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 灯
2015-10-10蔡凌燕
蔡凌燕
壁 灯
蔡凌燕
1
“我出去了,今天加班,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李茂走到妻子的卧室门口,眼睛并不看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周易躺在床上,贴了满脸薄薄的黄瓜片,头发披散着,像一个绿脸的女巫。她连眼睛都没打开,慵懒地说道:“哦,早去早回。中午我将就一顿,晚上回来给我做好吃的啊。”
“嗯,知道。”李茂懒懒地应道。周易仍然闭着眼睛,耳朵却异常敏锐地搜索着门外的声音,就像一只躲藏在草丛中的野兔,支棱着耳朵,时刻窥伺着敌情。换鞋声,关门声,下楼梯的声音,依次传送到她耳朵里。周易猛地坐了起来,跑进盥洗室,抹掉脸上的黄瓜片,胡乱洗了把脸,随意地束了个马尾,换上一套运动装,蹬上旅游鞋。这么一系列的事情,才花了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真是应了那句话,“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她一边飞快地下楼,一边戴墨镜与太阳帽。周易心里冷笑,你跑不了的。这段时间,她已经摸清了李茂的行动规律,早上一定要先去两站路外的一家四川酸辣粉面馆,吃碗酸辣粉才会去上班,今天恐怕也不会例外。
周易迅疾地跑到马路边,取出车钥匙,拉开一辆红色的小车车门,掉头直接开到酸辣粉面馆前等待。她原本每天开的都是文化馆的一辆黑色轿车,昨天晚上特意开着它与大学好友肖颖换来的。
肖颖不解地笑问道:“别人都是临时换辆好车装点门面,怎么你倒拿好车换我这辆便宜车,不怕掉价啊?”
周易笑着说:“你的车小巧玲珑,又贴了这么多可爱的斑点狗车膜,很卡通很漂亮。可惜我那是单位公车,不可以弄得太招摇太有个性。”
肖颖诡秘地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行了,你那点破事我还不屑于问呢。只是回头别出卖了我。你老公要是迁怒于我这位忠心耿耿的闺蜜死党,那我可冤死了。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周易知道她想错了,却也不点破,微笑着走了,留下一道谜让肖颖猜去。
2
周易直奔粉面馆,果不其然,李茂的那辆银色小车就候在那里。
周易也在对面不远处找了个地方停下来。她拿起昨晚买的面包,小心撕下一片,慢慢送进嘴里,再轻轻地吸一口红枣牛奶。一直以来,她的淑女风范都是她引以为荣的资本。这一切,都是外婆的功劳。
周易的父母都是下放的上海知青。那时周易的母亲张玉欣是整个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公社的书记陈光林手握大权,先后把几个清俊的女知青连哄带吓地弄上了床,却对张玉欣无计可施。她从不单独出门,陈书记找她,她一定要叫上几个同伴陪着。陈书记黔驴技穷,买通了她的一个女伴,说是找她俩谈话。到了公社办公室,陈书记把那个女伴支开,转身去闩门。闩好门,他得意地回过头来,露出满口大黄牙,还没等他笑出声来,张玉欣手里的帕子一扬,他的眼睛和嘴里已经灌满了白色的粉尘,火辣辣灼得他蹲下身来痛苦地捂着眼睛号叫。张玉欣已经拉开了门闩,跑出去喊同伴:“不好了,不好了,书记的眼睛被石灰迷住了。”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村民们肚里忍着笑,打来清水为书记冲洗。
书记豆腐没吃着,反把眼睛差点弄瞎了,又气又恼。张玉欣也有点后怕,就与一直追求她的知青老乡周凯结婚了。周凯长得敦实,脾气又随和。书记这以后倒是死了吃天鹅肉的心,没再招惹她。只是后来同伴们都回了城,而他们因为落户当地,并且有了孩子,就再也没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上海。
周易七岁的时候,外婆想念女儿,就叫张玉欣把周易送到上海给她抚养几年。周易初次见到外婆就被震慑住了。她在老家看到的农村老太太,一律穿着或蓝或黑的斜襟盘扣褂子,肥硕的黑裤子,脸上布满岁月的沧桑。有些牙口不好,两腮过早地凹陷下去了,头顶绾着稀松的发髻,搭一方黑灰的布帕子或者绕头顶一圈布条。
眼前的这位老太太,腰板挺直,肤色依然白皙,依稀可以看见蓝色的血管,高高地盘着别致的发髻,面容慈祥,如圣母般圣洁。她穿着一件斜襟的素色衣服,高高的领子,露出双臂,衣服很长直至膝下,两边开衩,露出修长的双腿。周易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服装,当然后来她知道这叫旗袍,并且自己也爱上了穿旗袍。
那个夏日的午后,周易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做外婆那样的女人。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碎花的确良褂子与海军蓝的裤子,那是母亲特意为她新置的衣服。此刻,它们和脚上那双通红的塑料凉鞋,尽管都是簇新的,她却觉得是那么的俗不可耐。
3
外婆虽然和蔼可亲,教导周易却很严厉。吃饭时筷子不可以在菜碗里拨弄,夹过的菜不能放回盘子,喝汤时不允许出声。走路时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要走成一条直线。说话时眼睛要看着对方的眼睛,面带微笑……
这么繁琐的内容,周易学得很卖力,毫无怨言。她会讲上海话,父母交流的时候她学会的。半年下来,左邻右舍的人还以为这小姑娘就是弄堂里长大的。上海的繁华与热闹,让小姑娘的心灵发生了巨大变化。她爱上了这座城市,爱上了城里的生活,在内心深处,她多么渴望能留在这座城市。周易读书很刻苦勤奋,成绩优秀。外婆还让她学了舞蹈、声乐,说是可以培养气质。周易在外婆的调教下,出落得亭亭玉立,外婆也将她视若珍宝。
美好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这一年要中考,周易不得不依依不舍地辞别外婆,回到了自己的原籍参加考试。
父母被长年累月的繁重农活耗尽了青春与活力,看着他们苍老的容颜,周易的心里充满酸楚。弟弟妹妹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想亲近却又不敢,怯生生地面对这大上海来的陌生姐姐。周易看着弟弟妹妹晒得通红黝黑的脸蛋,脏兮兮藏污纳垢的指甲,不由皱了皱眉,暗想都快变成野孩子了。我一定要出去,绝不待在这个鬼地方。
周易没有填报中专师范卫校,而是填报了高中。这让父母很失望,女儿这么优异的成绩,早点跳出农门有什么不好,还要苦读三年。周易有自己的打算,读高中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起点的高低决定人生的质量。
那时的县城高中师资力量薄弱,周易只考上了省里的师范大学,四年之后得按原籍分配回来。父母很高兴,为家里出了个人才而兴奋得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但这离她心目中的上海名校差距很大,失望之余,周易默默地等待机会。
4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银色的小车开动了,小红车也紧随其后。银车出了城,来到城郊有名的碧水山庄。这是近些年来城里人休闲娱乐的好场所。山庄依山傍水,东边紧邻着一座大型水库,周末城里人来这里吃喝,外带钓鱼、游泳、划船、搓麻将,玩得乐不思蜀。
小银车进入停车场,李茂下了车,在山庄入口驻足远眺。周易明白他在等人,她撑开遮阳伞,径自来到水上乐园售票处,买了张票直接到了浅水游泳区。她并不下水,斜躺在一张沙滩椅上,透过墨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里勾勒着来客的形象。
昨晚她在沐浴的时候,一张粉色的小票压在洗发水下面,周易抽出来一看,单子上写的是两套泳衣,一条男泳裤,一件女泳衣。但李茂并没有说起这事,周易猜定了他们一定会来游泳的。这对野鸳鸯还想玩什么鸳鸯戏水吧?她不屑地撇撇嘴,自己的身材、相貌、气质都是一流的,她接触过很多优秀的女人。一句话可以总结,比她聪明的没有她漂亮,比她漂亮的没有她聪明,才貌俱佳的没有她气质优雅。想到这,周易心里忽然紧了一下,能让李茂动心的女人一定是在某方面胜过自己,倒要好好瞧瞧,她哪一点比自己强。周易现在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好胜心像初春的野草一样蓬勃生长着。
她像宋国的农夫一样耐心地守候着树桩,只等着兔子自己撞上来。没多久,一对男女像肥硕的企鹅般相拥着从面前经过。周易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那女人个头不高,穿着一件紫罗兰的泳衣,厚实的背部露在外面,大腿粗壮如小树,腰部的赘肉像游泳圈似的松松垮垮晃动着。肤色倒是白净。周易瞟了她的身材,暗想脸庞估计也好看不到哪里。她很随意地任自己的目光游走,那女人正好也回过头来看了周易一眼。她戴了一副宽边墨镜,看不出眼睛是什么样的,又圆又白的苹果脸,却碍眼地长了些浅浅的雀斑。周易为她暗暗惋惜,可惜了这么光滑细腻的皮肤。她正想着,猛然觉得旁边那个男人很眼熟,虽然戴了墨镜,但那腆起的将军肚是那么的熟悉,周易心里一颤,可不就是李茂?
她愣住了,任由他们亲昵地依偎着下了水。怎么可能呢?周易在脑子里已经把那女人的形象勾画了无数遍,跟眼前的这个无论如何也重叠不了。李茂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女人?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对了,那女人不就是开酸辣粉面馆的四川女人吗?想不到自己的情敌居然是如此不堪,周易觉得有一朵毒花在自己脑袋里急剧膨胀,在绽开的那一刻,又幻化成了无数的绿头苍蝇嗡嗡乱飞。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太阳穴两边的青筋也突突直跳,抽搐得厉害。
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子,她怔怔地站了起来,看也没看泳池一眼,步履飞快地出了门。上了车,坐在驾驶位上,她伏在方向盘上,头枕着双臂,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恣肆。她哭出了声。外婆是不允许她抽泣的,说哭相难看。管它什么难看不难看。漂亮又如何?那么俗不可耐的女人李茂不也照样喜欢吗?外婆可没有告诉过她,想必她也没有想过如此千伶百俐的外孙女会遭遇丈夫变心吧?
5
其实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的,就像春天种下了一棵瓜苗,看着它满地爬藤,焉有不结果的道理呢?只是败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手里,周易觉得大失所望,继而无名之火腾腾燃烧起来。她原以为那女人纵使不是千娇百媚,也该有些风韵才是。如此一来,反觉得贬低了自己的身价。这么一想,她如醍醐灌顶,突然悟到李茂怕是故意让她发觉的吧,不然何以如此不小心将小票忘在洗澡间?自从一年前他们分室而居起,李茂就是在公用的大卫生间洗漱的,何曾到主卧的小卫生间去过?再说即使要去游泳馆,那里也有泳衣卖的,根本不需要提前专门去买。对了,这是一定的。他开车的速度不急不缓,似乎怕她跟丢了。看来,他是存心做给她看的。
初婚的时候,两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生下女儿李眉后,李茂热情不减。爱情的种子再次萌芽生根,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不能让它瓜熟蒂落。周易不得不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头待宰的猪,绝望而恐惧地等着屠夫举起锋利的屠刀。她是个痛感强烈的人,听见冰冷的手术器械在托盘里碰撞出凄厉的金属声,不由眉头紧皱,两腿痉挛。那个中年女医生很不高兴,这会影响她的工作。她不悦地说道:“放松一点,要是因为你的紧张造成子宫穿孔,我可不负责任啊。不想到这来,就不要让男人上身啊。”
委屈的泪水像开闸的洪水止不住地流淌,周易咬着牙挨着如中世纪般漫长的黑暗时期,直到女医生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了”。她两腿一软,都快动弹不得了。女医生见怪不惊,也不安慰一声,直着尖细的嗓子叫着下一个患者的名字。一个护士走过来搀起她,扶到外面的病床上躺着休息,她已是一身冷汗涔涔,脸色惨白如死人一般。虽是六月天,却冷得直打哆嗦。躺了半个小时,腹中仍然疼痛不已,里间的手术室里,医生拿手术器械往盘子里扔的声音是那样残酷、恶毒,有些做手术的女人忍不住疼痛在低声呻吟着,那痛苦的呻吟撞击得耳膜嗡嗡作响。她觉得似乎自己的身体再次在遭受磨难,冷汗又一阵阵往外冒,湿透了衣衫。所有的声响都是那么可怕,周易待不下去了,打开门慢慢一步一步挪到走廊上。李茂赶紧跑过来准备扶一把,她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涌上喉咙,挣扎着跑到了卫生间,蹲在地上却又怎么也呕不出来,眼泪不住往下流,好半天才扶着墙出来,身子虚弱得像秋风中的叶子一样瑟瑟发抖。
打这以后,周易便对这事有了强烈的反感。偏偏她的子宫又不适合放节育环,吃药吧副作用又大,不是肥胖便是满脸斑点,周易自然不会愿意。从这以后起,每次李茂想和她行鱼水之欢,周易都如履薄冰,那种担惊受怕的模样就像被猎人逮住的兔子。时间长了,李茂也觉得索然无味。
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十年,倒也相安无事。当蝌蚪又一次游进池塘变作青蛙时,周易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通,哭了又骂,骂了又哭,完全失去了理智。也活该她倒霉,手术进行中,医生带了一群医学院的学生进来参观实习。周易把长发披散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那样羞耻而无助,硬生生地给人做标本展览。
回去以后,两人闹得很僵。李茂好话说尽了也得不到原谅,一时气愤说:“哪个女人一辈子没遇上过几回这种事?也没见人家碰上这事要死要活的,偏你就那么难缠。”周易说:“那好,你找别的女人去快活啊,不要碰我!”李茂气得原地转了好几圈,才丢下一句“不可理喻”。为此,周易起码有一个月没理睬李茂。
6
周易驾车回家了,她根本没有想过当面去揭穿这对企鹅的龌龊关系。在农村,她不是没见过村妇捉奸的场面,那股子泼辣劲儿,那些落地砸得梆硬的村话、恶毒的诅咒,她是模仿不来的。君子绝交尚且不出恶声,自己更没有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自己的伤疤,否则换来的无非是怜悯乞丐般的眼神,或许更多的是大惑不解,抑或幸灾乐祸的观众神情。
一路上她神情恍惚,还差点撞上了一辆车,车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见周易不做声也就住口了,骂骂咧咧开走。周易停好车,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了,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身子却沉重得站不直。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拖上了楼。进了门,她疲惫地甩掉鞋子,拖鞋也没穿,赤着双脚挪进了卧室,身子一软倒在床上。她随手抓过床头的一本《论语》,正巧翻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手机响了,她把书又扔回床头柜上,慢腾腾抓起手机查看信息,是中国移动发来的生日祝福短信。今天是我四十岁的生日,周易不无凄凉地想到,自己忘了,李茂怕是也忘了。往年李茂都要变着法儿逗她开心,她想起了去年生日的那一幕。
那天夜里,李茂照例做了她爱吃的相思鲈鱼,自己两眼亮亮地看着周易。她吃得很香,看见李茂这样不由微微一笑。卧室里亮着浅紫色的壁灯,一束玫瑰与一束香水百合分别摆在两边的床头柜上。周易很喜欢这样的布置,很有浪漫的情调。但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故意打开台灯,就着白色的灯光看起书来。以看书来拖延就寝时间,已经成了惯例。
李茂收拾完餐具,一头钻进卫生间,探出头来目光灼灼地说道:“今天晚上我想要玩蝌蚪进池塘的游戏,你也赶紧准备洗个澡吧。”这是他们的暗语,周易听着哗哗的水声,知道麻烦又来了,赶紧跑进隔壁女儿的卧室,把门反锁上。李眉住校,只周末回家,这卧室平时也就是闲置的。
李茂一腔热情,出来一看卧室空空如也,心里有些不快。热血已经沸腾,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退潮心有不甘。他心生一计,拨通了丈母娘的电话:“妈,今天是清芬的生日,她说了,女儿的生日是娘的苦日,要我这个半子女婿也打个电话问候您老人家。”电话那头张玉欣很高兴,夸赞了女婿几句,接着要清芬接电话。周易只好极不情愿地开了门接过手机,正聊着,李茂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在主卧的席梦思上,得意地拿起避孕套,熟练地用嘴撕开。
周易挂了电话,拉过一方白纱巾盖在脸上,嘴里不满意地嘀咕:“你就是一头发情的野猪,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李茂听了这话,瞬间脸色铁青,将套子扯得粉碎,一把掀开白纱巾,将东西砸在周易脸上,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了,干自己的老婆还犯法了。”他转身走出卧室,回身又丢下一句话,“你就做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宫仙子吧,我要的是凡俗的女人。看你那副德性,冷冰冰地躺着,和太平间的女尸又有什么区别!”
7
从这以后,李茂再也没有主动进过主卧了,女儿回家,他去大卧室睡觉却一言不发,拿脊背对着周易。
李茂爱女儿,他不想让女儿看出父母不和的端倪。白天,他和周易仍然扮演着恩爱夫妻,周易更不会把这事公布于众。她的目的虽然达到了,内心却也无比凄凉。从青葱白裙的少女时代开始,爱慕她的人连她自己也数不清了。婚后由于保养得好,更添了几分成熟与妩媚,目光追随她的男人依然众多。
周易虽然享受男人爱慕的眼神,但是从未有过轻浮的举动。踏进了婚姻的殿堂,她知道对男人示好,无异于滑进了泥沼,只会越陷越深。男人们都一样,吃不到嘴里的永远都是最好的,一旦俘获了芳心,日子久了就索然无味。好比嚼甘蔗,从根部嚼起,甘甜无比,渐渐地,味道越来越淡,就弃之如敝屣。周易可不愿意像双破鞋一样被男人扔掉。
说句良心话,这世上的男人谁也没有李茂对她爱得深。从看到周易的第一眼起,李茂就寝食难安。那时的周易不叫周易,而叫周清芬。其实这名字也不错,比那些丽呀红呀霞呀的强得多,她还是不满意。后来她自己拿户口本去改了这个名字,暗地里含有堪比李易安的意思,不过家人还是习惯了叫她清芬。
周易一毕业,按照原籍就业的原则,被分回了老家杨花中学。而县城的毕业生,也必须下乡支教至少一年,李茂就是其中的一员。他长得并不出众,个子敦实不像文弱书生,倒像个雄赳赳的武夫,比周易略略高一些。如果周易穿高跟鞋的话,就显得李茂要矮一截。同来的支教老师当然也有长得高大英俊的,但是平凡的家世,没有任何背景,即使想调回县城也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周易可不想害得两人都老死在这鸟不拉屎的杨花镇。她是个心气高的人,而李茂的家庭背景不错,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母亲是县医院的主要领导之一。李茂到这来不过是应个景,一年期满就可以顺理成章调回县城。
8
异性示好的眼神,就像打到墙壁上的乒乓球,最终都反弹回地上,灰溜溜滚到远处去了。只有李茂,周易才会表示友善与默许,但她做得很得体,矜持而不失风度,不轻易允诺什么。
李茂得到美人的青眼,喜不自禁。周末他喜欢耗在周家,“叔叔”“阿姨”热情地叫着,有什么活儿也抢着干。他是城里长大的,却也挥着镰刀上阵去割水稻,晒得皮肤油黑发亮,手上常常挂彩。只要回到周家,周易细心地为他换创可贴,递上一杯凉茶,一切疲惫就消失了。周家父母都很感动,为李茂说了不少好话,周易只是含笑不语。而那边李家的父母可心疼坏了,为了不让儿子受罪,他们赶紧到乡下来考察,看是什么样的乡下丫头让儿子如此神魂颠倒。考察的结果非常满意,这未来的儿媳妇也确实上得了台面,温婉可人,落落大方,就赶紧地办手续,让他们进城。
周易的婚姻没有人说闲话,虽然其他的小伙子又羡慕又妒忌,但谁也不能否认李茂对周易那是爱到了骨髓里,命中注定该他小子有艳福。
周易凭着出色的教学水平,很快在县一中站稳了脚跟,当上了高中部的教研组长。又因为出色的口才外加出色的形象气质,多次受邀主持县里的文艺演出,渐渐跟县政府的人混熟了,很多人都很欣赏她。
后来县文化馆的老馆长年纪大了。文化馆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人惦记,周易主动请缨,相关部门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私下里对周易振兴文化馆充满期待。
周易倒是个人物,公爹是财政局长固然不错,喝酒应酬也是一流的。一杯一杯地放倒了不少人,自己却没有醉过。在她手上,文化馆拉来了不少赞助,单位修葺一新,职工奖金见涨,各种文化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广受好评,哪个不喜欢呢?
9
窗外的阳光渐渐地收敛了它的威力,室内的光线开始暗淡。周易的心也沉入了漫漫的暗夜。
李茂回来了,拎着大包小袋的,见周易还躺在床上,不禁有些奇怪,便站在卧室门口问:“怎么你一天都没有起来吗?中午吃了什么?”
周易眼睛望着天花板说道:“没吃。”声音冷冷的。
李茂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面上仍带着微笑:“你不是盼着我早点回来弄饭吗?我可是买了鲈鱼回来,晚上好好补补。”
周易嘴角一撇,不屑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知道,你的四十大寿。”
“给我买了礼物吗?”
“哦,我下午去了步行街,特意为你挑了一袭紫色的旗袍,手工刺绣的,你穿上一准好看。”
“是吗?拿来我欣赏欣赏。”周易暗想,活得累不累啊,糊两面墙又都想糊好,不容易吧。
李茂递过来一个漂亮的袋子。周易慢慢地坐起来接着,打开袋子取出旗袍,抖抻一看,果然华美异常。高贵的紫色,在暗淡的室内,闪着幽光,像水波一样,精致的图案,可以肯定是苏绣,怕是价值不菲。她轻轻笑了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一把剪刀,左手提着旗袍,右手握剪,狠命地剪下去。
“你疯了?!”李茂扑过去,扔掉剪刀,抢过旗袍,心疼地抚摸着那个缺口,愤怒地说,“你知道这件旗袍花了多少钱吗?七千多块!”
“是吗?我哪配穿这么名贵的旗袍,买一件几十块钱的紫罗兰泳衣,带我去碧水山庄游游泳,岂不更好?”周易侧过脸,挑衅地盯着李茂,她想看看这个男人撒谎时脸色会是什么样的。
“你都知道了?好啊。我告诉你,我没有错,是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的!我李茂娶老婆不是为了当仙女儿供着,像贴在墙上的年画儿,好看不中用。就算是这样,你没心没肺地待我,我哪天没回来为你做饭?你知足吧。”
“我不稀罕你做的饭,我吃着还嫌恶心。不要拿做饭来要挟我,没有你,我也不会饿死。”周易鄙夷地说。
“那我可就解放了,不用伺候你了。”李茂想了想,把那旗袍又放回床上,说,“既然不稀罕,你爱剪不剪的,随你便。”说完,大步走出了卧室。
周易拿起旗袍,从地上捡起那把锋利的剪刀,硬着心肠想剪却剪不下去了。她扔掉剪刀,抱膝哭了起来,外婆啊,你为什么不教教我男人变心该怎么办?
10
周易的外婆孟竹影原是上海一家商行老板的千金小姐。她的父亲孟老板虽是见过世面的人,把女儿送进国立学校读书,却又请先生在家教授女儿琴棋书画。他花重金培养女儿,有待价而沽的意思。偏偏时局动乱,许多有钱人纷纷携妻挈子逃往台湾、香港,有些干脆出国了。孟老板权衡再三,故土难离,又听闻解放军纪律是极其严明的,便忐忑不安地留在上海赌一把。
果然解放军秋毫无犯,老百姓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军队。紧接着公私合营,孟老板审时度势,将商铺捐献给国家。他看到青帮头子黄金荣都被改造去扫大街了,心里莫名地恐慌。正好某位南下干部看上了女儿孟竹影,这位干部行伍出身,打仗在行,肚子里却没有什么墨水,年纪又将近四十。孟竹影好生不愿意,但架不住父亲软硬兼施,为了家人的安全着想,只好委委屈屈地嫁给了那位干部,也就是周易的外公。但外公并没能保护他们,“文革”中自己也被批斗,还没等到平反就忧愤而死。外婆含辛茹苦独自把儿女养大。
外婆是不会遭遇夫君变心的,就算摊上也不会伤心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爱这个命运强塞给她的郎君。在决定嫁给他之前,她的心已经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泛不起丝毫涟漪。
周易不一样,她对李茂也说不上有几分爱,但李茂是她自己挑的夫婿,他这么些年来对她呵护备至,就像阳光与空气,平时并没有觉得有多重要,却又没办法离开。或者说李茂是肥沃的黑土,离开了黑土,她这朵鲜花就自然而然地要萎谢、凋零。一旦后院起火,她的工作、生活就会像碎了一地的玻璃碴,没法再收拾了。
11
周易躺在床上,脑子里像糨糊一般乱得理不清头绪,两餐没吃,肚子居然也没有提出抗议,肠胃一旦饿过了头,也就不知道饿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手机铃音响了。她懒懒地抓过来,是女儿李眉。李眉今年十七不到,马上就念大二了。女儿长得不像她,而像李茂。周易暗地里惋惜不已,但李茂很开心,喜欢得不行,从小宠着她,父女俩的感情很深,连周易都有些嫉妒。还好女儿像她一样聪慧,提前一年入学,提前一年高考,十六岁就到了上海读大学。周易让女儿一定要考上上海的大学,她并不喜欢北大、清华,总觉得北京城有一种遗老的沧桑味道,不如上海时尚,像一位很有味道的、温婉的小资女子。
女儿问了好:“祝母亲生日快乐。”母女俩聊了一阵子,李眉说让爸爸接电话。周易迟疑了一下,说:“爸爸有事出去了。”
李眉不相信,说:“每年你过生日老爸都陪着,天大的事都得放一边去,过得那么浪漫温馨。今天可是你四十岁的生日,不得大庆一下吗?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周易不想破坏李茂在女儿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强笑道:“爸爸真的有事出去了,要不你打他的手机,老爸总不会骗他的心肝宝贝吧?”她有意把音量提高,以免李茂那边穿了帮。
一会儿,隔壁房间的手机响了,父女俩聊得热火朝天。周易恨恨地想,男人就是不一样,做出这样的事还心安理得地跟没事人一样!
周易原想着这件事一定会闹得惊天动地,可是怪了,就像一个孩童苦苦地思索一道难题不果,答案公布后是那样的简单,完全不必煞费苦心,于是对答案也嗤之以鼻。她先前设想的那些揭人伤疤的犀利话语并没有爆发出来,也毫无必要大动干戈把公婆小姑牵扯进来。一切随他去吧,眼不见为净。
12
夫妻俩仍旧各上各的班,各睡各的床,太阳月亮各有自己运行的轨道,他们就像一对陌生人,除了必要的交流外,竟是无话可说。
周易开始推辞一些应酬了。“墙里开花墙外香”这句话此时并不适宜。失去了丈夫宠爱呵护的女人,犹如一朵行将凋零的娇花,远远望去还算鲜艳美丽,其实已经失去了水分的润泽。
暑假李眉没有回来,说是要做暑期工,早一点体验社会生活。周易尽管大半年没见到女儿,内心里想念得不行,却爽快地答应了。毕竟在女儿面前作秀是很累的,李眉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没准儿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那事情就会见光。周易很奇怪,自己居然一心想替李茂掩饰,是为了面子还是别的什么,一时她也说不清道不明。
但是李茂却不肯配合演戏了。以前每个月他都会陪周易回一趟杨花山里的娘家,为岳父岳母做点该男人做的力气活。岳父岳母很喜欢这个半子,这么多年来待他一直比儿子还亲。周易的弟弟周清源回了上海,像张玉欣夫妻俩这样的情况,可以允许一个子女落户原籍。只是周清源书读得不怎么样,学历太低,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在大超市当保安。说起来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月薪,但上海的高消费让这点钱捉襟见肘。两个老人家平时不但得不到儿子的照顾,还要节衣缩食接济儿子。
妹妹周清芳倒是嫁在杨花镇上,夫妻俩开了个小杂货铺,外带卖些水果蔬菜,钱倒是挣了些,都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夫妻俩一心想生个儿子,偏连生了三个丫头,都是剖宫产,不能再生了,又加上结扎,清芳总共挨了四刀。清芳才三十出头,却衰老得像四十多岁,跟周易简直倒了个头。人人都以为清芳是姐姐,清芬是妹妹。
早餐好说,外出解决,午餐在单位吃盒饭,至于晚餐李茂已经不太用心做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而且除了油盐,其他的葱姜蒜味精酱油一律不放,往日的高超厨艺不复重现。周易自从那次说了气话以后,也真的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偶尔赏脸吃上几口,更多的时候吃几块饼干或泡方便面,有时干脆什么也不吃,李茂也没有任何愧疚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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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第一次单独回娘家,心虚得像做贼,总想把什么藏着掖着。父母见李茂没来,都有些失望。尤其是父亲准备了一箱好啤酒,打算与李茂好好喝喝酒聊聊天。母亲居然把一只已经缚好了的老母鸡给放了。周易倒不在乎要吃鸡,看见父母这么喜欢李茂,她也只好很抱歉地替他撒谎,说李茂带的是毕业班,大热的天要补课,很紧张。父亲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伢儿们的前途重要。周易的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母亲不知所以然,心疼地把电风扇定住了对着她吹。
第二次第三次周易实在找不出完美的理由,编了连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借口搪塞。父母嘴里虽哦了一声,却是满脸的狐疑,只是没有开口追问。周易也不敢多讲,借口天热要午睡休息,吃过午饭就赶紧开车溜回城了。
转眼天气渐渐凉了,周易正在苦恼着,该编个什么理由回娘家呢。苦思冥想而无果,清芳却打电话过来了,说要进城看看姐姐、姐夫,慌得周易一时六神无主。有心拦阻吧,没有理由不欢迎妹妹做客;若是妹妹真的来了,李茂又不肯待在家里配合,只能支支吾吾应承了。
放下电话,周易愁得眉心打成了结。以前家里来人都是李茂下厨,煎炒烹炸样样拿得出手。现在李茂连岳父家都不肯去,基本指望不上了,那就带到外面餐馆去吃吧。最难的还是应对妹妹的问题,妹妹做客连孩子都不带,傻子都看得出来一定是奉了二老的旨意前来打探消息的,这事恐怕是瞒不下去了。思忖了半天,周易狠狠心,决定晚上放下身段和李茂好好商量,或许事情会有转机的。
拿定了主意,周易就等李茂回家。偏偏平日里不稀罕他回家,今晚他又迟迟不归,电话也关了机。不记得看了多少次时间,李茂才开门回来了。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周易的心居然激动起来了。她从卧室出来,迎上前去轻声问:“回来了?”
李茂一边换鞋一边抬头狐疑地观察她的脸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径自往自己的小卧室走去。
周易觉得脸上热热的,她在心里恨恨地想,摆什么谱呢?我才不稀罕。转念一想,机会稍纵即逝,为了明天的大事,不得不忍着,古语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她跟到卧室门口,进去了几步。
李茂打量着她清瘦而憔悴的面庞,眼里闪过一丝怜惜,这怜惜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问:“有事吗,夫人?没事的话请回你的卧室,免得玷污了你那高贵的灵魂和圣洁的身体。”
周易愣了一下,说:“明天妹妹要来,你已经有四个月没去看我爸妈了。你明天能不能在家和我一起接待客人?我们一起去买菜做饭。”她一口气说完了,好像一停下来就说不下去了。
李茂说:“哦,你妹妹要来,你就要好好招待啊,别怠慢了人家。很抱歉,我明天没空。”
周易再也憋不了这口恶气,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爆发了:“你这么倒跟个没事人一样?你做的好事亏我一直替你瞒着,干脆明天公布出来算了,也省得我们戴着假面具彼此活得那么累!”
李茂做出大吃一惊的样子,瞪圆眼睛无辜地问道:“我做了什么好事,还要劳烦夫人您帮我掖着藏着?请夫人明示,小人愚昧。”
“你在外面找了那么个女人,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品位那么低俗,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
“不会吧?我什么时候还会找情人?夫人,你真看得起我李茂,我没有那个本事。再说了,捉贼捉赃,捉奸在床,你有什么如山的铁证吗?否则,就是诽谤啊,好像要触犯法律哦,不过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我怎么也不会去法院起诉你的。”
“无耻,你就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看见李茂这么嬉皮笑脸的,周易气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李茂狠狠咬上几口才解气。
李茂说:“拜托夫人明天实情相告,不要在游泳池事件上纠缠不休,而应该把你如何将夫君扫地出门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清芳,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我相信妹妹自有公断。夜深了,夫人请回吧,早点休息。站在我的卧室里容易引起误会,有损夫人的名节。”李茂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地将周易请出了门,轻轻关上,还咔嚓一声反锁了。
周易站在门口,一股无名之火腾腾烧了起来。她走了几步,猛地抓起博古架上的一尊酒瓶摔到卧室门上,酒瓶砰的一声粉身碎骨,透明晶亮的液体溢了出来,四处流淌。周易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碎成一地的玻璃碴,屈辱的泪水肆意地在脸颊上无声地流淌。
14
夜里睡得很不踏实,早起头便有些昏昏沉沉,周易还是撑着去了盥洗室。镜子里红肿的双眼,憔悴不堪的面容让她暗自吃惊不小,赶紧拿冷毛巾敷,敷了半天略略好些了。洗漱完了,周易拿起粉扑细细地搽粉,精神不好倒可遮掩得过去,扑了粉就像一间旧房子刮了腻子粉又变得鲜亮了许多。
十点钟清芳到了,她一进门就直奔主题,盯着姐姐的脸庞仔细地看过来看过去,好像周易的脸上长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快言快语道:“姐姐,你这段时间瘦了好些,姐夫又不肯到我们家里去。说,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要瞒着我们了,爸妈为这都急得整天唉声叹气,干着急又使不上劲儿。你说你是我们家里的人尖儿,你过得不好,我们这些亲人会好受吗?”
周易被妹妹看得好不自在,她躲闪着清芳犀利的眼神,递过去一个红苹果,低声说:“我也没有什么事,夫妻俩哪能没点磕磕碰碰?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得了吧,两口子打架不记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要真是小事,也不至于三四个月好不起来,一定是大事。”清芳顿了顿,试探道,“你又不肯说,姐夫那么实在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姐,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姐夫的事?”
“胡说八道!”周易愠怒道,脸却刷地红了起来,红得那么及时,倒好像证实了清芳的猜测。这下清芳倒愣了一下,半晌才犹疑地问道:“姐,难道问题真的出在你身上?”
周易抿着唇,长叹了一口气,斜倚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水晶苹果,不停地摩挲着,眼睛也一直盯着苹果,一言不发。
清芳看着姐姐忧戚的神色,也不敢一个劲地往下追问,空气一下子凝滞了。清芳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水果盘,心里隐隐有些刺痛,如果错在姐姐一方,那么她的娘家人都连带着颜面无光。虽说这种事现在见多不怪了,但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无关痛痒。姐姐长得漂亮,心高气傲,或许真的是她嫌姐夫太老实厚道,配不上她?她很为姐夫叫屈,这些年来他对姐姐,对这些亲戚都照顾得无话可说。哥哥不在身边,该人子应尽的义务姐夫一件也没落下。
清芳正在低头胡思乱想,周易已经抬起头,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慢慢艰难地吐出一句:“他在外头有女人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清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姐姐你这样的人才,姐夫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花在别人身上?”
“是真的。”周易缓缓地仰起头,看着吊顶上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想忍住眼泪,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她抽出几张面巾纸,按在自己还未消肿的眼睛上,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一口气把这些日子李茂的表现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她越说越快,好像不如此叙述就会像断线的珠子,再也接不上了。
15
周易几乎是梦呓一般讲完了,清芳听完了还在出神。周易也静默了,姐妹俩相对而坐,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吭声。
过了好久,周易已经平静下来了。有些事想隐瞒的时候总是心神不定,一旦豁出去讲开了,反而心里舒坦得多了。她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清芳霍地一下站起来,愤愤地说道:“姐,要不我和陈锋去把那小婊子揍一顿出出气?或者把她的店给砸了,让大家看看做小三的下场。”
“不用,那样的女人不值得和她计较。”周易很平静地阻止道,好像这件事与她无关,她纯粹是个局外人而已。其实她是鄙夷妹妹的做法,闹得惊天动地,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带累公公婆婆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做人?
又坐了一个多小时,清芳下厨房做了点面条,姐妹俩随便吃了些,清芳便要回去了,说是家里孩子多没人照应。周易也没有心情挽留,随她去了。
清芳回去后,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母亲那边也没有动静,这倒让周易大惑不解。水里投进个小石子也会泛起几圈浅浅的涟漪,这么大的事砸在地上也该有个坑啊。虽然她并不愿意娘家人兴师动众地来向李茂问罪,但这么不声不响又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母亲的一贯风格。
就在周易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母亲和清芳又不请自到。打开门,周易一脸的尴尬,自己可是没做任何的心理准备。母亲把新鲜菜蔬与土鸡蛋放进厨房后,折回客厅,很严肃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周易烧开水沏茶。周易被母亲看得心里发毛,忘了茶斟七分满的理儿,滚烫的开水溢出杯子淌到茶几上,忙拿了抹布来擦。她偷眼打量母亲,发觉母亲也在冷眼观察她。周易心里发虚,抹完了忙说:“妈,我出去买点水果和点心回来。”
“不用忙了,我们找你有正经事谈。”母亲单刀直入,“你和李茂分床有多长时间了?”
这么隐私的问题被摆到桌面上,的确让人难堪。周易就像一只鼹鼠,在黑洞里习惯了,突然被丢到明亮的阳光下,简直睁不开眼。她恼火地想一定是李茂告的状,否则母亲怎么会关心女儿的床笫之事?可见李茂是个卑鄙小人,自己干了见不得光的事,事情败露还来个恶人先告状,偏是自己有苦说不出,软肋捏在李茂手上。这样想着,气得嘴角都撇歪了,咬着下唇不吭声。
母亲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不用怪李茂,是我们先打电话过去问的,他也不肯说。逼急了才说了几分。你们这样是不是有一年多了?瞒得不错啊,我现在才知道。”
周易不吭声,算是默认了。见母亲如此说,反诘道:“那他也不能打熬不住在外边找啊!”
“这就是你不对了,哪个猫儿不吃腥?你硬让它吃一年草,它还是只猫吗?如果李茂有两分错,你就有八分错。傻女儿啊,女人和男人置气,千万不要拿这事来挟制男人。男人也有自尊,你总让他死乞白赖求着你,他的颜面呢?你这不是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母亲激动地直摇头。
清芳插进来说:“姐夫说他真的没有别的女人,那天的事他是存心气你的,演了一场戏给你看而已。”
“傻子才会相信呢!”周易不屑地哼了一声,心想这事也能装得出来,不过是找借口罢了。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在我面前都承认了,何必在丈母娘与姨妹面前撒谎呢?也亏得她们相信,真是头脑简单。她懒得争辩,此刻既然母亲认为错在她,就由她说吧,夫妻俩的事外人再关心也是白费力。
16
母亲把周易批斗了几个小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说下午去别人家不礼貌,明天周易得陪着她去看望亲家母。周易简直是叫苦不迭,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
傍晚李茂回家了,也不知道是借加班约会去了,还是故意避着让她们好谈话,反正买了一大堆的菜并钻进厨房忙活就足以证明这是一场阴谋,被暗算的自然是自己了,周易不觉有些好笑。
餐桌上大家看似热闹地说笑着,其实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晚上母亲和清芳当仁不让地睡在李眉的房间,李茂自然也回主卧休息。关上房门,周易对李茂不屑地笑笑,李茂也装没看见,背靠背过了一夜。
第二天,夫妻俩陪着张玉欣去李茂父母家拜访,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作秀。亲家母们心照不宣地彼此夸奖对方的孩子。周易暗自好笑,又暗自伤悲,她觉得自己都快成受人摆布的傀儡了。也罢,只要她们安心,姑且继续演戏吧。
好容易送走客人,周易回到家,往沙发上一躺,累得都不想动弹了。李茂很知趣地做饭,周易却没有胃口吃了,才吃了几口就觉得恶心,跑到卫生间干呕。李茂听见动静,不无讽刺地说:“夫人怕是有喜了吧?那可不是我造的孽啊!想不到月宫仙子那么清高也会下凡私会啊?”
周易气得脸色发白,反正现在没有观众,她反唇相讥:“那我就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看!”她砰的一声把卧室门关上了,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一阵碗碟落地跌碎的声音,周易没想到李茂也有生气这么厉害的时候。
翌日清晨,周易在房间里收拾好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一股脑地塞进一只旅行包里,又背了一个小包。拉开卧室门,只见餐厅一片狼藉,盘子和碗的碎片到处都是,汤汁飞溅在瓷砖上,筷子也没有成双的。周易走到女儿卧室前,一股子酒味扑鼻而来,探头看了看,李茂正仰躺在床上,也没换睡衣,一定是喝醉了酒没有洗澡。周易本想收拾餐具,看见李茂的醉态,不由嫌恶地皱了皱眉,踮着脚绕过地上的垃圾,义无反顾地走了。
17
十天前,周易就接到了大学同学的电话通知,说好在省城搞一次大型同学聚会,为期三天,今天正是报到的日子。因为这一段时间她和李茂从不过问对方行踪,加之心情不好,所以提都没提。反正李茂也不在乎,连那么伤人的话都说出口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周易愤愤地想。
大学同学会面,十八年没见了,大家都唏嘘不已,聚在一起说笑感慨。周易成了女同学羡慕的对象。大多数美女同学没能逃过岁月的侵蚀,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黄脸婆,即使化妆也掩饰不住。周易虽然这段日子憔悴了不少,化了淡淡的妆倒也看不出什么,听着大家的议论,说她的日子一定和美,才能保养得这么好,周易只勉强苦笑了一下,也不置一词。
一个高高瘦瘦的戴眼镜的男同学过来了,大家叫着“艺术家来了”。周易仔细一看,原来是顾天,这小子读书的时候就仗着自己有些才气放荡不羁,那时周易还挺欣赏他的。因为他们不是一座城市的,周易觉得将来反正是离别,没有什么指望,就把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任它慢慢风化成灰。顾天这小子胆子大,毕业后他连分配的工作都不要,独自在省城闯荡,先是混了记者编辑当当,后来成了自由撰稿人,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据说还是什么文化学者,出了几本有影响的集子。周易想想李茂原先虽然对自己是十二分的好,但数学系毕业的他好像终究是艺术的门外汉。他对自己好也不外乎表现在吃穿住行方面,而自己在精神领域与他却实在无法沟通。这么一想,便不由多瞥了顾天几眼。
顾天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周易那哀怨忧伤的眼神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假装没看见,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运筹帷幄。
午餐时,大家随意坐。周易和肖颖夫妻俩坐一桌,刚坐下,最爱胡闹的陈辉便过来将肖颖老公拽起来,调侃道:“天天在一起还不腻啊?同学们,听我的,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喜欢谁就跟谁坐一起,这可是最后的机会啊!”
“拆散一对是一对!”听到陈辉这么露骨地煽情,有些男同学也跟着起哄,于是座位便被强行调整。顾天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周易右边,周易也微笑着表示欢迎,她可不希望哪个影响胃口的男同学坐在旁边。就餐的时候乱哄哄的,同学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周易虽然没有起身敬酒,但其他桌上的男同学都没有放过她,一杯一杯地下肚。虽然醉意只有几分,胃里却开始灼烧得疼痛难忍。当周易再一次举杯的时候,顾天伸手按住了她:“清芬,不能喝就不要勉强。”周易便坐了下来,向顾天微微一笑:“谢谢。”
“你喝了酒真好看,面若桃花。”顾天由衷地赞美,周易却只笑了笑,懒得去接话茬。此刻,那股烧灼感越来越强烈,她微微蹙眉忍着,不想让大家笑话她西子捧心。
18
下午去香汤温泉泡澡。这地方的温泉很有名,当地人经常泡,个个皮肤白皙细腻。女同学都抢着去体验各种草药、鲜花泡澡的乐趣,男同学也对水上活动情有独钟。周易被女同学簇拥着去服务台买泳衣,各种花色样式的泳衣挂成一排又一排。
肖颖递过来一件紫罗兰色的泳衣,向周易推荐道:“你身材这么好,穿这么靓丽的颜色肯定很漂亮。”
周易心里猛地突突直跳,很眼熟的颜色,她强作镇定地接过来抖落开来,正是同样的款式。她感觉一阵阵灼痛袭来,似乎不仅是胃里,还有心口。她捂住嘴,一把推开那件泳衣,说:“我今天不能游,你拿去穿吧。”然后转过身,拨开人群走到休息室。
顾天正和几个男同学在闲聊,看见周易出来了,不禁心里一喜,忙迎上去说:“怎么不去泡个澡?”
周易摁住胸口,低声说:“我不想去,酒喝多了,感觉不舒服。”
顾天试探道:“那我陪你去转转,你说去哪儿好?”
周易说:“随便哪儿都行。”顾天知道有戏了,周易又补上一句,“再给我弄瓶酒。”顾天愣了一下:“你不是要醒酒吗?怎么还喝?”周易说:“你别问,买来就是。”
两人出了温泉度假村,顾天拦了一辆车,打开车门先扶周易上去。中途顾天下车去买了一瓶干红葡萄酒,他觉得红酒比较有情调,又不会醉得很厉害,那种微醉的感觉刚刚好。
进了宾馆,关上房门,顾天一把拥住周易。周易推开他说:“去,帮我把红酒打开。”
顾天说:“先冲个澡吧,怪腻的。”周易不语,顾天只好依了她开了红酒。正要去找杯子,周易已经拿起酒瓶往嘴里灌,她闭着眼睛蹙着眉头,像喝水一样痛快,又像喝毒酒一样痛苦,中间还不小心呛了一口,又拿起来继续灌。一瓶酒下肚,她已经眼神迷离了,幽幽地说:“我从来没有醉过,今天我也要尝尝喝醉的味道……”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倒在了床上。顾天摇摇头,遗憾地先钻到卫生间淋浴去了。
19
这一场艳福,在顾天看来并不满意。
周易醉了,任由他摆布,这远不是他所想象的两情相悦的场面。更为尴尬的事还在后头,周易半醉半醒突然呕了一下,他赶紧停下来,把她的头托着,让她对着地下吐。周易吐得一塌糊涂,除了中午的饭菜还有刚刚喝下的红酒,混在一起,地毯上惨不忍睹。到后来,吐出的红色液体似乎不是红酒,而是血。
真是晦气透顶,顾天心里气恼得很,他把周易抱起来换了一张床,拿来热毛巾帮她把嘴擦干净,心情却已经跌到了谷底。他看着周易,她吐过之后睡得倒香,顾天帮她盖好被子,自己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烟。
过了大半个小时,顾天摁熄烟头,摇摇头自顾走了。
周易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她费了半天劲才努力回想起自己今天干的荒唐事,看着地上的呕吐物,周易暗想这回人可丢大了,要是李茂知道一定会气疯的。管他呢,他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周易迷迷糊糊地撑到卫生间,打开莲蓬头,调好水温,让温热的水流对着自己慢慢淋。淋了半个小时,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她擦干头发,穿好衣服,拎起包走了。
也许顾天有事临时出去了,她暗自忖度着,这么不辞而别是很不礼貌的。可是她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么肮脏的地方,想起来就面红耳赤,待会儿赔个礼道个歉,他该不会见怪的。还有两天,机会有得是。
一路上胡思乱想,很快来到了他们下榻的锦绣宾馆。肖颖接了电话,告知了房间号码,她们俩一间。周易一进门,肖颖就长吁了一口气说:“还好,你没上顾天那小子的当吧?”
周易心里一紧,忙问道:“你这是怎么说起呢?”
肖颖道:“你不知道,泡温泉的时候就少了你们两个,同学们背地里议论你们呢。他们说顾天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处留情,风流得很呢。我担心你会成为他的一个数字呢。后来吃晚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回来了,跟我们班那个最风骚的盛玲玲眉来眼去的。到现在两人还没回来呢。也真是的,什么狗屁文化学者,纯粹就是一文化流氓,也有人作兴他,真是奇了怪了。我一直打你手机关机,我都急死了,怕你深更半夜被人打劫了呢。”
周易听了这些话,心里猛地一震,很不舒服,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声说:“谢谢你肖颖,我不会有事的,就是心里烦出去转了转,害得你为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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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易躺在床上,肖颖找她聊天,一个劲儿地说着自己今天的感受,周易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了几声,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肖颖就知趣地睡了。
周易也不敢翻身,睁着眼睛在黑暗中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胃里又是一阵阵地疼,她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又不好起身,只能用手紧紧摁住胃,那疼痛悠悠的,一阵一阵的,也不是很厉害,慢慢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餐的时候,顾天和盛玲玲回来了。周易偷偷地打量顾天,顾天早就看到了,却装作没事人一般,连礼节性的微笑都没有。周易心里无比凄凉,也只能埋头慢慢吃着。肖颖见她沉默了许多,也无暇细问。
上午安排的是爬梅山。这是他们大学时代最爱去的地方,尽管鸳鸯没成几对,但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风景依旧,只是多了几座凉亭与庸俗的仿古石刻。爬到半山,周易实在是不想爬了,便和肖颖说在这歇着等他们下山回来。肖颖见她脸色的确不太好看,也就不勉强,安慰叮嘱了几句就先走了。
周易环顾四周,看见山路外几米远外有一块巨石,旁边是竹林,清静幽深,就坐在巨石背面,看着一竿竿凤尾森森,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一阵男女嬉笑的声音打断了周易的遐思,好像是顾天与盛玲玲。她侧耳细听,果然是盛玲玲那尖细的声音。
“你觉得周清芬怎么样?她可真行,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你怎么不去找她呢?我可是豆腐渣了,有什么好看的?”说完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读书时就惯有的放荡与淫邪。
周易微微蹙了蹙眉,背地里偷听固然不礼貌,然而背后议论人恐怕更为可恶。她屏住呼吸,且看顾天在别的女人面前是怎么评价她的。
“说她干什么?徒有其表,木头木脑的,一点都不解风情,我可不稀罕。”顾天的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刺耳?全不似昨日的温文尔雅。
“算了吧,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人家要是知道你这么评价她,非气死不可。”
女人都是这样,巴不得男人眼里只有自己才好。盛玲玲明明知道顾天是奉承的意思,还是很得意地故作不平。
“我说的是实话嘛。那种女人故作清高,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活得很累的。我就喜欢你,不矫揉造作,敢爱敢恨。”
一股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周易闭着眼睛呕吐了起来。路上的那对男女听见动静止住了谈话。周易把嘴角擦干净,慢慢走了出来。顾天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还是赶紧走了过去,大声问:“你怎么没跟着大部队走啊?”又轻声说,“对不起,我……”
周易斜睨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会为不值得的人生气。”她向着盛玲玲走过去,很平静地说,“我感觉不舒服,先下山了。中午麻烦你替我向班长解释一下。”
21
周易打开手机,给肖颖发了条短信,说自己有事先回去了,不等回复,又关机了。
她茫然地下了山,先去锦绣宾馆取了行李,又打车去了一家旅馆。既然是请了三天假,她得熬到明天下午再回去。
周易打开浴室龙头,站在龙头下,仰着脸,一任泪水和温水一起哗哗地往下流。良久,才关上龙头,擦干水,裹着浴巾走了出来。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洁白的枕套,洁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套,满眼都是洁白的,谁知道这洁白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肮脏呢?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这么一想,眼里溢满了泪水,也不想去擦,任它慢慢地滑过脸庞,滴在枕头上。
第二天下午,周易提着旅行包一脸倦容地回了家。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多数是妹妹清芳的。回拨了过去,清芳急急地数落道:“姐,你到外地去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前天晚上,爹不停地流口水,右手就是控制不了,不停地抖。可把我们吓坏了。晚上又没车,还是姐夫连夜赶过来开车送爹上医院的。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不然要偏瘫的,那可就麻烦了。李家爹妈也跟着忙了两天,上午医生说没事,开了一大堆治什么脑梗塞的药回来,是姐夫送回来的。你可要对他好一点,这两天他忙得眼睛都红了……”
周易在这边只顾嗯嗯应着。关键时刻长女不在身边,她实在觉得惭愧极了,对李茂也实在恨不起来了。
正想着,李茂打开门进来。周易刚想说点什么,又是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地翻腾,她捂着嘴跑进卫生间。李茂闻声说道:“咦,我以为这三天你到外地处理去了呢,真的打算生养下来,让我冒充孩子他爹?”
没听见周易的反唇相讥,而是传来咚的一声。李茂赶忙冲进去,搀起倒在地上的周易,见她嘴角有血丝,心里突突直跳。把她扶起来,只见雪白的洗脸盆里一缕暗红的血。
22
周易在医院一住就是六七天。原本胃溃疡并不是什么大病,是不需要开刀做手术的,按医嘱服药就可以治愈的。不过既然婆婆曾经是医院的领导,周易住院多休养休养几天也在情理之中。胃病只能吃流食,但又要保证足够的营养,每次又不能多吃,只能少吃多餐。李茂可忙坏了,每天想尽办法弄出各种花样,用保温瓶提了,一口一口地喂她吃。学校那边又不能影响上课,中午或傍晚,还得抽出时间到岳父那里坐上一会,等把家里、学校及岳父三处的事情忙完,再赶到医院给周易做陪护。李茂的父母看了心疼得不得了,特意安排好家事,轮流来医院值班,想把儿子替下来,回家好好休息一会。李茂却不愿意,里里外外继续忙着。父母百般劝说,也没有任何效果,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暗自叹息。
有一天清芳夫妇俩过来,看着李茂不由吓了一跳,清芳大声说:“姐夫,你也要注意一下自己身体呢。这段时间你里外操劳,瘦成这模样了!”周易顺着众人目光看去,李茂果然瘦了好多,原先红润光亮的脸庞整整缩小了一圈,脸色也晦暗干涩,胡子拉碴的,怕是几天都没刮了。周易的心里也暗暗不安起来。那天中午他又坐在床头喂饭,周易不让,说自己的病早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能起能坐,并且能跑能跳,喂什么饭,腻腻歪歪的,让亲戚看见怪不好意思的。可李茂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在床头,周易拗不过,也只好由他。
李茂端碗的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圈肮脏的白布条,布条没缠紧,长长地耷拉出来,随着端碗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这怎么了?”周易拨着布条的尾端,缓缓问。
李茂说:“哦,没什么,切菜的时候没小心,给刀口划了一下。”
“切了多少年的菜,也没见你划破手。”周易喃喃着责备,继续说,“很深吗?搽过药没有?”
李茂笑:“放一百二十个心,说了没事的。”周易低下头,轻轻叹口气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你对我太好,我怕承受不起。”李茂不出声,好一会悄声道:“我愿意。”
出院那天,李茂的父母及清芳夫妇都来了。星期一人多,各个窗口挤满排队的人。等把各项手续办下来,差不多已到中午。大家前后跟着回到周易家,简单吃些东西,又陪着周易说了会话,陆续散去。
当天夜里,李茂去淋浴,周易突然腼腆地一笑,轻声说:“欢迎到广寒宫来做客。”李茂愣了一下,欢喜道:“真的吗?”
周易顽皮地微微一笑:“嫦娥在月宫里冷冷清清的,也想后羿来陪一陪呀!”
李茂哼着歌手脚麻利地洗完了澡,受宠若惊地抱着枕头过来了。他看见周易正穿着那件紫色的绣花旗袍在穿衣镜前顾影自怜,那种流动的紫色在壁灯的辉映下又是一种形容不出的华美。李茂伸出双臂,环住周易柔软纤细的腰肢,啧啧称赞道:“真好看,这旗袍简直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谁也穿不出这种味道。”
周易转过身,蹙着眉懊恼地说:“都怪我意气用事,好好的旗袍剪出一道口子了。”
“都怪我!”李茂颤声说,声音很大,很响。李茂仰起脸,这一刻周易看到,他的眼泪出来了,“都怪我不好。医生说你的病是这段时间心情严重抑郁,情绪紧张,外加饮食不规律造成的。我没有照顾好你……还有……”
李茂有些哽咽了。李茂说不只妻子的病是他一手造成的,岳父的病其实也是他造成的。这段时间若没有他们的争争吵吵,岳父岳母他们也不会跟在后面受气,没有受气,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病。
“都怪我,”李茂说,“那天我真的是存心气你的,那是我同学的老婆,我们三个故意做给你看的,想试试你到底在不在乎这段婚姻……”
周易愣住了,用手撩开披散在眼角的长发,显然有些着急,更有些迷茫。她说:“你等下,谁是你同学的老婆?碧水山庄的那个人,那个女人,是你同学老婆?你们故意做了场戏给我看?”停了停又说,“那个女人,不是开四川面馆的那个?”
“是呀!”李茂说。那家四川面馆是他一位中学同学开的。要不然他怎么每天弯上大远的路,找到那地方吃早餐?
“那么,”周易顿了顿,艰难地说道,“清芳当时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了!?你根本没有那回事,你根本没有别的女人,你只是演了场戏给我看? ”
李茂点点头。李茂详详细细地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了周易听,果然和清芳讲的不差毫分。他的坦诚让周易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为了挽回妻子而演了一场蹩脚的戏。怎么可能呢?周易在内心痛苦地呐喊着。怎么会是真的?而我亲眼看到的那些,碧水山庄的那一幕,又怎么会是假的?告诉我,那不是假的,是不是?我看到的那都是真的,你真找过一个人,是不是?周易又在内心深处这么喊着。
“离婚吧离婚吧,我们离婚吧!”这个念头在心里挥之不去,周易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甚至想狠狠地一巴掌甩出去,打在李茂脸上。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软软地瘫坐在床沿,李茂紧紧地拥着她。
周易静静躺在李茂怀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开始轻微地哆嗦。
李茂察觉了,问:“怎么了,你冷吗?”
周易嗯了一声,昏昏沉沉地爬起身换掉了身上的那件紫旗袍,穿上了睡衣。李茂找来一床薄薄的毛巾被,细心地给她盖上。周易伸手关了壁灯,李茂又把她继续搂着,慢慢地讲,讲自己太意气用事了,现在后悔得不知道怎么补偿才好。李茂讲到动情处,扳过周易的身子,深情地吻着。他的嘴唇遇上了冰凉的泪水,李茂吃了一惊,打开壁灯,抽出几张面巾纸帮她擦干净。可是那眼泪却止不住,一会儿又来了,像汹涌澎湃的潮水。李茂慌了手脚,原以为周易听了会生气或者解气,却没有想过会招来这么多眼泪。他拥着周易,不停地道歉。周易躺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扣住他的腰,手指却用力地抓着,松一阵紧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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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遵照医生的嘱咐,继续用心为她做清淡可口的食物。每次他都表功地问:“好吃吗?”周易嘴里连说好吃好吃,笑容却似乎有些勉强,见李茂盯着她的眼睛,赶紧低下头慢慢地吃着。李茂心里虽然有些疑惑,也没往深处多想,只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心甘情愿地做家庭妇男。周易却过意不去,要一起做,李茂就让她在一旁陪着。
过了几天,周易的面色似乎红润了一些,不再那么苍白。晚上李茂试探着提出了要求,周易没有拒绝。可是她的身子却显得很僵硬,甚至有些微微发抖,无法配合。李茂温存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周易轻声说:“没有。”李茂想要继续,周易的身子仍然微微发抖,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李茂借着微弱的壁灯光,看见周易虽然闭着眼睛,却咬紧牙关,皱着眉头,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李茂帮她擦干净额头上的汗,安慰道:“不要紧张,放松一点,我保证措施做得很严密,不会有事的。”周易闭着眼睛嗯了一声,说:“我知道,我没事。”李茂仔细端详着妻子的脸庞,觉得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就失望地说:“算了。”
周易惊讶而又惶惑地睁开眼睛,问:“为什么?”李茂淡淡地说:“可能最近太累了。再说了,隔了这么久,一时心情太激动了,做不好的。”周易暗暗松了一口气,全身真的放松了,瘫软在那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李茂看在眼里,没有吱声,只说:“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周易觉得确实累极了,一会儿真的睡熟了。李茂却睡不着,脑子里胡思乱想,却没有一个头绪。
在这以后的半个月里,每次都是这种情况,周易很内疚,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经常哭得眼睛红肿。李茂知道其中一定有隐情,问了几次,周易不肯讲。李茂也就不勉强妻子了,只自己默默地忍受着。有几次,李茂半夜起来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周易实在受不了,终于吞吞吐吐地把和顾天的那件事情讲了,只不过她始终不肯讲出对方的名字,这名字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耻辱。讲完了,周易忐忑不安地望着李茂,李茂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周易有些害怕了,担心李茂会受不了,她走过去,搂着李茂的脖子,轻轻地问:“你能原谅我吗?”
李茂把周易搂得紧紧的,声音哽咽了:“我当然可以原谅你。一切都怪我,把这个玩笑开大了。你和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对不对?只是想报复我心理平衡一些,是吗?”
周易艰难地点点头。是的,那次事情完全是在自己酒后失态的情况下发生的,具体过程自己都记不清了。她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不但内心遭受折磨,还连累善良的丈夫痛苦不堪。
李茂抚摸着周易乌黑柔软的长发,一边喃喃自语:“都怪我,都怪我不好。”说到最后,他也流泪了。
两人就这么搂抱着流了一夜的眼泪,快到天亮了,李茂心疼地对周易说:“我们把这件事情忘记好吗?你也不要自责了,看,一晚上你憔悴多了……”
随后的几天,两人都不再提这件事情了。李茂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有些失魂落魄的。有时候做菜都忘记放盐了,周易也不肯说,直到李茂自己反应过来。晚上两个人虽然是相拥而眠,却也没有更亲热的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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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周易虽然照常上班了,心里总没着没落的。这天早晨,两人出门时,周易还嘱咐李茂开车慢一点,李茂嗯了一声,似乎精神不错,他拥着周易的肩头,温存地说:“今天晚上等我回来,我相信我们的生活一定会重新开始的。”周易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只答道:“那我好好等着你回来。”
到了文化馆,周易的心里总是莫名地慌乱,她干脆坐在办公桌前什么也不想,闭着眼睛养神。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手机突然响了,是李茂的电话。周易赶紧接了。对方却是个陌生男人,自称是高速交警,说李茂出事了,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人已经没救了。周易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办完丧事,周易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肖颖怕她想不开,陪了几天。这天夜里,周易对肖颖说,她想不通李茂为什么要去省城,事先没有透露一点风声。肖颖也不知道所以然。周易把李茂的手机翻来覆去地拿在手里,突然想起什么,翻看通话记录。有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是省城的号码,李茂也许就是去见他的。这人是谁呢?是男是女?周易一下困惑了,她哆哆嗦嗦拨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问她找谁,有什么事。周易猛然被电触了似的一惊,她挂掉电话,惊惶不安地问肖颖:“你有顾天的电话吗?”
肖颖莫名其妙:“上次同学聚会不是每人发了一本通讯录吗?李茂没给你?我老公负责发放的,他说那天在超市停车场正好遇见了李茂,就让李茂给你带回来了。对了,他还问了一些情况,问我们班哪个同学在文化领域混得不错,我老公告诉他,顾天是我们班的骄傲……”
话还没说完,周易全明白了,她两眼一闭,软绵绵地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