不见……这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我哆嗦着……

桥本要了瓶饮料,喝下去清醒了很多。

我问你谁?他说我是爸爸。我说我爸早就死了。那人说我真是你爸爸。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爸说我迷路了。我说我也迷路了。我问这里你来的时候就这么黑吗?他说是的。我说那好吧,我们一起走出去。我爸恐惧地说,我们快走,有野兽的,我听到叫声了。这时候,我听到你小说里的小茉莉呼喊着我,她的声音凄凄惨惨的。我问小茉莉你怎么也在这里啊?小茉莉说我也迷路了。我奇怪起来,自言自语说怎么这么多迷路的人呢?我说这么黑可怎么走啊?你们谁身上有火吗?他们都摇头。我爸说,快走吧,我听到了野兽的喘息声。这时候,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我的脑袋在黑暗中扭动着,摩擦着黑暗,闪现出火花,我的头发燃起了跃动的火苗,我头顶着火苗,引领着他们……那个叫乌鸦的少年在我们的头顶飞……我们慢慢走出了森林……而我的整个脑袋已经烧光了,脖颈仍在燃烧着……森林那么大……乌鸦少年在天上指引着方向……走出森林的时候,天亮了……天亮了……我的身体转身回到森林之中,而森林外面另一个我站立在那儿……那是成年的我……在我的身后还隐藏着一个人,你猜是谁?

谁?我问。

桥本说,你啊。我们站在那里看着森林的大火,空前绝后的美……

桥本停下来。

我问,怎么了?说呀。

桥本说,梦醒了。

我说,哦,梦醒了啊?

是啊,梦醒了,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做了这么一个梦。桥本说。

我笑了笑说,你终于点燃自己的身体纵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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