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的诗
2015-10-09南子
主持人语:
在女诗人南子的诗歌里,涌动着强烈的生命激情,这激情驱迫她不断地月笔抒写对这世界的爱恋、惊奇、怵惧、哀怨、绝望以及绝望中的爱。她的爱过于沉重,以致总是与世界发生情人般的争吵,但又总是一心一意地主动去寻求和解。她的诗歌形象无疑是孤寂的,但并不狭隘,并且由此而获得了一个敞向“群山,森林,无限的星宿”的广阔空间。她的激情无疑也潜伏着胀破诗歌的危险,但她已经知道,“面对美/我应该更冷,更静,更缺席“,因此,她学会了把这激情锻压成美的结晶。
——兰坡
少女爱米莉·狄金森的病情报告
(一)
“我为什么爱你先生?”
用一颗越来越沉的心
对于你 它是不是大得过分?
因为很少有人用力量
爱得深
对我来说 爱是那种比死晚
比生提前了很多的东西
我习惯了孤零的命运
害怕陌生人的脸你的脸
还有起斑的人性
我独白写给你的诗
却被世人收到
而他们看懂的只是
很小的一部分
——我的诗歌还要被群山,森林无限的星宿
早晨的琥珀大道尖塔陡峭的河岸
六月的蜜蜂以及死去的人看懂
——那些尘世汪洋里的孤寂结晶
(二)
“我为什么闭门不出?”
像一座静止的,单独的教堂
吟诵着春,夏,秋,冬——昼夜之路
一个永久的屋顶
由斜折的苍穹造就
——我一直在写信
这是我留给世界的一份爱的遗产
但世人从未写信给我
只有桌子,椅子加入了聆听的行列
我可以在一首诗中自尽
——你相信吗?
不 爱人的人不会死
因为爱把生命改造成了神性
让我也拥有了好几个瞬间
“一朵红花草蜜蜂零星
南方打开了一把紫扇
蝴蝶在农场力跳着华尔兹
“而窗外山岗的枯草
正以荒凉的墓碑摸索着摇篮——”
(三)
“我为什么要穿着白色的衣服?
像病床上的孤儿
黑夜中的银两 雪的手镯
人们害怕我汩汩的经血
凝固成一种病
但是我说
做一名白衣女子
是一件神圣的事情
因为上帝认为我有着合适她的
无瑕的神秘
致爱米莉·狄金森
我就是你
一把旧锁合上暮色
穿着白衣的你
以你的拒绝,洁癖
以你小阁楼里固执的阴影
以你被生活伏击的巨大惊骇
一一那一天天变松的,年老的额
还有从未划上句号的人间书信
那唯一的声音中
将我分娩
你在人世间和我相认
从不和我告别
病中书
仿佛世间万物都彼此相异
照亮了各自的寂寞
仿佛我的身体在尘土之上
而灵魂正四面敞开
仿佛爱情亦有着膨胀的孤寂像迟开的水
曾经温馨的部分已经散尽
仿佛恐惧像暗器振荡出古老的波纹
奇迹也无法安慰
仿佛厄运跃过冬季消瘦的月份
我看见它正用陌生的沙漠牵引大海
仿佛无梦的人更像是梦游者
步入蓝孔雀,流水和精灵的虚谷
仿佛“活着”是诗人空谈过的一个真理
只有到别处去死桥头人才看不见桥下人
仿佛远方的僧侣回头一笑
五月的嗓音融化在黎明
发育史
我还没有发育
人们就从我的身体里赶出一只猛兽
它没有形状具有黑夜的属性
靠体内的湖泊止饥渴
但还没长出四蹄
没有人告诉我它正在,或将要成为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看清它的样子
如认识自己
当它耸着肩就像一枚被风裹挟的白云的核
有着秘密成熟的危险
在我可能的身体之上
正朝着两个方向流亡
让裸露的石头有了心跳
热血和回音一起成倍增长
孤独影响了大平原
让慢慢醒来的身体恢复着记忆
分解着,敛聚着内在的激情
一一让我对这个贫乏,残缺的世界
仍有片刻的动容
我厌倦了痛苦一一
我厌倦了痛苦
和它所诞生下的绵延不绝的子女
什么时候
我像清晨的露珠一样天真
被爱重新包裹?
因为如我这般卑微的人
也在心里暗暗渴慕着
在陌生人中找到你的嘴唇我的嘴唇
一一那一道繁复的,向上翘的拱门
有那么一两次
有那么一两次
我通过了男人世界里象征黑暗的鉴定
像蜜蜂
把蛰针献给了一个白皙而干燥的下午
一一那肉体的,无用的碎屑
知道这世界对我
始终有着君王般的冷漠
而我的问题始终在于:
我不能抗拒也不能够抓住自己
像抓住另一些慢下来的词语
以及眼睑,唇际,额头上的那些
淡淡的盐
缓慢
我要在持续的仰望中
看到一颗星辰的孕育和最终消散的一瞬
我要用流水给马配鞍
把鸟羽摇向云端一一
我要在世人交换银两和体液时
交换你我的沉默
我要用有限的生之力量
像地鼠那样掘开生活焦虑的根
我要在这个时代与你们同时加速
一一但我生着缓慢的病 从不抵达
生活
这遥远处云端上的天山
和峰顶上凝固的冰
这高架桥上滚滚的车流
蚂蚁般盲目的人群
在这个早晨
我同时看到了它(他)们各自的边界
一个蓬松洞穴的边界
一一因时间的擦拭
而日益变得薄脆,纤弱
在尘世飓风的推动下微微起伏着波浪
仿佛无尽的生生灭灭
写作生涯
我的笔有着直立的影子
它穿凿过深夜里筑起的城墙
每一响声里的惊怵
于我都是一种可怕的对称
现在,它有如一个失去王国的标本
被放置在万物之中
没有形状和边际
在那里或者从来不在
我常常对着它发问一一
何时能顺着垂暮的方向
用母语写下生与死万物的始与终
人世间残暴的善意 以及
世代相续的徒劳?
何处是故乡
何处是故乡一一
当一个人扎下了根
像胡杨树最终弯下干枯的枝条
我的脸浮上了另一棵树的倒影
短或长,都是宿命都要身临其境
这个身心疲惫的人
忍受着寒风酷暑还有越来越多的尘埃
陷入这沙漠与绿洲之中虚掷光阴
体内的血 流向亲人的地平线
祖父的坟地在等我的歌喉
等着我抓住飘散中的泥土
等着它倒空我 随即又将我填满
等着生命将在删改中延续一一
就像锯子将树木剖开
荡漾着木器的倒影:木船、桌子和木桶……
啊新疆的地理影响了我的一生
不会再有谁 在我身上醒来两次
夜晚多么空旷
夜晚多么空旷
像一封打开很久的信
风收紧了榆树的外衣
也收走了雨水中刚刚绽开的绿意
在这平常的一天这个夜晚
一切都像是刚刚好一一
而平常的夜晚往往过于昂贵
使匿身的果实现出原形
但笑声中黯然的悲哀和无用的茫然
不会漏出这个夜晚
不会漏出女主人的叹息,厨房的油烟,邻居们的争吵
废纸上的流水账以及
受苦人松开的愤怒
不会漏出稿纸静静的水底
那鱼群般推动着的永不止息的波浪
一一因为在所有平常的夜晚
我早已将一座石头山安置在了沉沉笔尖
那被承诺的一一
崭新的、尚未动用的辰光
我还没有看见一一
当河流的承诺变成了无量的沙粒
鸟儿衔着树枝或石子
要将它填满
当汗血马在骑手的承诺中耸起了脊梁
上了锁的马厩闪亮
它在颤抖中咽下了远处的一声闷雷
当旧时光承诺咬住一些老人
加深了自身的幽黯
却没有线索告诉他们何时做一个被哀悼的人
当天鹅许诺给整个湖水一颗柔软的心
游艇从它们的身旁中驶过
炫耀着暴力
当我见证过的爱情承诺给我多余的胸襟
但最终我写下的诗歌
不得不再另起一行
当一位儿童的承诺
是成年游方的僧侣最终归入了夕照
而落日就是镜子闪电在承诺中劈开了它
明亮的碎渣像整个世界在倾泄
有时落在于刀尖上
有时落在石头上
而我是否要对崭新的、尚未动用的辰光承诺更多?
那些尚未完成的,全部的生活
我与你们
这是又一次
回忆起自己曾有过汁气蓬勃的岁月
没有经常擦拭的时间轻盈
纯洁如一个白昼
独特而与你们相似
如今 渐渐成形的中年的我
爱着生活的困顿
那被情欲、饕餮和无止尽的欲望改变了的内心
独特而与你们相似
山中一日
我知道果实来自大地之血的灌溉 风来自山峦
麦苗出自《诗经》
我知道一棵不靠光源就留下影子的大树
体内必有一种刻骨的爱恨情仇
我知道金黄的草垛
有着马背波动的弧线
就像突然奔跑起来的山峦
微风使它猛烈地晃动
我知道一个人
消受不了那么多的虫鸣
这些无名的昆虫
叫得多么卖命
像是要唤回越来越少的农人
和越来越少的物种
我知道大自然的神性
它不可以独自聆听
不可以静止
甚至不可以独自沉默
独自隐喻时间 披上时空的风霜
我知道面对美
我应该更冷 更静更缺席
需要
构成一个草原
需要一些杂草,乱云和羊群
需要持续的注视带给我以惊奇
构成一座山
需要泥土,岩石和树林
以及一双向上的,爱恋的眼睛
构成一块绵延的麦田
则需要持续的饥渴
用一座坟 刨出村庄古老的根
构成村庄动荡的四季 需要引来八月
拍打出金色的汁液和火焰
需要足够的阴影
让土地里的粮食充满生长的欲望
倒空它,再将它填满
最后还需要异乡人的乡愁和梦境
在另一个秋天热风的吹拂下
怀着死 赞美生
风吹过绿草
风吹过绿草
吹过温顺 缄默的花朵
吹过平原 群山粗砺的阴影
河流广阔的体温
以及 夜晚中动荡的霓虹
一种平静的愉悦 像一声低语
“但愿 这风也吹过我
带着巨大的爱意和寥落
吹过我
一一像它们一样
我也是世间万物中的一种”
立秋
此刻我的自画像
是由草堆,车辙的色彩和线条构成
曾经消失了的农人镶嵌着风景
连老槐树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一一如果再添上两三笔,麦田就成了
在左在右在绿之洲
可是这孤独的美仍然缺少称颂
就像星宿有它的缄默
岩石有自己的悲伤
流水的腰无力对抗庸常的法则
这些我都知道一一
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看不到
风拖长了影子在田间滑过
沉甸甸的麦穗正弯下头
种子引爆果实
就像爱在向爱本身致意
其实它才是这座村庄丰富的人性
关于风景
风景不会自己被观看被触摸
不会随着人类的逝去而消散
甚至不会重复它的姿态,形状以及阴影
在风景的内部
连一棵树,灼热的沙砾和死去的鸟也是近亲
各自的身躯
都是距离它最近的倒影
一一在这里只有人类是杜撰的
乡愁只是他们自己的比喻
传递出来的忧伤
也只是时而确定时而怀疑
可是我能否通过一条道路
到达所有的地名?
并以自己的方式向它们俯身
或者向另一些属于高空的事物?
一滴露珠落在我的手中
里面有恒河和谦逊的知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