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娱神”到“娱人”
2015-10-06雷虎
文/雷虎
从“娱神”到“娱人”
文/雷虎
为“娱神”而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物种大灭亡是必然的,只有这样,才会为“娱人”而生的物种腾出生存空间。
制折扇、捏泥人、炼金砖、织云锦、捞宣纸、跳傩戏、唱侗族大歌……那些旧时生活中神气活现的老手艺,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大都已经成了记忆。城市化、市场化、机械化的进程,让越来越多的老行当慢慢退出历史舞台。
无论是十朝古都的南京,小桥流水的苏州,抑或是韵味悠长古徽州,还是少数民族聚居的湘西、黔东南,众多老街、村落被改造后,这些老艺人失去了最后的根据地。但是做了一辈子老行当的老手艺人,却不能割舍这份感情。他们隐身在旧街巷中,在街头继续做着自己的职业。每当在街道拐角处看到怀抱匠心的“守”艺人,我就想起了同为手艺人的父亲。当我们在外漂泊多年,开始有意识反思城市化的负效应时,父亲手工酿造白酒的手艺已经被市场淘汰。从那以后,我们便有了记录手艺人的打算。
手艺的凋零
我和老婆二人辞去工作,一辆车,一支笔,一台相机,每天都在寻艺路上,记录下很多手艺人的故事。因为,我们也是守艺人,守艺是手艺人初心。
五年寻艺之路,我们见过做木雕的艺人,一笔一刻,在寂静的时光中雕琢,每一件作品都浸着心血;我们见过做雕版的工匠,平刀、圆刀、三角刀,无数工具流转手中,才有了千变万化的美妙图案;我们见过精美的陶器,寻访过隐世的银匠,见到瓷人彩绘的场景是一幅绝美的画面,也见证最美的银器在烈火与捶打中诞生。我们见过饾版印刷艺人用最古老的印刷术再现的名画;参观过废弃的陶瓷作坊,废弃的陶坯如兵马俑一般,拜访过小县城中的皮影戏馆,品尝着皮影老艺人和他的观众都慢慢老去的滋味……
我愿手艺永远如初见,但见证更多的却是手艺的凋零。我们试图融入手艺人的生活,记录他们的衣食起居,品味他们的酸甜苦辣。我想,每一颗匠心坚守都有原因。这些将逝去的手工艺和民俗,便是人们日常所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村庄,非遗“变质”的母体
“非遗”是传统生活的投影,村庄则是传统生活的诞生地。要了解最平常的生活为何突变成老去的“非遗”,就必须回到村庄寻找原因。
在贵州丹寨,我采访了一位研究苗族贾理的老人王凤刚,我似乎找到“非遗”基因突变的原因——孕育非遗的村庄,“体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苗族贾理,是世代流传于贵州省黔东南和黔南苗族地区的一部口传古籍经典,苗语称之为“Jax”(音译“贾”),涵义为“贾理”,即“贾所阐述的道理”。它在苗族民间文化体系中是一个独立的文类,由许许多多相对独立完整、互有内在联系的部分组成,总篇幅超过一万五千诗行。2008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因而苗族贾理在很大程度上担负起了苗族的记事功能:如创世篇、洪水篇、迁徙篇。从这个角度讲,苗族贾理和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以及柯尔克孜族《玛纳斯》功能是一样的,是苗族文化生活的百科全书。贾理还有“三大英雄史诗”不具备的篇章:案件篇、祭鼓篇、巫事篇,讲的是苗族的民族文化和社会制度,是苗族教育人、解纠纷、断案件、祭神灵、维护社会秩序的指南。从这个角度讲,苗族贾理又是苗族的秩序之书。
在汉族村庄,教育有私塾先生,记事有宗谱,调理日常纠纷有族长,处理重大案件交公堂。但是苗寨没有这些,苗族只有贾理。苗寨会贾理者被称为贾师或者理老。以前,每个苗寨贾师理老,视村寨大小,少则一两位,多则十来人。贾师理老们也有明细的分工,有的记史、有的祭祀、有的负责调解纠纷。王凤刚老先生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他熟悉的贾师理最近执事的故事:
前几年,丹寨山区的一个苗寨中出现了一件纠纷。一位老人看中了邻居家山上的树,想把它砍下来做自己的棺木。但树的主人却不同意,因为这是他家私人承包的山上的树。老人看中了就要砍而且还不付钱。按照法律来讲,老人侵犯了树木主人的私人财产权。但老人不但理直气壮还很生气,因为在苗族社会有个传统,每个苗人有权免费选择苗寨任何一棵树做自己的棺材木。树的主人不给他砍树,就侵犯了祖宗赋予他的权利。面对这样的纠纷,老人搬出了贾理先生,树的主人则告到了法庭。最终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政府出来调解,让贾理先生根据贾理来断案。而贾理先生通常都以历史典故中先辈处理问题的方法作为借鉴,类似海洋法系国家中的案例判案。但这次纠纷却让他犯难了——历史上从来没有老人砍树却被拒绝的案例。更要命的是,树的主人甚至对贾师理老调解人身份的正当性都产生了质疑,认为他们不应该抢法官的饭碗。最终,法官出于对民族问题的谨慎,表示尊重贾理的判决,把这家人的树判给了老人做棺木。但从此以后,寨子里出现纠纷,人们再也不找贾师理老来调解了。
当下“非遗”名录中的“非遗”,很多就像动物园中的华南虎,已经完全丧失了野性。“非遗”的野性便是“用”。
很多人提起苗寨,言必苗绣、蜡染、苗银。那只是外在物化的苗族。其实,旧时苗族有无贾不成村,无理不成寨的说法。因为贾理是内在精神化的苗族。“要衡量一个地方是否苗风尚存,只需看这村庄是否有贾师理老。但如今整个黔东南,贾师已经只有十几人了,而且都已年过古稀,早已经不过问苗寨事务了。”王凤刚老先生表示无解,因为孕育贾理的村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舞蹈再美,苗装再艳,但它的精神内核已不存在。所以,传统意义上的苗寨早已不存在了。
赛龙舟不再是神圣的事情
黔东南清水江畔,自古就有赛龙舟的传统。不同的是,别的地方赛龙舟的时间是农历五月初五,为祭奠屈原。而清水江流域苗族赛的是独木龙舟,是为了祭奠被他们先祖斩杀的恶龙。时间各个寨子都不一样:平寨为农历五月二十四,塘龙二十五,榕山二十六,施洞方寨二十七。
我抵达清水江畔之时,是农历七月中旬,早已经过了赛龙舟的季节。因而,我要寻访的非遗项目、台江施洞镇巴拉河村的独木龙舟制作技艺传承人张天荣师傅终于得以闲下来,讲他的家庭和龙舟的故事。
施洞地区,是清水江畔赛独木龙舟传统保存得最好的地区。“听父亲说,在解放前,每次‘划龙’时,清水江畔的每个寨子都要出龙,每次至少有20到30只龙舟参赛。对于台江人来说,赛龙舟是每年最盛大的节日。”张天荣说。
如今,清水江流域虽然依旧保存着制作龙舟和赛龙舟的传统,但是目的跟以前已经不同。以往,每到赛龙舟的前两个月,全村的精壮劳力都要一起制作龙舟,到赛龙舟的那一天,清水江畔所有村庄的龙舟都要划到施洞镇,在江面上进行比赛。集体制作龙舟、一起赛龙舟,是村庄凝聚力的表现,对外真的是秀实力的过程。因为在古代,村庄与村庄之间要面临着各种资源的争夺。
而如今,整个村庄形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到外面打工,全村人一起做龙舟就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村里会制龙舟的就剩下张天荣兄弟两人。每年他都辗转到不同村落去做龙舟。近十年来,他为附近的村寨打造了十六艘独木龙舟,雕刻了十二个龙头。
“现在愿意学龙舟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打造一艘龙舟,可以拿到一万多元的报酬。但一艘龙舟可以用几十年,所以销量并不大。加上做龙舟辛苦,愿意学的人并不多!”张天荣说,自己可能会是最后的龙舟艺人。
以前,龙舟是村里实力的象征。为了龙舟夺魁,全村人都是卯足劲,激发出全部的能量。龙舟摆在龙棚,则是村庄的保护神,逢年过节全村男女老少都要来敬香。在龙棚边,甚至有专门的“守舟人”日夜看守。龙舟不是一条船那么简单,而是把全村全族人凝聚在一起的纽带。而如今,赛龙舟也不再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变成了协同整个黔东南旅游的面子工程。
每一种“非遗”的产生都有独特的历史原因,从物种进化的角度来讲,也遵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进化过程中被自然淘汰,因缘聚散。无论是职业化的龙舟制作人、还是职业化的龙舟选手,或者是出于经济考虑而举行的越来越盛大的龙舟赛,都可以看作龙舟基因突变的进化过程。清水江流域赛龙舟的传统之所以能延续,是因为村落在进化过程中,为龙舟注入了“旅游”这一新基因,让龙舟得以进化。而在我的老家,因为风景平淡,“旅游”这一新基因无法和家乡的舞龙习俗融合为新物种,因此舞龙这一习俗就慢慢消失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扎龙的手艺人和制作脚盆鼓的鼓手。
无用则丧失野性
把各种“非遗”消失的孤立事件放进历史背景之中,我们就会发现,它们只是奔腾的长河中的一朵朵小浪花罢了。这条奔腾的河流便是城镇化和现代化。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是农业文明的衍生物,而经济发展的大环境就像是一片森林,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栖息在这片森林中的多样性生物。但是冰河世纪到来,森林将要消失之时,栖息在森林中的生物,要么基因突变适应沧海桑田巨变,要么和森林一起灭亡。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找到新的寄主。就像华南虎,因为没有了栖息地,纯种野生的华南虎已经灭亡了,但在动物园中还能找到它们的身影。
当下“非遗”名录中的“非遗”,很多就像动物园中的华南虎,已经完全丧失了野性。而“非遗”的“野性”便是“用”。其实,对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来说,我们是没必要保护的。就拿手工艺来说,日本民艺大师柳宗悦在《工艺文化》中说过:“产生于实用,并满足实用之需要,是民艺的最大优点。”“用”即为生活服务。
“非遗”之美在于“用”。而现在的很多“非遗”之“用”产生于“娱神”:贴在门上辟邪的年画,为消灾而跳的傩戏,为躲避年兽而产生的年俗……当人类从农耕文明进化到工业文明,已经丧失了对自然的敬畏,“非遗”之“用”的对象已经完全不一样。从乡土社会到市民社会的转变过程中,很多非遗已经完全失去了“用”的功效,在现代社会里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
为“娱神”而生的非遗物种大灭亡是必然,只有这样才会为“娱人”而生的物种腾出生存空间。就像纸张的产生必然伴随着竹简的衰亡,电子书的发明会带来纸质书的不景气。这只不过是文化演进伴随着的新陈代谢。