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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学随笔

2015-10-09马永波

诗歌月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诗神诗人诗歌

马永波

华莱士·史蒂文斯,美国主要诗人,有“诗人中的诗人”或“批评家的诗人”之称,其诗富于形而上的思考,力求以审美代替信仰缺失留下的巨大空白。史蒂文斯同时也是一位重要的诗学家,其文论犀利深刻,且充满诗人天然的敏感性,往往于不经意处透出智慧的洞见。他的思考始终围绕真实与想象的关系这一诗学命题,认为作为一种官能的想象力反射着上帝的创造原则,因此能够赋予万物以秩序,诗歌的功用就在于调和两者,使人性获得圆满。这里精选其关涉诗歌的重要随笔,系迄今中文首译,具有极其珍贵的诗学和文学史价值。(译者识)

莱昂-保尔·法尔格三件作品的意译

现在,用很少几分钟,我们来看看另一个人的作品,法国人莱昂-保罗·法尔格,作为诗人他终生生活在巴黎,两三年前在那里去世,我愿意以此来结束这个项目。八九岁时他是洛林初中马拉美英语班上的学生,十多年以后,他成了经常在马拉美寓所聚会的沙龙成员之一。他与保罗·瓦雷里做了四十年的朋友。我推测,上半个世纪的大部分时间中,他认识巴黎每一个与诗歌有关的人。如果不提及他的多数诗歌都是散文诗,就无法评论他的作品。克洛迪娜·肖内在《今日诗人》系列中(第66页)研究过他,谈到他诗节的庄严,即使不是戏剧性的,至少也具有某种仪式性。我将朗读《诗篇》(1912)中两首诗的意译,那是他第一本重要著作,也是最受人喜爱的,还有《家庭画像》(1947)中的一页散文。我称这些翻译为意译,因为,为了保持节奏感,意译似乎比直译更有用。

在一片地区里(《诗篇》第59页)

在一个被花园和树木的气息弄得昏昏欲睡的地区,梦的斜坡,远处,它的和弦时疾时缓,在秋日的天气中……

怎样灿烂的形影聚集在它们苍白的髑髅地!怎样的姿态激活了潜在的未实现的梦的吟唱!怎样的手打开了进入风景的突破口,回忆的事物进入视野,就像借闪电看见屋顶上的远景……

一盏路灯在通往绿叶遮掩的别墅的砾石小径尽头耐心等待,那里还滴着一场小雨。

无疑,天使在那里,在键盘旁,在羽毛的阴影下;他面容高贵,将双手上的光环,伸到光芒前去检验,坚定的火焰使之焕发明亮。

乌被群岛的某个秘密所困扰,群岛依然隐藏着它,把它的歌,装入它黄金的篮中!

秋天的一片台地。苦涩的气息中,一座白色别墅等待在路的尽头。一个金子般的思想带着悲哀的血统坠落。盲人被拖进牧歌已死的房间。

夜晚的气息(《诗篇》第90页)

一种夜的芳香,无法解释,带来模糊的怀疑,微妙,温柔,从敞开的窗户进入我正在工作的房间……

我的猫观察着黑暗,壶一般僵硬。命运敏锐的目光从它的绿眼睛里注视着我……

灯轻轻唱着纤弱的歌曲,柔和得仿佛发自一只贝壳。灯伸出抚慰的双手。在它的光环中,我听见连祷,歌队和苍蝇的回应。灯照亮了露台边缘的花。最近处的花羞怯地上前来察看我,像一队小矮人发现了一个吃人妖魔……

一只蚊子的微型小提琴没完没了。你以为有人在远处的一座房子里孤独地演奏……昆虫斜坠下来,在桌子上优雅地蠕动。一只黄如稻草的蝴蝶拖着身子在我书的黄色小峡谷中爬行……

外面,一口大钟发出单调的长鸣。记忆活动起来,像儿童在一个圈子里跳舞……

猫把身子伸到最长。它的鼻子在空气中追踪觉察不到的进化。一只苍蝇在灯里合拢它的剪刀……

咭咭呱呱的厨房闲聊在后院高起来。争吵声在扮演鸽子一田鼠。一辆马车出发,离开。一列火车吱嘎开向下一站。一阵拖长的呼哨远远地升起……

我想起我爱着的某个人,她这么小,这么孤绝,也许远在夜晚覆盖的陆地之外,远在水的深渊之外。我无法吸引她的一瞥……

艺术家赛贡扎克(《家庭画像》171)

这二十年的事物之间,这二十年的感觉和赛贡扎克的眼睛之间,存在的是交换,隐秘、强大、可靠,他把它们刻在牢固的石头上。他的面孔,他的画像,他的莫兰,他像一个儿子一样爱他,他在马戏场周围的漫步,他的圣一特罗佩兹的沐浴者,他的牛犊脑袋,他的柳树和丰收,对我来说,它们有时被自己邮票一样的档案价值所压倒。我想说的是,它们说明了信息的确切来源与清晰感觉,这些是不可能搞错的。对我来说,真正的艺术家似乎是这样的:他是个见证者。有时也是向导。通过他,那激励了他的时代闪耀出光芒,他释放了它的火焰特征,用特殊的象征,形式,视野,精神习惯,属于这个旋转木马时代的树或村庄的位置。国家图书馆现在急于从赛贡扎克身上辨认出这种社会角色,这种由本能与权威组成的天才,表明我们可怜的古国远非一无所有。

我最近在一篇评论中读到这些句子,它们让我沉思良久:“今天还剩下了什么,柯罗的那些雾蒙蒙的水面,那些筛下金色阳光的林中空地,丰富而清晰,透过库尔贝编织的丛丛绿叶,塞纳河的那些著名斜坡,还有雷诺阿的、马奈的、莫奈的第二帝国。莫奈的玫瑰和蓝雪还剩下了什么?”

“是的:可是去年的雪在哪里?”

剩下了什么?哦,首先,有赛贡扎克这样的人,还在继续,非常简单地,用手牵引着传统,到达与现代相遇的地方。他们所经历的现代性没有变得水花四溅,在约定的日子,总能再次发现持久、经典、无可置疑的事物。

(朗读于希伯来青年会诗歌中心,纽约,1951年)

美国诗歌协会金质奖章受奖演说

我很高兴接受今晚的奖章,美国诗歌协会的委员们认为值得给我颁发这个奖,对此我心怀感激。谢谢。以一位青年诗人的名义颁发奖章使之更显珍贵,因为,在有关诗人的所有形象中,最纯净的就是青年诗人。

我们在这里,我们是一群认为诗歌是生活律令之一的人。我们相信它是想象与真实之间一份必不可少的婚约。这份婚约如果成功的话,其结果将是完满的。我们还认为,诗歌是意志用来感知无尽和谐的工具,无论是想象的和谐还是真实的和谐,它使生活不同于没有这种洞见的生活。如果我们是对的,那么,从这个严肃的观点出发,授予一位诗人荣誉就等同于接受这种荣誉。

一月中旬的一天,我在哈特福德的伊丽莎白公园散步,我看见雪地那边的不远处,一队汽车沿着道路一侧开过来。从车里下来十来个人。他们脱去外套,在柏油路上堆成一堆。那时我才明白这是一场婚礼聚会。往往是在夏天,尤其是星期六早晨,能在那里看见这样的聚会。他们是来公园拍照的。但是这些人一月份就来了。新娘站着,穿白色缎子,蒙着面纱。她头发上的一个饰物反射着阳光,在冷风中明亮地闪耀。伴娘们穿着深红色低领礼服。她们菊花盈怀。一个男子站在雪中给新娘拍照,然后拍摄被伴娘们围绕的新娘,如此等等,直到没有什么可拍的了。此刻,这位穿薄纱戴闪光头饰的新娘就是诗神。惟一不对头的事情就是她来错了地方。

什么地方适合诗神呢?实际情况是,她在一路前行时创造自己的场所。与新娘不同,她知道不能将自己强加给风景。她是一切可见不可见的变化的实质。她知道如果诗歌是生活的律令之一,如果它真的是人与环境之间必不可少的一份婚约,如果它确实是一种可以用来在我们的环境中达到平衡与适度的手段,它就是重大的,而不是次要的;如果它是重要的事情,它就必须和其他重要事情一样拥有自己的地位。她了解这一点,所以她自己选择了惟一适合的地方,那就是终极意义上的爱情和诗人的思想,她在那里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合理的。她拥有如此强大的改变力量,以至于能从个体诗人们的爱与思想中创造出诗人的爱和思想,那惟一的形象。那往往是无知的,在表面看来不可教化的,对习惯和规律不敏感的,临界的,怪诞的,没有过去的,不幸的偶然创造,从这一切当中,她发展出一种主宰生活的力量,一种微妙熟悉到其存在往往不为人知的核心力量。个体诗人们,无论他们有多么不完美,他们的生活都是由良知的内心伴侣所驱动的,归根结底,那就是他们心中和思想中的诗神。我谈到良知的伴侣是因为,对于每一个有信仰的诗人来说,有信仰的诗歌便是良知的行动。

关于什么地方适合诗神的问题,我所给出的回答也是对诗歌在今日世界中位置问题的回答。无疑,诗歌事实上确实是为巴塞尔的有思想的青年或拿波里的修女而存在的。为此,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其他很多人,从诗歌的社会效果方面来思考诗歌。它的一个运动方向是纯诗的终极之物;另一个方向是面向广大民众本身,从他们的所知所感中创造出非凡的文本和值得记忆的音乐。两种情况下它都体现为一种发自隐秘的言辞。它的位置始终是内在的,从不确定,也从不固定。在诗人的词语下面,在读者的眼睛深处,在动人的孤独中,在与烛光相伴的诗神的密室中,我们才能找到诗歌。

(1951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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