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
2015-10-07王洪全
王洪全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陆军第12军36师服役。
大约在1975年,为了迎接建军五十周年,军政治部准备创作两部长篇小说。其中一部的题材是12军的前身——第二野战军第六纵队,1947年随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的故事。创作的任务落在我身上。我的战友刘豪、梅钢此时正在军队战史室筹备组工作,我就经常到他们那儿去找资料、看战史。
军史资料室里堆满了各种地图和文献资料,包括多种师、军一级单位在“文革”之前编纂的军史。这些军史都是十六开印刷的精装本,红色封皮,不仅有12军的军史,还有不少其他部队的军史。
在翻阅过程中,有一篇资料引起我的注意。那是抗日战争时期,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给一个村庄群众写的信。罗荣桓在信中赞扬那个村的群众在“日伪大扫荡”中团结一致,艰苦战斗,克服种种困难,战胜了敌人,保住了村庄,取得了反扫荡的最终胜利。罗司令员还号召根据地广大军民向他们学习,抗击日寇,直到取得最后胜利。这封信使我受到极大的震动。虽然我并没有经历过抗日战争,没有经历过反扫荡,但是我看过大量的抗日战争资料,我的父亲也和我说过抗日战争的故事。
我的父亲王建青,1931年加入共产党,1937年随徂徕山起义参加八路军。他几乎经历了山东战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全过程,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父亲对于日军的凶残和与之战斗的激烈残酷有着极深刻的印象。他说过,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到上海来开会,路过上海展览中心,当时叫中苏友好大厦。那里正在举办一个世界工业展览会,其中日本是参展国,因此展馆前的广场上竖立有日本国旗。我父亲正在车上打瞌睡,忽听得司机说:“到展览会了。”我父亲一睁眼,猛地看到一面日本国旗在空中飘扬,顿时脑子“轰”的一声,双拳紧握,一下蒙了,不知身处何时何地。明白过来以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父亲长期在军队工作,我们家里藏有多种军史资料,小时候我经常翻阅,对上面记载的抗战时期“日伪大扫荡”的残酷有着很深的印象。因此,当我看到一个小村庄,在极其残酷的大扫荡中,在战斗力强劲而又极其残忍的日军面前,能够坚持战斗并取得胜利,在感动之余,也充满好奇!只是这本资料并没有其他附件材料来说明或介绍这个村庄的情况,但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许多感人的故事和英勇事迹……后来因为形势变化,“千里跃进大别山”的长篇小说没有写成,但是这个小村庄取得“反扫荡”胜利的故事,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总有一种冲动,想把这封信件里所蕴含的故事写出来,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动笔。
1985年,我调到武警上海总队工作。1991年3月,我和战友张武平代表上海总队参加在武警西安技术学院举办的全国武警部队政治处主任学习班,学期三个月。有了稳定的环境,有了较宽裕的时间,我开始动笔写这个故事,白天上课学习,夜里写稿。三个月几乎从未停歇。
我把故事的发生地放在山东,鲁中地区。不仅因为写信人罗荣桓当时是山东军区司令员,更因为我的故乡在鲁中。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山东泰安市新泰县人,而山东省抗日战争揭竿而起的标志徂徕山起义,就发生在泰安,鲁中军民在抗战时期与日伪进行了殊死的斗争。我虽然未在故乡出生,但母亲带着我和我二哥王洪光曾经回到家乡,在村后的林子里祭拜过我故世的爷爷奶奶;在村前的大沙河里赤脚嬉水,听过“漫水桥”的故事;在一屋子男女人手一根烟袋锅,满屋烟雾弥漫的环境里,少年的我昏昏欲睡地听着老家的长辈讲述“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
在西安,我是按照电影剧本的形式来写作《死地》的。写作过程中,老家的“那些事那些人”开始浮现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我父亲参加徂徕山起义不久,即代表山东我党,送信给山东国民党顽固派代表秦启荣。秦启荣在山东,不打日本鬼子,专门和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闹摩擦”,杀害抗日军民,破坏抗日战线,毛泽东同志痛斥其为“摩擦专家”。山东我党我军致信秦启荣,规劝其停止破坏抗战行径,共同抗击日军。这封信极其重要,而送信的任务又极其危险,我父亲主动报名送信。他把信件送达之后,秦启荣以种种理由,将我父亲五花大绑,押在滚沸的大油锅前,声称要将其“烹炸”,又以大刀架在我父亲颈脖上,威胁其说出我军实力以及具体驻地等秘密,都被我父亲严词拒绝……随着我父亲在八路军内职务的提升,影响的扩大,日伪悬赏三千大洋买我父亲人头,同时加紧对我母亲和奶奶一家的抓捕。有一次将我母亲郭立前堵在家中,一家人神态自若,我母亲自称是隔壁邻居来串门的,待敌人退回街上,意识到有问题,再返回抓捕时,我母亲已翻墙脱身而去,并随即由我四叔秘密护送到我父亲所在的根据地,参加了革命……在日益紧张的情势下,从敌人据点里通过地下组织传出消息,次日凌晨,敌人将抓捕我奶奶全家。危急时刻,我奶奶从容镇定,从村里的地下党员家里借了一些粮食,全家星夜启程转移,先向着背离根据地的方向走了两天,再折回身,朝着父亲所在的抗日根据地进发。全家男女老幼十几口子,避开大路村舍,昼伏夜行,时值寒冬腊月,大雪漫天,北风呼啸,怎一个“苦”字了得!我父亲在他的日记中详细地追记了这一场景(父亲的战地日记《打过长江去》,已蒙中西书局2013年10月出版)。
我的写作水平有限,但我是用心在写。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好像都与我熟悉,每一个画面好像都在我的眼前展开。夜深人静,每每写得自己心头滴血,哽咽难书,泪水打湿了稿纸,模糊了字迹……
我觉得,我是用心在为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和他们一起为民族独立而浴血奋战的前辈们立传!我向他们致敬!
在西安的三个月,我完成了电影剧本《死地》的初稿。
电影剧本完成之后,一直压在箱底。
写作之初,把这个故事的发生地命名为“刘庄”,是为了向1943年3月在江苏淮阴刘老庄为掩护我党政机关,保卫刘老庄乡亲,与日军激战而全部壮烈牺牲的新四军某部四连官兵致敬。这也是当年我在12军战史资料室看到的兄弟部队的战史所载。
我参军时,所服役的12军36师107团,前身是八路军山西辽县独立营。1942年5月,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将军在反扫荡突围战斗中牺牲于辽县。辽县随即被命名为左权县,辽县独立营被命名为左权独立营。左权独立营随后扩编为团,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南方边境自卫战斗等,战功卓著,英雄辈出。战友们一直希望我能写一写我团的光荣,写一写左权将军。惭愧的是,我知道自己水平有限,力有不逮,一直未敢下笔……这篇小说,也是我对左权将军的致敬,对左权独立营的前辈和战友们的一个交代!
英雄不死!精神永存!
一
“开拔之前他们要枪毙老三团侦察排长张西北”
——仲廉日志
快要下雨了,远处不时有一道道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伴随着不知是雷声还是大炮的轰鸣。虽然是午夜时分,却让人感觉到,那云,那雨,那雷电,或是那大炮的轰鸣,正席卷一切地向这边涌来。
一划而过的闪电,照亮了高坎下的河滩上整齐的八路军队伍,大约有一二百人,全副武装,背着背包。这是八路军海滨军分区三团团部机关和警卫分队,为了避开日军的“大扫荡”,准备跳到外线作战,即将出发。
队伍正面的河滩上,两把被大风撕扯得似乎要熄灭的火把,忽明忽暗的光亮,勉强映照出被五花大绑的年轻而消瘦的张西北。一天之前,张西北还是八路军的侦察排长,而现在,八路军军服虽然在身,但“八路军”的臂章已被撕去,未戴军帽,低头视足,面色如灰。
三团的李团长走到队伍前,沉痛而大声地说道:“我宣布,对团部警卫连侦察排长张西北,判处死刑!”
被五花大绑的张西北,双眼紧闭,腮帮抽动。
李团长往边上让了两步,请政委讲话。
政委姓王,也就三十来岁,战争的艰难岁月使他显得憔悴。大风中,他的声音嘶哑而时断时续:“张西北作战机智勇敢,不怕死!为了打鬼子,受过三次伤,立过两次大功!了不起!可是,就在今天晚上,他竟然醉酒违纪,侮辱妇女……从前,他是八路军的英雄;今天,他是八路军的败类!是老百姓的罪人!”
政委竭力提高嗓音:“他对不起老百姓,对不起八路军,他也对不起自己的光荣和功劳,他……”
政委声音哽咽,无法继续,只能看看团长,摆手示意执行。
团长大声喝道:“八班长,执行!”
三名健壮的战士,将张西北押到河滩边的乱草丛中。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战士,紧张而又缓慢地从肩上摘下步枪,慢慢举起。
排列整齐的队伍稍稍有些混乱,很多战士低下头。
骤然,张西北猛然转身,迎着枪口,大呼:“等一下,等一下!”
团长急步上前,小声地问:“张西北,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张西北泪流满面,几不能成声地说:“省下一颗子弹,打鬼子吧!”
团长艰难地转过头,对大个子战士点头示意。
大个子战士将步枪递给一边的战士,从背后抽出大刀,缓缓走近张西北。
张西北猛然抬起头,冲着不远处的队伍大声疾呼:“抗战一定胜利!”言毕跪倒在地,引颈待刀。
大个子战士脸色铁青,倒吸一口气,双手握刀,慢慢扬起。
闪电划过,刀刃森森然寒光闪烁。
蓦地,黑夜里传来一声苍老而凄惶的呐喊:“刀下留人!”
喊话的是上了年纪的乡村郎中一草先生,他穿着一领青布长衫,为了便于奔跑,他把长衫的前后摆握在手里,踉踉跄跄越过高坎,直奔河滩,边跑边叫:“刀下留人!政委、团长,刀下留人哪……”
在全场的惊愕之中,一草先生扑向大个子战士,抱住他举着刀的胳膊,浑身哆嗦。
几个小时之前,张西北侮辱的正是一草先生的独生女儿孙倩玉。
一草先生紧紧抱住大个子战士的胳膊,扭头对着政委,老泪纵横地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就给张排长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吧!”
八路军三团在刘庄驻守了五天,政委和一草先生相熟。看到一草为了张西北,竟然深夜来救,心里既痛恨张西北的无耻,更为群众对八路军的热爱而感动和羞愧。
他赶紧上前,搀住一草,说道:“一草先生对八路军如此厚爱,怎不令人更加痛恨张西北!他,身为八路军军人,竟然侮辱妇女,骚扰百姓。此人不杀,何以整肃军纪,何以面对父老乡亲!”
一草先生绝望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政委……我求你了!”说着,就要跪倒在地。
政委慌忙搀扶着,急切地说道:“一草先生,一草先生!不可如此!”
一草先生的口吻突然变得平静,甚至有些隐隐的得意,说道:“杀张西北排长之唯一罪名,就是调戏了孙倩玉。倩玉乃吾小女,老夫已然决定,将小女倩玉许配与张排长为妻!试问,丈夫调戏自己的妻子,何罪之有?”他转头说:“小玉,你自己对王政委说!”
团长、政委被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一草先生背后的倩玉姑娘。
年轻美貌的倩玉低着头,紧咬嘴唇,窘怒交加。
政委慌忙说:“这不能啊!倩玉姑娘已然订过婚,有未婚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呀!”
一草先生说:“一家女,百家求,退彼约此,又有何不可?何况,这也是小玉本身之所愿。”他把倩玉推到王政委面前道,“小玉,你来!自己告诉团长、政委,你愿嫁张排长为妻!”
倩玉恼羞已极,不禁泪如雨下。
一草先生大怒:“你说,说话呀!”
倩玉哽咽难言地小声说:“女儿,但……但凭父亲做主……”
强烈的愤怒、悔恨、羞愧,在王政委心里搅成一团,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对倩玉说:“倩玉姑娘,你受委屈了……我再次给你赔礼道歉!你放心,八路军一定为你做主!”
他猛地转头大声怒喝:“八班长,还不动手!”
大个子战士迟疑了一下,正要再次扬起大刀,一草先生扑上去抱住大个子的胳膊,疾呼:“要杀,就先杀我……”
高坎上传来一片哭喊嘈杂声:“不能杀!不能杀呀……”
不断的闪电亮光中,几十口子百姓,扶老携幼,跌跌撞撞,越过高坎,奔跑而来。为首的是刘庄的村长刘树铭,六十来岁的老汉,布衣草履,花白胡子迎风乱抖。
刑场大乱。
政委惊愕地迎上前去,叫着:“树铭大爷……”
一身庄稼汉装束的刘树铭小跑着来到政委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政委,张排长是在咱刘庄犯的法,要杀要剐,你把他留在咱刘庄,由刘庄来处置他!”
一草先生过来,颤抖地道:“王政委,留下他,让他多杀几个鬼子赎罪吧……”
身后的男女老少附和着、哀求着……
政委百感交集,浑身发颤:“树铭大爷,一草先生,今天,我要得罪乡亲们了!”猛然转身,拔短枪在手,直指张西北。
倩玉一声惊叫,蹿上去,猛地将政委举枪的手腕按下。
枪声连响,子弹射入土中。
两名警卫员从政委身后箭步蹿出,扭住倩玉。
政委怒喝警卫员道:“混蛋!放开她!”
刘树铭打着颤儿说:“政委,我刘树铭活了六十多岁,从没在人面前低过头,今儿,我求您了!刘庄一千三百口子乡亲求您了……”猛然跪倒在地。
河滩上,乡亲们皆跪于地。
刘树铭泪下道:“您把他给咱们刘庄留下吧!”
王政委一边扶起刘树铭老汉,一边看着团长,艰难地点了点头。
团长向大个子战士打了一个手势。
大个子战士满头大汗地吁出一口气,收起刀来。
王政委走向张西北,嘶哑地吼道:“张西北,你这条命是刘庄的乡亲们给你保下来的!今后,你若不全心全意为百姓谋利,人心难平,天理难容!”
张西北仍跪于地,低头闭目,热泪奔涌。
王政委气血翻涌,难以抑制,举枪射天。
一道闪电好似就在众人头顶上劈将下来,惊雷炸响。
席卷鲁中的暴雨,从天而降。
二
“刘树铭率众乡亲死保张西北一草先生不惜退婚大林再聘张西北此等胸襟令人景仰叹服也”
——仲廉日志
鲁中地区多有大村庄。
刘庄也是个大庄子。四百多户人家,一千三百多口子人。
庄子出过大官,据说在南方某省做过巡抚。早年山东闹土匪,巡抚担心家乡遭匪,出钱为庄子修建了土围子,村口还建了吊桥。土匪果真来攻打过两次,刘庄凭着土围子,以火铳、鸟铳将土匪击退,由此刘庄声名远播。后来大官客死他乡,但是当地百姓感念巡抚大人不忘乡情,也把刘庄称做“刘公围”。
刘姓,是刘庄的大姓。刘氏人多,庄里人心也齐。
刘庄的村长刘树铭,年轻时练过拳脚,走过脚力,到过省府,下过江南,又识得一些文字,为人沉稳公道。共产党在这一带建立根据地时,最先发展了刘树铭入党,动员乡亲们选刘树铭为刘庄的村长,武委会主任。刘树铭在刘庄积极发展党员,秘密建立了党小组、党支部,担任支部书记。同时,刘庄的抗日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不少年轻人参加了八路军,这些人的亲眷家属成为军属,更多的年轻人参加了民兵,民兵的亲属成为抗属,这些人更是村里抗日工作的积极分子。
刘庄的抗日群众工作,被县委认定是县里的榜样。
几天前,日本鬼子即将展开“大扫荡”的情报和县委的指示,一起传到了刘庄党支部。针对敌人的扫荡,抗日根据地的应对政策是:“清野疏散,转移群众。”清野,就是要把所有能隐藏起来的物资藏起来,不让敌人抢去;把所有能抢收上来的庄稼抢收上来,特别是即将成熟的麦子,不让敌人抢收了去。对于这一条,老百姓都懂。未成熟的粮食,哪怕是提前收割糟蹋了,也比让鬼子抢了去要强。但是对于“转移”这一条,群众想法不一致。
转移,说白了,就是逃难,也叫“跑反”。可是大扫荡来了,遍地都是鬼子伪军,老百姓能往哪儿逃呢?前年冬,也就是1941年冬的大扫荡,鬼子在河西截住逃难的八百多口子群众,全部用机枪射杀了!紧接着,敌人在张各庄堵住一千多老百姓,把张各庄杀光烧光,连怀孕几个月的孕妇和抱在手里的娃娃都没放过,杀得整个村庄成了一片血海!而那一年刘庄的转移,出去“跑反”的人,一路上连惊吓,带冻饿,老老少少死了十几口子。留在刘庄没有走的是少数群众,被日本鬼子杀了十几口子,烧了几十间房。亏得敌人走得快,大部分房子被抢救保存下来。
时隔两年不到,这次又说要转移,乡亲们就意见不一。尤其是村子里上了年纪、说话有影响的老人们,坚决要求留在村里不走,说是:“大扫荡,留在庄里是个死,出去‘跑反也活不成,那就留下来,和庄子一起生一起死吧!”
村长刘树铭说:“既然大家伙儿想法不一样,那就扔豆子表决吧!”扔豆子就是投票,一家一个代表,一颗豆子。愿意走的扔黄豆,坚持留在庄子里的扔黑豆。结果,绝大多数人扔了黑豆,表达了宁可死,也要留在家乡和日本鬼子斗争的决心。而扔了黄豆的人们,后来几天,陆续走了一些,也有干脆不走留下来的。
这可让刘树铭犯了大难。大扫荡在即,连八路军主力都要避开敌人正面,跳到外线作战,打到敌人后方去,何况一个小小的刘庄!刘庄凭什么来抵抗鬼子进攻,保卫家乡?刘树铭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这时候,八路军三团团部进驻了刘庄。李团长、王政委在和刘树铭拉呱交流时,得知刘庄群众要留在庄里,和敌人斗争到底,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惊讶和担心!他们在自己装备有限的条件下,留下十支步枪和一批弹药给刘庄。
刘树铭千恩万谢,说不尽对八路军的感激!他知道,八路军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来帮助他们,所以他万万没法开口,再想要一个指挥员留在刘庄。因为他清楚,没有一个真正的指挥员,刘庄民兵就只能完成一些站岗放哨、运送物资、转运伤员的辅助任务。而只有在一位有战斗经验的指挥员的领导下,民兵们守住刘庄,才有一线希望。
这时,发生了张西北因为犯错,团长政委要枪毙他的事件。刘树铭得到这个消息,心里一个激灵!保下张西北,刘庄不就有了指挥员?!但谁去保张西北最合适?当然是被张西北“侮辱”的姑娘孙倩玉和她的爹一草先生!可是一草先生和倩玉出面也不一定能让团长政委免了张西北的死罪呀!刘树铭想到了最后一招,“把倩玉许配给张西北为妻”!
一草先生能不能同意,刘树铭没有把握,尤其是,倩玉正是自己的儿子刘达林没过门的媳妇!达林会怎么想?倩玉会怎么想?一草先生会怎么看?乡亲们又会怎么看?
时间紧急,思绪如麻,刘树铭死死抓住一条,“死保张西北”!他跑到一草先生家里,一草父女正为听说八路军要枪毙张西北而心中惴惴不安,听说要去保张西北,一口答应。可是说要退婚,一草死活不允,觉得如此一来,达林受的委屈太大了!刘树铭的脸面丢光了!最后,刘树铭几乎发火,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是我刘树铭的一张老脸要紧,还是刘庄一千多口子老百姓的性命要紧?”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一草先生一下子震住了!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感佩于刘树铭那宽宏的胸怀,又为自己计较于儿女亲事而惭愧!他感动之余,不由分说拉着倩玉吼道:“快!快走!去救张西北!”
这才把张西北保下来,留在了刘庄……
八路军三团团部驻扎刘庄的时间虽短,但是帮着村子重新整顿训练了民兵队。刘树铭的儿子刘达林担任民兵队长。
刘氏一族,到了刘达林这一辈,是“达”字辈,这一辈儿的年轻人,名字中间那个字,都是“达”。不过,村里人习惯地叫成“大”字,显得顺口,亲切。刘达林就被叫成大林。
大林身体长得壮实,小时候跟着他爹舞棍弄枪,有点儿功夫,好打抱不平。村里年轻人都服他,愿意跟在他后面转。
一大早,大林就带着一帮子年轻民兵在村口加固土围子工事。
所谓的土围子,也就是五六尺高、三尺来厚的一条土墙,墙上可以走人,墙身可以隐蔽。墙外取土的地方就成为土围子外侧的护村河,不过,与其说是河,不如说是沟,既不宽,也不深。冬天无水,夏天雨水多时有些存水。
这会儿,为了抗击日本鬼子,村里重新对土围子进行了加固。
从早上一气儿干到晌午没歇过,刘大林光着膀子,满头大汗,身上的肌肉栗子般地暴起。
在他身边的是二愣。二愣本名陈宏鑫,十八九岁,人长得瘦小,像是十四五的孩子,可是胆子大,脑子好使。就是爱抬个杠,说话爱伤人,连他爹娘都叫他“二愣”。干了一上午活儿,二愣几次要大林发话歇一歇,可是大林像没听见似的。二愣心里有火,不由得往地上一坐,喘着粗气招呼大家:“歇会儿了,我说,大伙儿都歇会儿了!”拿起身边一个水罐要喝水。
“咣”的一声,水罐被刘大林踢碎,“歇个屁,啥时干完啥时歇!”
二愣跳起来,恼怒地说:“大林我告诉你,八路军排长抢了你的媳妇儿,你别拿我们撒气,有本事找那小子算账,在这儿逞什么能!”
原本,一草先生的女儿倩玉正是说给刘大林做媳妇的。没想到前几天,在八路军和众乡亲面前,一草先生突然宣布,把倩玉许配给张西北为妻,而自己的爹——村长刘树铭,不知为啥,也没表示反对!刘大林这几天郁闷得像是一把火烧在心里,几乎要爆炸!这会儿被二愣用话一激,加上周围小伙子们一起哄,刘大林大怒,骂了一声:“放屁!”直飞一拳,把二愣打倒在地。
二愣捂着肩从地上爬起来,直着脖颈直嚷嚷:“好你个大林,人家抢了你媳妇,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会儿打起咱来倒挺有劲儿!”
不善言语的大林愤怒地举拳想打,又打不下去。
瘦小的二愣做出一副无赖样,往前直凑,嘴里嚷嚷着:“打!给你打!倩玉她爹已经把倩玉许配给人家张西北了!你就是打死我,也不能把媳妇再要回来了!”
“啊!”大林狂怒地转身抡起铁锨,将一棵树桩劈断。
庄子里,村长刘树铭带着张西北在到处转悠。张西北自被刘树铭从王政委的枪口下救回来,就住在树铭老汉的家里。而自打张西北进了树铭老汉的家门,刘大林就没回家住过,总是在乡邻亲戚家凑合着过。刘大林和倩玉的事,张西北是在刑场上隐约知道的,现在住在树铭老汉家,他心里惭愧羞辱别扭,几乎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在树铭老汉家窝了两天,架不住刘树铭的要求,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汉在村子里转悠。树铭老汉边走边向张西北指点着村里的情况。上一天,是带着张西北看土围子工事,看庄子外面的地形和道路。今天开始,在村子里面转悠。
走在村子里,来往的乡亲都尊敬地向树铭老汉打招呼,眼光却都注视着张西北,小声议论着。
张西北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不敢见人。
转着转着,转到了村里的铁匠铺。
刘庄有铁匠铺。铁匠铺的活儿无非是为乡亲们打造修理些犁铧、镢头、铁叉、菜刀、骡马驴的蹄铁之类的工具,因为用料讲究,价钱公道,不仅本村的乡亲认可,就连邻村,也都把家什送到这里来打造。所以老铁匠在本地很有威望。
老铁匠有两个儿子,就叫大铁、二铁。树铭老汉领着张西北转悠过来的时候,大铁、二铁兄弟俩正赤膊扎裙,浑身是汗,打造着扎枪枪头。扎枪就是所谓红缨枪,这几天在树铭老汉的要求下,铁匠铺忙着打造扎枪和大刀这样的武器。老铁匠则在一旁叼着烟袋,拉着风箱。
树铭老汉知道老铁匠耳背,进了铁匠铺,便一迭声地高叫道:“老铁大哥!老铁大哥!”
大铁停下锤,招呼着树铭老汉,对父亲大声说:“爹,刘大叔看您来啦!”
老铁匠这才掉过头,站起来说:“哦!哎呀!是树铭兄弟!”
树铭老汉推着张西北向前,大声告诉老铁匠:“老哥,这就是张西北张排长啊!老三团的!了不起啊!砍过八个鬼子的脑袋,大闹柳河集,就是他带着人干的,智勇双全啊!”
柳河集是铁路线上的一个重要车站。一年前,张西北率侦察排潜行百里,利用内应夜袭柳河,干脆利索地端掉两个炮楼,全歼日军一个小队,炸毁一列车军火。而后又连夜撤离,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三团侦察排和张西北名声大振!
老铁匠颤巍巍地摇摇张西北的膀子,欣慰而又意味深长地说:“行啊!老刘兄弟的眼睛还能看错人?是块好钢啊!大铁、二铁,回头好好向人家张排长学着点!”
大铁兄弟俩显然有些不太服气地互相看了一眼,勉强地笑着,拉长声音道:“哎!知道啰——”
张西北满面通红,窘迫之极,真是恨不得地下有洞,可以钻进去。
出了铁匠铺子,张西北低着头,悄声说:“大爷,咱!咱回吧!”
树铭老汉停下脚步,大声说:“回?回哪儿去?回到地底下去?你回得了初一,回得过十五?你张排长还能一辈子躲着、藏着,不见人?”
张西北慌忙地说:“大爷,您小声点儿,以后别再叫我张排长了!”
不想刘树铭却故意大声地说道:“张排长,走!咱们再上别处看看去!”
正说着话,一群姑娘、媳妇扛着担架嘻嘻哈哈地走过来,看到张西北,突然都打住了话头,尽拿眼睛瞥着看。
领头的是年轻的寡妇翠喜,背上还拿布带背着个两三岁的娃娃。
前几天,村里出了张西北这么大的事,满村的人都轰动了,偏偏树铭老汉又保下张西北,一草先生又宣称退了刘大林这门亲事,要把倩玉许配给张西北。这不啻一连串的炸弹,震得乡亲们一时间晕晕乎乎的。
可翠喜是个极聪明极明白事理的人,心里知道树铭老汉死保张西北的用意。刚才,一伙儿姑娘媳妇还在为着这些事叽叽喳喳地争个不休,却不想迎头碰上树铭老汉和张西北。大伙儿顿时闭了嘴。
聪慧的翠喜赶紧地大声说道:“大爷,这位就是俺西北大兄弟吧?您说,这张西北,是不是就是东南西北的西北这俩字?”
刘树铭满脸笑容地回答:“那还能有假?”
翠喜一脸得意地扭头对同伴们说:“怎么样?我说没错吧!正是‘西北二字!”
姑娘媳妇们忍不住都小声地捂着嘴笑,气氛一下子松快下来。
树铭老汉故意嗔怪地道:“哎!我说他大侄媳妇,别西北、西北的,这是咱八路军的排长,大闹柳河集的英雄,往后见着了,要叫张排长!知道不?”
翠喜活泼地说:“哎!知道啰!”回头对同伴们大声道,“都听见了吧!从今往后,见面要叫张排长!”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前拉住张西北,“张排长,叫嫂子看看!哟!长得还挺俊哪!就是黑了点!”
姑娘媳妇们终于忍不住地“嘎嘎”大笑起来。
树铭老汉佯怒地大声道:“去!去去!都干活去!”
张西北窘迫、痛苦得几乎掉泪。
等那些姑娘媳妇走开了,刘树铭低声对张西北说:“我把你要来,是要你带领着俺们打鬼子保庄子,不是要你来天天低着头不敢见人,知道不?这道槛儿,再难,你也得迈过去!走,到一草先生家去!”
三
“只是大林不解其父良苦用心愤懑难平只怕暗藏祸根兮”
——仲廉日志
日军上尉滨田羽正率领着日军中队,在“皇协军”大队长刘知礼的警备大队的配合下,顺利地向前推进。
整个扫荡战役发起后,滨田中队所在的山田大队虽然受到一些零星的阻击和武装骚扰,但是整个大队进展还算顺利。山田大队长信心大增,要求各中队迅速深入抗日根据地,尽可能地捕捉八路军主力加以歼灭,并攫取一切可以带走的物资,毁灭一切无法带走的东西,包括房屋、农田、水井、人……
年轻的滨田上尉,自认为得到伪军大队的全力配合,是山田大队长对自己的特别爱护,因此自己的中队必须在大队里起到良好的表率作用。虽然他的中队由于在之前的战争中减员严重,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兵员补充,一个中队现在只编成两个小队,而且又为了抢时间,连续不停地行军,多少影响了部队的士气和前进的速度。
让滨田满意的是这几天有所斩获,特别是抢了老百姓几匹马,既可以驮上一些物资,又能把一名日军病号放在马上。在全体日军士兵敬佩的目光和伪军惊讶的表情中,滨田亲自牵着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过了晌午,阳光暴烈,部队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滨田走出队列,观察着部队,操着一口稍稍生硬的汉语道:“刘大队长!”
伪军大队长刘知礼,一个英俊威猛的年轻人小跑几步,站到滨田身边不卑不亢地应道:“滨田队长。”他身后的日本狼犬也小跑着跟上来。
刘知礼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的狗,这是日军山田大队长送给刘知礼的礼物,也是刘知礼炫耀的资本。本来,刘知礼的“皇协军”大队有三个中队,但被山田留在县城两个中队,刘知礼心里很有些不快。后来山田微笑着一阵抚慰,又送了一条狼犬以资鼓励,不由得让他斗志昂扬,很有来一番大作为的信心。
滨田微笑着问:“到你的家,多少路?”
刘知礼扬手指点着道:“前面是双桥镇,越过双桥,还有十里地,就是刘老庄,那就是我的家了。”
滨田感兴趣地问:“啊,家里的,还有什么人吗?”
刘知礼说:“我母亲去世得早,我父亲拉扯我长大,很苦啊!对了,我父亲刘仲廉,是乡村教师。”
刘知礼的父亲刘文诚,号仲廉,原本是村里的私塾先生。仲廉先生老来得子,十分宝贝,可没想到儿子刘知礼自小就顽皮透顶,人见人头疼,村里人送一绰号,叫“泥猴”。为了“泥猴”的调皮惹事,仲廉先生没少给村里人赔笑脸,赔钱财,没少狠狠地贯彻“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然而效果全无。刘知礼稍长,仲廉先生下决心卖了几亩地,凑上钱,把儿子送到省城念书,希望儿子能受到严格的约束。没想到的是,刘知礼在省城投靠了日本人。消息传回刘庄,仲廉先生始终不信。这次,刘知礼得到本县“皇协军”警备大队长的任命,趾高气扬之际,不免生出“羊跪乳,鸦反哺”之情,想趁着这次行动,把老爹接到县城享福。
得知刘知礼的父亲是乡村教师,滨田惊喜地说:“哦!我的父亲,也是日本爱知县的一个教师啊!”
刘知礼不由得也有些兴奋,说:“令尊也是教师?啊!这可真是,无缘对面不相识……”
滨田立刻举起手阻止了刘知礼,自己接上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刘知礼惊讶而佩服道:“哦!滨田队长对汉语竟能如此熟悉!”
滨田十分谦虚地说:“家父虽是小学教师,对汉文化却是异常喜爱,一生钻研。尤其对于《三国志》、《水浒传》,更是无比推崇!他对我从小教诲不倦,要我专门用汉语熟读三国,研修三国啊!”
说到这儿,他侧转身,吩咐身后的通讯兵:“骑上马,立刻前往大队,请山田大队长将随军记者今村近二君派到这里来。我要请今村写一篇新闻发回日本,就叫做《日中亲善——两国教师之子携手作战》。另外,回县城准备一份礼品,今天晚上我要亲自登门拜会刘老先生。”
他特地在刘知礼面前用汉语说了一遍,再用日语重复了一遍。
看着刘知礼深受感动地连声称谢,滨田亲切地拍拍刘知礼的肩膀说:“通知部队,越过双桥,向刘老庄前进,今晚就在刘老庄宿营。”
刘知礼精神抖擞,回身大呼:“加速前进,今晚在刘老庄宿营!”
一草先生家里。
刘树铭与一草先生对坐。一草端着茶盏饮茶,树铭举着烟锅吸烟。
这会儿,树铭想得仔细。虽然张西北保下来了,但是倩玉心里的疙瘩还远远没有解开。眼看着要和日本鬼子开仗,一草是医生,倩玉已然是大半个医生,村里要仰仗这父女二人救治伤员。这时候倩玉要是闹脾气,再加上刘大林这个倔头在里面搅和,这可真是不小的担心事儿。
在一草家里,树铭老汉仔细和一草说着张西北的故事,实际上是说给倩玉听。他知道倩玉在厢房的布帘子后面会听得认真,所以,他也说得仔细。
张西北是红军长征时在路上捡来的孩子,从小没爹没娘,也不知自己叫什么名字。当时红军刚进入西北地面,一次战斗中,红军发现自己阵地上多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帮着背伤员,搬弹药。打完仗,连队指导员问他叫什么名字,回答说,狗剩。问,哪里人?说,不知道。问,爹娘呢?答,没有。指导员掏出半个野菜团子,说,拿着,孩子,吃了就走吧。孩子说,不走!你们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指导员说,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孩子说,知道,红军,穷人的队伍。指导员感动了,说,当红军挨冻受饿!孩子说,不怕!指导员说,当红军天天打仗会死人!孩子还是说,不怕!指导员说,那好,当红军吧!以后就跟着我!今天的战斗,张连长牺牲了,为纪念他,你就姓张,咱们刚进入西北,你就叫张西北!打那时起,张西北就跟着指导员,从识字学文化,到行军打仗。
树铭老汉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说:“那位收留张西北的指导员,就是现如今八路军老三团的王政委。他对张西北,比对自己亲儿子还要亲啊!”
一草听着,心中大受感动,忍不住赞叹道:“是这样?与之相比,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又有何可夸?八路军,了不起啊!”
正说到这儿,二愣慌慌忙忙闯进来,对着刘树铭说:“大爷,您在这儿呢?了不得,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树铭站起身来问:“啥事?慌成这样!”
二愣刚想说什么,看看一草先生,转了话头说:“快走吧!到那儿,您就知道了!”说着,拉住树铭老汉赶紧地走了。
倩玉在厢房里听到了,心里一慌,好像意识到出事可能和刘大林有关,紧着从里屋出来,紧张不安地看着同样不安的一草先生。
村口的土围子工事。
张西北倚土墙而立,鼻孔外有血迹,双目下垂。刚才大林的一拳打得不轻,但他忍住了,没吭气。
刘大林奋力挣脱伙伴们的劝阻,再次扑上去,双手紧攥张西北衣领,大声咆哮:“你说,说!你还敢不敢欺负倩玉!”
西北低头不答。
大林又一拳击中西北的脸。
张西北被打倒在地,血从鼻孔喷出,他再次慢慢站起来。
伙伴们纷纷劝阻、拉扯着大林。
大林仍咆哮不止:“我打死这个杂种!”
二愣奔来,气喘吁吁地说:“大林,你爹来了!”
刘树铭小跑着赶来,见到张西北脸上的血,一下子抓住张西北的胳膊:“西北,你怎么啦?”
张西北用手背擦去口鼻上的血,摇摇头:“大爷,没啥,我自己不小心碰的……真的!”
树铭转过身,浑身打颤,用极其可怖的声调问:“谁干的,谁?”
大林欲言又止。
树铭转向大林,明白了,气得哆嗦地骂道:“浑!你浑!”劈面一个大耳刮子打过去……
四
“孽子投敌为虎作伥仲廉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仲廉日志
接近傍晚,日军和伪军的队伍已经越过双桥镇,逼近刘老庄。
刘知礼遥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兴奋地指给滨田看:“瞧,滨田队长,那就是刘老庄了!”
滨田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满意地说:“今天晚上,我,一个日本教师的儿子,去拜会你的父亲,一位中国教师。啊!多么生动的日中亲善图!”
刘知礼一副很感动的样子说:“是啊,太有意义了!”
滨田说:“为你高兴啊,知礼君,马上你就可以见到你的父亲,共享……天……天……”
刘知礼赶紧补上:“天伦之乐!”
滨田大笑:“啊!天伦之乐!多么优美而深奥的汉文化!”
刘知礼说:“滨田队长,我带着队伍先走一步,扫榻以待!”
滨田没听明白,但知道是个好词,点着头道:“谢谢了,知礼君!”
刘知礼高声叫道:“警备大队,跑步!”
望着刘知礼远去的背影,滨田口中念念有词:“扫……扫……什么待?什么意思?”
刘庄的民兵侦察员带回来敌人已经临近的情报。
张西北被刘树铭和乡亲们从八路军三团的枪口下救出来之后,虽然几天来自感羞惭,一言不发,但是架不住刘树铭老汉多次明确告诉他,刘庄的仗怎么打,要听他的!
虽然脑子乱哄哄的,但是张西北还是提了一个建议:沿着从村前横贯的道路,东西两个方向,各派出两个化装成农民的侦察员,要选腿脚利索特别能跑的,出去三十里地。一旦发现鬼子队伍向刘老庄过来,要立刻回来报告。
现在,这个建议的作用显示出来了。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民兵侦察员报告说,鬼子和伪军沿着双桥方向,正朝着刘老庄来了!
张西北习惯地追问了一句:“有多少人?”
侦察员傻了眼,抓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多少人?多少……没……没仔细数……”
张西北心里暗骂了一声,来不及说话,身边的刘大林已经大喝一声:“民兵连,全部上土围子!”
“呼啦啦”一声,民兵们奔上了土围子工事,挤成了一大堆。
看着民兵们混乱的队形,张西北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刘树铭拉着张西北上了土围子工事,故意大声喝道:“张排长,打仗的事,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全听你的!”
张西北不安地小声说,“大爷,我跟着你,给你提个醒,还是你或是大林来指挥!”
刘树铭看着张西北,大声道:“我说了,全听你张排长的!”
听了这句话,张西北大声叫喊着:“大家伙儿别慌,鬼子还有好一会儿才能过来,现在听我的指挥,别挤在一堆,都分散开,分散开!”
刚把队伍布置好,有人叫了一声,鬼子来了!
远处尘土飞扬,隐约可见队伍开来。
张西北、刘树铭小心地从土墙上的射孔向外观察。
张西北好似换了个人,先前的沉闷、忧郁、羞愧不翼而飞,显得凶猛而机警。他沉着地对刘树铭道:“刘大爷,要民兵听我口令,不要乱开枪。”
树铭扭头对儿子道:“大林,传下去,没有张排长的命令,不许乱开枪!”
大林意欲不服。
树铭恶狠狠地说:“快去!”
鬼子队伍迫近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村。
村里的气氛骤然紧张。
村子里开着一间茶铺,茶铺的主人是年轻的刘大新。
茶铺搭着凉棚。门口,身强力壮的刘大新手攥一把大刀立在棚下,紧张地往凉棚外观察。
屋里的炕上,盘腿端坐着大新双目失明的母亲。瞎老娘年轻时长得俊俏,嫁给茶铺刘三的儿子,烧水煮茶,烟熏火燎,渐渐的,两眼流泪,疼痛难忍,年轻媳妇也不敢多说。等到实在看不见东西,才请一草先生诊治。一草查了病情,问了缘由,叹道,晚了!瞎媳妇是个坚强人,眼睛看不见,依然忙里忙外。丈夫病死,她拉扯着半大小子大新,撑着茶铺不倒。茶铺是个热闹地方,也是村里人聚会聊天的场所。大新娘听得多,不讲话,心里却像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村里妇救会办识字班,大新娘天天拿着小板凳去听,有人和她打趣,瞎老娘,别人学识字,你又看不见,学啥哩?她说,学个道理!村妇救会主任秀云常常拿大新娘做榜样,说:“大伙儿看看,瞎老娘都来读书识字了,咱们可不敢落在她后面!”
这会儿,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瞎老娘提高嗓音叫着儿子:“大新哪,村里面小伙子都去了村头准备打仗,你也去啊!”
大新憨厚而又倔犟地说:“不哩!我不去,我就在这儿。”
瞎娘说:“儿啊!听话。娘在这儿不是好好的吗?去,去和大林他们一块儿,杀鬼子,保卫咱刘老庄。”
大新说:“不哩!我只保卫娘,娘吃了一辈子苦,把我养大不易,我得好好侍候娘。”
瞎娘抹一把泪,悄声道:“唉!我的好儿,傻儿哩!娘知道你的孝心,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和衣而卧。
铁匠铺里,老铁匠面无表情,叼着烟袋,沉稳地拉着风箱。
大铁、二铁两兄弟像要和谁拼命似的抡锤打铁。
私塾教室里,仲廉先生空对着几排破桌歪凳,当间而立,如授课一般,喃喃道:“堂堂我中华,神州万里长,韭菜麦苗青,谷子结穗黄……”
一草居内,一草先生正襟危坐,高声道:“小玉,治刀枪伤的药都备齐了吗?”
倩玉一边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有点儿为难地道:“爹,您都问了八遍了!就这些药,咱们是开方子的,没有什么存药,这您都知道!”
一草闭目长叹道:“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尽力为之吧!”
第一次战斗完全是接触式的,刘知礼率领的伪军试探性地进攻了一会儿,发现刘庄有组织地抵抗,于是很快撤了下来。
二愣从工事的射孔向外观察着,兴奋地嚷嚷着:“退了,退了!狗日的退下去了!”
刘大林高兴地对刘树铭说:“爹,趁这机会,冲出去,杀它个回马枪!”
张西北一边观察着工事外的情况,一边厉声道:“不行!”
刘大林恼怒道:“谁跟你说话来着!你管得倒宽!”
刘树铭怒喝刘大林道:“住嘴!西北你说!”
张西北尽量和缓地对刘树铭说道:“大爷,敌人锐气未挫,先头部队都是伪军,鬼子主力在后边还没动,现在冲出去,怕对咱们不利。”
刘树铭赞许道:“好!听你的!”转头对大林严厉地说,“传我的话,张排长怎么指挥,仗就怎么打!谁要不从,我打断他的腿!”
刘大林咬紧牙关,做声不得。
刘庄村外三里多地,是一条沙河,河中用青石板铺有漫水桥。夏日水大,水从桥上漫过,人、车从桥上走,像踩在水里似的;冬日水浅,露出石板桥。
日军和伪军已经越过沙河,进抵到距离刘老庄土围子不到二里的地方,隐蔽在田野沟坎之间。
滨田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对刘知礼故作轻松地说:“啊!知礼君,看来,刘老先生的学生们并不欢迎你我呀!”
刘知礼尴尬地道:“啊啊!滨田队长,先让我和他们谈谈!我家在这儿,咱们最好不用武力夺取!”
滨田放下望远镜,看着刘知礼,赞许地点点头。
刘知礼顺着一条沟渠,猫着腰,向村庄方向跑了一小段,从土包后探出身来,一手遮嘴作喇叭状地大声呼喊道:“喂……别开枪……乡亲们!我是刘知礼,刘知礼啊!小名泥猴的刘知礼呀!”
听到刘知礼的喊话,土围子工事上的刘树铭、刘大林们惊得目瞪口呆。
刘知礼继续大声喊着:“大日本皇军到中国来,是帮助咱们的。大伙儿瞧!我在省城参加了日本皇军办的训练班,现在是咱县警备大队长,吃着白面、大肉,还拿着大把的票子!乡亲们哪!归顺皇军吧!要不然就没命啦!”
刘树铭铁青着脸,骂了一句:“畜生!”
刘大林愤怒而大声地喝道:“刘知礼,我宰了你这个汉奸王八蛋!”说着猛地站起来,向着刘知礼的方向打了一枪。
张西北一惊,“嗖”的一下,起身把刘大林扑倒在工事后面。
刘大林愤怒地叫道:“推我干啥?”话音未落,一串机枪子弹打在他刚刚站着的工事围墙上……
刘知礼阴沉着脸骂:“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弯腰小跑着回到滨田身边,说,“我们警备大队先上!”
见滨田点头同意,刘知礼对着伪军大吼:“警备大队,给我上!”
他心里明白,八路军主力已经撤离,在村里的肯定都是民兵,战斗力并不强。他很想在滨田面前显示一下警备队的战斗力,以便以后有更多和滨田周旋的底气。
但是土围子上的枪声再次响起来,刘知礼前面的伪军有人中弹,倒在地上“哇哇”地叫着,其余的开始纷纷卧倒,寻找躲避的地方。
伪军老兵“老八”,猫着腰,紧张而慢慢地向前小跑着。他的身边,跟着个十四五岁的伪军小兵,被人叫做“丫头”。
“丫头”是穷苦人家出身,因为长得清秀,打小就被人叫做“丫头”。逃难路上被伪军抓了差,先是喂马做饭,后来兵员紧张,扫荡开始前,补充到战斗班。
“老八”是个老兵油子,因整个部队随郝鹏举投敌而当了伪军。打了几年仗,因为富有经验又极其谨慎小心,所以没怎么受过伤,只是脸颊上被手榴弹弹片削去块肉,留下伤疤,被人叫做“老疤”,和“老八”谐音。“老八”的媳妇儿子在老家,多年不通音信,算起来,儿子也应该有“丫头”这么大了。所以,“丫头”补充到“老八”的班里,不知不觉,就受到“老八”格外的关照。
土围子上的民兵一开火,“老八”一把拽住正在小跑着的“丫头”,一个翻滚,趴在一个浅浅的土坑里,立刻,几发子弹打在刚才两人立足的地方,沙土飞溅。
“丫头”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说道:“好险!”
“老八”抖一抖身上的土,小声说:“‘丫头,打仗呢!别一个劲地向前傻跑,那枪子儿可不认人,往后多长个心眼!”
“丫头”感激地说:“哎!大叔,我听你的!”
伪军老兵左右扫了一眼,看到周围的士兵纷纷往回跑,不由得骂了一句:“妈的,退了!咱们也赶紧退!”
虽然刘知礼在队伍后面挥着手枪大声叫骂,连踢带打,但根本挡不住退下来的伪军。
滨田挺直身体,作为一个具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军官,从对方零乱不齐的枪声中,他已经清楚地判断出,对方只是一群游击队,而且其中的步枪不多,没有机枪,大多数是鸟铳一类的火器,绝不是八路军的主力部队。于是他轻蔑而镇定地对刘知礼说:“刘,让你的部队让开!”
他对伏在身边的日军机枪手点头示意。
日军几挺机枪突然开火。
滨田拔刀在手,率先跃向前去,大呼:“前进!”
日军旗手紧随其后。
日军凶猛而敏捷地开始攻击。
刘知礼率领伪军,紧随其后。
在日伪军猛烈的机枪火力射击下,村头土围子阵地上民兵的还击十分困难,开始有民兵受伤倒下。
张西北满头大汗,手提大刀,猫着腰,在工事里来回奔跑,鼓励、指挥着民兵。
日军已经逼近土围子。
滨田把战刀扛在右肩,大步走在前面。他的旗手几个箭步冲到了他的前面,这更加使滨田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日军以散兵队形紧随其前后左右,一枪不发,凶狠、剽悍、冷静地向前推进。
不断有日军士兵中弹倒下。
但日军队伍仍保持着散兵队形,凶猛、冷静地推进。
民兵们毕竟没有经过真正的面对面的战斗,奋力抵抗的队伍开始动摇了。一些人开始犹豫地四处观察,选择后退的道路。
一个民兵顶不住了,叫了一声丢下枪想逃跑,被旁边的大林一脚踢翻!
张西北此时焦急、愤怒、大汗淋漓,甚至浑身发颤。这在以往的战斗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甚至第一次参加战斗,他也只是兴奋!强烈的兴奋!而这一次,张西北真正地感到了恐惧!
不是为自己的生死而害怕,而是为刘老庄可能被突破和消灭而恐惧。他很清楚,一旦土围子被突破,刘老庄将被屠戮一空,遭灭顶之灾!他还没有参加过这样没有把握的战斗!他第一次参加战斗时,前后左右都是身经百战的红军战士,那些老兵冷静彪悍而充满战斗智慧,跟着他们,他从未有过害怕,心中充满对胜利的渴望和信心!
后来他当了班长、排长,指挥的都是能征善战的战士,他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长处,他指挥着他的战斗群体,从来都是信心十足,从不畏惧!而这一次,他害怕了,因为他指挥的是一群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庄稼汉,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击退面前这群凶狠的鬼子兵!而他的身后,是千把口子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汗水完全打湿了他的衣裳,他在心里不断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张西北,冷静!冷静!不要慌!不要慌!”
突然,他眼前一亮,他盯住了鬼子兵的旗手。那个鬼子兵个子很高,腰杆子挺得很直,步枪也举得笔直,系在步枪刺刀上的日本军旗,在风中抖动。
张西北把手中的大刀往脚边的土里一插,眼不离射孔,紧张而小声地对身边的刘树铭说:“大爷,快,给我一支枪,李团长留下来的那种!”
八路军三团离开时,李团长得知刘老庄要保卫自己的家乡,给村里的民兵留下十支步枪和一些子弹。十支步枪都是上好的“中正式”步枪,性能甚至可以和鬼子的“三八大盖”媲美。
紧张万分的刘树铭这才发现,张西北的手里竟然没有枪。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边赶紧从身边一个民兵手中拿过一支步枪,递给张西北。
张西北端起步枪,仔细瞄向鬼子旗手身边的一个敌人。他是团里的神枪手,曾经代表三团参加军区的射击比赛,虽然只取得了第六名的成绩。赛后,他专门请教了比赛的冠军,那是一位红军连长,连长告诉他,一定要熟悉自己手中的枪,要比熟悉自己的手掌还要熟悉手中的枪。第二,冷静,冷静,还是冷静!
现在,他要先熟悉这支枪的瞄准点。虽然枪上都有准星、缺口,但是每一支枪的误差都是不同的。他先瞄准了鬼子旗手旁边的一个鬼子兵,轻轻地击发。枪响了,他极其冷静而清楚地看到鬼子旗手身边的土地上迸起泥沙,他知道这支枪的瞄准点偏右偏低。
身边,刘树铭焦急地对他说着什么。
刘大林在一旁脱下小褂,露出一身腱子肉,握着一柄大刀,大声吼叫着什么。
张西北一言不发,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全部精神世界里,只有枪尖上准星里的鬼子旗手。他凝神瞄准,豆大的汗珠顺着脑门滚滚而下。
张西北击发。
走在滨田身前的日军旗手似乎被人在胸部凶狠地猛击了一拳,身体向后一顿,双腿下跪,勉强用步枪支撑着躯体,步枪刺刀上挂着的太阳旗剧烈摇晃着。旗手倒下了,但是仍然竭力把旗枪向上举着。
滨田一步向前,在旗手身体倒下的瞬间,飞快地将旗枪抢在手中。
这一下,张西北看清了走在鬼子旗手后侧的日军指挥官。
“狗日的!原来你躲在这儿!”张西北心里平静地骂了一声,随即把准星对准了日军指挥官。
滨田右手持刀,左臂高举旗枪,大呼:“前进……”
张西北再次击发。
滨田的呼声被切断了。第二发子弹准确地命中了滨田的左臂,旗枪应声坠地。
滨田踉跄着,努力使自己站稳。
这一次,是刘知礼眼疾手快,抢上一步扶住滨田,就地蹲下道:“滨田队长,撤吧!”
滨田凶狠地逼视刘知礼:“什么?”
刘知礼急切地说:“我军长途而来,连日征战,已经疲惫,且敌情不明,敌人则养精蓄锐。不如我先驻双桥,暂避其锐,待查清敌情,恢复士气,而后一举破之!这也是《三国志》里的围而不攻,或先围后攻之计谋!”
滨田恨恨地盯着土围子,良久,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说:“我正有此意。”
刘知礼暗笑一声,心里骂道:“你他妈的,都这时候了,还在充大爷!”嘴上却大声地叫道,“滨田队长有令,机枪掩护!撤出战斗!”
五
“今日一战幸赖张排长神枪退敌众人无不称庆更服刘树铭之远见卓识唯大林纠缠于倩玉退婚之事竟闯下惊天大祸”
——仲廉日志
天黑了,刘大新的茶铺前热闹非凡。
棚子下,有人点上了几盏玻璃罩油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个三十来岁、抱着枪的民兵,纷纷叫嚷着,大举,大举,快说吧!
刘达举本是村里的庄稼汉,上过几年私塾,不知从哪儿得到一本《三国演义》,这就迷上了。自己迷上了,还说给小伙伴们听,这一说就说了二十多年,越说越精彩,越说越有名气,甚至于还有邻村的人专门来请大举过去说书。人就送了个绰号,叫做“三国刘”。
吃完晚饭,消息就传出来了,说“三国刘”今儿晚上要开讲打仗的新故事,半个村子的男女老幼都赶了过来。
大举是人越多,越说得精彩,这会儿见来的人多,更是抖擞精神,喝一口茶,眉飞色舞,指手画脚道:“诸位看官,话说那鬼子指挥官‘嗖的一下拔出大洋刀,嗷哩嗷哩一叫唤……”
翠喜抱着狗子,撇着嘴:“这是鬼子叫哪,还是狗叫唤哪!”
众人哄然大笑。
大举即兴道:“哎,还真叫大弟媳妇说着了。小鬼子的叫唤,还真跟狗叫唤差不多,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众人又大笑。
牛子和一些个小孩兴奋地嚷嚷着,嗷哩、嗷哩!
大新的瞎娘坐在茶桌前,着急地叫着:“别瞎吵吵了!大举快说,往下说!”
倩玉自下午就忙着给伤员救治,这会儿做完了活儿,回去路上,听到这儿热闹,悄悄地走来,听着。其实,先前在给伤员们治疗时,几乎每一个伤员都把下午的战斗和张排长的神勇绘声绘色地说过。可是不知为啥,倩玉还是停住脚,站在人群后面,听着大举的描述。
大举神色一沉:“鬼子指挥官大刀一举,小鬼子的机枪打得那个凶啊!嘎嘎嘎……嘎嘎嘎……鬼子旗手高举着膏药旗,大步向前,后面紧跟着鬼子兵,一个个挺着刺刀,一声不吭,一枪不发,咔咔咔!一个劲地往前扑!天哪!那个险啊……”
人们屏气瞪眼,等待下文。
大举又喝一口茶道:“咱以前只听过《三国演义》里,刘备上将张飞大战曹军,断桥逆流,今儿个……”
老铁匠急切地说:“举子,你就快往下说吧,别卖关子了!”
大举绘声绘色地道:“鬼子步步紧逼,转眼就要到了土围子跟前!眼看得咱们就快顶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单表那,八路军三团侦察排张排长,大号张西北,人称……人称……哎,对了,人称‘小张飞!那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支精钢快枪,大喝一声‘来得好!只见他,轻舒猿臂,环睁豹眼,举枪在手……叭……大伙儿猜怎么着?这枪子是不偏不斜,一下钉在鬼子旗手的心窝子上!”
众人轰雷一般地叫出一个“好”来。
大举利嘴快舌地说:“但见,那鬼子指挥官也真不含糊,右手提刀,左手‘刷,接过膏药旗,把旗一举,张嘴要喊!可他快,‘小张飞比他更快,张排长举枪就打,叭!正打在那鬼子指挥官胳膊上,一下子把膏药旗给打掉在地上了!鬼子兵见主将受损,军心涣散,哗的退了下去……”
说到这儿,大举端起桌上的凉茶,一气喝干,把碗往桌上“哐”的一放,大声道:“这就是,刘庄人初会鬼子兵,小张飞单枪退顽敌!”
“好!”众人暴雷一般地大声喝彩。
确定敌人已经撤退,村长刘树铭回到家,累得躺在炕上。
树铭老汉本来身体就不好,年轻时扛活儿伤过腰,腿脚不便,从十四五岁开始叼上烟袋,抽了几十年烟,稍微动弹多了,就喘不上气来。经过一下午的战斗,他真的是连喘气的力气都用尽了。
正想好好歇一会儿,教书的仲廉先生颤颤巍巍地来了。一进门,还没等刘树铭从炕上起来,教书匠“扑通”一下就跪倒了,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下来,哭着喊着:“刘知礼投敌做了汉奸!仲廉愧对刘庄,愧对父老乡亲,愧对祖宗啊……”树铭老汉和老伴拉都拉不起来……
好容易劝走了仲廉先生,刘树铭也不想躺着休息了,急忙对老伴说:“赶紧做饭,完了招呼党员和干部来开个会。”
想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有,晚上你和秀云一块儿,找倩玉好好拉一拉,把那天晚上的事儿弄清楚,看看到底出了啥事儿!”
老伴盯着树铭看了一眼,问:“你说的是……西北的那档子事儿?”
树铭看着老伴好一会儿,才说:“可一定要弄清楚啊!”
树铭老伴会意道:“知道了!”
树铭忍不住再叮嘱一句:“这是大事儿,可马虎不得!”
树铭老伴应道:“还用你说!”
双桥镇的地主李胖子的四合院,成了滨田的中队部。
滨田从刘庄撤下来不久,日本随军记者今村进二跟着滨田的通讯兵赶到了双桥。今村和滨田是邻居,又是小学、中学的同学,放了学,都在滨田家里听滨田的父亲讲《三国志》。之后,滨田进入军校,今村上了大学。滨田随部队进入中国战场,今村作为随军记者和滨田联系上以后,主动要求到了滨田所在的作战部队。见了两次面,今村对滨田十分佩服,发了几篇报道回国,使得滨田更加骄傲自信。没想到,今天匆匆赶来,却看到负伤的滨田,又得知使滨田负伤的并非中国军队主力,而是一些民兵,不免既吃惊,又好奇。只是碍着滨田受伤,不便多问详细情况。
一回到双桥,张顺发忙活开了。张顺发是刘知礼的副大队长,因为左手长着六个手指头,所以人称“六指”,大名反倒鲜有人叫。“六指”的舅舅李大胖子,是个大地主,家就在双桥,还开着油坊、酒坊和骡马大店。“六指”一回双桥,迫不及待地向刘知礼报告了自己舅舅的情况,又悄悄塞了几十块大洋过去,为自己的舅舅买了个“维持会”会长的职,又邀请滨田把日军队部设在李大胖子的大宅里。
这会儿,李大胖子整好了一桌酒菜,说是为滨田接风压惊。
左臂吊着绷带的滨田坐在酒席居中。
刘知礼、“六指”、李胖子和几个日军小队长环坐左右。
滨田端起酒盅,站起来,故意用中国话对记者今村说道:“今村君,原想今晚在知礼君家里饮酒,没想到酒未喝成,倒吃了一颗子弹,使今村君的采访落空,还请多多原谅!”
今村也站起来,用熟练的汉语说:“啊!滨田君,你既已受伤,还是少饮酒为好!”
刘知礼立刻站起来,半鞠了一躬说:“滨田队长,您受苦了,实在对不住啊!”
滨田故作大度地说:“啊!这并非你的过错。知礼君,不必介意。来,今村君,诸位一起,干一杯!”
今村再次劝说:“滨田君……”
滨田豪爽地大笑:“大日本皇军,死亦不足惧,何况小小枪伤!来,诸位,我们一起干了此杯!”
“六指”和李大胖子赶紧也站起来,举起杯……
刘大林的心情极其复杂。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转眼成了张西北的人,更何况,张西北还侮辱倩玉在前,岂不是因祸得福!这使他恨极了张西北。可是下午的战斗,使张西北一下子赢得了全体民兵甚至全村人的敬重,使刘大林的心情更加郁闷愤懑!
天黑下来了,刘大林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倩玉约了出来,在后村土围子工事的一隅说话。两人坐着,基本上都是大林说,倩玉一言不发。这使大林心里更多了几分揣测和不安。想抱抱倩玉,可又被倩玉挣脱了。
大林忿忿地自说自话:“哼!我知道,你以为今儿打了胜仗,全是那小子的功劳,你以为他了不起?哼!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那小子拦着,今儿咱们再来一个反冲锋,保准就把小鬼子包围了!”
倩玉仍不语。
大林赌气道:“你不信?好!今儿晚上就叫你瞧瞧,我刘大林打仗也比那小子强!”说完跳起来,拔腿就走。
倩玉愣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焦急而小声地叫着:“大林!大林!”
徐明远班正悄悄地向双桥、刘庄一带移动。
十天以前,三团侦察排三班班长徐明远奉命护送一位首长前往路西。任务很重要,团长亲自交代任务,并且要求完成任务后尽快归队。把首长安全送到路西,和兄弟部队做交接时得知,敌人的大扫荡即将开始,情况多变,想找回原部队已经非常困难。兄弟部队的首长希望徐明远留下来,暂时参加兄弟部队的战斗,待大扫荡结束后再归队。徐明远班长则坚决要求回原部队。作为一名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班长,他深知,一个装备齐全的战斗班,在反扫荡战斗中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特别是为了完成重要护送任务,班里配齐了十二名战士,李团长还特别给他的班增加了一挺捷克造轻机枪。这样的战斗力,几乎可以顶上一个排了。
经过几天的昼伏夜行,现在,徐明远和他的班已经接近团部原来的驻地一带了。
一个战士撮着嘴,发出了夜鸟的鸣叫。
远处,传来鸟的应答。
少顷,一名尖兵从夜幕里奔来,小声报告说:“前面是双桥,驻有鬼子,再往前,是刘老庄了。”
徐明远小声吩咐说:“全班注意!绕过双桥,奔刘老庄,郭大个儿!”
提着机枪的郭金松小声答应道:“有!”
徐明远说:“你走前,跟尖兵保持五十米距离。大胡子!”
“大胡子”是副班长包起发的绰号。一脸的络腮胡子长得快,连团长都知道“大胡子”,特地给了他一把缴获的日本剃须刀,可是没多久,几个刀片就被刮钝了。所以包起发的小挎包里,永远都放着一把用来剪胡子的剪刀。
听到班长召唤,满脸刮得铁青的包起发应道:“有!”
班长吩咐道:“你和‘丫头殿后!”
大胡子答着:“是!”回头小声地叫道,“‘丫头!”
一名八路军小战士十分精神地道:“有!”
大胡子关切地道:“跟紧点,别丢了!”
八路军小兵“丫头”小声说:“哎!大叔,知道了!”
徐明远发出命令:“出发!”
夜深了。刘树铭家的会议还在开着。
刘树铭磕磕烟袋锅,缓缓地说:“鬼子强,咱们弱,可是这仗,一定要打下去!西北,还是你说!往后,咋个打法?”
如果说下午的战斗没有打响之前,张西北还是一脑子的关于自己醉酒犯错的懊恼和悔恨,那么,下午的战斗完全把他惊醒了!前几天,树铭老汉领着他看地形,他也没真正往脑子里去。今天下午的战斗一结束,趁着天还没完全黑透,他叫二愣领着他,把村子的土围子工事里面外面重新看了两遍,又通过二愣,把村里的人口、民兵数量、武器装备情况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二愣是个机灵鬼,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三团王政委当连队指导员时,张西北跟着当连部通讯员,后来王政委当营教导员,张西北是营部通讯班长,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一级指挥员战斗前对敌情的分析、判断,战斗中对情况变化的把握和指挥。时间久了,耳濡目染,张西北就比一般战士看得更高一些,想得更远一些。
后来下到侦察排,从侦察班长到侦察排长,仗打得多了,经验更加丰富,心思也更加缜密。晚上刚开会时,屋子里的人有说有笑,可是他一说敌人是主力部队,会场里一下子沉闷下来。他立刻意识到,对于老百姓,对于民兵,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谨慎,而是勇气和信心,敢斗的勇气和必胜的信心!
听到树铭老汉让自己说,张西北便振作起精神,把傍晚看地形时脑子里反复盘算的道道一一摆了出来:“下午我仔细看了,敌人中间,伪军多一些,可伪军战斗力弱,不用太担心!强的是鬼子,可也没啥了不起!他们人少,据我观察,一共也就七八十人,估计不满一个中队。大扫荡开始了,其他鬼子不会也没法往这里增兵。再说咱刘庄,咱庄是个大庄子,人口多,咱民兵队四个排,每个排三个班,每个班都有十个以上民兵,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年轻力壮。听二愣说,咱庄还有很多三十岁到四十来岁的壮年参加民兵队的积极性很高。这就是说,咱庄的民兵和人员备用力量很强!比鬼子占优!傍晚打完仗,我叫二愣领着,把咱庄的土围子又仔细地看了两遍。经过这几天的抢修加固,咱庄的土围子很完整,很管用!咱们在工事后面,敌人在野地里,这就说明,咱的工事比鬼子占优!王团长还给咱留了十条快枪和一些弹药,这就是说,咱的武器又有加强。就这,咱们把全村人都要组织起来,所有的人,能派上用场的,都得派上用场,那咱刘庄,完全可以和鬼子斗到底!”
张西北说着说着,一屋子的人,头又都重新抬了起来,眼里开始闪出光来。
秀云紧跟着问道:“张排长,这个话,能告诉村里的乡亲们吗?”
秀云是村里的妇救会主任,剪着短发,显得很有精神。作为妇女干部,从一开始对张西北的厌恶,到下午看到张西北打死鬼子旗手,打伤鬼子军官,秀云敬佩得不行!现在,再听到张西北把情况一分析,更加信服。心里想:村里的事,咱原先也都知道,没觉得有啥,可是被张西北一说,咋就这么清楚,叫人听了浑身都是劲呢?
秀云知道张西北是在给大伙儿鼓劲,好让全村的人都鼓起精神头来。
张西北看向刘树铭,说:“最好是让乡亲们都知道!同时还要告诉乡亲们,大扫荡不会十天半个月就完,这个仗会越打越艰苦,咱们也得做好充分的准备才是!”
刘树铭大声说:“那是自然,一定要把刚才西北说的这几条,告诉所有的老少爷们,姑婆姨娘!咱刘庄,一定能和鬼子斗到底!”他再转向张西北,高兴而信服地说,“接着说,西北,具体咋办?”
西北显得有些犹豫地说:“大爷,我说得对不对,我就先说着,最后还是听您的!”
树铭挥挥手道:“西北,这都啥时候了?你就说吧!听你的!”
张西北开始把自己边看工事边盘算的想法说出来:民兵队白天全部集中,一个排放哨、警戒、巡逻,其余三个排训练,实行定时轮换。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成立工事抢修队和担架队,专门加固修补打坏的工事以及战时抢运伤员;年轻的姑娘媳妇在村里的祠堂建立伤员包扎所;在铁匠铺建立武器修理所,锻造和修复大刀、扎枪;村里所有的水井指派专人看守,昼夜不能离人,防止敌奸投毒破坏……
张西北每说一件事,刘树铭就当即指定一个在场的村干部负责。随着张西北越说越顺溜,在场人们的眼光越来越明亮,精神越来越旺盛。
大铁忍不住又补充道:“我爹说,他会造土火药,不知管不管用?”
张西北闻言大喜道:“太好了!树铭大爷,赶紧给铁匠大爷调些人手,把火药制起来!”
刘树铭一口答应着,又环顾四周,自豪而欣慰地说:“好哇,大伙儿瞧瞧,西北安排得有多周到,到底是老三团的,咋样?”
会议再一次被屋外传来的嘈杂声打断。屋外,传来倩玉焦急的声音:“大娘,您快让我进去吧!”
树铭示意众人禁声,自己走出屋,来到院子里,问道:“小玉啊,有事?”
门外站着倩玉和春花,两人见到树铭,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扑上前去,拉住树铭的膀子,带着哭腔道:“大爷,大爷,了不得!出事了!出事了!”
树铭一惊,说道:“慢慢说!慢慢说!”
倩玉急得掉下眼泪道:“大林……大林拉了二愣和一二十个民兵,带着枪……出……出村去了……”
寂静的夜里,双桥方向,传来了枪响、手榴弹爆炸声。
六
“刘树铭乃一普通农夫然于危难时刻竟能取大义而舍亲子刘备再世亦不能也又于众人混乱之际独醒不乱诸葛重生又能如何天生此人真我刘庄民众之幸实乃民族之英雄也令老夫感佩而羞愧”
——仲廉日志
双桥的李大胖子家。酒宴还在进行,几个下级军官已经告退。今村似乎也喝多了,眯着眼,摇摇晃晃的。
滨田兴致极高,酒没少喝,话也多了。刘知礼和“六指”、李胖子不敢离座,陪着。
突然,似乎近在咫尺,一声枪响。紧接着,枪声爆炸声四起。
今村、刘知礼、“六指”等惊得跳了起来。
滨田只是举着酒壶的手停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一个日军军曹衣带不整地闯进来,用日语报告:“敌军夜袭!”
滨田端坐着,凶狠地斥责道:“慌什么!”
军曹醒悟,迅速退到一边,整理好军容,重新报告:“敌军突然夜袭我军,哨兵冈田被杀。”
滨田一边往酒杯里斟酒,一边问道:“多少兵力?”
军曹略显迟疑地说:“人数好像不多,可能是游击队!”
滨田猛地站起,掷酒杯于地,大声道:“游击队?胆敢同最擅长打夜战的皇军打夜战!佐藤,通知第一小队,到队部集中待命;第二小队,立即出发,绕到敌人背后,截断敌人退路!”他突然意识到刘知礼和“六指”在场,于是改用汉语又重复一遍。
军曹应声而出。
滨田转向“六指”说:“张,你的,组织警备队,从正面压向游击队,配合皇军,今夜务必全歼来敌!”
伪军“六指”应声而出。
刘知礼不安地问道:“滨田队长,是不是我也……”
滨田轻松地走到刘知礼的座位旁边,双手按在刘知礼肩上,将他按坐在座位上:“啊,知礼君,请坐!今村君,记得吗!我的父亲,一生喜爱研究汉文化,他最崇敬的英雄史诗,是中国的《三国演义》,他最佩服的一章是……”
今村吃惊而又带着敬佩地用中国话说道:“关羽温酒斩华雄!”
滨田仰头大笑:“温酒斩华雄!啊,那是何等紧张,何等激烈,又是何等豪放!我原以为已成千古绝唱!没想到,在支那,历史圆了我的英雄梦!今村君、知礼君,今晚我等三人何不学做三国英雄,温上美酒,谈笑风生,单等那华雄之头!”
今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道:“啊!老同学,怪不得山田大队长对你极为赞赏,他私下里称你为‘大队中梁,原来滨田君果然临危不乱,指挥有方,有上将风度!”
滨田得意地大笑,对着李大胖子说:“请,温酒!”
实际上,刘大林的民兵并未真正进入双桥镇就被敌人发觉了,在短时的混乱之后,“六指”指挥的伪军开始向前推进,敌人的反击显然已经使民兵们难以支持。
二愣大声提醒着刘大林:“撤吧!大林,赶紧撤!”
刘大林终于清醒了,赶紧通知大伙儿撤退。
刘庄的民兵们都上了工事,紧张地眺望着双桥方向。
双桥方向的枪声乱成一团。
经过紧急清点人数,刘大林一共拉了二十一个民兵出去。
村里人都惊动了!尤其是那二十一个民兵的家人,挤在村口土围子的木质大门后面,不安而惶恐地仰望着土围子工事上向远处眺望着的刘树铭和张西北。
张西北看着刘树铭,焦急地说:“大爷,你给我二十个民兵,我去把大林他们接回来!”
树铭似乎没有听见,眺望着双桥方向不动。
西北焦急地大声道:“大爷,再不出动,大林兄弟他们……就危险啦!”
树铭老伴磕磕绊绊地上了土围子,拽着刘树铭的胳膊,哀求道:“他爹!他爹!救救孩子们吧!”掩面而泣。
树铭仍然不动。
二愣娘爬上土围子,泪流满面地说:“他大爷,我……我求求你,救救孩子吧!”说着跪下了。
土围子下面,一些老人纷纷下跪,念叨着:“救救孩子们吧……”
树铭含泪闭眼,依然不动。
乡亲们忍不住吼叫起来:“救救孩子们!”
张西北大喝一声:“民兵一班二班,跟我走!”
一群民兵们提着枪要下土围子。
刘树铭大吼道:“站住!谁敢去!”
人们愣住了。
刘树铭哆嗦着,大声道:“去,去干啥?去送死吗?已经去了二十二个,还不够吗?还要去?还要再去送死吗?民兵们打光了,靠老爷爷、老奶奶能打仗吗?为了二十二个孩子,再搭上几十个孩子,那咱庄子,咱千把口子男女老少谁来保护,再赔上千把口子男女老少吗……”他摇摇头,说不下去,热泪长流……
人群发出“呜呜”的哭声。
大林们边打边撤,艰难地支撑着。
突然,背后的机枪开火了,飞蝗般的枪弹扑来,日军包抄后路的小队打响了。
立刻有几个民兵中弹倒下。
二愣几近绝望地叫道:“鬼子抄咱们的后路了!”
大林怒吼着:“小鬼子,老子和你们拼了!”说着要冲出去,被二愣死死抱住。
双桥方向的枪声一响,徐明远的班就进入了战斗准备。“枪声就是命令!”徐明远一边指挥自己的班迅速向双桥、刘庄靠近,一边不断派出尖兵侦察情况。
这时,一名尖兵奔回来报告:“好像是咱们的人叫鬼子前后夹击,很危险!”
徐明远恶狠狠地骂着:“妈的,想‘包饺子!”他回头小声道,“全班注意!从鬼子背后摸上去,尽可能靠近,听郭大个子的机枪为令,打得要狠要猛!接应上咱们的人,立即往刘庄撤退!出发!”
苦苦支撑的大林们眼看陷入绝境。
二愣悲痛地道:“大栓、大成、大明和小四牺牲了,柱子和小胖伤得不轻,大林,咱们被包围了。咱……咱不该出来,不该犯傻的……”
眼看自己带出来的民兵们将遭灭顶之灾,悔恨交加的大林艰难而嘶哑地说:“二愣,都怨我!”
前面传来喊话声:“投降吧!大日本皇军优待俘虏!”
大林拿出一颗手榴弹,猛然翻身投出,大叫:“老子优待你这个!”
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徐明远班的机枪突然开火了。
郭大个子的机枪一开火,徐明远班的步枪、手榴弹一起招呼上去,紧接着,十二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冲杀过来。因为几乎紧贴着日军的后背,短促而猛烈的火力和冲击一下把日军几乎打残了一半。亏得日军战斗经验丰富,也亏得徐明远的目的是支援民兵,没有穷追猛打,日军乘着暗夜,迅速撤出了战斗,而“六指”指挥的伪军也“及时”地撤退……
双桥的李大胖子家,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起来。
烫壶中的酒仍在温着。为了要等那所谓的“华雄之头”,才开喝那烫在壶中的温酒,所以滨田、今村、刘知礼都在等着,不喝酒,不吃菜,听着外面的响动。
先前,枪声由近到远时,滨田得意地说:“张的警备队顶上去了!”远处的机枪爆响,滨田又胸有成竹地判断,“小野的小队开始包抄敌军了!”
而今村跟着滨田的每一次判断,都发出一阵由衷的赞叹!可是忽然,远处的枪声再起高潮,似乎又有新的战斗力加入,枪声一阵紧似一阵,然后又渐渐稀疏,滨田神情开始不定,闭口不语,今村和刘知礼也开始有些不安。
滨田注意到气氛的冷落,呵呵一笑道:“看来,华雄还要杀一阵子……”
话音未落,“六指”突然闯入,气急败坏地道:“报告太君,我军眼看要全歼游击队,可是……可是突然有一支八路军主力杀了进来。把……把游击队接进刘老庄去了!”
滨田仿佛傻了:“八路军主力,主力!啊!八嘎……”
他猛然拎起那温着的酒壶,掷于地。
在八路军徐明远班的掩护下,刘大林们背着伤员,乱纷纷地退进刘庄。
张西北站在吊桥上方的土围子顶上,指挥着民兵,看到徐明远的班撤进来,赶紧让民兵拉起吊桥。转眼看向土围子里边,下面早已乱成一团,哭成一片。
人们乱糟糟地劝解着,救治着。人群中发出压抑的、哀哀的哭声。
“刘大林!你个王八蛋!过来!”刘树铭浑身打着哆嗦,极端的愤怒使他吼出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大林自知罪大,双膝跪地,浑身发抖,低头不语。
树铭老伴、倩玉、春花等惊恐地上来劝阻,被树铭一个个猛力推开。
一草先生赶紧挡在刘树铭前头,既是说道大林,更是想缓解刘树铭的怒火,对着刘大林颤声道:“大林,大林!你不该呀!你不该为自个儿的委屈,干出这等浑事啊!今儿个大伙儿都在,我也就把话说开了,退了你的婚约,把倩玉许给张排长,不是我的主意,是你爹,正是你爹非要我这么做呀!你爹他为了谁!你还不明白吗?”
突然一草被人从后面推开,他惊恐地往后一看,顿时大叫:“不可!”
刘树铭推开一草,突然从边上一个民兵手中夺过一支步枪,对准大林……
人群发出惊呼。
树铭老伴惨呼:“他爹!”扑上去夺枪,被树铭甩到一边。
树铭浑身筛糠似的抖得厉害,他持枪对准大林,骂道:“畜生!”
他用力扣动了扳机。
刹那间,张西北蹿上去,右手将枪身上举。
清脆的枪声响彻夜空。
西北顺势夺下步枪。
刘树铭手指大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猛地,“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仰面倒下。
七
“今日激战几度危急幸西北指挥若定徐班长勇猛出击郭大个带伤奋战大林民兵们誓死不退方化险为夷然孽子忒毒再犯滔天大罪”
——仲廉日志
刘老庄陷于激战之中。
在此之前的几天,滨田发动了一次小规模的进攻。
按照张西北的判断,这只是带有侦察性质的进攻。
确实如此。
日军的试探性进攻,是因为滨田想弄清楚,掩护民兵撤退的那一小股八路军部队是不是进入并留守在刘庄?这支部队大约有多少人?但是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因为张西北要徐明远班隐蔽待命,在战斗中压根儿就没有上土围子工事。
此外,滨田要对刘庄土围子的防御强度做一个侦察,找到最薄弱的地方,这个目的达到了。他发现后村的地形最有利于进攻。后村的土围子比较低矮,更有利的是,在后村村外不太远的地方,有一片高大的林地,便于部队隐蔽集结。
勘察地形时,刘知礼跟着滨田在这片林地里转了一阵子,当他明白滨田准备利用这片林子时,他有点儿忐忑地告诉滨田,这片松柏树林,是刘庄的墓地,最好别去动。
鲁中地区,大一些的村庄都有自己的墓地。墓地里种植着高大的松柏,叫做“林子”。真正的达官贵人,有自家的林子,譬如“孔林”之类。
不过,在滨田看来,只要对战斗有利,什么“林子”都可以为己所用。
滨田的心情很不好。自从开始和刘庄接触,滨田并未有斩获,这使他开始隐隐感到,刘庄似乎并不像他起初估计的这么好对付。第一次攻击刘庄,旗手的死亡和自己左臂中弹,使他觉得刘庄有一定的战斗力。而前几天发生了组织得相当混乱的夜袭双桥战斗,正当他准备全歼来袭之敌,温酒奏捷时,突然出现的八路军小股部队火力猛烈,组织严密,不仅接应袭击者缩回刘庄,还使滨田的一个小队受到不小的损失。这就使滨田对于刘庄战斗力强弱的研判变得混乱而不连贯。
但正是这种不确定的判断,使得滨田对攻占刘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很想知道,是什么,使刘庄敢于单独抵抗大日本皇军的扫荡?又是谁,在指挥刘庄防御战斗?他想到随军记者今村近二还紧跟着自己,随时可以发出赞颂自己或者贬低自己无能的报道,因此,滨田宁可多做一些试探和侦察,准备得更充分一些,以保证发起真正的进攻时,一举把刘庄拿下。
滨田的试探和侦察,给了张西北和刘庄几天的宝贵时间。在徐明远班的协助下,全体民兵几乎毫不休息地进行训练,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土围子工事每天都在变得更厚实、更坚固;老铁匠的铁匠炉子昼夜炉火不歇,大量的犁铧、锄头、铁锅集中到这里,或被熔炼、锻造成一柄柄大刀,一支支扎枪头,或被破碎成绿豆大小的铁砂,作为火铳的弹丸;鲁中地区群众有吸烟习惯,成年男女,几乎人手一根烟杆,现在,几乎所有烟杆上的铜质烟锅,都被集中到铁匠铺派用场;土火药已经制造出来,分发给使用火铳和鸟铳的民兵;刘家祠堂被改造成一草先生主持的包扎所,倩玉教会一帮年轻的姑娘媳妇包扎伤口的方法,一件件衣物捐献出来,被裁成一条条绷带,洗净煮沸晒干,卷好备用;幼小的娃娃白天集中在祠堂的东厢房,由一些奶奶婆婆照料,以便他们的父母全力投入备战,下午由各自的爹娘领回家;甚至,仲廉先生的学堂也趁着娃娃们集中在一起的机会,在祠堂的东厢房里继续开课了……
从民兵中挑选了十名稳重心细的民兵,配上枪,这些人成立了一个机动班。刘庄人把这个班叫做“快枪班”。快枪班由张西北亲自指导训练,他甚至在子弹十分珍贵的情况下,让快枪班的枪手,每人用两发子弹打靶。他深知不熟悉自己手中的枪,打起仗来,用十发子弹也不一定能消灭一个敌人。从快枪班民兵们打靶的效果和他们的信心看,这些子弹用得值。
整个刘庄像一架有些陈旧,却又很有效率的机器,开始紧张有序地运转起来。刘庄人的自信和镇定达到从未有过的高度。
这时,真正的战斗爆发了……
最先打响的是前村的正面。
刘知礼指挥警备大队发动了两次攻击,但是都被打退。伪军乱纷纷地退了回来,而刘知礼冷静地观察着土围子,似乎并不在意伪军的又一次失败。
副大队长“六指”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对身边的刘知礼说:“大哥,刘老庄这些刨土食儿的庄稼汉,他妈的啥时候学会打仗了?这兵力、这火力,还真他娘的,像那么回事!”
刘知礼冷笑着从“六指”手里接过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说道:“哼!你的情报也太差了!你没听说,刘庄从八路军老三团请了一个能人前来指挥,此人绰号‘小张飞,有勇有谋,文武双全!”
“六指”惊讶地问道:“什么?‘小张飞!”
刘知礼说道:“还记得去年八路大闹柳河集吗?一夜之间,炸了一列车军火,端掉两个炮楼,就是他带人干的!”
“六指”愣了一会儿,惊呼:“老三团侦察排长张西北?!”
刘知礼鄙夷地瞥了“六指”一眼道:“正是张西北!你告诉兄弟们,别他妈的那么慌张!滨田从庄后一动手,就给我狠狠地打!”
“六指”应道:“知道了。”一边离去,嘴里一边念叨着,“张西北……小张飞……妈的,怪不得!”
看到伪军再一次退下去,土围子上的刘树铭拄着拐棍高兴地说:“退下去了!西北!敌人又退了!”
在一草先生的精心调治下,这两天树铭的病情明显好转。再加上徐明远班留在庄子里,又听说村里备战的活儿积极有效,心里一高兴、一踏实,似乎病就好了一大半。战斗打响,树铭说什么也要到前面来看一看。
张西北看着敌人退下去,心里一阵怀疑,心想敌人怎么这么稀松?一打就退!他伏在射孔上张望了一阵,说:“不对,好像全是二鬼子,没有一个日本人,鬼子会不会有诈?”
刘树铭紧张地说:“怎么了?”
滨田为今天的进攻做了详尽的准备。
他要刘知礼率伪军佯攻前村,吸引刘庄民兵主力,而日军的主攻方向是后村,攻击部队全部都隐蔽在村外的松柏林子里。
听到前村刘知礼进攻的枪声响了一阵,滨田得意地对今村说:“今村君,今天请你看看声东击西的战法,这是孙子兵法中的高级战术!”
今村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地继续用望远镜观察,说:“且看下文吧!”
滨田猛然挥手,示意机枪射击。
日军的几挺机枪凶猛地啸叫起来。
日军从“林子”里出来,迅速凶猛地发起冲击。
张西北听到了后村传来的激烈枪声。刘树铭和大林一时也都愣住了。
张西北咬牙骂道:“狗娘养的日本鬼子!果然奸诈!让刘知礼在前面吸引咱们,主力从后村动手了!”
正说着,一个民兵气喘吁吁地奔来,有些惊慌地报告说:“张排长,刘大爷,鬼子突然从后村进攻,打得很凶,咱们很难顶住!”
刘树铭吃惊地问:“西北,咋办?”
张西北沉着地说:“不慌,大爷!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咱也不是吃素的!”他高叫一声,“二愣!”
胆大心细的二愣在夜袭双桥的混乱战斗中,对民兵伤亡情况清楚的报告,以及带着张西北看地形时对各种情况的“一口清”,令张西北十分看重。在全体民兵羡慕的眼光中,二愣成为张西北的通讯员,他自称是“张排长的传令兵和警卫员”。为了保证张西北的安全,徐明远班长还给了二愣一个缴获来的日式手雷,二愣随时都把手雷别在腰上。
这会儿听到张西北呼叫,二愣立马雄赳赳地一挺身板,高呼一声:“有!”却被张西北一巴掌打在肩上,按下身子,喝道:“注意隐蔽!别冒失!”
不等二愣红着脸说什么,张西北又交代:“赶紧通知,二排三排和快枪班到后村增援,四排增援前村。再有,通知徐明远班长,隐蔽地向村西沟沿运动,做好反击准备。点火为号,看到烟火,就立刻出击,狠抄鬼子后路!清楚了?”
二愣小声地把命令复述了一遍,说道:“清楚了!”
张西北满意地催促说:“很好!快去!”看着二愣溜下土围子,如飞一般奔去,张西北转身对树铭说:“大爷,你和大林要小心!滨田一打响,刘知礼这里肯定也会猛攻,要小心啊!”
刘大林手持鸟铳,说:“西北,你放心吧!”
激烈的枪声传到翠喜的院子里。
在翠喜家养伤的郭大个子赶紧下炕,拄着根棍子,向门外一拐一拐地走去。
狗子跟在后面,直嚷嚷:“大叔,大叔,我娘让我看着你呀!你别走呀!”
郭大个子一边艰难地行走,一边大声说道:“狗子听话,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大叔去打鬼子!”
谁知刚出门,正赶上不放心回来看看的翠喜。见到郭大个子,翠喜急忙搀住道:“大个子同志,你要去哪儿?”
郭大个子气急地小声道:“嫂子,放开我!你放开!”
翠喜死死抱住郭大个子的胳膊:“你伤还没好!不能去!”
郭大个子发怒了:“你给我放开!”用力一推,竟然将翠喜推倒在地,夺门而出。
翠喜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
狗子跑过来,抱着翠喜:“娘不哭,大个子大叔坏!我打他。”
翠喜打了狗子一巴掌,又心疼地抱住狗子说道:“瞎说,大叔好!大叔是要去打日本鬼子,保护咱们!”想了一会儿,又说,“狗子听娘的话,待在家里,哪儿都别去,娘去去就回!狗子怕吗?”
狗子扬起脸,拿着手中的布老虎说:“狗子有老虎,狗子不怕。”
后村的土围子工事上,民兵们难敌日军的猛攻,伤亡很大。
日军已经抵近民兵的防御工事,开始直接冲击土围子工事。
用望远镜观察战况的滨田得意地道:“今村君,有何感受?”
今村一边举着望远镜看着,一边佩服而又感动地说:“啊!我军将士真是前仆后继啊!”
日军士兵先头部队已经登上土围子,正准备向纵深突破,瞄准准备多时的刘庄快枪班的齐射迎头而至,一下子打倒了三四个日军士兵。紧接着,张西北、二愣带领一批民兵冲上来,把日军赶下土围子,重新堵上了土围子的突破口。
但是日军并未撤退,在机枪的掩护下,后续日军仍然凶猛地向土围子前进。
民兵基本都被抽到前村、后村。村西的土围子,只有少数民兵监视哨。
徐明远率领战士们借着村西一条干涸沟渠的掩护,悄悄向日军的侧后方运动,隐蔽进入了前几天和张西北一起侦察设定的反击阵地。
徐明远小声地嘱咐身边的机枪手:“小周,今天郭大个不在,机枪可就看你的了!”
小周摸摸机枪,紧张地点点头道:“班长,你放心!”
滨田在后村的攻击一发动,在前村土围子外面的刘知礼大呼道:“兄弟们!滨田队长在后村打响了!跟我上!”他站起来,率先朝村口扑去。
伪军们哇哇叫着,凶猛地向土围子冲去!
村口阵地上,刘大林甩掉小褂,光着膀子,端着鸟铳,从射孔里观察,咬牙切齿地说:“小子们!来吧!”扭头对左右大喊,“都别慌!听我命令!”
他的身边,刘树铭一手拄拐棍,一手持大刀,紧张地观察。
成为包扎所的宗祠大厅十分紧张繁忙。
由一些中年汉子组成的担架队,不时将新的伤员送进来。
一草先生、倩玉指挥着春花和一些妇女紧张地救治伤员。
一草先生紧紧地抿着嘴,汗水打湿了后背。
与大堂有门相通的隔壁厢房,仲廉和刘树铭老伴及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妇女看护着几十个娃娃,有的孩子还抱着或背着自己更年幼的弟妹。孩子们惊恐地挤成一团,听着不远处猛烈的枪声。
一个民兵伤员被送进来,他在担架上大声哭喊着:“完了,咱刘庄完了,前村是二鬼子,后村鬼子已经攻破了土围子,咱们顶不住了,刘庄完啦……”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厢房里,有孩子开始哭泣。
春花娘抢上前去猛地扇了伤员一个耳光,大声道:“放屁!你这孬种,还不如咱老娘们胆壮!”
被打的伤员呜呜大哭。
惊慌的情绪蔓延开来,有人开始抹眼泪,有人开始悄悄向外挪动。
厢房门口,树铭老伴抱着个孩子,目睹这一切,慢慢转回身,对着显得紧张惶恐的仲廉,安详地说道:“刘老先生!”
仲廉吓了一跳,答应道:“呃!呃呃……”
树铭老伴笑笑,从容地说:“刘老先生,你刚才教娃娃们念的顺口溜很好,来吧!继续教娃娃们读书吧!”
仲廉几乎不能相信地问:“读书?现在?”
树铭老伴坚定地道:“读书!现在!”
愣了一小会儿,仲廉若有所悟地道:“念书,念书……念书!”他转向孩子们,颤巍巍地上前几步,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念书!娃们!念书了!”
几天来,仲廉先生身在刘庄,心绪难平,每每夜里难以入睡,不知不觉,哼出一首童谣,写在日志上,也算是给孩子上课的教材。今天,刚刚开始正式教授给孩子们。
听到仲廉先生的招呼,孩子们睁着乌圆的眼睛,看着仲廉。
仲廉大声道:“堂堂我中华,念!”
孩子们参差不齐地跟着念:“堂堂我中华!”
仲廉继续念道:“神州万里长!”
孩子们稍整齐地念:“神州万里长!”
“韭菜麦苗青,谷子结穗黄。堂堂我中华,神州万里长,长城高又高,黄河弯又长……”
隔壁大厅里,人们为孩子们清脆的朗诵声所震惊。
一草先生深吸一口气,招呼倩玉她们继续动手救治伤员。
伤员们忍着疼痛,侧耳聆听。
祠堂大厅的气氛显得紧张、安静又有条不紊。
“堂堂我中华,神州万里长,众人拾柴禾,火焰高万丈。堂堂我中华,神州万里长,有我将士在,守土若金汤……”
后村的战斗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日军攻击极其顽强,民兵伤亡很大,土围子被再次突破。滨田和今村跟着掩护的机枪也登上土围子。滨田伏在土围子顶部,向土围子后面观察,心中暗暗吃惊:眼前的房舍
已经被全部拆除,成为一大片开阔地,这种地形易守不易攻。只要对方在远处的农舍后面设置好火力,滨田他们很难通过开阔地。
滨田很清楚,必须坚决而迅速地通过开阔地,否则,部队会遭遇重大伤亡。在他的指挥下,日军冲下土围子,向开阔地前进。
张西北他们难以阻住日军的攻击,边打边撤。
张西北大叫:“二愣,点火!叫徐明远行动!”
一间预先被废弃的草房,被泼上火油,迅速点着了,火焰黑烟升腾而起。
郭大个子已经悄悄地进入后村战场。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他在密集的枪声中,敏锐地抓住了日军歪把子机枪发射时特有的“嘎嘎”声,毫不犹豫地往那个方向摸去。他从侧面隐蔽地进入了张西北放弃的工事壕沟,右手握着一把厚重的砍柴刀,向前爬行。
郭大个子不知道,在他后面,翠喜紧张地、远远地跟随着他,模仿着他。他走,她也走,他爬,她也爬。聪明的翠喜知道,郭大个子的前进方法是一个战士的方法,那就一定是最安全、最有效的方法……
看到后村升腾而起的烟火,小周的机枪开火了,徐明远班从滨田侧后发动了突然攻击。
虽然攻击出乎滨田的意料,但滨田并没有慌乱,他命令主力继续攻击刘庄,小部分兵力向来自后背的攻击展开反冲击。
反冲击很凶猛,未经几次射击,鬼子兵已经冲到跟前,徐明远班的战士和鬼子兵白刃相格,杀成一团。
前村的战斗也到了千钧一发之时。
刘知礼率伪军涉过护村沟,进逼到土围子下面,开始攻击正面的木质大门。
土围子上,民兵们准备多时的几尊火铳突然推开射孔上的伪装,抵近开火了。
伪军们受到近距离的突然打击,几个士兵应声倒下,其余的正在动摇之际,刘知礼和“六指”大吼大叫着,用枪逼着伪军不退反进。
郭大个子拖着伤腿,隐蔽地从侧面向日军的一挺机枪爬近,两名鬼子射手伏在机枪后面,没有发现郭大个子。爬得近了,大个子突然暴起,从背后扑上去,左手把鬼子射手的脖子按住在地,右手狠狠一刀砍了下去。日军副射手一惊,扑过来与大个子扭成一团。
郭大个子被鬼子副射手压在身下,颈部被敌人死死掐住,渐渐喘不上气来。危急时刻,翠喜爬了过来,她好像已经忘了一切,只盯着郭大个子身上的鬼子兵,柳眉高扬,怒眼圆睁,抓起地上的砍柴刀,冲着郭大个子身上的鬼子兵后背,咬牙切齿地砍下去,一下把鬼子兵砍倒在一边。
郭大个子翻过身来,抢过翠喜手中的刀,照着鬼子补了两刀。接着他腿上一阵剧痛,斜扑在地,指着不远处的机枪,大声吼叫道:“快!机枪!把机枪拖过来!”
披头散发的翠喜毫不迟疑,用力将不远处倒在机枪上的鬼子射手掀到一边,把机枪拖了过来。
郭大个子一边架设机枪,一边怒吼着:“躲在我后面!趴下!”他手中的机枪暴怒着叫嚣起来……
被张西北严格训练出来的民兵快枪手们,隐蔽在农舍或院墙后面,冷静而准确地射击,迫使日军部队不得不匍匐在地,艰难地向前移动,并且不断有新的伤亡,同时又使日军急切之下,很难发现子弹究竟是从哪里打过来的。这时,徐明远的机枪再次打响了,滨田扭过头,惊惧地发现,身后反冲击的小队,有些抵不住来自背后的攻击。在这关键时刻,刘庄的一挺机枪,突然从侧后的土围子顶部,向着开阔地上已经十分艰难的日军部队凶猛地开火了,滨田不知道那是郭大个子的机枪,但是这挺机枪三发一个点射,三发一个点射,几乎每一次点射都会造成自己部队的伤亡。这种老练而致命的点射,使滨田的头皮都要炸开了。
看着不断伤亡的士兵,看着身边今村恐惧哀求的目光,滨田的骄傲和自尊,终于让位于对战场形势冷静的分析和避免造成更大损失的考虑。滨田艰难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而当他开始撤退到土围子之外时,他惊讶地发现,原先在土围子顶部凶狠射击的机枪手和从背后攻击自己的八路军小分队都已经撤离,好像故意给自己让出了一条撤退的通道。
一种被打击和戏耍的感觉使滨田胸口憋屈得几乎要爆炸。“一定要拿下刘庄!”滨田心里发狠!但是,立刻反击是绝不可能了,军心已散,无可挽回,滨田心有不甘地撤退了。忿恨和恼怒之间,他甚至没有派出通讯兵去通知刘知礼撤退。
张西北指挥民兵迅速堵上敌人撤退后留下的突破口。他仔细观察着敌人的动向,确信鬼子兵真的在撤离战场。他的心里一松,正要发话,一发子弹从眼角掠过,张西北双手捂脸,倒在土围子上。
二愣大喊着扑上去。
张西北躺在地上,紧捂着双眼的手指间鲜血淌出,他疼得弓起身子,咬着牙对二愣说:“快去!告诉徐明远和快枪班,不用追击鬼子兵,赶紧支援前村,从村外绕过去,从侧面狠揍刘知礼……”
伪军们短暂受挫后,再次蜂拥而上。刘大林他们与伪军已经短兵相接,杀成一团。刘树铭手持大刀站在土围子高处,威风凛凛,指挥民兵冲杀。
混战中的刘知礼看到高处的刘树铭,举起驳壳枪,连发数枪。
刘树铭中弹倒下。
刘大林目睹此景,怒吼着手持大刀扑向刘知礼。
两三个伪军迎上来交战。
就在此时,二愣、徐明远率领的队伍赶到了伪军的侧翼,马不停蹄地转入进攻。
刘知礼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大叫一声:“撤!赶紧撤!”
伪军们立刻转身逃跑。
敌军终于被打退了。
(本文为长篇小说《死地》节选,全本已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同期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